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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得貴和他的楠木菩薩

        2009-12-25 10:17:52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09年11期

        劉 濤

        作者簡介

        劉濤,男,1956年生,青島人,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青島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早年寫詩,出版過詩集《臨時停車》。近幾年嘗試小說創(chuàng)作,在省內(nèi)外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十幾篇。2005年,獲山東省委“紀念抗日戰(zhàn)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六十周年文藝征文”優(yōu)秀作品獎,2007年,獲山東省委省政府首屆“泰山文學獎”等。

        三個月的新兵訓練結(jié)束時,已經(jīng)到了1973年春天,營區(qū)外面農(nóng)田里,麥苗都有一手指頭高了,牛得貴和來自于天南地北的新兵們這才掛上了鮮紅的領(lǐng)章帽徽。就是呀,軍人就應該這樣嘛,前三個月算什么?穿著綠軍裝不錯,可沒有領(lǐng)章帽徽,心里就覺得不是那么回事兒。牛得貴照著鏡子,一會兒拽拽衣服,一會兒整整帽子,新鮮得直咧嘴笑。瞅著一個星期天,牛得貴和戰(zhàn)友們出了營區(qū),在照相館里挨個照了相。又一個星期天,再取了相片,寫封信把照片寄給家,然后,新兵們就分配下部隊了。

        那天早上天還沒亮,五輛解放牌大卡車把全體新兵裝上,一路開到火車站,早有一列火車在站里停著了。新兵們以排為單位,在排長帶領(lǐng)下,悄沒聲地登上了火車。車廂里黑咕隆冬的,排長打開了手電筒,牛得貴看到,車廂里什么也沒有,地下鋪著厚厚的一層稻草。排長命令他們打開鋪蓋,分左右兩邊把被子鋪在稻草上,然后人人背靠著車廂壁,坐下。不一會兒,車下的站臺上突然響起尖利的哨音,排長拉上了車廂門,然后上了鎖,揣起鑰匙,火車猛地一抖,開動了。

        火車這一開,就是三天三夜。牛得貴心想:怪不得叫鐵道兵,鐵道兵鐵道兵,不坐上幾天的火車怎么能叫鐵道兵?只是他不知道,當炮兵的是不是新兵訓練完后要咚咚地開上幾天大炮?當裝甲兵的是不是要轟轟隆隆坐上幾天坦克?那么當海軍的呢?自然要乘上軍艦在海上轉(zhuǎn)幾天嘍。牛得貴長到19歲,當兵之前只坐過一次火車。那是他跟著父親學木匠活兒,父親帶著他坐火車到城市里買木匠工具。他那個村離著縣城很近,也就是一個小時的路程,縣城離著那座城市也不遠,上了火車兩個小時就到了。那一次,爺倆兒一大早就趕路,辦完了事,回到村里還沒耽誤吃晚飯呢。這次過癮,一連坐三天三夜的火車,稍有些別扭的是這種運兵的車廂。不能像客車車廂一樣,人們可以透過車窗玻璃看外面的光景。這種車廂,窗子開得老高,只是采光用的,要看光景,得等火車??磕硞€站加水加食品的時候,牛得貴和戰(zhàn)友們才能下車,在站臺上活動活動僵硬的腰身。也沒什么光景可看,在站臺里能看到什么呢?只是明顯感到火車在往南走,氣溫一天比一天熱,??康能囌?,站里種的樹木總比上一個站的綠,而且,還有一些寬大葉片的植物,牛得貴從未見過。

        第四天早上,到達終點站了。新兵們下了車,集合,排隊,走出站臺,竟被眼前的景物驚呆了——大山,一排一排拔地而起的大山如波浪起伏,山上郁郁蔥蔥,云繞霧遮,撲面而來的風,有一股濃濃的青草味兒。這種氣味兒牛得貴有點兒熟悉,在家鄉(xiāng),每年的五月,麥子要成熟的時候,早晨來到村口,聞到的就是這種味兒。

        前來領(lǐng)兵的營長,是一條粗壯大漢。他身上的軍裝,洗得發(fā)了白,臟兮兮的。奇怪的是,營長戴著軍帽,但手里還提著一頂軍綠色的柳條帽。營長好像是河南那邊的人,操著一口別別扭扭的普通話。隊伍集合好后,營長先講話,他說:“歡迎新戰(zhàn)友到來,我們是鐵道兵,鐵道兵就是修鐵路的?!睜I長揮起手,朝著山的方向一指,說,“就是在這些山里修鐵路,很艱苦,你們要有思想準備。工地離這兒不遠,咱們這就出發(fā)!向右——轉(zhuǎn)!齊步——走!”

        牛得貴這才知道,鐵道兵是修鐵路的。他不了解鐵路是怎么個修法,兩條細細的鋼軌上可以轟隆轟隆跑大火車,怎么著也是個技術(shù)活兒吧?他有點擔心,自己除了會做木匠活兒,再也沒有任何手藝了,這往下可怎么辦?

        在牛得貴的印象中,大山深處要走好多寬寬窄窄的山路才能進去。小時候,隔著家鄉(xiāng)十幾里路的西北邊有一條河,河的對岸就是一座山。他和村里的小伙伴們相約著剜豬草,經(jīng)常趟過河,到山里去。家鄉(xiāng)那座山,孤零零的,也不高,但山的深處也是人跡罕見,草木密布,偶爾一只大鳥叫著掠過天空,打破了寂靜,也會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杉亦l(xiāng)的那座山,和這里的山相比,那簡直就是小土包,這里是一座大山連著一座大山,山與山就像孿生兄弟一樣,一樣的高度,一樣的形狀,一樣的植被。由于來的時候在悶籠子車廂里,怎樣進的山,牛得貴不知道,可最后??康哪莻€小站,就在大山深處了,鐵路延伸到這里到頭了,四周,都是連連綿綿的大山。

        這里有鐵道兵某部的一個團,以營為單位,各個單位都分布在大山里。牛得貴這個營是五團一營,負責打隧道,幾百名官兵,輪流上陣,要把營區(qū)面前的這座山,從這頭到那頭,打開一條將來可以跑火車的隧道。隧道已經(jīng)打開一截子了,官兵們還從山外面鋪進隧道一條輕軌,用一節(jié)像火車車廂差不多的鐵皮兜子車,把被炸藥炸碎的石土運出來。營區(qū)就設(shè)在隧道外面一處山坡上,那個山坡被整理出來一大片平地,平地上,幾十頂軍用帳篷一頂挨著一頂,還有幾間用樹桿和茅草搭起的屋子,再往坡上,從一塊巨石的后面,淌出一股小水流,嘩嘩啦啦的流水聲,在這沉寂的大山里,倒顯得清脆、歡暢。這就是一營官兵飲水、用水的水源處了。

        新兵們剛到的第一天,安排好了住處,營長派文書齊超把牛得貴叫到了營部。牛得貴跟著文書齊超走進一間小木屋,看見營長連那身臟兮兮的軍裝也不穿了,只穿著一件草綠色的春秋衣,袖子擼到了小臂以上,營長招呼他坐下,他不敢坐,以立正的姿勢站在那里。營長亮起了大嗓門:“叫你坐你坐嘛!”齊超也說:“營長叫你坐下?!彼@才敢坐下,心里忐忑不安,剛一到部隊駐地,也不知營長叫他干什么?

        “你叫牛得貴?”營長問,

        “報告營長,俺叫牛得貴?!彼话逡谎鄣鼗卮稹?/p>

        營長點點頭,拿起桌上的一盒紙煙,抽出一根點上。又問:“你會干木匠?”

        “是,俺會干木匠?!迸5觅F不假思索地回答了后,又覺得奇怪,咦?營長怎么知道我會干木匠活兒?在新兵連里,那些和他呆了三個月的戰(zhàn)友們都不知道他人伍前是個木匠?!皥蟾鏍I長,你怎么知道俺會干木匠?他紅著臉,小聲地問營長。

        “嘿嘿!”營長笑了,說:“牛得貴牛得貴,你傻不傻?你人都來了,檔案材料能不來嗎?你入伍時填的那張表,現(xiàn)在我就可以給你找出來?!?/p>

        喔,對了,入伍前,公社武裝部給每一個準備入伍的青年發(fā)了一張表,他清楚地記著,在“有何特長”一欄里,他寫上了“木匠”二字,當時,還覺得挺丟人,他認為,“特長”應該是唱歌跳舞擺弄樂器,要么就是籃球足球舉重短跑什么的,會木匠活兒算什么?但他還是填上了,當兵是件又大又嚴肅的事兒,不能對組織說半句假話,明明會木匠活兒,偏偏不寫上,就是撒謊。

        “好!好!會干木匠就行?!睜I長說,“牛得貴,你來了,是個好

        事哩!你看看啊,咱們?nèi)珷I六七百號人,現(xiàn)在沒有一個人會干木匠,咱這里呢,還就缺個木匠。原先有一個會木匠的,去年復員啦,這一復員,我就抓瞎啦,以后你就知道了,咱這里,很需要一個木匠。”

        牛得貴坐在那里,禁不住回頭往營部門外望去,滿山的樹呀,粗的細的,密密匝匝,砍一棵,刨成木板,晾干了,對一個木匠來說,那還真能派上用場。

        他回過頭,看著營長說:“報告營長,等休息時,俺砍一棵樹,你讓俺做成什么俺就做成什么?!?/p>

        “不不不?!睜I長搖搖頭,面色擬重地說,“從今天起,你的任務就是專干木匠活兒,地方有,木匠工具嘛,上級發(fā)下來一大堆。我告訴你牛得貴,不是給我做什么,是施工需要什么,你就做什么,戰(zhàn)士們需要什么,你就做什么,懂嗎?”

