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到探視時間，笑笑也餓過頭了。從進(jìn)產(chǎn)房到聽見兒子的第一聲啼哭，笑笑經(jīng)歷了擔(dān)心、無助和絕望。當(dāng)然，絕望是短暫的，接生的醫(yī)生告訴她看到胎兒頭發(fā)了，請她好好配合，馬上就生了。
　　如果說漫長的孕期，肚子里的孩子是個虛幻之物，那么此時，當(dāng)醫(yī)生說到“頭發(fā)”，那就是為這個鮮活完整的生命拼一把的時候了。
　　凌晨兩點三刻，笑笑順產(chǎn)一男嬰。護(hù)士告訴笑笑，嬰兒體重3.6公斤，哪兒都長得很好。笑笑虛弱地說謝謝，并很快換算出3.6公斤是7斤2兩，比嫂子生下的侄兒少4兩。她沒有深想少4兩的孩子會瘦成什么樣。她現(xiàn)在只想把好消息，告訴遠(yuǎn)在鄂西北老家的娘和遠(yuǎn)在巴黎的老公。她沒想讓護(hù)士馬上轉(zhuǎn)告守在產(chǎn)房外面的公公婆婆，她在生他們的氣，早就說好提前一周把娘接來侍候月子，他們硬是認(rèn)死理，說預(yù)產(chǎn)期還沒到，可結(jié)果怎么樣?笑笑提前三天把孩子生下來了，整個生產(chǎn)過程沒人在跟前鼓勁，就冷了笑笑的心，她認(rèn)定生孩子必須有娘守在身旁，不然就會害怕，就會絕望。
　　笑笑現(xiàn)在還想娘是因為肚子餓。生孩子弄得她精疲力竭，現(xiàn)在直想喝娘做的湯，當(dāng)然，沒有湯，有碗米飯、面條都可以，可是沒有。醫(yī)生只給她輸液，輸消炎的、補能量的藥。
　　輸著液的笑笑只覺得肚子餓。她對護(hù)士說：“我想吃一點能飽肚的東西，太餓了!”護(hù)士說：“我們只管給你消炎，要吃食物，你得等到探視時間?！?br/>　　探視要等到明天上午八點半。笑笑苦笑一下說：“等待吧，不想吃了?！?br/>　　從昨天笑笑發(fā)作，公婆倆打的送她來醫(yī)院婦產(chǎn)科，并一直守候在產(chǎn)房外，一個搓手，一個哆嗦，走路都不會邁步了，盼望兒媳生下一個健康漂亮的寶寶。上海人的優(yōu)點之一是不重男輕女，無所謂生個啥。倒是笑笑娘老是打電話讓女兒一定要生個帶把的。笑笑公婆的態(tài)度有些不屑：“都什么年代了，生男生女都一樣，阿拉上海人更喜歡女兒!”笑笑說：“我娘說男孩好，生男孩能干活又能給祖宗續(xù)香火?！闭f得公婆直搖頭。
　　半夢半醒時，笑笑聽見有人說：“探視時間到。”心里一喜，知道公公婆婆會給她送吃的來。
　　婆婆周琳達(dá)用一頂貝雷帽壓住波浪洶涌的長卷發(fā)，以巴黎女性走路的優(yōu)雅姿勢，手捧一簇鮮花，喜氣洋洋地走進(jìn)病房。后面跟著公公老克勒徐松茂。
　　鮮花炫亮了笑笑的眼睛，瞬間讓她忘記這是在產(chǎn)房，而是和老公在花前月下。笑笑是那么喜歡花，而現(xiàn)在才知道，詩意和浪漫也有不管用的時候，她現(xiàn)在需要的是能吃飽肚子的食品。于是她扒開花簇，拿眼睛瞅公公手里的食品袋。
　　湯肯定是沒有的，那就退而求其次吧，一塊蛋糕一塊比薩都行。
　　婆婆琳達(dá)低頭吻了吻笑笑的額頭說：“孩子，謝謝你給我們生了個健康漂亮的寶寶!”
　　公公說：“謝謝啦，這下你姆媽該高興了!”
