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秋季開學，初三重新分班，我被安排到八班當班主任。

我到任的第二天，就來了個全班大考試。結果，60名同學考出來的成績都不錯，但是，坐第四排那個戴眼鏡的矮個小男生，數(shù)學只考了40分。這個成績，不用說進八班，就連進普通班都成問題。

下了課，我們八班的幾個老師翟一起聊這個差生。語文老師說，要是我的課，他考這點分，我早就請他二山了。我不懂“二山”啥意思，再仔細一想：兩個山加一起不是“出”嗎?就是走人的意思。語文老師真是會說隱語。英語老師不說漢語，他用英語說： “go or come out.”說得比語文老師婉轉些，但意思一樣，同樣是不會要這個差生。

任課老師們不想要這個只考40分的學生，我當班主任的能理解，誆讓我們學校的許多獎勵政策都與老師的切身利益息息相關 ‘我知道，這件事，其他老師都在看我的態(tài)度。我是班主任，我說留，就能留下他，我說不留，這個差生就得立即二山請“出”。我琢磨再三，決定先找這個學生談一次。

B

下午，我沒課，我讓班長將那個小個子男生叫到辦公室。我將那張可憐的試卷往他跟前推推。我還沒開口，他捧了捧小眼鏡倒先說話了：“我的數(shù)學沒考好，老師?！彼簧蟻砭秃捅P托出，承認自己沒考好，倒弄得我一時無言以對，我也下意識地捧了捧眼鏡，剛要說話，他又開口了：“老師，你說我能留在八班嗎?”

這話本來應該我問他的，他倒先問起我來了。我馬上反問他一句：“你說呢?”他不說。我又問：“150分的數(shù)學試卷，你只考40分，能說說原因嗎?”他一聽，轉過臉，不看我，似乎一點原因也沒有。

我又問：“這是你的實際成績嗎?”“老師，難道你不相信嗎?”我一聽，心里有些毛，這孩子真不會說話，我問你話，你無論如何也不應該再反問我。這個時候。這種場合，用反詰句就非常生硬，而且不禮貌。心里毛歸毛，我說話聲還是沒急：“我不怎么相信。編班考，你的數(shù)學只考這點分的話，肯定進不來八班的。編班考，你考多少?”“一般般。”他說著，又轉過臉去。我怕再這樣問下去，會傷了他的自尊心，就說： “要是我給你時間，有信心嗎?”“試試。”

就試試?也太沒上進心了!我一想又說：“這樣吧，你下午把家長叫來好嗎?我們好好談談，共同鞏固你在八班的基礎。”我說過好一會兒，他不但不回我話，而且臉一直沖著窗口那邊。

我看看他，他反咬著下嘴唇，兩片鏡片后邊，漸漸地潤出晶瑩的淚珠。我一時有點慌，我也沒說什么過激的話呀，他咋哭了?一個男孩這么脆弱!眼淚是女人的武器，他也會來這一手?進八班多不容易!多少同學想進進不來哩，你進了八班咋這個態(tài)度?我給你時間，已經(jīng)很人道了，你咋不領情?

我們相持了一會兒，為了結束這種尷尬局面，我輕輕地說：“你說說你的想法好嗎?”“沒有?！薄澳悄銊偛艦槭裁磦?”他不說話，剛剛轉過來的臉，又轉向墻：“沒有?！弊炖镎f沒有，眼睛里又潤出淚來。

我覺得他是一個古怪而又可愛的小男孩，既然他在我跟前這么不自然，早點解放他算了。我說：“那好吧，過三個星期我再找你好嗎?”

他走了。他走出辦公室，我才想起來：“——哎，你叫什么名字?”

“齊昕。試卷上有?！蔽一仡^看看試卷，哦，齊昕。我準備20天后，再看看這個齊昕到底有沒有起色。

C

每天下午第三節(jié)課后，我把他叫到辦公室，把當天作業(yè)本上的錯題，列出來讓他重做。一開始，他好像認為這是一種懲罰，并不好好配合，會做的題，也寫得七歪八扭。一個星期下來，他發(fā)現(xiàn)我真的想幫助他，肯聽我的話了，寫的字也正規(guī)了些。星期天我也不讓他閑著，教師宿舍樓就在教學樓后邊不遠，我干脆把他叫到我家里去做題。我愛人看這孩子挺可愛，就主動留他吃飯。時間一長他對我們慢慢沒有了排斥感。我家沒孩子，我愛人把他當成自己孩子一樣，帶他去買衣買鞋，有時還給他一點零花錢。

三個星期后的一次月考。這次數(shù)學試卷是我親自出的，難度不亞于市里統(tǒng)考。兩張大大的A4紙，正反兩面都是題，滿分150分，另加兩道北京海淀中學試卷上的A題。所謂A題，就是難度相對較大的題，這種題，只試試班上的數(shù)學尖子，一般同學很難做出來的。