        “懂了?!?/p>

        “文書,領(lǐng)牛得貴找個地方當木匠房,把所有的木匠工具都給他?!?/p>

        “是!”齊超回答著,示意牛得貴向營長告辭。牛得貴剛站起身來,營長又發(fā)話了:“哎,對了,把牛得貴的鋪蓋也捎過去,讓他一個人住在那里得了?!?/p>

        出了營部,齊超把牛得貴領(lǐng)進一頂空著的帳篷里,說:“就是這里了,一會兒我把工具給你送來,鋪蓋你自己拿去?!迸R走時,齊超又朝他擠擠眼,說:從今后我就叫你牛木匠了啊。”

        不知不覺,太陽就落下了山,開晚飯了。晚飯吃的是大米和小米合成的“二米飯”,菜是豬肉燉白蘿卜塊兒,白蘿卜里摻著一些肥肉片子。牛得貴吃得滿嘴溢香,心想,怪不得人家說當兵好,當兵能吃好飯吃飽飯。這樣的飯,當兵以前哪能吃著?在家里,上頓玉米餅子就咸菜,下頓煮地瓜就臭蝦醬,吃得夠夠的。就是跟父親出去干木匠活兒,也吃不著米飯呀,莊戶人家,家家都指望在生產(chǎn)隊里掙那點工分兒,情況都差不多。再說了,北方產(chǎn)小麥,很少產(chǎn)大米。過大年的時候,富裕些的人家到集市上買點大米拿回家,比白面還金貴,都是年五更里蒸一碗米飯先給祖先上供,撤了供后,藏著掖著,專留給家里的最老的老人和最小的孩子吃。

        夜幕四合時,營區(qū)里亮起了無數(shù)盞馬燈,官兵們脫下被隧道里的山石磨損的破衣爛衫,端著大盆小盆,去水源處洗刷,潑水聲,盆盆相撞聲,你喊我叫,好不熱鬧。

        前三天,牛得貴沒有什么活兒,他到帳篷外砍下幾棵小樹,把圓面刨平,粗粗拉拉地做了一張小方桌、兩個小凳子。那方桌支在地下,打回飯菜來,放在桌子上,自己坐在凳子上一口一口地享用,那是什么感覺?比那些端著飯盒坐在柳條帽上吃飯的戰(zhàn)友舒服多了??墒?,他就做了一個小方桌兩個小凳子,就再也不敢貿(mào)然行動了,他怕人家發(fā)現(xiàn)了,說他利用當木匠的特權(quán),為自己謀私利。

        牛得貴驚嘆,在解放軍鐵道兵的一個營里,怎么會有這么多、這么好用的木工工具?斧子大大小小好幾把,都磨得鋒利無比,什么樣的鋸都有,長的短的,寬的窄的,光伐樹用的手鋸,就有三把。刨子、鏟子、推扒等等,樣樣不缺。就說釘子吧。足足有一麻袋。就是沒有膠,按說沒有膠是干不成木匠活兒的,卯啊榫啊的,都得用膠粘??稍谶@一片一片的野山里,在整日忙得熱火朝天的軍營里,除非施工要一絲不茍,其他事,也就沒有那么多講究了,沒有膠就沒有膠吧,用釘子也成。反正這兒也沒有人做寫字臺、掛衣櫥,更沒有人做結(jié)婚家具。

        后來有活兒了,最多的活兒就是去其他官兵住的地方修床,所謂的床,就是用一塊塊木板,鋪在專用的矮腳鐵架子上,與地面相距四五十公分高,一鋪就是一長溜,上面睡一個班的戰(zhàn)士。因為地面不平,也因為潮濕,有些木板變了形,裂了縫,入睡在上面不舒服。牛得貴天天提著工具,聽著隧道那邊傳來的“咚咚”的爆破聲,出了這間帳篷又進那間帳篷,忙得沒有一絲空閑。牛得貴又驚嘆了,這些穿著破衣爛衫早出晚歸的官兵們,竟把內(nèi)務搞得這么好!以班為單位的帳篷里,褥子鋪得整整齊齊,被子疊得豆腐塊兒一樣,有棱有角,一根繩子從帳篷這頭扯到那頭,一條一條毛巾掛在上面,伸展得沒有一絲蹙皺兒。只是帳篷里都有一股子酸臭味兒,直頂鼻子。這也難怪,一群群大小伙子,穿著黃膠鞋或高筒雨鞋施工,干的又是重體力活兒,身上腳上還能沒有點味兒?看看這些帳篷里的內(nèi)務面貌,牛得貴覺得有些汗顏,就因為他會木匠手藝,被營長看上了,自己住在一頂帳篷里,也沒人檢查,所以就懶了,被子胡亂疊,鞋子到處扔,都不太像個兵樣了。

        之后,教導員又吩咐他做了十幾個醫(yī)療箱,由于是野外作業(yè),每個排原先所用的醫(yī)療箱用不上一兩年后都壞了。為了小小的醫(yī)療箱,讓上級派車往山里送,劃不來,有這工夫還不如自己做。做醫(yī)療箱,牛得貴充分發(fā)揮了自己的想象力,他找一些筆直的小樹砍下,鋸成兩半,平面朝里,圓面朝外,做成樣式很獨特的小箱子,箱內(nèi)又做成了兩層,每一層里分成了幾個大小不一的格子,有的放藥瓶,有的放繃帶,有的放剪刀等等,還拴上橡皮筋做了固定,很好用。

        營長看著這一個一個的醫(yī)療箱,嘖嘖贊嘆,說:“怎么樣?咱們的牛木匠英雄有用武之地了?!?/p>

        原先文書齊超叫他“牛木匠”,因為人微言輕,沒叫得出去,這會兒營長親自喊他“牛木匠”了,一下子就流傳開來,第二天,全營所有的官兵見了他幾乎都喊他“牛木匠”了。牛得貴想,牛木匠就牛木匠唄,自己就是個木匠嘛。在家鄉(xiāng),村里人都喊他父親牛木匠,還沒有人喊他為木匠的,似乎與他父親比,他還沒有資格享用“木匠”這個稱號。站在手藝人的角度上看,姓氏后面加個類似于“木匠”等專業(yè)術(shù)語,還算個尊稱呢。

        有一天下午,接近黃昏時,兩輛軍用卡車從山外運進山里一些切割好了的木板。這些木板足足有四公分厚,五六米長,牛得貴湊上去看了看,全都是榆木。這些木板,用木匠的話來講,叫板材,是整棵整棵的圓木在電鋸上分割而成的,這種板材,可以做成桌面,也可以切成梁撐,得需要木匠再用手鋸根據(jù)需要進行分割,才能派上用場。在鐵道兵打隧道的深山老林里,牛得貴不明白要這些板材干什么?他估摸了一下,覺得這些板材除了可以給官兵們更換床板以外,似乎派不上什么用場。

        營長和教導員帶頭,沒進隧道作業(yè)的官兵們,都分成兩人一組,一前一后,把這些木板都扛到“木匠房”外面放下,然后再摞整齊了。“木匠房”就是牛得貴所住的帳篷,很顯然,將來這些木板得由他來處理,然后派用場。牛得貴和文書齊超搭伙扛木板,扛了三五趟后,他忍不住問齊超:“這些木板是做什么用的?”沒想到齊超沉下臉來,很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說:“你那么多心事干什么!”

        牛得貴一愣怔,他不明白文書齊超為什么翻臉,而且還翻得這么快,吃早飯時齊超還笑瞇瞇地一口一個“牛木匠”地叫著他,這會兒是怎么啦?他想問個究竟,可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扛木板的官兵們個頂個都陰沉著臉,再看看營長教導員,緊皺著眉頭,臉色鐵青。他沒敢作聲,悶了一肚子氣,也不和齊超搭伙了,自己咬咬牙,扛起一頁木板就走。齊超被牛得貴甩了,也不滿意,嘟嘟噥

        噥地找別人搭伙去了。

        這兩卡車木板,官兵們一個多小時,直到殘陽如血,眾鳥歸林,收工的軍號嘀嘀嗒嗒吹響。

        木板運進山的第二天夜里,齊超突然鉆進了他的帳篷,牛得貴趕緊點燃了馬燈,他發(fā)現(xiàn),齊超的臉色煞白,眼珠子像哭過一樣紅腫著。

        “怎么啦?”牛得貴問,心里慌得七上八下。

        “工地塌方,犧牲人了,營長命令你趕緊做一口棺材?!?/p>

        “什么?死……死人了?誰……誰犧牲了?”牛得貴驚得目瞪口呆。

        “二連的一個,去年的兵,你不認識?!饼R超說,

        “哎呀呀,真是的,真是的,這可怎么辦?怎么辦?”牛得貴被死人的消息震動得手足無措,原地轉(zhuǎn)起了圈子。

        齊超提高了聲調(diào),訓斥道:“你轉(zhuǎn)什么轉(zhuǎn)?這是營長的命令,天亮前棺材必須做好,否則軍法論處!”

        齊超這一訓斥,牛得貴清醒了,他看了看帳篷四周,又看看齊超,問:“俺拿什么做棺材?”

        “你這個笨蛋!門外那些木板是干什么用的?你以為是給大姑娘做嫁妝的?”齊超罵了他一句,轉(zhuǎn)身走了,不一會兒,又折回來,掀開帳篷門,對他說:“兩米長,一米寬,知道了嗎?