　　笑笑覺得這些話很受用，可肚子不理這茬兒，不配合地嘰哩咕嚕叫。她說：“媽，我餓了!”公公提提方便袋說：“有的有的?！?br/>　　笑笑看了看，請婆婆扶她坐起來。
　　打開方便袋一看，笑笑怔住了，三明治和沙拉。笑笑感到心里有些涼，像被沙拉攪涼的。輕聲嘀咕，“娘說過，坐月子吃不得涼東西，要喝湯。我們那兒是不給產(chǎn)婦吃冷東西的，一個月都不給吃。就連最苦最苦的窮人也能在月子喝到熱乎乎的補湯?！?br/>　　公公婆婆面面相覷，公公說：“琳達(dá)，你忘了，這里是上海，不是法國巴黎。應(yīng)該給兒媳婦燉湯喝?！?br/>　　琳達(dá)說：“我說你這個笑笑啊，年紀(jì)輕輕的觀念倒很老，我在巴黎生你老公，我的洋婆婆只送去一束花，別說三明治，沙拉想看還看不到哩?！?br/>　　笑笑耳朵聽著，腦子掠過一幅畫面：一個鷹鉤鼻子鷂子眼的洋女人看望年輕產(chǎn)婦，高舉一束花親吻媳婦。
　　笑笑別無選擇，拿起一塊三明治狼吞虎咽。笑笑知道什么叫饑不擇食，不是餓到這份上了，根本不會吃洋快餐的。
　　兩塊三明治很快咽下去，笑笑推開婆婆送到跟前的沙拉說：“我娘說過，坐月子的女人碰不得涼東西?！?br/>　　老克勒說：“好好，就按你娘說的，不吃涼東西好吧?！?br/>　　琳達(dá)白了老克勒徐松茂一眼。
　　笑笑找婆婆要手機，她要給娘和丈夫打電話。婆婆說已經(jīng)給兒子打過了，他高興得話都說不好了。你給娘家人打電話報個喜吧。
　　手機撥通，笑笑說“娘，我好想好想你呵!生了。生了個你盼望的。什么時候來上海呵?”
　　笑笑娘在電話里咯咯笑了一陣說：“好，丫頭行，給娘生了個心里美，好，我這就讓你哥去訂火車票。”
　　親家公老克勒掐著鐘點去火車站接親家母。按事先約的，接應(yīng)時老克勒戴一頂褐色禮帽，戴金絲邊眼鏡，笑笑娘穿一件大紅色織錦緞唐裝。到出站口，笑笑娘一看到瘦高個子、戴禮帽的老克勒就喊：“哎呀，不是說好的讓親家公戴禮帽接俺嘛，咋叫這么大歲數(shù)的爺爺戴個禮帽接俺哩!看我?guī)Я诉@么多吃的穿的用的，老爺爺咋拿得動嘛!”
　　老克勒聽笑笑娘這么說，立即取下禮帽點頭行禮，說自己不是笑笑的爺爺，是笑笑兒子的爺爺。
　　笑笑娘想了想說：“哦。您老還是真親家公啊，沒想到您有這么大歲數(shù)了?！?br/>　　老克勒很沉著：“我是老來得子?？飚?dāng)爺爺?shù)臅r候才當(dāng)上爸爸。不好意思啊!”
　　笑笑娘說：“知道啦知道啦，你這個歲數(shù)，在我們鄉(xiāng)下，都能當(dāng)太爺爺了?！?br/>　　笑笑娘坐在出租車?yán)?，一路偏著頭看上海的高樓大廈，還說電視里頭看的東方明珠和這里的不一樣，電視里頭的東方明珠像一根繡花針，這里的東方明珠像大圓球。
　　老克勒忍住笑，嗯嗯嘰嘰應(yīng)付她。
　　笑笑娘跟在老克勒身后進(jìn)屋，對琳達(dá)說：“大妹子，今兒可把你爸累壞了，走了好遠(yuǎn)的路才租到車，你怎么不去幫忙接哩。”
　　琳達(dá)一聽臉上掛不住了，但一想，這樣說來自己要比老克勒年輕一代人，又透出些得意。說：“辛苦了，請坐?！?br/>　　笑笑在臥室傳出聲音：“娘，不了解情況奠亂說話好不好，她是我婆婆，你的親家母?！薄坝H家母?是親家母嗎?”
　　琳達(dá)嗔怪說：“不是親的還是結(jié)拜的啊?”
　　笑笑娘進(jìn)臥室就抱起嬰兒看，說要弄清到底是外孫還是外孫女。當(dāng)確認(rèn)是外孫。笑笑娘笑得嘴都合不攏了，說：“哎呀，在我們鄉(xiāng)下，哪家得了男孩兒，這村前村后都要跟著一塊高興三天哩!”
　　老克勒說：“生男孩就那么好?”
