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年,我下放的地方是個產(chǎn)煙區(qū)。夏秋之際,新煙長成,生產(chǎn)隊的烤房就都架柴生火,開始烤煙了。女社員們將煙葉小把小把扎緊,用鐵絲架夾住,一排排吊掛在烤房里。柴火燒起來,劈劈啪啪地爆響。煙氣從煙筒里裊裊娜娜地散出來。手撫著微微發(fā)燙的外磚墻,可以想見烤房里頭熱浪灼灼,但不知青青煙葉在灼燙中會是如何煎熬。我們就攤塊席子睡在烤房旁邊,日夜守候,隨時添柴,不讓溫度跌下來。
幾天以后,煙葉烤好了,綠色的生命變得金黃。
后來我招工進了卷煙廠。
我被分在了一車間。車間好大,機聲轟響,熱氣蒸騰,煙霧蒙蒙。煙葉必須在這里經(jīng)歷蒸汽、抽梗、切砍、烘炒,然后才流入卷煙車間。
先說蒸。那時候煙葉打成包已經(jīng)在倉庫里存放二三年了,已經(jīng)變得干燥、緊繃。出了倉房,首先得在蒸汽罐里經(jīng)過發(fā)酵這一關(guān)。蒸汽罐有一間雜屋大小,精鐵鑄成,四壁和頂部密布了蒸汽管道。煙包堆疊在罐子里,擠著,頂著,扛著,互不相讓。兩頭鐵門一關(guān),嚴絲密縫。蒸汽一放,溫度立即就升高了。蒸汽罐頂上的壓力表顯示著里面的溫度。那溫度當(dāng)然是很高的,比古時的煉丹爐不會弱。蒸夠了四個小時,關(guān)蒸汽,開鐵門,煙包被鐵車子推送到一個大案板跟前。
案板好大,有五張乒乓球桌拼起來那么大。案板黑膩膩的,油垢很厚。案板周圍,坐了一圈中年的或是老年的女工。她們要把煙葉上的梗子抽出來。她們做這份抽梗的工都有很長時間了,大拇指和食指上都結(jié)了一塊銅錢厚的繭,有的常年用膠布纏著。她們神情凝肅,攢眉抿嘴,似乎對煙梗充滿了某種仇恨。
左手揭起一匹煙葉,右手兩指一夾,一抽。抽出來的煙梗,隨手丟在胯下。后來有了抽梗機,就快捷多了,輕松多了。只需將煙葉往機斗里放,機嘴里就噴吐出一根根煙梗。突突突,像射箭一樣,飛快。然后,切絲。那切絲機古舊,沉重,猙獰,一看心驚。
我做的就是切絲工。這份工作很簡單,每天只是重復(fù)地摟起大抱煙葉喂進機斗里。切絲機的結(jié)構(gòu)也極簡單,前刀后斗。后面機斗里的上下各是一塊鐵鏈板,同時緩緩?fù)七M,將煙葉夾緊,再夾緊,緊得不能再緊。
前頭的刀片一直在飛速地上下切動,那速度是一秒鐘二十幾下。煙葉一到刀口下,頓成飛絲,紛紛揚揚落進傳送帶上,直接就送進了炒筒。炒筒是一個兩人都合抱不過來的圓筒,十余米長,前高后低,斜斜地擱在水泥墩子上,悠悠地轉(zhuǎn)動。炒筒的前后各有一個工人守著,隨時檢查煙絲是否勻細。這個工作不累,但是很臟,很熱,煙塵很大。
我們那個班看守炒筒的女工據(jù)說是新中國成立前資本家的姨太太。身而為姨太太,應(yīng)該是比較漂亮的。但她已經(jīng)五十來歲了,只從身材上,還能依稀看出當(dāng)年的風(fēng)姿。我們共事了不到一年,有一天忽然聽說她死了,是用褲腰帶懸在單身宿舍的床架上吊死的。她參加一個批斗會,站在臺上陪了一上午,回去就自盡了。
煙絲經(jīng)過烘炒,變得蓬松金黃,順著風(fēng)道進入卷煙車間。它們還要在保持恒溫的房間里待上一段時間,才送到卷煙機上。這以后,一切就變得簡單,輕松,潔凈。
我種過煙,做過煙廠工人,知道由煙葉變成香煙,其間經(jīng)歷了多少煎熬淬煉。那過程其實是不忍過細琢磨的。所以,當(dāng)一支煙遞到手里的時候,我還能怎么樣呢?唯有銜到嘴里,“啪!”打著火機,幫助它最后得到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