        牛得貴拖著哭腔回答說:“知道了?!彼男膭×姨弁?,似乎就要碎了……

        齊超走后,牛得貴呆呆地立在那里,半天沒緩過神來。來到這深山里近一個月了,萬萬沒想到要做的最大的木匠活兒,居然是一具棺材。齊超剛才說了,那個犧牲的兵是去年入伍,也就是說,只比他大一歲——最多大兩歲。唉!這么年輕就犧牲了,多可惜啊!當鐵道兵是要死人的,這一點他壓根兒就沒有想到。

        自打跟著父親學做木匠活兒,什么都做過,就是沒做過棺材?,F(xiàn)在死人都實行火化,誰還做棺材啊。棺材他倒見過,他很小的時候,村子里有一孤寡老頭兒,住在一間又矮又破的房子里。他和村里的小伙伴有時去老頭兒家玩,看到屋里橫著一具棺材。他的感覺,那東西像一條船,把它放到河里,人坐在里面,劃著槳,就可以前進。后來母親告訴他,那是棺材,是老頭兒最后的“老屋”。

        牛得貴現(xiàn)在回想著村里那孤寡老頭兒的棺材,覺得結(jié)構(gòu)不復雜,還是像一條船,無非“船”頭堵板向里傾斜,大約有三十度吧。他的職業(yè)習慣起了作用,腦子一轉(zhuǎn),大體有了一具兩米長、一米寬的棺材形狀。他拿起手電筒走到帳篷外,按照腦子里顯現(xiàn)出的棺材形狀挑選材料,他一連拖進帳篷五塊板材,端詳著,該怎么鋸木材下料了。

        大約到了下半夜四點多鐘,牛得貴把所有的料都下好了,沒有膠。所以也不用摳卯榫,這倒省了事,只用釘子楔住就行。一夜沒睡。又出了這么大的力,牛得貴感到有些疲乏,他洗了把臉,又灌進一茶缸水,開始釘棺材。叮叮當當,叮叮當當,不到一個小時,長長短短的木板被釘子固定在各個部位上,棺材成型了。這具棺材,由于沒用推扒推凈木板的刨面,顯得毛毛糙糙,更何況棺材是要上漆的,沒上漆,白渣渣的,很難看。他覺得有必要去營部請示一下,怎么辦?

        他走出帳篷,站在一個高處,看到營部里的燈沒熄,知道有人,便向營部走去。他來到營部門口,沒敢進去,站在門口喊了聲“報告”。

        “進來,”這是營長的聲音,牛得貴聽起來覺得有些沙啞,不像白天那么洪亮了。

        牛得貴進了屋子,看到營長和教導員面對面坐在一張桌子的兩頭,蓬頭垢面,臉色灰暗。營長見他進來了,就問:“做好了嗎?”

        牛得貴說:“報告營長,做好了,可是沒有油漆,挺難看,怎么辦?”

        營長和教導員對視了一下,兩人都垂下了頭,半天不作聲。一會兒,指導員對營長說:“過去處理這類事都沒用過油漆,我看就這樣吧?!?/p>

        營長抬起頭看看牛得貴,“唉”地一聲嘆了口粗氣,站起來,走到墻根下,彎腰拿起兩大瓶墨汁,交給了牛得貴,然后說:“你是頭一次干這活兒,照顧一下,今后再干這活兒,別跟我提什么油漆不油漆的!咱這里是施工前線,條件艱苦,難道我就不想找個大禮堂,好好地開一個追悼會嗎?”營長說這話時,眼眶里涌上一層淚水。

        牛得貴回到自己的帳篷里,一邊流著淚,一邊用墨汁涂刷著棺材。那個犧牲的戰(zhàn)士他不認識,可他認識和他一起被悶罐子火車運到這里的戰(zhàn)友啊,這些人,除了他干上了專職木匠,其余的人都在隧道里施工,這可太危險了,如果哪一天又出了事故,又死了人……他不敢往下想了,覺得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早飯以后,根據(jù)營部指示,暫停施工一小時,進行安葬儀式,官兵們來到營區(qū)的坡后,列隊站好。牛得貴來到坡后一看,驚得差點兒喊出聲來,竟有幾十座墳頭堆在那里,每個墳頭前都豎著一個木牌,木牌上寫著死者的名字。不用問,牛得貴就明白了,這都是在施工中犧牲的官兵,他們就被埋在了這里啊!新坑大概是早飯以前挖好的,牛得貴看到,六名士兵抬著牛得貴做好的那具棺材,輕輕地放進坑里。文書手里端著一個木牌,站在坑旁邊,營長高喊了一聲:“全體立——正!低頭,默哀!”

        剎那間鴉雀無聲了,幾百名官兵站立在那里,猶如幾百棵紋絲不動的樹。只有土坑前的那六名戰(zhàn)士,手持鐵锨往坑里填土……

        安葬儀式那天,牛得貴覺得沒有胃口,就沒吃午飯。晚飯時,他只喝了一碗大米稀飯,把一個饅頭和幾塊咸菜帶回了帳篷。他心里難受極了,想想營區(qū)坡后的那些墳頭,就止不住流淚。他突然感到,在營里,他這個專職木匠太不可思議太恐怖了,難道他今后主要的工作就是為犧牲的戰(zhàn)友做棺材?要知道是這樣,他無論如何也不干這個木匠,寧肯到隧道里和其他人一樣放炮、運渣??墒?,營長能放過他嗎?現(xiàn)在回頭想想,其實營長心里早就有數(shù)了,在這么荒涼的大山里,從事這么危險的施工,又經(jīng)常死人,真是非常需要個會干木匠活兒的人來做棺材,怪不得剛來那天,營長知道他是個木匠,立馬興奮起來,還特批他單獨住一頂帳篷。他知道,營長根本不可能批準他進隧道,這可是在部隊啊,由不得自己的性子,如果違抗上級命令,后果不堪設(shè)想。牛得貴絕望了,他一頭撲在床上,用被子捂著嘴。嗚嗚地哭出了聲。

        半夜里,牛得貴爬起來給家里寫信,這是來到大山里寫給家里的第二封信。第一封信報了平安,還很顯擺地寫了自己被領(lǐng)導點名干上了專職木匠,寫這里的風景很美,還寫了伙食不錯,吃饅頭大米,炒菜天天有肉……可第二封信寫什么呢?寫這里施工危險,要死人的?寫自己給死去的戰(zhàn)友做棺材?不行,不能這樣寫,不能讓家里的父母為自己擔心。牛得貴拿著筆,想了半天,給家里寫了這么一封短信:

        爹、娘二位大人好!

        你們身體還好吧?要多注意休息,不要大勞累。俺爹年齡大了,木匠活兒別接得太多。俺這里挺好的,請二老不要掛心。當別的兵,每月補貼六塊錢,鐵道兵因為是露天作業(yè),補貼多一些,每月可能是八塊錢。我們部隊在深山里,出不去,也花不著錢,俺每月可以省五塊錢。爹、娘,俺今后每兩個月給你們寄回家十塊錢,這個錢,二老別不舍得花,娘,你氣管不好,趕集時買點桃酥,每

        天早上用開水沖著喝。

        俺還干木匠活兒,這里沒有膠,干什么活兒都得用釘子釘,也好,倒省事了,可就是練不成手藝,俺擔心將來復員回了家,再也干不了細活兒了。爹、娘,第一年的新兵沒有探親假,今年俺就不能回家了,等明年吧,爭取明年春節(jié)回家過年。

        兒子:牛得貴

        1973年4月28日

        好多日過去了,牛得貴始終不敢一個人到營區(qū)后坡去看看,可他又想去看看。他想看看那些犧牲的人都是誰?他們要永遠埋在那里嗎?將來有沒有可能把尸骨遷回家去?

        一天早上,營長和教導員都去了隧道那邊,齊超又來到牛得貴的帳篷里,叫他帶上工具去營部,給營長和教導員修修椅子,齊超說這兩把椅子用了好幾年了,卯榫都松了,人坐上去吱吱呀呀亂晃,牛得貴跟著文書來到營部,三下兩下,便修好了椅子。齊超夸獎他:“嘿嘿!牛木匠就是牛木匠,手藝不錯,這兩把椅子,以前我也用釘子釘過,可就是不牢固,你怎么一釘就結(jié)實了?”

        牛得貴回答說:“不能光靠釘子釘,有些縫裂得太寬,要削些木片塞進去,再用釘子釘就結(jié)實了?!?/p>

        “哦,哦,是這樣,懂了,懂了?!饼R超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牛得貴趁機開了口:“文書,你領(lǐng)俺到后坡看看那些犧牲的戰(zhàn)友吧?!?/p>

        齊超被牛得貴突然提出的問題搞懵了,抬眼瞪了他老半天,問:“看什么看?那有什么好看的?”

        “可是俺想去看看,俺長這么大,做的第一個棺材,就埋在那里,所以俺想去看看?!?/p>

        齊超說:“你去唄,誰也沒攔著你?!?/p>

        牛得貴湊上前去,用一種乞求的目光看著齊超,說:“你陪俺走一趟吧大哥,你是老兵,俺是新兵蛋子,你權(quán)當是給俺上革命教育課了,俺心里還好有個數(shù)嘛?!?/p>

        齊超想了一會兒,抓起桌上的軍帽戴上,說:“行,我?guī)闳タ纯矗甙?。”在路上,齊超對牛得貴又說,“不是不帶你去,那地方去了心里就難受,平日里誰也不愿意去,營長教導員也不去?!?/p>

        牛得貴和齊超來到坡后的那片墳地里,空氣似乎突然就變得凝重了。兩個人都閉上了嘴,一句話不說。齊超在墳地外站著,長嘆了一口氣,仰起頭,望著遠處的群山。牛得貴則走近每一個墳頭,蹲下,看墳前木牌上寫的字?!拌F道兵某師四團三營一連班長馮國云1954年生”、“鐵道兵某師四團一營二連戰(zhàn)士孫輝1954年生”、“鐵道兵某師六團三營三連副連長劉明顯1951年生”……牛得貴看了所有墳頭上的木牌,都寫著四團六團,只有前些日子埋下的那個戰(zhàn)士的墳頭上,寫著“鐵道兵某師五團一營二連戰(zhàn)士魏曉東1955年生”。

        牛得貴心情沉重,他走出墳地,來到齊超跟前,問道:“怎么埋的都是四團六團的人呢?”