　　“好!有撐門戶的了，有傳宗接代的了，哪家不喜歡哪!”
　　琳達(dá)說：“可我準(zhǔn)備的衣服玩具全是女孩兒的。棉裙子、單裙子、芭比娃娃……什么也沒給男孩兒準(zhǔn)備?！?br/>　　笑笑聽得皺起眉頭。笑笑娘耷下眼皮放下外孫，說：“笑笑，肚子還疼不疼哪?”
　　“還有一點兒疼，基本上沒事了。”
　　來到客廳，老克勒刻意把各種各樣燈都打開，笑笑娘被炫得瞇縫起眼睛，感覺眼梢有個黃澄澄的東西眼熟，就抬頭看。原來，客廳正中嵌套著巨幅《向日葵》。笑笑娘不相信眼睛似的，看看向日葵，看看親家母，笑著說：“晤，我說親家母，你們家掛這個是為了感謝向日葵是吧?”
　　琳達(dá)和老克勒相互看看，不明白笑笑娘說的啥意思。笑笑娘繼續(xù)說：
　　“你們大概聽笑笑說過吧，俺們是種植向日葵大戶，全村大多數(shù)人家也都是種向日葵發(fā)財?shù)?。你們有空到俺們村看看去，滿地都是向日葵啊，走路都能被向日葵絆著!”
　　老克勒說：“哎，你們那種向日葵，那是給人吃的，我們這種向日葵是掛起來讓人欣賞的，一個是生活，一個是藝術(shù)，不好比的哦!”
　　琳達(dá)用眼梢掃了老克勒一眼，小聲用上海話說：“伊是鄉(xiāng)下頭美景養(yǎng)大的，阿拉是上海灘和巴黎雙重文化養(yǎng)大的，哪能講法子啊?！?br/>　　笑笑娘不知道親家倆說啥，只望著向日葵發(fā)笑。覺得上海人太有趣了，回去講給村里人聽，一個個還不笑掉大牙。
　　笑笑娘讓笑笑換上千層底布鞋，說笑笑爹給外孫編了個竹背簍。笑笑說：“布鞋我穿，背簍就藏起來吧，讓假洋婆婆看到要笑話的，現(xiàn)在誰還用這么原始的東西背孩子。他們過幾天就去給孩子買搖籃和童車?！?br/>　　“告訴他們別買，到時候有人買?！?br/>　　“誰買?”
　　“你別管，按規(guī)矩應(yīng)該是娘家人買。”
　　笑笑娘取出一條方巾，要給笑笑系上。笑笑說：“天氣熱，系上更熱?！?br/>　　“我看不是怕熱，是嫌難看。我可告訴你，月子里的女人要是不系頭巾，以后會落下頭痛病?！?br/>　　“那我先擱枕頭下邊，等會兒沒汗了再系?！?br/>　　接著笑笑娘宣布了好多規(guī)矩：“不許刷牙，不許洗澡，盡量少下床。”
　　琳達(dá)在臥室外面聽到了，捂著嘴笑。小聲對老克勒說：“儂聽聽，這就是原始的月子文明吧?”
　　說到底婆婆琳達(dá)對媳婦還是挺理解的，瞅著笑笑娘出去買東西，就跑到笑笑臥室，朝她嘴里喂了顆口香糖。她說：“不讓刷牙還不嚼點口香糖，那才叫不文明哩?！?br/>　　笑笑說：“謝謝姆媽!”
　　琳達(dá)說：“孩子哭得依一身汗，干脆汰個浴去吧，簡單揩揩身子也可以的?！?br/>　　“謝謝姆媽!”
　　從笑笑娘來家，她就盡燉雞鴨魚肉讓笑笑吃。到今天，十多天過去了，琳達(dá)忍無可忍了，說：“親家母，照這個吃法，儂會把阿拉兒媳吃得血脂高，孫子吃了血脂高的奶，血脂也會高。再說了，儂把阿拉兒媳婦是吃得虎背熊腰，像只郵筒，以后怎么帶她見親戚朋友啊?怎么帶她到巴黎見圈子里的朋友啊?”
　　“養(yǎng)孩子要把血氣補出來，補出來人才好看，見親戚朋友比補血氣還重要啊?再說了，我來了這些日子，也沒見你家有一個親戚來呀!”
　　琳達(dá)噎著似的不說了，心想不必跟這個鄉(xiāng)下女人爭辯，反正侍候到滿月就會走的?？赊D(zhuǎn)念一想，這么磨嘰的日子才剛過一半，后半個月子還怎么熬喲!
