ent),封面上就是以CCTV新樓為背景,前面三個當紅政治人物,金正","Introduction":1,"Columns":"短長書","Volume":1,"Content":"
近日,庫哈斯(Rem Koolhass)在網絡上成了全民公敵。他和他設計的CCTV新大樓,俗稱“大褲衩”,遭受民間輿論的攻擊。年初新央視北配樓戲劇性的大火,好像石頭投進一池春水,讓這座建筑所激起的憤慨、落寞、譏笑和幸災樂禍,一圈一圈地蕩漾開來。
有好事者翻出了一本書,作者署名正是庫哈斯本人,書名很有趣,叫做《滿意》(Content),封面上就是以CCTV新樓為背景,前面三個當紅政治人物,金正日、小布什和薩達姆,分別手持左輪手槍、十字架和沖鋒槍,小布什的腦袋上還頂著一盒麥當勞的薯條。好事者推薦大家翻開這本書的最后三頁,讓大家認真觀察CCTV新樓剪影在一系列卡通拼貼畫中充當的角色,有乳酪、自慰器、老惡棍、機器人等。在各類媒體間廣為流傳的一篇報道中有這樣一段話:“設計師庫哈斯日前出版的一本名為Content的著作,書中一些畫面公然把央視新大樓比作男女生殖器:主樓是一雙膝跪地的裸女,旁邊并有一指向天空的男性生殖器。此消息一出,在中國建筑界引起強烈憤慨,紛紛譴責庫哈斯的行為。”
我們必須承認,這些話都是有根有據的。圖是真的,憤慨也是真的,確鑿無疑。庫哈斯的書并不是新書,我早就買了,買的時候不知道內容好不好,只是為了看看他最近又有什么奇談怪論,裝幀上又用了什么新花樣。最最要緊的是:這本書相當便宜,原價只合人民幣八十多塊錢。一本五百四十四頁全彩印刷的小十六開書,由著名的Taschen出版社出版,何以會如此便宜呢?原因就在于,這本所謂的“書”,其實更像一本雜志?!稘M意》這本書很厚,很花哨,很便宜,翻開首頁,就是時尚大牌Gucci的廣告。有了廣告,內容就顯得沒那么正兒八經了,書籍一般端著的架子也就放下來了。這也正是庫哈斯的處世方法:放下架子,重返世俗;遠離廟堂,重入江湖??墒钦垊e以為這位現行走資派真的跟大眾打成一片了,恰恰相反,他這么做只是一種姿態(tài):取悅于多數,換來財源廣進;將傳統(tǒng)知識分子與濁世間孤介的憤懣對抗(如屈原和阿多諾)轉化為更加柔性的揶揄和反諷,做一個不痛不癢、但也不太妥協(xié)的批評家。
庫哈斯作為批評家,可不只是說說而已,他的設計全都是批評,有對建筑美學自身的批評,也有對社會現象的批評。他一面批評這個“混亂的壞世界”,一面與它合謀,一起渾水摸魚,利用人們普遍的虛榮和愚昧,來實現自己的目的。你說他不正經,他充滿了憂思。你說他很嚴肅,他其實一直在開玩笑。庫哈斯作為建筑師,要竭力做一點東西出來,這方面是蠻認真的。他的建筑,并不是在胡鬧。他恪守現代主義的認知習慣,在后現代假古董泛濫的二三十年中有所不為,批判地堅持柯布和密斯的傳統(tǒng)。他以一系列巧妙而獨樹一幟的設計作品贏得了公眾的目光。作為一種風格的批評,庫哈斯巧妙地繞過了地域主義、建構、表皮等逃避現實的流行語言,搭建屬于自己的重整體輕細節(jié)、重城市輕單體的社會建筑學。如果沒有這些成就,光憑幾個唬人的姿勢,是不足以在行業(yè)內獲得普遍的認可,并獲得象征建筑界最高榮譽的普利茨克獎的。作為一個既重思辨又重實踐的全能型建筑師,他總是能躲開各種潮流,保持自家獨特性,引領時代的潮流。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他的那本巨大的S,M,L,XL風靡全球建筑圈,成為新一代建筑人的“圣經”。為什么會這樣呢?因為那本書不僅捏住了時代脈搏,說中了很多要緊的問題,也提出了很多奇思妙想,當然也注了很多水分賣了很多錢。不像上一代的知識人,需要端著架子,語調平和、言行端方;庫哈斯就像個頑童,專門扯皇帝的新裝。在他的作品和文字中沒有脈脈溫情,或者說,他把它很好地封存起來了。我們都知道,建筑師職業(yè)之難,難在一系列的矛盾,比如獨立和依附、批評和建設、激進和懷舊、名望和效益、作品和產品等。庫哈斯給出了他獨步天下的解決方案,他說:“在我所寫和我所做之間,有一個巨大的、謹慎的、我認為是健康的出入?!边@對全世界的建筑師都有吸引力,因為建筑師甘苦自知;而這對大眾就沒有什么價值,甚至讓人覺得不坦率不地道,因為他們既不了解個中艱辛,也不把建筑師的自憐自大當回事。