        齊超一邊往回走,一邊回答:“你以為在這大山里打隧道這么容易?各個團得輪流上陣。咱五團剛剛替換了六團還不到兩個月呢?!?/p>

        “那,那以后……咱們得干到什么時候才會有別的團來替換?”

        “差不多要到明年春節(jié)?!?/p>

        “哎呀呀,干了不到兩個月就犧牲人了,挺可怕的!”牛得貴搖搖頭說。

        “怎么?你怕了?”齊超說,“這是才開始,早著呢,你這個木匠要有思想準備。干咱這一行,也得講命,六團命不好,一個工期下來,死了二十多個人,要是咱團的命好,希望到此為止,別再死人了??蛇@有可能嗎?施工任務這么緊,又這么重,我看夠嗆!干革命就會有犧牲,這是毛主席說的,對不對?”

        “對對對,干革命就得有犧牲!”牛得貴一個勁地點頭,生怕自己說話不合適,讓文書認為他貪生怕死,要知道,部隊上最煩貪生怕死的人。

        “那么,這些犧牲的戰(zhàn)友們將來……怎么辦?就這么埋在這里?”

        齊超說:“有兩種可能,一是就埋在這里,將來工程徹底完工,在這里修個鐵道兵烈士陵園,二是交給地方,等這一段的施工任務完成了,由地方政府把他們遷到當?shù)氐牧沂苛陥@里?!?/p>

        “要是……要是烈士的家人要求遷回家鄉(xiāng)呢?”牛得貴又問。

        齊超搖搖頭,說:“反正……我當兵三年了,還沒聽說有這回事。知道抗美援朝的志愿軍嗎?”

        “知道,誰不知道志愿軍呀?!迸5觅F心里稍有不滿,這個文書也太小看人了,自己是個新兵就不知道志愿軍了?

        “犧牲在朝鮮戰(zhàn)場上的志愿軍官兵,都埋在朝鮮的志愿軍烈士陵園里,也沒往國內(nèi)遷嘛。”

        “哦,是的,是的。”牛得貴恍然大悟,和志愿軍的烈士一對比,牛得貴明白了,這些鐵道兵烈士,恐怕永遠也回不了家鄉(xiāng)了。想到此,他心中不禁生起一股戚然。

        第二次是讓牛得貴做兩具棺材。最讓牛得貴受不了的是,這次犧牲的兩個人,其中有一個是和他一塊坐悶罐火車來的新兵。當時,隧道里放炮爆破,這兩個兵站在隧道口外負責警戒。轟隆隆的炮聲響起時,巨大的震動使得山體滑坡了,兩個兵沒躲得及,被驟然而下的亂石卷下了山澗。那個犧牲的新兵和牛得貴是一個縣出來的,兩家的村子相距十幾里地。

        牛得貴跺著腳嚎哭,把木匠工具統(tǒng)統(tǒng)扔出帳篷,一邊哭,一邊喊:“俺不當木匠!俺不當木匠!俺要去隧道干活兒!俺要去隧道干活兒!”

        其他人都避開了,任憑牛得貴哭喊,營長和教導員帶著幾個人聞聲趕來。

        營長進了帳篷,大喝一聲:“牛得貴!”

        “俺不當木匠1俺不當木匠!”牛得貴還在哭喊。

        “牛得貴!”營長提高了聲調(diào)。

        撲通一聲,牛得貴跪在營長面前,他抱著營長的腿,哀求道:“營長,求求你,俺不當木匠了行不行?”

        營長搖搖頭:“不行!”

        “哎喲娘來,俺就不當!俺就不當!”牛得貴坐在地下又哭嚎起來。

        “看你那點出息!”營長說,“來人,把他給我綁了!”

        營長后面涌上幾個人,三下五下,就用一根軍用背包帶把牛得貴綁得結(jié)結(jié)實實,然后再把他從地下拖了起來。營長說:“這個兵你別當了,明天和你們那里的武裝部聯(lián)系,讓他們派人接你回去!”

        營長這番話,把牛得貴嚇壞了。這不就等于開除軍籍了嗎?當兵還不到半年,就要脫了軍裝被送回老家?那今后還有什么臉見人!牛得貴當即不哭不喊了,嚇得渾身發(fā)抖,直愣愣地站在那里,一會兒看看營長,一會兒又看看教導員。

        教導員走上前去,拍拍牛得貴的肩膀,說:“牛得貴,你的心情可以理解,我們和你一樣,心里非常難過??蛇@是部隊啊,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革命軍人,分工不同,多艱苦的工作都得需要人去干。你說你不干木匠了,難道要讓犧牲了的烈士就這么埋進土里,連副最簡單的壽木也沒有?”

        “俺……俺……報告教導員。俺……明白了……”牛得貴低下了頭,抽泣著。

        教導員命令那幾個戰(zhàn)士:“給他松開!”然后又說,“給你派幾個人當幫手,晚飯之前一定要完成任務,天熱了,尸體不能放啊!”

        營長命令帶來的人都留下,給牛得貴幫工。臨走時,營長手指著牛得貴,對隨行而來的齊超說:“先給他記著賬,完成任務后,關(guān)禁閉兩天!”

        安葬了兩位戰(zhàn)友后,牛得貴被關(guān)了兩天禁閉。關(guān)禁閉那兩天,他想了很多事兒。他想他在新兵連的時

        候,對今后的部隊生活充滿了美好想象:和戰(zhàn)友們一起,白天跑操、喊號子、唱歌,還可以真槍實彈地打打靶,晚上大家聚在一起,談談各自的家鄉(xiāng),說說各自的父母,多親情啊。他還想到,和自己同來的這些新兵,四年服兵役滿了的時候,再一同回去,大家坐在火車上,又說又笑,多熱鬧啊!說不定有的人表現(xiàn)突出,還會被提干呢。提干的人,就是軍官啦,就每月發(fā)工資啦,將來就是不在部隊干了,也是國家干部,吃國家糧啦。這樣的機會,在農(nóng)村,就像考上了狀元差不多。關(guān)于提干,牛得貴自己倒沒怎么敢想,他初中畢業(yè),在學校里光“批林批孔”去了,也沒學著什么文化,當兵提干的可能性不大。多虧從小就跟著父親學木匠,有了一門手藝,就是在部隊上提不了干,回到家鄉(xiāng),憑著這門手藝沒問題,不用種地也餓不著??墒?,誰想到鐵道兵是這個樣子,成千上百人悶在深山里,整天放炮打洞。艱苦點兒也不要緊,可動不動就死人太可怕了。更讓他受不了的是,在部隊里當木匠,主要的工作竟是給死去的戰(zhàn)友做棺材,這算是什么呀!感覺就像是他親手殺死了那些戰(zhàn)友似的!

        軍令不可違抗,牛得貴還要干他的木匠。只是,他的話少了,見了其他戰(zhàn)友,點點頭,就算是打招呼了。這一段時間他也沒往家寫信,他覺得無話可說。父母總想了解兒子的工作,可他怎么向家里人說自己的工作呢?上一次妹妹寫來信,就詢問他在部隊上千木匠都做些什么活兒?是蓋房子的門窗屋梁,還是首長們用的辦公桌?信上還說如果遇到技術(shù)上的難題,就趕快寫信回家,父親可以回信指導他解決問題。他沒有回信,他總不能回信請教父親,怎樣才能把一副棺材做得更好吧?

        牛得貴無法忘記隧道里那些冒著生命危險放炮打洞的戰(zhàn)友們,每天晚上臨睡前,他都躺在床上,閉上眼睛,默默向神靈祈禱,乞求神靈保佑他們的生命安全。有一次,他又在祈禱,腦海里突然浮現(xiàn)出觀音菩薩的形象,觀音菩薩白白細細的臉,微閉的眼睛和舉在胸前合十的玉手……每一個細節(jié)都十分清晰。牛得貴驚得一動不敢動,繃緊了渾身的肌肉,躺在床上默念:”大慈大悲的菩薩保佑,保佑五團一營大福大貴,以后再不死人了,大慈大悲的菩薩保佑,保佑五團一營大福大貴,以后再不死人了……”直到觀音菩薩的形象漸漸隱去,他才不念叨了。那一夜,牛得貴幾乎沒怎么睡,他翻來覆去地想,這是神在顯靈,家鄉(xiāng)的老人們常說,神只有在虔誠的人面前才會顯靈。