　　笑笑娘看出親家母不高興，給笑笑倒完痰盂坐到她跟前說：“親家母你也是個好心腸，擔(dān)心笑笑母子的身體。你放心吧，以后給孩子斷奶了，她的身材肯定還會瘦下來，現(xiàn)在要是不把生孩子傷掉的元氣補回來，以后就不好補了。女人血氣補足，臉紅撲撲的才好看?！?br/>　　琳達(dá)心里不服，但知道親家母在給自己臺階下，說了句沒啥，耷下眼皮走開。
　　琳達(dá)窩在心里的火氣只有找老克勒發(fā)。她說：“老公，伊個鄉(xiāng)下人懂啥么子?還敢來給我上課?笑話!伊?xí)缘冒屠栌卸嗌贄l以世界名人命名的街道?可我曉得巴黎街頭的路牌全都是搪瓷做的，藍(lán)底白字，漂亮得不得了，儂知道個啥么子?伊祖上窮怕了，逮到大魚大肉猛吃，吃得像個窮人才叫人笑死掉了!”
　　老克勒勸她顧全大局：“笑笑娘是阿拉家里的臨時住戶，忍夠三十天，伊回去了，阿拉自家的家自家調(diào)理?！?br/>　　開始幾天，笑笑娘初來乍到，有些犯窘。吃飯的時候，她不太好意思挾菜，老克勒示意琳達(dá)給親家母挾菜。琳達(dá)用公共筷子給她挾了幾塊豆腐干。笑笑娘吃過蝦和蟹，白水煮出來的，不是個味道。正不知道挾什么吃，琳達(dá)把一塊豆腐干挾到碗里了。笑笑娘一嘗，竟然是甜的，皺著眉頭問：“親家母哇，你們上海要不是缺鹽就是打死賣糖的了，怎么個個菜都甜啊。什么菜甜都勉強說得過去，怎么豆腐干也是甜的呢?沒法吃啊。”
　　過了幾天，笑笑娘不讓鐘點工李媽做菜了，她說李媽炒的菜很難吃。
　　老克勒說：“好不好吃不是第一重要的，符合人體每天營養(yǎng)需求才是最重要的。阿拉每天的菜都是高蛋白高營養(yǎng)的，蝦蟹都老新鮮哦。”
　　笑笑娘說：“營養(yǎng)好我知道，新鮮我也知道，可她只會用清水煮，缺油少鹽的，不下飯，吃得我?guī)状味家隆！?br/>　　老克勒說：“這就是南北方飲食差異了。要不這樣吧，儂看儂想吃啥么子，阿拉明早去買，買回來依自家燒?！?br/>　　笑笑娘說“不用不用，我自個買，自個炒。讓李媽專門照顧笑笑母子。讓另一個鐘點工專門按你們的口味做菜。
　　老克勒望望琳達(dá)，能看出老兩口心里都不舒服。老克勒小聲對琳達(dá)說：“多想想自家孫子，要團(tuán)結(jié)合作，把月子過完?！绷者_(dá)捏捏老克勒的手，表示同意。
　　第二天，一個鍋做起了兩種口味的菜。
　　鐘點工煮好蝦和蟹，把鍋洗干凈，告訴笑笑娘接著掌勺。
　　笑笑娘不客氣地上任了，先用沙鍋給女兒燉上一只小母雞，再把豆油棍泡好。等沙鍋開了，把火調(diào)小，給自己煎起了麻辣魚塊。幾天沒沾辣椒的笑笑娘饞吶，聞見辣椒花椒都要流口水了。她把油燒開，倒進(jìn)蔥姜、辣椒和花椒，頓時濃煙四起，雙排油煙機全打開也排不過來了，嗆得老克勒和琳達(dá)咳嗽得眼淚都出來了。琳達(dá)捂著鼻子跑外面透氣，心想：怎么和這樣的人家結(jié)成親家了?
　　吃飯的時候，笑笑娘用公共筷子挾了魚肚上的肉讓親家母嘗嘗。琳達(dá)說：“你就饒了我吧，我大半輩子都沒沾過辣椒!”
