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
北川中學的正午是學生們休息的時間,教室里的書本都還攤開在座位上,寢室里輕輕的鼾聲已經(jīng)響起。趁著午休去洗澡的同學輕手輕腳打開寢室門,遠處響起一個男生在準備演講稿的輕微聲響。學校一邊的鐵軌上時不時有火車經(jīng)過,那聲響讓人擔心驚擾了孩子們的午休,可大家卻習慣了一般,翻個身繼續(xù)睡得安穩(wěn)。
兩個40多歲的女人提著大包小包在門衛(wèi)處說,自己是來看望孩子的,門衛(wèi)叮囑不要打擾其他同學休息,便讓她們進去。兩位母親都是趕了7個多小時的路才來到北川中學,急急地走向女兒的寢室。正在午睡的女孩被輕聲喚醒,看見母親后臉上的欣喜都還帶著迷糊的味道。母親塞給女兒200元錢,她趕路過來的路費也是200元,女兒拖著母親的手嘟嘟囔囔說話,母親卻又著急女兒休息不好會影響下午的功課,著急要走。短短10分鐘的見面,是來去14個小時的辛苦,和兩顆滿含愛意的心。
下午的課程就要開始了,大家拿著飯盒走向教室——是想在下午放學之后第一個沖進食堂吧。坐輪椅的女孩被同學小心翼翼抬下臺階,拄拐杖的男生扶著兄弟的肩膀一跳一跳走向教室。鈴聲響起,“老師好”也響遍了整個校園。
追夢者
一雙腿的故事
秦睿婷在她這個年紀是高個子的女生,參加籃球隊或者排球隊再合適不過,但是從教室里走出的她卻步履蹣跚,兩只手在身邊一高一低地舉起以保持身體的平衡。在地震中,這個女孩差點失去雙腿,而現(xiàn)在倔強的她自從能再次站立,便拒絕了任何人的攙扶。
她不愿坐著接受采訪,因為這樣再站起來時就會麻煩許多,于是一只手扶著墻站得筆直,心里還掛念著下一節(jié)英語課會不會耽誤了。這個女孩子掛念著許多似乎不應該是她最操心的事,要知道,她的雙腿即使保住了,也很有可能無法痊愈,而這樣蹣跚走完一生。
去年那個可怕的日子里,秦睿婷失去了父母,對她來說,似乎這個噩耗不用誰專門告訴她,她自己早已料到。地震之后,她和同學們被埋在廢墟下,很多同學的父母都趕來在廢墟邊呼喚自己的孩子,獨獨沒有她的父母。秦睿婷的同桌被埋在她身邊,同桌的母親守住廢墟不停同自己的女兒說話,被預制板壓著腰部的秦睿婷就充當了同桌和母親之間的傳話筒?!暗胶髞?,同桌突然對我說‘給我媽媽講我快不行了,告訴她我永遠愛她和爸爸’”,秦睿婷將同桌的最后一句話轉(zhuǎn)達給廢墟外悲痛欲絕的母親時,在心里也對自己的父母默默念著同一句?!拔冶痪瘸鰜硪院?,同桌的媽媽就認我做了干女兒”,干媽把同樣失去至親的她視如己出,當時互相攙扶著一起走過最悲痛時光的受災群眾,又何止她們兩個。
被救出的秦睿婷雙腿已經(jīng)失去知覺,醫(yī)生當場決定截肢,卻被她的舅舅拒絕,他不能讓已經(jīng)失去太多的侄女再失去站立的機會。就這樣,秦睿婷被送去西安就醫(yī),在她漫長的求醫(yī)過程中,和許多地震中受傷的人一樣,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手術(shù)和無數(shù)次轉(zhuǎn)院,雖然傷情沒有繼續(xù)惡化,可她的雙腿一直沒有恢復知覺,這與被截肢幾乎沒有區(qū)別。但是上天眷顧這個不幸又堅強的女孩,就在各處求醫(yī)無門回到綿陽之后,秦睿婷誤打誤撞走進了一家中醫(yī)診所,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針灸,她終于站了起來。
站起來之后的秦睿婷用最短時間完成復健,隨后就站在了各種藝術(shù)節(jié)和演講比賽舞臺中央。在一次災區(qū)藝術(shù)節(jié)中,秦睿婷拄著拐杖唱了一首《月亮之上》,讓觀看演出的“羽泉”組合贊不絕口。現(xiàn)在她正在準備即將到來的演講比賽,她決定,不用輪椅、不用拐杖、不用任何人幫助,憑自己的雙腿站在演講臺上。
最可愛的人
秦睿婷被救出時,溫總理正在救災現(xiàn)場,她也是一位“總理讓道”的女孩。在幾乎已經(jīng)毫無意識的情況下,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受傷了,被告知之后,她也并未表現(xiàn)出悲傷,那時候的悲傷,已經(jīng)全部被逝去的雙親掏空。