        小時候,奶奶還活著,她老人家就用紅包袱包著兩尊一尺多高的石頭神像。那時候,家里一遇到不順的事兒,到了晚上,奶奶就“請”出那兩尊神像,放在炕頭。奶奶在炕下跪,雙手合十,閉著眼睛,嘴里嘀嘀咕咕祈禱著。每當此時,父母就嚇得趕緊關(guān)門閉窗,生怕被外人看見。那年頭,正趕上“破四舊”,要是有人講迷信被發(fā)現(xiàn)了,是要在村里挨批斗的,牛得貴年歲小,不懂事,既不知奶奶豎在炕頭上的那兩尊石像是誰,也不知父母為什么害怕。他只知道自己不喜歡那尊胖胖的、大肚子的石像,倒是覺得那尊瘦瘦的、面目清秀的石像長得挺好,像是誰家漂亮的姑姑和姨姨。后來長大了,才知道奶奶的那兩尊石像,胖胖的、大肚子的叫彌勒佛,瘦瘦的、面目清秀的叫觀音菩薩,都是佛界很重要的神,但他還是喜歡觀音菩薩的形象。

        但愿五團一營會有好運氣,在觀音菩薩的保佑下,從此就再不死人了。

        第二天一早,牛得貴拿起斧子和鋸上了山,他找到了一棵碗口粗的楠樹,砍倒,在樹中間,選了約四十公分長的最直最完美的一段,鋸下來,抱回了帳篷。牛得貴把帳篷的門掀開一半,他面對著帳篷門,坐在凳子上,拿出工具,開始摳鑿那段楠木。他一邊干,一邊抬頭望著帳篷外面,發(fā)現(xiàn)有人過來,就把楠木藏起來。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人一過去,他又拿出楠木干起來。就這樣,偷偷摸摸時斷時續(xù)地干了一個星期,牛得貴雕成了一尊觀音菩薩像。他用砂紙把這尊楠木菩薩打磨得光滑锃亮,再加上楠木本身漂亮細膩的花紋,使得這尊菩薩形象逼真,栩栩如生,

        牛得貴再也不用每天晚上躺在床上祈禱了。這會兒,他的帳篷里,有了一尊看得見摸得著的神,每天晚上臨睡前,他都把帳篷的門拴緊,然后悄悄取出觀音菩薩的雕像,放在桌子上,自己跪在神靈面前,為五團一營全體官兵祈禱。

        “八·一”建軍節(jié)前夕,隧道里又塌方了。這次沒死人,只有五名官兵受了傷,而且還沒有重傷。據(jù)文書講,當時這五名官兵正在作業(yè),帶隊的排長突然感覺有沙土自上而下落在他脖子里,知道不好,大喝一聲“快撤”!這五名官兵剛往洞口方向跑出十幾米,“轟”地一聲就塌方了。從山洞頂部掉下來大約有一噸重的大小石塊,五名官兵稍遲幾秒,就會統(tǒng)統(tǒng)被砸扁,因為搶了時間,他們只是被四處亂進的石塊傷了腿和腳,帶隊排長有兩根腳趾骨被落下的亂石砸斷了。

        排長被營部的吉普車送往山外醫(yī)院的那天,牛得貴去營部給排長送行了。牛得貴來為排長送行,所有的人都感到奇怪,按說排長這種傷,在鐵道兵的工地上算不上什么大事兒,發(fā)生了,就派輛車送醫(yī)院治療,十天半月傷好了后,醫(yī)院再派車把人送回來,就這么簡單,以往發(fā)生這種事,營部派車送傷員時,沒人來送什么行,只是車子發(fā)動起來時,營長或教導員丟下一句,“好好養(yǎng)傷,爭取早日歸隊”的話,就算完了。

        這個受傷的排長是下面負責施工的連隊里的,牛得貴則是直屬營部的木匠,兩人認識,但平日不怎么打交道,他從車門里探出身子來,望著牛得貴,問:“牛木匠,你來干什么?”

        “我來看看?!迸5觅F面無表情地回答說。

        “看我?”排長指著自己的鼻尖又問。

        牛得貴點點頭。

        “哈哈!”排長笑了,說,“牛木匠牛木匠,你別惦記著我。我可不想躺進你做的棺材里啊。”

        牛得貴臉“刷”地紅了,他轉(zhuǎn)過身,一聲不吭地走了。

        晚上,牛得貴拴好帳篷門,又把觀音菩薩拿出來。這次他覺得應該給菩薩上點供了,便拿出一個橘子,幾塊壓縮餅干放在桌子上。他跪倒在菩薩面前,磕了三個頭,低聲說:“謝謝菩薩大慈大悲,保佑了俺五名戰(zhàn)友的命。山里艱苦,沒有什么好吃的,等俺團完成任務出了山,一定大魚大肉好好供著您老人家。”

        那一夜,牛得貴睡得特別沉,天亮時,起床號響了好幾遍他才被叫醒。

        “八·一”建軍節(jié)那天,放假一天,全體官兵一大早就穿戴整齊,集合起來,來到坡后的墳地上,教導員主持了祭奠儀式,他說:“同志們,今天是建軍節(jié),我們來到這里,和犧牲的戰(zhàn)友們一同度過這個軍人的節(jié)日。毛主席說過,這條鐵路修不好,他就睡不著覺。可見我們的任務有多么重要啊!烈士們?yōu)榱送瓿善D巨的施工任務,獻出自己寶貴的生命,他們長眠在這里了。我們都是毛主席的好戰(zhàn)士,我們活著的人,不會忘記他們,祖國也不會忘記他們……全——體立正——脫帽,默哀!”

        營長拿著一瓶打開瓶蓋的白酒,嘩嘩地倒在了地上。牛得貴心頭一酸,淚水盈了上來。營長的這種祭奠方式,牛得貴很熟悉,在家鄉(xiāng)的時候,逢年過節(jié),他和家人給祖輩上墳,都會在墳前灑些酒。他父親吃晚

        飯時好喝兩盅,每次倒上酒,喝之前,父親都會用筷子伸進酒盅里,沾上幾滴灑在地下。

        祭奠儀式完畢,部隊以排為單位,到伙房領(lǐng)取過節(jié)食品。大山里條件有限,沒有禮堂,沒有餐廳,官兵們只能把中午、晚上的食品各自領(lǐng)回去。牛得貴領(lǐng)回了自己的那一份:一塊豬頭肉、半條熏魚、兩只橙子和一瓶當?shù)爻霎a(chǎn)的青梅酒,他那個高興啊,這不是想娘家人孩子的舅舅就來了嘛!昨晚跪在觀音菩薩面前,還為沒有好一點兒的供品覺得對不住神靈,沒想到過不幾天就發(fā)下這么多美食。行了,今晚得把這些東西一樣一樣地都擺在菩薩面前,多擺一會兒,讓菩薩好好享用。

        牛得貴拿起豬頭肉,湊在鼻子底下聞一聞,那股子香氣啊,像刀子一般剜著他的心。這里的豬頭肉和家鄉(xiāng)那邊的還不一樣,家鄉(xiāng)那邊是北方,什么肉都醬著吃,這里興吃臘肉。這塊豬頭肉也是臘制的,濃濃的香氣里還透出一絲煙熏火燎的甜味兒,這東西,要是就著白面饅頭吃,能把人撐死!牛得貴太饞了,饞得滿嘴是口水。他難受得皺著眉,緊閉著嘴,一口一口地往肚子里咽著口水。他想,要是沒有觀音菩薩在這兒壓著,他保證不超過五口就把這塊豬頭肉干掉??墒?,他已經(jīng)把這塊肉許給菩薩了,自己絕對不能吃,至少現(xiàn)在不能吃。神靈不允許被欺騙,欺騙了神靈,是要遭報應的。牛得貴堅信,上次發(fā)生塌方,那五名官兵保住了命,就是觀音菩薩暗中庇護的!想想那五名保住了性命的官兵,想想今后全營官兵的安全,牛得貴毅然把那塊令他垂涎三尺的豬頭肉用一張牛皮紙包起來,藏在帳篷角下一堆碎木屑里,他把那半條熏魚的尾巴掰了下來,填人嘴里解了解饞。當?shù)匮氖堑~,牛得貴還不太吃得慣,更何況熏制淡水魚要用辣椒,牛得貴吃不得辣,把那條魚尾巴吞下肚的同時,他也被辣出了眼淚。

        到了晚飯的時候,營區(qū)那邊燃起了一堆篝火,有人來叫牛得貴拿著吃的東西到營區(qū)那邊去,說是營部組織了一場簡單的聯(lián)歡會。牛得貴沒拿任何吃的,只提著一瓶青梅酒去了營區(qū)。天還不算黑,那堆篝火也剛剛點起,粗粗細細的樹枝子被火燒得噼啪亂響,一股股青煙裊裊升起,空氣中散發(fā)著焦糊的味道。

        陸陸續(xù)續(xù),戰(zhàn)友們都到了,大家圍著篝火一圈一圈席地而坐,把發(fā)下來的食物擺在面前,又把酒倒進了茶缸。營長站在篝火旁邊,舉著個茶缸,扯起了大嗓門:“同志們,今天是咱們的節(jié)日,我代表團部、營部敬大家,來!干杯!”

        “干杯!”官兵們齊聲喊著。

        人家都用茶缸喝酒,牛得貴沒帶茶缸,只好對著酒瓶口喝,很顯眼,被營長發(fā)現(xiàn)了。

        “牛得貴!”營長喊。

        “到!”牛得貴站了起來。

        營長走到他面前,上下端詳著他,說:“好酒量,吹瓶子吶?!?/p>

        “我忘帶茶缸了?!迸5觅F不好意思地說。

        “咦?”營長又問,“你的肉呢?魚呢?”

        牛得貴臉一下子紅了,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營長笑了,說:“都吃光了?也太不會過日子了!文書!”

        “到!齊超站了起來。

        “去,到伙房再給牛木匠拿一份吃的來!”