　　老克勒顧及笑笑娘的面子，硬著頭皮接過去，小心翼翼咬了一丁點兒，舌尖滋啦一下著火了一樣，眼淚也給辣出來了。
　　琳達(dá)趕緊起身給老公倒水嗽口，抽出餐巾紙幫他揩眼淚，小聲說：“這都是兒子惹的事，攤上這么個親家，不知道以后有啥辦法。”
　　老克勒說：“看在阿拉可愛孫子的分上，別太在意這些生活細(xì)節(jié)，快了，快滿月了，滿月伊就回鄉(xiāng)下去了?！?br/>　　琳達(dá)說：“可伊要是每天把家里炸得辣兮兮的，哪能辦呢!”
　　“忍著嘛，沒幾天就滿月了。”
　　笑笑的兒子鬧夜了，不好好吃奶，不好好睡覺，弄得笑笑不知怎么是好。
　　琳達(dá)自以為見多識廣，鄭重其事地親自擺弄孫子的小屁股。琳達(dá)擺弄了好一會兒，對一片紅紅的疹子一籌莫展，說不出所以然。她搓著手喊老克勒：“儂過來看呀，孫子屁股出狀況啦，去叫輛出租車上醫(yī)院檢查檢查?！?br/>　　笑笑娘頭晚哄外孫累了，正補覺，迷迷糊糊聽見隔壁在說疹子、出租車、上醫(yī)院，就趕緊起來。她揉著眼睛，仔細(xì)看了看外孫的屁股，突然想起來了什么，說：“唔，怪不得昨夜里那么鬧人，我外孫屁股起濕疹了。小屁屁一癢癢可不就吃不好、睡不好了?！?br/>　　“那還是打車上醫(yī)院吧?！绷者_(dá)說。
　　“用不著，我發(fā)現(xiàn)尿不濕那玩意兒不好使，孩子屁股挨著就過敏?！毙πδ镎f。
　　“阿拉上海哪個孩子不用尿不濕啊?從沒聽說誰用尿不濕起疹子啊?！?br/>　　“我外孫的屁股可能跟其他小孩的屁股不同，接觸尿不濕就會起疹子。”
　　笑笑娘邊說邊笑。老克勒笑不起來，問親家母是不是有辦法。
　　笑笑娘從容地從柜子縫隙抽出個蛇皮袋，拉開拉鏈，取出一大摞疊得方方正正的布塊說：“來前我就擔(dān)心這個，就把家里幾個舊床單洗好燙好，撕成的方塊，在縫紉機上軋了邊，帶來備用了?！?br/>　　“這些東西能有尿不濕好?”琳達(dá)問。
　　“當(dāng)然比尿不濕好，這玩意兒透氣、吸水還環(huán)保。我外孫的屁股恐怕認(rèn)這個，好，試試就知道了?！?br/>　　果然不出所料，奶娃換上布尿片，到下午疹子就不那么紅了，安靜地吃奶、睡覺。
　　老克勒夫婦開心了，心想這個鄉(xiāng)下親家母還真有一套。
　　笑笑娘把外孫的屁股擺弄好，自己也有信心了，不光布尿片派上用場，把帶來的開襠褲和虎頭鞋全給外孫穿上了。
　　琳達(dá)看看全副武裝的孫子，哭笑不得地說：“老虎鞋子就不說了，看這身衣裳，把我孫子穿得像只布谷鳥!多鄉(xiāng)氣啊，我們怎么抱給親戚看嘛?”
　　笑笑娘說：“親家母盡說外行話。虎頭鞋在我們當(dāng)?shù)?，會做的人已?jīng)不多了，算得一鞋難求哩。穿虎頭鞋有說法的，能鎮(zhèn)妖避邪，能使孩子膽兒大。我求一組的三嬸大半年才求著了一雙?！?br/>　　琳達(dá)想了想說：“穿這個對孫子有好處我就不說什么了，可你怎么能給孫子穿開襠褲呢?”
　　笑笑替娘辯解：“婆婆，開襠褲多好啊，端尿方便，我們那里每個小孩都是穿開襠褲的?！?br/>　　琳達(dá)不依不饒：“伊說什么都可以，唯獨開襠褲阿拉不同意穿。這要是讓法國人知道還不笑我們愚昧啊?”