干媽在女兒遇難后,便成為了一名志愿者——也許她自己并不這么認為,她只是為幸存下來的孩子們煮飯洗衣,照顧起居,如同曾經(jīng)為自己女兒做的別無二致。當“中國心”志愿隊來到這里時,干媽與他們聊起了秦睿婷,這個在西安就醫(yī),尚不知能否保住雙腿的女孩,需要“中國心”的幫助。
于是領(lǐng)隊劉劍鋒便與秦睿婷這樣相識。因為“中國心”牽線,秦睿婷接受了一位來自內(nèi)蒙古某企業(yè)經(jīng)理的資助,生活得到了保障?!暗谝淮我姷絼⑹迨迨窃诰d陽的醫(yī)院,他過來看望我,那時我的腿還沒有好轉(zhuǎn)。”在第一次見面時,秦睿婷眼里的劉隊就有著讓人心安的感覺。“這之后,劉隊經(jīng)常來看我,我回到學校以后,他也隔三差五過來,就算是來學校辦其他的事情,也會找到我跟我聊幾句才走?!币娒鏁r說起的不過是些“天冷添衣”之類的平常事,對她來說,卻是一種溫暖的習慣,是家人一樣毫不張揚的關(guān)切和心照不宣的默契。
“去年入冬前,劉叔叔給我送了一件棉衣過來。平常劉叔叔會帶我跟他家人一起過周末,去年圣誕節(jié)的時候,他還把我?guī)С鋈ズ退胰艘黄疬^節(jié)?!鼻仡f谜f劉隊的妻子是一位漂亮又溫柔的阿姨,劉隊的女兒很可愛,自己挺能跟她聊得來。一家人的周末現(xiàn)在時常有秦睿婷這個新成員參與,噓寒問暖也好,聊聊瑣事也罷,對她來說,都是劫后余生的幸福。
趕著去上英語課的秦睿婷最后補充說:“他是我心里最可愛的人”。
守夢人
最有意義的事
在“中國心”志愿者團隊中任領(lǐng)隊和出納的劉劍鋒是綿陽本地人,因此還兼任聯(lián)絡員。這個志愿者團隊現(xiàn)在只有他和總領(lǐng)隊高思發(fā)兩人在一線進行志愿工作,后者曾經(jīng)是一位藥材商人,在地震后組織“中國心”至今,已經(jīng)幾乎賠進了所有家當。
“去年六月,有兩個志愿者來敲我辦公室的門要一些舊報紙,我當時看見他們就震驚了,這哪里是志愿者啊,簡直是災民!”兩位志愿者走了幾天才走出災區(qū),身上衣服已經(jīng)破爛不堪,身上臉上都是傷口,卻還急著馬上收集齊了物資再趕回災區(qū)?!坝X得他們太不容易了,就想我是綿陽人,肯定也有我能做的事。”于是他回家?guī)狭薞CD、功放和一堆世界名著,和志愿者一起進了山,就在這里,他認識了高隊,為“中國心”操勞至今。
在任家坪劉隊聽說有一個叫秦睿婷的女孩需要救助,詳細了解情況之后,他認為有必要親自去看望一次,想知道這個已成為孤兒的女孩是不是依然無法面對生活。讓他意外的是,秦睿婷并沒有放棄生活的希望,她積極配合治療,也并沒有每天暗自垂淚,她的樂觀讓劉隊驚嘆:“真是一個堅強的女孩子,太不容易了?!?/p>
采訪秦睿婷時問及她的父母,劉隊在一旁連忙擋住,“下來問我吧”,他說?!拔沂遣辉高@個孩子再從自己說出的話里重新經(jīng)歷一次當時的悲傷,雖然她幾乎沒有表現(xiàn)出來,但這樣的事誰承受得了呢?”據(jù)劉隊介紹,秦睿婷的父母住在擂鼓鎮(zhèn),地震時家里那棟6層高的樓直接塌陷成2層高,而秦睿婷的父母就在6樓。在那之后,秦睿婷幾乎絕口不提父母遇難的事情,劉隊明白,這個孩子一定是“自己藏著哭”的,便愈發(fā)心疼。
帶她去醫(yī)院;帶她針灸;看著她終于離開輪椅站了起來;看著她丟掉拐杖能夠自己慢慢走路;看著她重返校園努力讀書,這一切都讓劉隊更加欽佩16歲的秦睿婷?!坝幸淮挝覀円患胰撕退黄鸪燥?,她忽然說了一句‘我爸爸原來就喜歡吃飯時喝點酒’,說完也沒有繼續(xù)聊下去”,劉隊一家人聽見這句話一起沉默了,心里霎時便感受到秦睿婷那揪心的思念,卻沒有開口安慰?!皞谑遣荒苡步业?,她主動提了一次,就肯定會主動再和我說第二次,我等著她自己走過去那個坎”,這之后,劉隊更加頻繁地帶秦睿婷回家,他已經(jīng)清楚這個女孩需要什么。
“有時候看著秦睿婷,就覺得幫助這樣一個堅強而自立的女孩——幫助許許多多這樣的孩子,是我做過最有意義的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