        “是!”齊超跑步而去。

        牛得貴的心慌亂起來,他的臉火辣辣的:“別別,營長,俺已經(jīng)吃了,俺不對,俺檢討,俺也不餓,不想吃了……”

        “這是什么話!”營長一擺手,說,“發(fā)下來的東西就是吃的,無非你是新兵,沒經(jīng)驗,早吃了,這有什么不對的?也不用檢討。”說罷,轉(zhuǎn)身走了。

        有人嘻嘻笑起來,這個說:“早知道吃了還能再發(fā)一份,我也就吃了?!蹦莻€說:“牛木匠到底是技術(shù)兵,享受營級干部待遇啊。”

        營長板著臉說:“別起哄好不好?要是你們都吃了,一顆肉渣也不會發(fā)給你們。這不就牛得貴一個人嘛,特殊情況特殊辦理!

        教導員站了起來,說:“我也敬大家一杯,喝完這口酒,咱們唱個歌好不好?”

        “好——!”

        一口酒下去,教導員開了歌頭:“背起了那個行裝扛起了槍——預備一唱!”

        官兵們齊唱:“背起了那個行裝扛起了槍,雄壯的隊伍浩浩蕩蕩,同志呀你要問我們哪里去呀,我們要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

        唱完歌,牛得貴咬了一大口豬頭肉,香得竟然有些窒息,差一點背過氣去,他趕緊灌了一口酒,把那股子要命的香氣壓了下去。

        秋天一眨眼過去了,工程進展得比較順利,戰(zhàn)友們都傳說,三團要在春節(jié)前開進山里,替換他們五團。而且,這一段時間也沒有出現(xiàn)什么事故,既沒傷人也沒死人。營部開排長以上的會議,多次提醒大家要注意安全,鞏固目前無傷亡事故的成績。牛得貴認為,這都是觀音菩薩在保佑著五團,他天天晚上給菩薩磕頭,就是個鐵石心腸的人也得感動啊,況且菩薩是神靈,有一副大慈大悲的好心腸呢。

        牛得貴接到了家里的來信,父親寫的。父親沒上過什么學,字寫得歪歪扭扭。父親在信里告訴他,今天夏季麥子大豐收,大隊里給村子每戶都多分了一百斤小麥,這遭不愁了,明年春節(jié),你要是能探親回家過年,饅頭可以管你吃夠。父親還說,木匠手藝千萬不能丟,部隊里沒活兒也讓牛得貴自己做個凳子椅子什么的,常練手就不生嘛。將來復員回到家里,還得指望著木匠活兒吃飯呢。

        看著信,牛得貴心想父親真是不了解部隊。部隊伙食好著呢,幾乎天天有米飯饅頭吃,農(nóng)村就是窮啊,村子里每戶多分了一百斤麥子,就是個大事兒了。只是一提到木匠,牛得貴就覺得喪氣?,F(xiàn)在基本明確了,自己這個木匠,實際上主要的任務就是做棺材。到部隊才半年,他就做了三副棺材了,每做一副棺材,他的身心就遭受一次摧殘,像扒了層皮一樣遭罪。這樣的木匠,還有什么值得一提?可是,他絕不能向家里透露這里的情況。前些日子教導員找過他,說這里施工死人和他做棺材的事,絕對不能說出去,也不能對家人說,這是軍事秘密。保守秘密是每一個軍人的職責,如果違反,后果自負!教導員最后說,這一階段施工安全情況不錯,沒有什么事故,讓他做一批小板凳發(fā)給戰(zhàn)士們。原本部隊上都是按人頭發(fā)馬扎子,就是讓官兵們坐著開會或吃飯用的,可這里是深山,幾乎沒有平地,這些馬扎子在官兵的屁股底下扭來扭去,很容易就壞了。馬扎子不能坐了,有些官兵就坐柳條帽,開會或吃飯,人人都把柳條帽往地下一扣,坐在上面。柳條帽是安全帽,進隧道施工必須要戴,并不是讓人坐的。因為把柳條帽坐在屁股底下,也不知坐壞了多少柳條帽,團部為此提出批評,

        現(xiàn)在,牛得貴已經(jīng)做了五十幾個小板凳,也都發(fā)下去了。做這種小板凳工藝要求不高,簡單:一個面,四條腿,四根撐,下好了料,用釘子釘起來就成。牛得貴算了算,要到,臨近春節(jié)才能完成任務,活兒是不復雜,可是數(shù)量多,就是發(fā)給全營一半的官兵也得有三百多人呢。

        這次接到家里的來信,牛得貴突然想起上一次犧牲的那個同鄉(xiāng)戰(zhàn)友。為了那個犧牲的老鄉(xiāng),牛得貴哭著嚎著不干木匠了,還被營長關(guān)了兩天禁閉。也不知他家接到兒子犧牲的消息,會怎么樣?畢竟兒子當兵才半年啊……部隊有紀律,為了不影響士氣,處理犧牲官兵的善后問題一律嚴格保密,所有事情無論順利不順利,都在團部解

        決,具體施工的各個營區(qū),一派風平浪靜。牛得貴不能打聽,其他官兵也不能打聽,這也是紀律,誰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牛得貴自己一人來到營區(qū)后坡的墳地里,他蹲在老鄉(xiāng)的墳頭前。怔怔地看著那堆小土包,他回想新兵連的時候,那老鄉(xiāng)的所有言行細節(jié)都歷歷在目。生命真是無常啊,一個對未來充滿了理想、活蹦亂跳的毛頭小于,說沒就沒了。人沒了,就在遠離家鄉(xiāng)幾千公里的荒山野嶺里,變成了一個小上包,小土包不聲不響,不冷不熱,成年累月堆在這里,任憑風吹雨打……唉!淚水涌了上來,牛得貴的視線模糊了。他站起身來,向后仰頭,深呼吸,再吐氣,好不容易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

        牛得貴極目四望,山里的秋色是很美的,樹上的葉子由翠綠轉(zhuǎn)成深綠,間或還有一些黃葉和紅葉,站在一個高處遠眺,像一幅又一幅濃濃的油彩畫。風有些涼了,天空湛藍湛藍的,一些不知名的鳥兒成群結(jié)隊在天上飛翔,不知是要飛離這片山林,還是剛剛來到這里?

        可是,當他收回目光,再看看這片墳頭,就覺得不可理喻甚至讓人毛骨悚然,在這人跡罕見的大山里,千百年來,沒有誰會把死去的人葬在這里。就是因為鐵道兵來了,要在這里開山劈嶺,修建鐵路,在施工中不幸犧牲的官兵,才埋葬在這里,才形成了這一片墳頭。牛得貴想,全中國沒有哪片墳地可以和大山深處掩埋鐵道兵的這片墳地相比較了,在這片墳地,土里埋的都是年輕的骨骸,平均年齡不超過20歲啊!本不該死的年輕人卻死了,本不該埋死人的地方卻埋了死人,這讓活著的人看到覺得無比凄慘,好像每一個墳堆下都埋著一個難以訴說的悲壯蒼涼的故事……

        美到極致的風景,悲涼無比的墳地,老天爺啊,你為什么偏把格格不入的這兩項硬是捏在一塊兒呢?

        牛得貴在墳地里轉(zhuǎn)了好久才離開。他鉆進了墳地不遠處的一片樹林里,他要采摘些野果帶回去,給觀音菩薩當供品。這些日子,部隊沒發(fā)水果,也沒發(fā)什么副食品,每天晚上,給菩薩上供,不是一個饅頭,就是一碗米飯。牛得貴心里很過意不去,覺得慢待了神靈,神靈是不可慢待的,他可保佑著全營官兵的性命呢。南方大山里的這些野果,很小,成熟時通紅通紅。像北方的櫻桃一樣,吃在嘴里又酸又甜,牛得貴覺得菩薩一定會喜歡這個味道的。不到一個時辰,牛得貴已經(jīng)摘了一捧野果了。他剛想走出樹林,突然前面草叢里撲啦啦飛起一只大鳥。他走過去一看,草叢里竟有一個鳥窩,窩里有三只灰色帶斑點的鳥蛋。那只大鳥并沒飛遠,它盤旋在牛得貴的頭頂上,轉(zhuǎn)了一圈,又轉(zhuǎn)一圈,牛得貴雙手合十,閉上眼睛,說:“鳥啊鳥,俺牛得貴對不住你啦。俺帳篷里供著菩薩,菩薩保佑俺營幾百號人的性命,你下的這幾個蛋,俺要拿回去了,給菩薩上供。俺可是借你的,明早保準給你送來?!弊匝宰哉Z完了,他俯身撿起這三個鳥蛋,頭頂上的那只大鳥吱吱亂叫起來。

        晚上吃了飯,牛得貴回到帳篷。他把野果和鳥蛋擺在菩薩面前,跪下,邊磕頭邊說:“大慈大悲的菩薩,俺感謝您啦!這么長時間工地上沒出事故,俺知道,這都是托您的福!這些日子沒什么好吃的,俺摘了些野果給您嘗嘗,希望您能喜歡。不過菩薩。這幾個鳥蛋你可別真吃啊,俺是跟下蛋的鳥借的,明早還要還回去。俺的戰(zhàn)友是生命,這鳥蛋也是生命啊,您說是不是?菩薩,也請您保佑這幾個鳥蛋吧?!?/p>