　　“穿開襠褲就愚昧啊?誰生下來就穿的是燕尾服啊?”笑笑生氣了。
　　“依好好想想，一個男孩子，關(guān)鍵部位敞著，難免磕磕碰碰的，要是傷著怎么得了。”婆婆也不肯讓步。
　　“我們祖祖輩輩都穿開襠褲，從沒聽說傷著哪個娃娃的蛋蛋了?！毙πδ镎f得理直氣壯。
　　“怎么弄都行，就是開襠褲我不同意穿。這件事太嚴(yán)重了!”琳達(dá)據(jù)理力爭。
　　老克勒只能站出來當(dāng)和事佬了。他知道，只要老伴說“這件事太嚴(yán)重了”，那就是不可能再讓步了，任憑怎樣說都不管用了。
　　老克勒讓鐘點工給琳達(dá)沖杯咖啡吃吃，他和笑笑母女倆單獨談?wù)劇?br/>　　琳達(dá)還想說什么，老克勒推她出去，告訴有他事情能辦好。
　　琳達(dá)氣咻咻地坐到客廳，耳朵一直注意臥室動向。
　　老克勒說：“你們說開襠褲的好處我都同意，我也覺得穿開襠褲有一定的合理性，比方說風(fēng)涼、透氣、大小便都方便。但是你們也要顧及一下他奶奶琳達(dá)的感受。她出生在上海，十幾歲就到巴黎了，骨子里已經(jīng)被西方文化浸潤透了，她認(rèn)為孩子襠部縫起來，對孩子有著絕對的保護(hù)，那就是有著絕對保護(hù)，如果你們和她僵持下去，對笑笑這個月子是十分不利的。再說，誰敢保證小孩子屁股露在外面不被手指甲劃到呀什么的，真要是那樣，琳達(dá)會跟我作天作地的。你們就給我一個老面子好不好?”
　　笑笑說：“娘，爸爸說得有道理，這事就依著婆婆吧!”
　　笑笑娘想了想說：“行啊，不依著你婆婆也不行，我們不能讓親家公夾在中間為難嘛?！?br/>　　老克勒雙手作揖說聲謝謝出去了。
　　笑笑娘連夜把幾條開襠褲縫上了。
　　開襠褲倒是縫上了，可奶娃娃不爭氣，一會兒尿濕一條，一會兒又尿濕一條，笑笑娘把尿濕的褲子清洗干凈遞給親家母，讓她這位“烘干部總裁”招集人馬“燒烤”去，外孫等著換哩。琳達(dá)看著一條條可愛的整襠褲，笑瞇瞇地喊：“老克勒，放下依的報紙，幫忙給阿拉孫子烘褲子噦!”
　　老克勒一聽，立即放下報紙，一溜煙跑到客廳，說：“烤吧烤吧，阿拉孫子的尿尿也太多了些!”
　　望著老兩口圍著烤箱烘褲子，滿屋彌漫著嬰兒的尿臊，笑笑母女倆捂著嘴巴笑了。
　　日子一順，過起來瘋快。轉(zhuǎn)眼就到滿月這天了。
　　笑笑半晌醒來，屋子里靜得只剩下奶娃娃的呼吸。李媽輕手輕腳進(jìn)來，擦著大衣柜上的灰塵。笑笑問：“李媽，我娘呢?”
　　李媽告訴她：“你娘給你把老母雞燉在沙鍋里就出去了，說到湘秀園訂幾桌飯?！?br/>　　“怎么是媽媽訂飯?沒聽說誰要來啊?！?br/>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和你娘只打了個照面?！?br/>　　“我公公婆婆上哪兒去了?”
　　“你忘記了，每個月的第二個星期一他們到社區(qū)參加大合唱。”
　　笑笑悵然若失地“哦”了一聲。
　　笑笑突然羨慕起自己的嫂子，滿月那天簡直像過大年哪!那天一大早，娘給她端了一只清燉的母雞，她也是大熱天坐月子，娘倒開水時不小心，把腳背燙了，整個月子一顛一簸地侍候她，家里從沒斷過人。一個月下來，娘熱菜熱飯、雞湯羊肉服侍，把嫂子發(fā)成一輪渾圓的月亮。笑笑那時候沒少和娘爭論，憑什么炒菜不酌蔥姜啊，憑什么不能讓嫂子刷牙洗澡啊，走幾步就是廁所，為什么不許嫂子上廁所啊，蹲痰盂多臟啊。娘說產(chǎn)婦上廁所怕遭風(fēng)，可誰見過風(fēng)是什么樣的了?兩天一罐羊排湯，三天一只甲魚，還是野生的。尤其滿月那天，親戚坐著手扶拖拉機跑幾十里地來送“足美”，我的個天，簡直是像開來一支部隊啊?？蛇@里是大上海，是村里人都羨慕的大上海?？煽傆写笊虾]有的東西，比方濃烈的親情，傳統(tǒng)的習(xí)俗，慶祝滿月應(yīng)有的儀式。他們不會知道這里的月子其實坐得很沒趣。就連滿月這天也弄得冷火秋煙，沒勁透了。
　　笑笑的兒子像是不許媽媽多想，吭了幾聲就開始哭，哭得畦哇的。笑笑娘正好回來，趕緊進(jìn)屋，鞋子也來不及換就往臥室跑：“呵，呵，聽見了聽見了，外婆知道你醒了!”
