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雄

王雄,筆名莫友。湖北洪湖人。1986年畢業(yè)于蘇州鐵道師范學院中文系。歷任鄭州鐵路局襄樊鐵路分局黨委宣傳部干部、副部長,鄭州鐵路局黨委宣傳部副部長、部長。高級政工師。中國鐵路作協(xié)理事。1990年開始發(fā)表文學作品。2003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著有“漢水文學”長篇小說三部曲《陰陽碑》《傳世古》《金匱銀樓》,中篇小說集《男錢》《丫頭彩鳳》,文藝理論專著《采訪藝術(shù)論》,報告文學集《世紀寓言》等,共二百多萬字。多次獲中國鐵路文學獎,湖北省楚天文學獎,《長江文藝》方圓文學獎。

一

十五歲半時,我高中畢業(yè),母親送給我一件禮物,兩張我幼兒時的照片。一張是半歲紀念照,另一張是周歲紀念照。照片上胖乎乎的臉蛋,真實地記錄著我幼兒時的天真與活潑。

這兩張照片是母親從箱子底翻出來的。照片已經(jīng)發(fā)黃了,好幾處起了皮,有一塊一塊的白斑點。母親找到照相館的一位熟人,經(jīng)過老師傅的認真修補,才得以復原。

這年,我盡管還沒成年,卻過早地開始懂得憂慮?？h城的大街小巷都寫了毛主席的號召:“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很有必要。”高中畢業(yè)了,我惟一的選擇就是到農(nóng)村去。這時我的個頭還不到一米六,瘦小羸弱,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父親單位的同事們,見到我就調(diào)侃:“放牛娃,小心讓牛踩著了啊。”我心里明白,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去農(nóng)村能干什么呢?我顯得憂心忡忡。

我就讀的“洪湖工農(nóng)兵戰(zhàn)校”,原名為洪湖第一中學,乃洪湖縣最高學府。這年春天,大學開始恢復招生,但只招收工農(nóng)兵學員。不久有消息傳來,說可以選拔極少數(shù)的優(yōu)秀高中畢業(yè)生直接上大學。又聽說我們學校有兩個名額,傳得還特玄乎,說是兩個廈門大學化學系的名額。我心動了。因為我是班里的化學課代表,能夠?qū)⒒瘜W元素周期表倒背如流。我想讀書。

我五歲半發(fā)蒙上學,得益于母親是老師。湖區(qū)的孩子上學晚,我一直是同學中年紀最小的,個子也最矮,座位總是在第一排,站隊也總是站在第一個。盡管學習很好,但無論是站著還是坐著,我都感覺比別人矮一節(jié),很沒面子。有些調(diào)皮的同學,特反感我讀書,經(jīng)常偷偷地將我的課本扔掉,還輕而易舉地將我抱起來打轉(zhuǎn)轉(zhuǎn),我在空中拼命掙扎,引得同學們哈哈大笑。很傷自尊的。

“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許多同學都忙著當紅衛(wèi)兵、紅小兵,哪有心思讀書啊?我們這一屆只有兩個班,是由六六、六七和六八三屆小學畢業(yè)生湊起來的,也就幾十個學生,經(jīng)過兩年初中,再讀兩年高中。在年級里,我與年齡最大的同學相差六七歲。

同學們早已厭倦讀書了,十分羨慕校園外的熱鬧與戰(zhàn)斗。好不容易熬到了高中畢業(yè),大家心里都有著一團火,成天吵著嚷著要走向社會鬧革命。我似乎也不甘落后,暗暗地從高爾基的《海燕》中抄寫了幾句詩,夾雜一些我的想象和情感,寫了一首名為《像海燕那樣……》的長詩,交給了校墻報編輯部。全詩約有幾十行,抄了整整兩張大白紙,我在詩中呼喚同學們“要像海燕那樣,經(jīng)風雨,見世面”。次日一早,我寫的長詩就貼在校圖書館門前的墻報上。

如今我已經(jīng)記不清那些詩句了,只記得墻報上的詩是用藍廣告色字寫的標題,粗粗的黑體字,很醒目。詩很快吸引了同學們前來觀看、朗誦。記得有位中年老師,一連幾天的早晨都站在墻報前大聲朗誦這首詩,聲情并茂,慷慨激昂。很快,一些愛好文學的同學也加入到早晨朗誦的行列。清晨,當朝陽冉冉升起時,同學們站在墻報前,由這位老師領(lǐng)誦:“要像海燕那樣……”洪亮的聲音,穿過操場,在廣闊的天空久久回蕩……

這該是多么激動人心的情景啊!這時,我默默地站在隊伍里,跟著同學們一塊兒朗誦。我熱血沸騰,我興奮不已。我不時偷偷地掐著自己的大腿,這詩真是我寫的嗎?傍晚時,校園安靜下來,我從書包里拿出詩的草稿,站在墻報前逐字逐句地對著。這真是我的詩作啊,我興奮地跳得老高,一把抓住墻報旁歪脖子樹的粗枝丫,拼命地做引體向上,直到將自己累得精疲力竭。