        第二天早晨,牛得貴捧著鳥蛋來到原處,卻發(fā)現(xiàn)鳥窩是空的,濕漉漉地沾滿了露水,天空上也沒了大鳥的蹤影,他輕輕把鳥蛋放進窩里,轉(zhuǎn)身離開,心里很不是滋味兒,就像偷偷地干了件什么壞事兒,心里不斷地念叨:“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立冬的那一天,下起了大雨。工地周圍的山上,不斷滑坡,轟隆轟隆的聲音此起彼伏。通往隧道唯一的路被堵塞,隧道里爆破下來的石渣運不出來了。營部下達命令,隧道外所有官兵都準備好工具,清除道路障礙,保證施工不受影響。

        牛得貴找來一把鐵锨,戴上柳條帽,沖出帳篷,冒著大雨匯人緊急趕往隧道口的隊伍之中。他看到,營長和教導員走在隊伍的最前頭。也許是情況緊急,也許是疏忽了,這兩位施工現(xiàn)場最高的指揮員,只戴頂布軍帽,沒戴柳條帽。通往隧道的那條小路是人工開鑿的,鋪了兩條輕鐵軌。小路左邊是山澗,右邊是陡峭的山體,爆破后,隧道里的石渣用鐵皮車沿著輕軌運出來,就傾倒人左邊的山澗里。這會兒,由于下雨發(fā)生了滑坡,小路有近一百米的地段被亂石堵住了。

        一到現(xiàn)場,官兵們就忙活起來。用鎬刨的,用锨鏟的,還有雙手搬石頭的,都把路上的碎石往山澗下清理。除了雨聲,再就能聽見碎石落下山澗的嘩嘩聲。牛得貴來到大山里七八個月了,這還是第一次到隧道口干體力活兒,感到挺新鮮。他鼓足了勁,一把鐵锨如刀劍般在手中飛舞,面前一堆一堆的碎石被鏟下山澗。干著干著,他看到營長來到他面前,營長對他說:“牛得貴,你幫我把那塊石頭搬起來!”說著手往身后一指。牛得貴抬起頭,看到了他前方不遠的地方,有一塊兩個籃球大小的石頭橫在那里。他放下手中的锨,兩步跨了過去,和營長一人一頭,一、二、三!把那塊石頭抬起來,又喊著一、二、三!把石頭扔下山澗。營長是三十好幾的人了,體力上不如牛得貴他們這樣小青年兒,搬了塊大石頭,竟累得直喘粗氣,營長摘下帽子,擦了擦臉上的雨水。牛得貴摘下了自己的柳條帽,扣在了營長頭上。營長不好意思地笑了,說:“我要檢討,沒戴安全帽。進人工地要戴安全帽是營部的嚴格規(guī)定嘛,誰違反了也不行!牛得貴你替我記著,過后我要在會上檢討的,萬一我忘了,你就提醒我?!闭f罷,便把柳條帽摘了下來。又扣在牛得貴頭上,轉(zhuǎn)身走了。

        兩個小時后,路面基本清理完了,可就在這個時候,慘劇發(fā)生了。山上又一次發(fā)生了滑坡,一塊碗口大的石頭子彈一樣飛速滾下,擊中了營長的頭。營長被突然一擊,身子失去了重心,腳一歪,腿一軟,跌下山澗。牛得貴親眼目睹了這一瞬間發(fā)生的事,幾乎是一眨眼的工夫,營長就從面前消失了,牛得貴仿佛一下子變成了石頭,僵僵地豎在那里,腦子里一片空白,喪失了所有意識。

        “營長!營長!營——長——”人們呼叫著,聲嘶力竭,繼而嚎哭起來。牛得貴眼前一黑,身子向后一仰,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牛得貴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就他一人躺在帳篷的床上,濕漉漉的衣服把被褥洇了一大片。沒有點燈,周圍一片漆黑,夜色死寂沉沉。雨下得小了,氣溫低了下來,他感到冷,頭疼,而且口渴。這時,他聽到外面有腳步聲向帳篷這邊走來,他知道,他的助手來了,他今晚必須把活兒干出來。他爬了起來,摸著火柴,點上了馬燈。他端起茶缸,咕咕嚕嚕灌下一缸子水,這時,帳篷的門被掀開了,齊超和另外兩名戰(zhàn)士邁進來,牛得貴回頭一看,進來的三個人臉色煞白,就像被抽干了血。四人目光相對,都一聲不吭,低下了頭。

        過了好長一陣,牛得貴開口說話了:“干吧,先拖幾塊板子進來,要寬的,厚的?!饼R超他們出去拖板子,牛得貴開始準備工具。

        鋸和斧子是每次干活兒必用的,可是這次牛得貴還拿出了一次沒用過的推扒。他要把營長的“老屋表面推得光滑一些,他可是營長啊,是這支隊伍的最高指揮,理應有特殊的待遇。他卸下推扒刃子,在磨石上磨起來,吱吱的磨刀聲,像一個人壓抑的哭聲,尖尖的,細細的,而且上氣不接下氣。

        木板拖進帳篷后,牛得貴開始下料。他問齊超:“營長現(xiàn)在什么樣?”

        文書說:“尸體用繩子綁著,拖上來了,渾身都腫了,老大老大的,”

        營長本來就是一粗壯大漢,死后渾身又腫了,牛得貴便按照長三米、寬兩米的尺寸下了料。下完料后,他用推扒推板子,自從當了兵,就沒用過推扒,他覺得這推扒在手里不太聽話,乍推時怎么也形不成直線。不過十幾分鐘后他就找到了感覺,一推一拉,動作自如,薄薄的刨花一層層翻卷著,飄落在地下。這時,他突然想到一件事,便問齊超:“營部里除了墨汁子,就沒有油漆?”

        齊超想了想,說:“有綠油漆和紅油漆,那是施工做標記用的?!?/p>

        “快,快去拿來!”

        “干什么用?”齊超的腔調(diào)有些不悅,他好像覺得牛得貴沒有權(quán)力對他下命令。

        牛得貴放下推扒,直起身子,瞪著眼睛對齊超說:“俺想把這棺材油一油,不行?”

        齊超和牛得貴對視了一小會兒,接著就移開了目光,說:“怎么不行?行!行!沒問題?!饼R超命令那兩個戰(zhàn)士,“你們?nèi)I部,把我桌子底下那兩桶油拿來,對了,我桌子抽屜里還有兩把刷子,一起拿來?!?/p>

        把所有的木料都推光滑了,牛得貴累得手腳發(fā)軟。他看了看表,已經(jīng)下半夜三點半了,最多還有三小時,活兒就得干完。齊超討好地對他說?!澳阈獣海襾砀?,你只告訴我哪塊板釘在哪塊板上就行。”牛得貴點點頭,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張著嘴直喘粗氣。

        牛得貴口頭指揮著,兩個戰(zhàn)士協(xié)助著齊超,叮叮當當,叮叮當當,不到一個時辰,棺材就成型了,油漆活兒是牛得貴干的,他仔仔細細把棺木油成了軍綠色,又在棺材頂頭的斜面上,用紅漆描了一個紅五星,紅五星中間,又用綠油描上了“八一”兩字。完成這些工作后,牛得貴從他的褥子底下,拿出了那尊觀音菩薩像,他雙手捧著菩薩,放進棺材里,輕輕叫了一聲“營長,身子便俯在棺材沿上泣不成聲了。

        齊超湊過去看,問牛得貴:“這是什么?”

        “是俺做的菩薩,”牛得貴抹著淚說,“菩薩保佑不了營長的命,就讓他跟著營長去吧,在地下保佑營長安息?!?/p>

        齊超驚異地看看棺材里的菩薩,又看看牛得貴,嘆了口氣,沒作聲。

        天亮了,安葬儀式開始。棺材蓋是牛得貴釘上的,他軍裝的上衣口袋里裝著釘子,手里提著一把斧子。在釘蓋之前,他寸步不離棺材,生怕有人把那尊菩薩從棺材里拿出去。還好,教導員和一些連排長們看到了棺材里的菩薩,只是不斷地問:“誰放的?”牛得貴問答說:“俺!”他們就不吭聲了。

        營長入土完畢,已經(jīng)是中午了,午飯后,教導員把牛得貴叫到了營部。教導員讓他暫停做小板凳的話兒,集中力量。多做些棺材,棺材做了妥善存放,一旦要用馬上取來。教導員說:“牛得貴,這樣不行啊,有人犧牲了再做棺材,時間上總是被動。如果一下子犧牲好幾個呢?前年,在另一處工地上,隧道發(fā)生大面積塌方,那個兄弟營一下子犧牲了一個排的人。誰敢說咱營就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兒呢?”

        牛得貴聽了教導員的話,半晌沒回過神來,呆呆地站在那里。教導員見他傻愣著,有點生氣,說:“牛得貴,我說的話聽清楚沒有?”

        “聽清楚了。”牛得貴聲音小得像蚊子叫。

        “那就去吧,記住,這是命令!”

        “是!”

        牛得貴出了營部,往自己的帳篷走去。他的兩條腿死沉死沉,像灌了鉛。教導員已經(jīng)明確了,從今以后,他的全部工作就是做棺材,他做的棺材,要裝那一具具年輕的、在施工中或被摔死或被砸死的血肉模糊的尸體。他這當?shù)氖鞘裁幢?穿著軍裝不錯,卻要在遠離家鄉(xiāng)幾千里的大山里為死人做棺材。突然,他心里冒出一個詞兒——“棺材兵”,接著就出了一身冷汗,人們叫他“牛木匠”,他可以承受,要是日后人們都叫他“棺材兵”呢?想到此,他感到一陣暈眩,雙手趕緊抓住了身旁的一棵樹。抬頭看看,帳篷就在眼前了,帳篷外面摞的那些板材,在他的眼里,瞬間幻化成一具又一具棺材,密密麻麻,滿山遍野……

        黃昏時分,人們聽到牛得貴帳篷里傳出一聲慘叫,齊超帶著幾個戰(zhàn)士跑了過去,他們發(fā)現(xiàn)牛得貴右手緊緊捂著左小臂,躺在地下,從右手的手指縫里,血流如注,腳下有一把沾血的斧子。衛(wèi)生員被人喊來了,他檢查了一下,說是左小臂的筋被砍斷了,要趕快送醫(yī)院!