　　笑笑娘讓笑笑洗把臉準(zhǔn)備吃東西，又招呼李姐給笑笑盛沙鍋里的雞，叮囑一塊雞骨頭也不能碰掉，待會兒要用的。
　　坐在餐桌邊，面對泛著黃油珠的一只整雞，笑笑說：“我哪兒吃得下一只整雞呀!”
　　笑笑娘在臥室大聲發(fā)話：“吃，吃光。吃不下去也得吃!這是老規(guī)矩。硬撐也得吃光，我等著雞骨頭有用的?！?br/>　　笑笑說：“還不是老一套，和雞毛裹在一起埋起來，說明產(chǎn)婦的骨骼長嚴(yán)實了!”
　　“你還挺長記性!”
　　“娘，你去訂哪門子飯嗎?”
　　“別問，晚些你就知道了?！?br/>　　“還弄得挺神秘?！?br/>　　“那當(dāng)然，滿月嘛，這么大的事兒!”
　　笑笑吃完兩個翅膀就感覺飽了，望著雞正身和雞大腿嘆氣。瞅見娘還在臥室哄孩子，笑笑趕緊把雞大腿上的肉蛻下來，扔到貓碗里，然后央求李媽幫忙啃一塊，把雞骨頭留下來就行了。李媽說：“我從小到大都不愛吃雞肉，要不這樣，你把吃不完的雞肉統(tǒng)統(tǒng)蛻下來，只留下骨頭，我拿去喂貓。動作快點，省得你娘發(fā)現(xiàn)了要吵。”
　　看著整個雞架湊齊，笑笑喊：“俺的個娘啊，總算吃完了!”
　　笑笑娘出來，看到餐桌上擺放著整只雞骨架，高興地笑了，說：“我閨女兒真行，你把雞毛攬到一起，裝在一個方便袋里，我拿去埋到小區(qū)邊緣的冬青叢里?！?br/>　　喜滋滋打開房門往噴泉邊緣走，笑笑娘邊走邊說：“好哇，俺閨女的骨骼從今兒起長圓乎了?！?br/>　　拎著個塑料袋在小區(qū)內(nèi)轉(zhuǎn)悠一會兒，左右看看，不知埋在哪里合適。剛選好一個地方，又覺得被保安盯著了，怕人家說自己在搞迷信活動。遲疑問，老克勒和琳達(dá)大合唱回來，老遠(yuǎn)看到笑笑娘站在那兒發(fā)怔，快步迎上前問道：
　　“親家母，依想做啥?”
　　“笑笑今天滿月，我得把雞骨頭埋了?！?br/>　　“滿月跟埋雞骨頭有啥關(guān)系?”
　　“你們上海人不懂，女人生孩子要把全身的骨胳整個松動，才能把孩子生下來，打開的身體要長一個月才能復(fù)原，所以滿月這天讓產(chǎn)婦吃一只整雞，把所有雞骨頭和雞毛擱一塊埋到地里，表明產(chǎn)婦的身子骨長圓乎了?！?br/>　　琳達(dá)聽得直搖頭。連說聽不懂。老克勒說：“親家母，我聽懂了，是借用埋雞骨頭的這個暗寓來祝愿產(chǎn)婦的骨骼復(fù)原?！?br/>　　笑笑娘說：“親家公你真聰明?！?br/>　　琳達(dá)說：“哎喲親家母，依好可笑呵，都什么年代了，還有這么落后的思想?想想都讓人好笑呢。還有你，老克勒，你好歹也是位學(xué)者，還幫她自圓其說?”