90分鐘時間一到，齊昕主動放下試卷，跟著同學一起走出教室。

我一邊收試卷，一邊看。齊昕的試卷全做滿了——他也能全做滿了!?我連忙將他試卷的前幾道大題跟別的試卷對了對，嗬，前幾道題竟然全對了!我有些不相信，抱著試卷趕快回到辦公室，有些迫不及待地抽出齊昕的試卷先改。沒想到，紅勾一直打到最后，連附加題也做對了——我的天!這是真的嗎?我有些不敢相信，怕是自己改錯了，戴上眼鏡，再改，改來改去，沒找到他卷子上一點錯，連附加題，給他打了170分!我非常激動，忙叫人把齊昕找來。

他看我滿面春風的樣子，問：“老師，找我有事嗎?”“有!太有了!”我放好他的試卷，“看看你這試卷!”他望著我的臉：“怎么老師?又錯了么?”“沒!沒!”一連說了倆沒，我才問他，“這都是你做的嗎?”我情緒激動，說這話時，并沒在意哪兒不對。他一聽，臉就紅了，輕輕地又用一個反問句：“老師，不是你親自監(jiān)考的嗎?”我忙解釋：“不不不!我不是說你作弊，我是問，卷子完全是你自己做的嗎?”“老師，你不還是懷疑我作弊嗎?”“不不不!我看了你的卷子，只是有點吃驚，你竟然全做對了!我真喜歡你!”我好像有點語無倫次，伸出手：“謝謝你齊昕!”

他的手被我一下抓住了過來，有點不自然，小小的手，在我手心里只是扭動，想要逃去。不知為什么，我一時不想讓他逃。他的手被我抓了一會兒，慢慢地他的眼淚就出來了，輕輕地說：“老師，謝謝您!”聽得出，他說的不是“你”，而是“您”!

D

第二天，我發(fā)現(xiàn)辦公室桌上有一封信，信封上寫著“劉青老師親閱”。什么信還要我親閱?我連忙打開信來看。

劉老師您好!

首先向老師檢討，我欺騙了你!第一次數(shù)學試卷t40分的成績，是我故意而為。

老師，你一定要問我，為什么這么做是嗎?我全告訴您——我是一名從地震災區(qū)投親來的學生。

“5·12”那是個多么可怕日子呀!記得那天我們剛下了體育課，從操場嘻嘻哈哈剛跑進教室，突然，頭頂上的吊燈全部晃動起來，剛開始，誰也沒意識到是地震。不等大伙醒過來，整個教學樓就開始抖動、跳動!開始傾斜!“快跑!地震……”有人大聲喊。剎那間，只聽“轟”的一聲巨響，我們嚇得不知所措!我只覺得整個人跟著磚瓦一起沉了下去，我拼命地叫喊……三天后，活著的老師同學們才把我從廢墟中扒出來!從此，我成了孤兒，家里的房子沒了!爸爸媽媽全沒了!

我想同學，想老師，更想我的爸媽!我總不能相信，爸爸媽媽就這樣永遠離開我了!平時，我爸最疼我，他的形象日夜在我的眼前……

這次重新編班，我們八班來了三個男老師，都跟我爸爸年齡差不多，我暗暗想選擇一個心中的爸爸，可我不知道哪個老師愛我，這次，當我以40分的試卷交上去時，三個老師三種不同反應。語文老師，不以為然。英語老師，明顯疏遠我。只有你沒有放棄我，不厭其煩地給我補課，星期天，還把我?guī)У郊胰?，師母給我做飯、買衣服。

老師，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像看到我爸似的。哎!也許這是我想爸想的，你咋可能做我爸爸呢?你是北師大的高才生，又是全市中學最吃香的教學老師，能看得起我這個從廢墟里爬出來的苦孩子嗎?我這個心愿也只能深深地掩埋在心底里了!老師，無論你愿不愿意我喊你爸爸，你的真誠已經(jīng)影響了我，你給了我生活的信心和勇氣——謝謝你爸爸!

請保守信的秘密!拉勾!

騙過你的學生：齊昕

我看完這封不尋常的信，眼睛濕濕的，馬上讓同學把齊昕叫來。

他進了辦公室，一眼看到桌上那封打開的信，似乎已經(jīng)知道我叫他做什么了?？纯次页脸恋哪槪行┎恢肫饋?，兩手慌亂地摸著衣角，輕輕地說：“老師，把信還我好嗎?”

我心里猛一酸，輕輕地問道：“你叫我老師嗎?”他一聽，馬上往前走一步：“爸爸!”“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