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有人大喊“冒頂了”,巷道內仿佛成了戰(zhàn)火紛飛的戰(zhàn)場,硝煙彌漫,井一直往里塌,速度那個快。老劉拉著我就往后跑,邊跑邊說:“把相機扔了吧,逃命要緊!”
兩年前的初夏時分,我去一家私營煤礦采訪礦工的生活狀況。為了親身感受礦工生活,我要求下井。礦主勸阻不成,就說,簽個生死狀吧。如果你萬一出了事,就怪不得我們了。當我在那張巴掌大的紙片上簽上自己的名字時,心里有了一種悲壯的味道。
那天晚上,我跟著老劉下井了。老劉是個老礦工,挖了十多年的煤,很有經驗。到了工作面,老劉揮鎬挖煤,煤灰嗆得我直咳嗽。干了才一會兒,就聽見有人大喊“冒頂了”,巷道內仿佛成了戰(zhàn)火紛飛的戰(zhàn)場,硝煙彌漫,井一直往里塌,速度那個快。老劉拉著我就往后跑,邊跑邊說:“把相機扔了吧,逃命要緊!”
黑暗中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只礦工靴也跑丟了。等跑到安全地點,我把另一只鞋也脫下來扔了。老劉并不反對,他說,身上輕一點,逃命的希望就大一點。我問他為什么會冒頂,他嘆了口氣說:“我們腳下的一條道,都被采空了……”我明白了,礦井深處巷道縱橫,因為沒有什么規(guī)劃,只要有煤就可以采,所以礦工們很隨意地開一條巷道就挖煤,直到挖不到煤,就再換一個地方接著挖。所以,礦工們都不知道自己的腳下是實的還是虛的,是不是有人正在自己腳下挖煤。
我問老劉,我們能出去嗎?老劉說,你聽。我聽到了外面有打洞的聲音,這讓我們心里踏實不少。我們順著那聲音用鐵鎬挖。鎬頭只有一把,開始我們換著挖,后來我急了,干脆用手挖。為了驅散令人絕望的黑暗,我打開手機照明。
兩天后,手機沒電池了。三天后,外面打洞的聲音停止了。老劉說,我們完了,他們可能認為我們都死了,已停止救援。我仰面望著黑洞洞的煤井,問自己,第一次下井,你就永遠留在這里了嗎?
我問老劉,私人小煤窯的危險你難道不知道嗎?老劉說,知道。那你為什么還要來這里干?為了錢。給私人老板打工。結錢快,半個月一結。給國有企業(yè)打工,兩個月一結,太慢了。
四天過去了,饑餓和干渴就要把我們徹底打倒了。老劉撿一塊指頭大的煤塞進我的嘴里說,慢慢嚼,餓的時候吃什么都香。煤塊又苦又澀,雖然能嚼碎,但到了嗓子眼,卻怎么也咽不下去。為了活命,我流著眼淚往下咽。實在太渴了,老劉伸手掬一捧水就喝,那是浸透了煤塊的水,難喝。
求生的希望支撐著我們,我們不停地往外挖,但迎接我們的是寂靜。老劉說干脆咱們往上挖挖試試。我笑他發(fā)瘋了,他說,陽光在上頭。不知道挖了多久,上面有個洞透出一絲亮光。我凝視著它,但刺眼的光線立刻讓我不得不閉上眼睛,一瞬間,我淚流滿面,那一線久違的陽光,在我眼里就是生命的陽光。此時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到親人身邊,握著他們的手,再也不放開。
我身上沒力氣,一步也挪不動,老劉在下面把我往上頂。終于,我重新回到了地面上。老劉隨后也上來了。天氣晴朗,空氣清新,這是一個寧靜的黃昏。一時間,我們都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老劉說了兩個字,沒死。我點點頭,淚又下來了。
當我離開這家私營煤礦的時候,我問老劉,以后你還在這里干嗎?老劉說,還是命要緊,沒命就沒錢,以后我一定在國有煤礦干,哪怕錢結得慢一點。
我跟礦主把那張生死狀要了回來,作為紀念。這張紙條,時時讓我想起那五天命懸一線的經歷。一直很想念老劉,不知他過得好不好?我想,此時的他,大概依然在地下挖煤,用以養(yǎng)活家人。希望他在有過艱難求生的歷程后,懂得珍惜自己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