了解庫哈斯這個人,看過他最重要的作品《癲狂的紐約》,就會明白《滿意》這個名字的反調,和那些波普圖畫的寓意所在。翻看那些充滿了似是而非的垃圾信息、讓人哭笑不得的荒唐調侃,似乎聽見庫哈斯在說:“這個世界這么爛,這么差勁,你們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庫哈斯的精神世界,帶著上世紀六十年代文化喧囂時期深刻的烙印,假不正經,特立獨行,虛張聲勢,無所不言。有了庫哈斯,世界建筑學界的風氣為之一變,不管你喜不喜歡他都不能不承認這一點。而在庫哈斯身上,那些波普藝術、搖滾風、蒙太奇、超現實主義等藝術趣味熔于一爐,通過他的作為,經由他的崇拜者們的刻意模仿,又進入了主流建筑語境和全球化時代的社會生活。庫哈斯不按常理出牌又每發(fā)必中,慢慢混成了建筑學界的黑老大。你太正經,理解不了他;太世故太單純太少幽默感太多虛無感也都不行。這絕對是建筑文化史上的一個怪胎。正是這個怪胎,得到了設計CCTV新大樓的機會。他就做了個“大褲衩”,這不是專為這個題目所作的唯一解答,這個形式早就在他的形式名錄里等著派上用場了;但這也是專門的解答,因為這個形式天生就扭曲、粗糙、狂妄自大又充滿了反紀念碑的氣質,正是此地當下的建筑寓言。庫哈斯的建筑,實在是我們這個時代最有力量的藝術作品,一座建筑可以負載的文化寓意和批評功效,被他做到了極致。也許他就一直在等著后知后覺的人們翻然醒悟瘋狂叫嚷,自己卻可以全身而退的這一天呢。
面對國內鋪天蓋地的攻擊,庫哈斯辯解說:“我在這個聲明里主要想表述的是那些畫面不是出于我的手筆,這完全不能代表我對這座樓的設計理念和意圖?!边@句話前半句是真話,因為那一本一本的厚書,相信都是他的私人團隊按照他的“精神”炮制出來的;但后半句是假話:沒有他的默許,誰敢開這種國際玩笑?也許對庫哈斯來說,適度說個把假話沒什么了不起,就像他將這個早已存在的形式用作CCTV新樓時做出的解釋和說明。每個建筑師都這么干。我相信,跟鄉(xiāng)愿建筑師們那些不痛不癢的附會設計說明相比,那些刺激的拼貼畫正是他的意圖所在,這個設計真的就是一個天大的諷刺?;蛟S對于他來說,能在中國首都的核心地帶開一個天大葷笑話,實在是最最有趣的冒險。但是,這個玩笑只是在形而上的層面上才起作用,對于物質的建筑來說,他所付出的努力絕不打折扣。
可是庫哈斯到底嘲弄了誰呢?庫哈斯的玩笑是善意還是惡意呢?我想依他拒絕崇高的一貫立場,恐怕不能算是善意。可蘇格拉底也常常開非善意的玩笑,我們只能把它歸結為中性,屬于智者對世界的不爽,很敏銳,很鋒利,很解氣,但缺少慈悲。這是最要緊的,缺了慈悲,也就少了濟世的功效,純粹成了文化嘻哈派,一副玩世的面孔,到蓋棺定論之時也難洗去這個形象。在這方面,我更欣賞偉大的空想家們,他們的言行舉止更真誠,作品更多心血,為人更合乎倫理的鏗鏘之美,對于世道人心,也更多是鼓舞和凈化,而不是向惡的一邊推波助瀾。太成熟的人沒有夢想。在這方面,庫哈斯太少天真,所以更像韓非或楊朱,或者馬基雅維里,還有那些玩弄世人的亂世奸雄。可是不管是曹操還是袁世凱,都是歷史選擇了他們。如今也正是我們的業(yè)主,給了庫哈斯自由表演的機會。建筑師有好有壞,有誠實有鉆營,是廣袤的社會舞臺給不同角色提供了不同的機會。庫哈斯只是嘲弄了勤勞善良的中國人民嗎?我認為并非如此。他嘲弄的是這個時代,這個世界,這段歷史。他的方式是只說惡毒的真話,不說美麗的謊言,這是自由競爭和物質崇拜將人性中的貪欲最大化的結果。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庫哈斯給我們好好上了一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