        后來的結(jié)果很簡單也很清楚,牛得貴屬于自殘。團保衛(wèi)部門的調(diào)查人員問他為什么這樣干?他回答說:“俺就是不想干木匠了。”又問他為什么不想干木匠了?他回答說:“俺不想做棺材了。”

        牛得貴在山外的一所部隊醫(yī)院里養(yǎng)好了傷后,被打發(fā)回家了。部隊上算是照顧了他一點面子,遣送材料的最后結(jié)論,是說他身體條件不適合當鐵道兵,提前復員。1974年的春節(jié),牛得貴是在家鄉(xiāng)過的,不過。他已經(jīng)不是軍人,而是左臂有殘疾的老百姓了,那一年,牛得貴20歲。

        在離牛得貴家鄉(xiāng)約一百公里的一座大城市里,從1995年開始至今,轉(zhuǎn)業(yè)或復員到地方的鐵道兵們,每年都相聚一次。每次相聚,他們還邀請外地的戰(zhàn)友參加。當年五團一營的文書齊超,官至副團后,轉(zhuǎn)業(yè)到了北方的一座縣城里當了建委主任。那座縣城,就是牛得貴家鄉(xiāng)所屬的縣城??墒牵@么多年了,齊超一直不知道他后來生活和工作的地方,就是牛得貴的家鄉(xiāng)。有好幾次,齊超驅(qū)車到一百公里外的那座大城市參加戰(zhàn)友聚會,都有人提起牛得貴。說你們五團一營那個自殘的牛木匠很出名,當年出事后,師里都下了內(nèi)部通報。

        齊超對牛得貴印象很深。只是不知道牛得貴家鄉(xiāng)在哪里,人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了。2005年,北京的鐵道兵戰(zhàn)友,率先發(fā)起了為犧牲的鐵道兵烈士捐款修墓的活動,一呼百應,全國幾十萬名原鐵道兵官兵紛紛解囊。就在這個時候,上海的一位戰(zhàn)友告訴了齊超牛得貴家鄉(xiāng)的詳情。上海的這位戰(zhàn)友當年是五團軍務股的,對每一個入伍軍人的情況了如指掌。

        齊超先到了村子里,找到了牛得貴的媳婦。牛得貴的媳婦是典型的農(nóng)村婦女,瘦瘦的,黑黑的,常年干農(nóng)活,一雙手磨礪得粗糙無比。她告訴文書,牛得貴的父母已經(jīng)不在了。牛得貴左臂殘了,伸不直,也早就不干木匠活兒了。后來牛得貴又學著修鞋,現(xiàn)在就在縣城百貨大樓南墻根下設(shè)了個修鞋攤。生意還算可以。牛得貴有一個兒子,挺有出息,考上省城的一所大學,學經(jīng)濟專業(yè),牛得貴的媳婦說,現(xiàn)在學費太貴了,牛得貴修鞋掙的錢,都交了兒子的學費。她在家里種菜,一年能落下五六千塊錢,日子過得不松不緊,還行。

        在縣城百貨大樓南墻根下,齊超停下車,從車窗玻璃里,他看到了一個滿頭花發(fā)、滿臉皺紋的人坐在鞋攤上,低著頭縫一雙臟兮兮的旅游鞋。不錯,是牛得貴,就是他!屈指算來,整整三十

        多年沒見,牛得貴也是五十歲出頭的人了,但齊超還是認出了牛得貴的臉型,那張臉,在給營長做棺材的那天夜里,顯得十分可怕,緊繃著,扭曲著,就像一個充氣到了極限的皮球,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爆裂……

        齊超走了過去,蹲下了身子。牛得貴抬頭看看他,又低下頭看看他的鞋,問道:“修鞋?哪里不好?”

        “牛得貴,牛木匠?你還認得我吧?”

        牛得貴渾身一顫,兩眼直直地盯著眼前的這個人。

        “我是五團一營的文書啊!牛得貴,我可找到你了!”

        在一家酒樓里,牛得貴喝一杯酒,流一陣淚,他對齊超說這三十多年來,他想戰(zhàn)友們,想營長,想教導員,想那片大山,更掛念著那塊埋葬犧牲戰(zhàn)友的墳地……

        齊超說:“牛得貴,你還記得你往營長的棺材里放的那個菩薩像嗎?”

        “記得,怎么會不記得!那個菩薩像是俺上山砍了棵小楠樹自己刻的,你們不知道吧?俺每天晚上都偷偷跪著,求菩薩為咱一營保佑啊!

        齊超嘆了一口氣,說:“其實,那天安葬營長,教導員和有些連排長,都想把那菩薩從營長的棺材里拿出來,可一看你那臉色,一看你手里還提著把斧子,就沒敢動。你呀,當時我看,誰要把那菩薩拿出來,你能殺人!”

        “不會,不會,”牛得貴擺擺手,“不瞞你說,當時俺想過,如果有人硬要把菩薩拿出來,俺就砍自己,反正不砍一下自己,今后就得繼續(xù)做棺材。早砍也是砍,晚砍也是砍?!?/p>

        齊超看看他,又嘆了口氣,問:“你當時怎么會想到自殘呢?就沒有別的辦法了?”

        “不提啦,咱不提這事兒了?!迸5觅F垂下了頭,顯得有點沮喪。

        齊超轉(zhuǎn)移了話題,他告訴牛得貴,要不是北京的戰(zhàn)友發(fā)起為烈士捐款修墓的事兒,上海的那位戰(zhàn)友也不會與他通電話,上海的那位戰(zhàn)友不與他通電話,他也不會找到牛得貴,這都是天意啊!

        一聽到要捐款為烈士修墓,牛得貴激動起來,說:“算俺一個,一定算俺一個!”齊超勸他就別捐了,修鞋也掙不了多少錢,還要供個大學生,不容易。牛得貴死活不聽,說,就是回家砸鍋賣鐵也要捐!不捐上這個錢,他往后活得就沒什么意思了。

        這場酒從中午喝到晚上,牛得貴醉了,他抱著齊超大哭,說:“大哥,你們可別忘了俺啊,俺當年沒犯錯誤,就是不想做棺材了,做那些東西,俺心里難受啊——大哥……”

        齊超也落了淚,安慰牛得貴說:“兄弟,放心吧,你是鐵道兵的一分子,戰(zhàn)友們不會忘記你!”

        齊超打電話叫來司機,把喝得酩酊大醉的牛得貴送回了家。過了沒有幾天,齊超收到了一張匯款單,匯款數(shù)額是一千元,匯款人是牛得貴,匯款單“其他事項”一欄里,寫著這樣一行字:“這筆錢給營長立個石碑吧。”

        原載《山東文學》2009年第9期

        本刊責編吳曉輝

        創(chuàng)作談:生活是文學創(chuàng)作不盡的源泉

        劉濤

        從事新聞工作多年,又愛好文學,這就使得我堅定了一個信念:純虛構(gòu)的東西不可靠,記者是什么?記者就是社會事件和人物的記錄者。這個行當干久了,就會發(fā)現(xiàn),生活真是太豐富多彩了。在多年的采訪中,我感到有許多真實事件和人物,世界上最聰明的大腦無論如何也是虛構(gòu)不出來的。

        我不知道別人如何,反正我這個當記者的作家,沒有生活原型是寫不出小說的。我知道這是個很大的局限,因為所寫的作品或多或少都來自現(xiàn)實中的真實,注定不會高產(chǎn)。所以,我從2005年至今,只寫了十幾個中短篇小說。當然,我算是運氣好的作家,這十幾個小說幾乎都發(fā)表了,其中還有好幾篇被國家級書刊多次選載,并兩次獲獎。

        從2007年至今,我被《小說選刊》選載過四個短篇,不妨列出:《最后的細致》《書記和大鳥的故事》《冬泳者“老酸”》《打我一個耳光吧》,這四個作品中的人物和事件,都來自真實的現(xiàn)實生活,舉《最后的細致》為例:2006年,妻子單位一位女士,丈夫患肺癌。一開始,那位女士挺堅強,陪著丈夫治療,照料丈夫生活等等,暗地里哭沒哭不知道,反正白天上班時沒掉過淚。過了好長一段時間,她找到我妻子,哭了,她說她每天中午回家給丈夫送飯,發(fā)現(xiàn)丈夫在家里修修這里,整整那里。她太了解她的丈夫了,沒患病前,這些微不足道的瑕疵根本入不了丈夫的,法眼”,而現(xiàn)在,丈夫卻很認真地干這些活,這說明,丈夫有了死去的準備……

        這個故事打動了我,激發(fā)了創(chuàng)作沖動,2007年,便有了《最后的細致》。繼入選《小說選刊》之后,又被《新華文摘》《2007年度中國短篇小說》《2007年中國短篇小說精選》《21世紀中國小說——2007年度短篇小說》選載。

        《牛得貴和他的楠木菩薩》,牛得貴的原型就在青島,青島轉(zhuǎn)業(yè)復員的鐵道兵們,大都認識或知道這個人物,他在部隊上是做棺材的,他自殘了,被遣送回原籍,他無臉見人,最后,他死了,就這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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