　　老克勒說：“什么自圓其說，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都讓你這樣的假洋婆婆丟掉了。走走，我們回去，讓親家母安安靜靜埋雞骨頭。”
　　笑笑娘剛才像做賊，聽親家公一解釋，立即變得理直氣壯。她在樓后面的冬青叢里刨了個坑，鄭重其事地把袋子里的雞骨頭和雞毛倒進(jìn)去，掩好，拍拍手回去了。
　　完成大事的笑笑娘變得紅光滿面了。
　　老克勒招呼李媽燒飯。笑笑娘說今天不用燒飯。琳達(dá)問為什么。笑笑娘說今天滿月，家里有客人來。琳達(dá)訝異地看著老克勒，問到底是哪里的客人要來，沒通知任何人嘛。笑笑娘說：“我通知了，是俺家鄉(xiāng)的親戚和好鄰居?！?br/>　　“哎呀，這么大的事兒你也不和我們商量商量?”琳達(dá)說。
　　“大好事兒，商量個啥嘛?！?br/>　　“來多少人呀?事先預(yù)約一下，我們好安排的。”老克勒說。
　　“我都訂好了?！?br/>　　“來多少人啊?”琳達(dá)說。
　　“不會少吧，待會兒來了就知道了?！?br/>　　“他們是怎么來呢?是坐火車還是坐飛機呀?”老克勒問。
　　“幾個親戚自個兒開車來。”
　　“他們知道我們家住哪兒?”琳達(dá)問。
　　“知道，我前幾天打電話說過了。”
　　“你也太有主張了?！绷者_(dá)無不揶揄地說。
　　聽見敲門聲，笑笑對著貓眼一看，大聲說：“哎喲媽呀，爸、哥和嫂子他們?nèi)珌砝?”
　　琳達(dá)聽見一長串在上海昕不到的名字和稱呼：“長貴、喜娃、六福、桂花、七嬸、七爹……”
　　琳達(dá)自認(rèn)見過很大的世面，而眼前的景象卻讓她傻眼，于是求救似地攥緊老克勒的手，問他怎么辦。老克勒手有些抖，但強作鎮(zhèn)定，讓他點一點人數(shù)。一共來了七輛車，三十二個人，每個車子都扎了彩，寫的是“俺送足美到上海!”
　　笑笑娘招呼親家倆：“你們別怔著啊，趕緊幫忙把車上的東西拿下來?！?br/>　　琳達(dá)說：“我們家啥么子都有，不要伊東西?！?br/>　　“不全是給你的，多數(shù)是給娃娃的!”
　　笑笑嫂子推進(jìn)來一輛自行車，笑笑哥推進(jìn)來一輛兒童車。
　　有人喊：“快閃開，羊肉扛過來了，蹭到羊膻氣我可不負(fù)責(zé)呵!”
　　七嬸說：“你是笑笑婆婆吧，真洋氣了，真年輕。這些布料吧是俺上個月去北京開會買的，上海人用北京的布料做衣服不丟份的?！?br/>　　一個客廳轉(zhuǎn)眼變成小倉庫。
　　琳達(dá)接過東西，望著出出進(jìn)進(jìn)的人說：“嚇煞我了。嚇煞我了，恬了大半輩子沒見過這種西洋景!”
　　老克勒說：“活了大半輩子，頭一次知道送足美是這樣的。笑笑娘好咯，給我們長了臉，小區(qū)好多人伸長脖子、踮腳看哩!”
　　琳達(dá)說：“笑笑讓我羨慕死了，那時候我在法國養(yǎng)孩子，姆媽來不了，老公來不了，親戚們來不了，一個月我抱著孩子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淚!”
　　老克勒讓琳達(dá)不要喊冤了，趕緊帶著送足美的隊伍吃飯去。老克勒喊：“家里容量有限，請你們一塊到外面用餐?！?br/>　　笑笑娘接著說：“我?guī)?，湘秀園，不遠(yuǎn)?！?br/>　　落座之后，琳達(dá)激動萬分地端起酒杯沖各位鄉(xiāng)親祝詞：
　　“各位親戚女士，各位親戚先生，謝謝你們不遠(yuǎn)千里來上海送足美，這種事體是我走遍全世界也沒見過的，你們讓我震驚讓我感動，謝謝你們親臨上海慶祝我家孫子滿月!”
　　老克勒說：“再次感謝各位親戚!你們送足美辛苦了!第一杯酒，我們干了!”
　　幾位女親戚傳著嬰兒看，這個說小子長得真胖實，那個說孩子周歲，抱回老家玩呵。
　　透過窗簾，能看到噴泉濺起的水柱洇漫出一層霧氣，把月亮虛化成可親的面龐。
　　兒子在搖籃里嗯嘰，笑笑拍著兒子，望著上海的月亮，哼起家鄉(xiāng)的歌謠：
　　“月兒彎月兒圓，小貓小狗咪躲窗前。小乖乖快睡覺，明天醒了見姥姥?！?br/>　　(責(zé)編／朱近　插圖／楊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