同學們都很好奇地猜測著這位領(lǐng)誦詩歌的老師,他是哪調(diào)來的?怎么沒見過呀?這么愛好詩歌,又有激情,肯定是教語文的。

我明顯地感覺到,同學們看我的眼神變了。他們常十分羨慕地看著我,不時地問寒問暖,盡管有些虛情假意,但我很領(lǐng)情。他們再也不打擾我讀書了,勞動課凈讓我干輕松的活。這是我學生時代一段無比美好的時光。

終于有一天早晨,那位帶領(lǐng)同學們朗誦詩歌的老師從墻報前消失了。很快有消息傳來,他是一個從醫(yī)院里逃出來的精神病患者。他曾經(jīng)是位語文老師,因失戀而壞了腦子。醫(yī)生們上街鬧革命去了,他便趁機逃了出來,混進了我們的校園。白天藏匿在圖書館的倉庫里,夜里出來偷東西吃,清晨站在墻報前朗誦詩,樂此不疲。

盡管是一場鬧劇,可這首詩還是讓我出盡了風頭。同學們都認為,傳說中的兩個上大學的名額,肯定有一個是我的。我也這樣盼望著。

我年紀還小,我想讀書,如果真能直接上大學,我的憂慮就一掃而光了。我興奮地等待著?？梢恢钡鹊诫x開學校,也沒有什么消息。

二

我做好了到農(nóng)村去的準備。母親說,打聽政策了,要年滿十六歲才能下鄉(xiāng)。母親問我,要不在家再呆上一年?到時年齡也夠了,個子也長高了。我搖了搖頭,堅定地說:“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我要鍛煉自己?！北M管內(nèi)心很膽怯,但我決不讓同學們看笑話。

母親見我鐵了心,只得一邊幫我整理東西,一邊偷偷地落淚。

每天早晨,我堅持到學校,不是去讀書,而是抓著那棵歪脖子樹做引體向上。經(jīng)過刻苦鍛煉,我的臂力和手勁明顯增長。我雙手抓住樹枝,垂直著身體,一口氣能做二十個引體向上。握拳彎起手臂,竟然隆起了一坨結(jié)實的肌肉。我的信心鼓足了。

我練臂力的動力來自一種名叫“沖擔”的工具。讀中學時,每學期都要下鄉(xiāng)學農(nóng)一段時間。當?shù)剞r(nóng)村有一種叫“沖擔”的農(nóng)具,它形似扁擔,微微呈弧形,一般用棗樹或榆樹等硬木頭制成,兩頭是牛角一樣的鐵尖。收稻麥的時候,男人們將沖擔插入稻麥捆中,舉過頭,再插上另一捆,然后很瀟灑地走在狹窄的田埂上。三十出頭的精壯男人,一次可用沖擔插起四個稻麥捆放到肩上。整個過程快捷流暢,顯示出一種力量之美。我試了試,不說四個稻麥捆,就是一個也撮不上肩,因為我沒有臂力。我想,有了臂力就能當農(nóng)民。

就在這時發(fā)生了一件意外事情,我的腿骨折了。

事情的經(jīng)過很簡單。這天吃過午飯,我站在家門口發(fā)呆。父親的同事葉叔叔走了過來。葉叔叔平時就經(jīng)常逗我,我有點討厭他。他打趣道:“要下鄉(xiāng)了吧?人沒有一桌子高,能行么?”他邊說邊用手比著我的高度。我很生氣,沖了上去,躬身猛然用力抱起他的左腿,企圖將他摔倒在地。他沒防備,身子一晃,本能地抱著我壓了過來。我頓時感到右腿咔嚓一聲,與他一同倒在了地上。我疼得嗷嗷大叫:“我的腿斷了,我腿斷了!”

人們圍了上來,這下輪到葉叔叔傻了?！耙粋€大人,與小孩動手,羞死了人了?！比藗兗娂娮l責他。葉叔叔小心翼翼地將我抱進屋里,平放在長凳子上。我緊閉著眼睛,一個勁地嚎叫。父母親聞訊趕來了,老中醫(yī)也趕來了。母親緊緊地抱著我,輕輕將我右腿的褲腳拉起來。只聽老中醫(yī)說:“瞧,這右腿骨凸出了一塊,分明是骨折了。”我哭得更傷心了。

母親急了:“啊?他腿斷了,要殘疾了?”老中醫(yī)說:“別害怕,很快就會好的?！彼贿叞参磕赣H,一邊輕輕地摸著我的腿。他讓人找來幾塊杉樹皮和紗帶,又叫兩個男人按住我的身子。突然,他猛地將我的右腿一拉,我疼得尖叫起來,幾乎昏死過去。老中醫(yī)使勁地按住的我腿,麻利地用杉樹皮夾住骨折處,再用紗帶緊緊地綁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