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仁康
春雨下個不停,長長的雨絲從天空飄落,無窮無盡。江南四月天。世代總結下一句話:杏花春雨江南。路邊、村頭、溪畔,桃杏花三三兩兩開著。從雨霧中透出柔和的粉色來。雨水啊,雨水沖刷著這土地里太多太多的苦寒、苦難。人們感到了多情的雨水帶來了春的彌漫氣息。1949年4月,15歲的我正在江蘇省立常州中學讀書。有一段時間了。老師同學無法靜心下來教書讀書,總有一些消息令大家暗中驚喜:那個腰間別著短槍、總用斜視目光打量一切的軍訓教官,突然消失不見了;常州城里軍警們在征用所有的“萬國牌”汽車,從載重車到小轎車,有幾個反叛者被格殺勿論了;我們學校隔壁是國民黨的第一綏靖區(qū)的司令部,夜夜燈火通明,人車雜亂鼎沸,呈現出從來未有的張惶,院子里焚燒文件的火光,透過鐵絲網照得我們難以入眠。沉悶的春雷時時在空中擂鼓巡行。宿舍里同學們常在夜半被驚醒,竊竊私語著。每位同學無時無刻都與社會聯系著,社會的神經也無時無刻都伸到同學之中。報紙上天天都有“國軍”“轉進”的消息,“轉進”就是撤退。這是小孩子都明白了的。我們每月都從家里扛幾斗大米到學校。交伙食菜金?!胺◣拧辟H值米價飛漲,同學們曾經上午從家里拿了“法幣”,下午去交伙食費時。米價已經漲了一倍了。街上常見人們用自行車馱著成捆成捆的“法幣”去買幾升米或幾盒火柴。我們每月從家里拿米時,父母都聲音嗚咽,神情悲戚。1949年初的米價每石6200萬元,每升米32000粒,有人算出每粒米要19元錢。在抗日戰(zhàn)爭之前2元錢可以買一粒珍珠,此時的一粒米可買戰(zhàn)前的8粒珍珠,人們驚呼“米貴如珠”!“法幣”的面值已到“億”的天文數字。1948年王云五當了“財政部長”,進行幣制改革,300萬“法幣”兌“金圓券”1元,可是沒有多久,“金圓券”也開始貶值,面額上也印上了“億”字,僅僅9個月“金圓券”又等同廢紙,從“金圓券”發(fā)行到1949年4月,物價飛漲了62719倍。人們處處在流淚,在哭泣,在詛咒!這世道還讓人們喘氣嗎?還讓人活嗎?什么叫“水深火熱”?此時的人們有著最感性的體驗。春雨下著,春雷轟鳴著,也許上蒼已經睜眼,要拯救黎民百姓了。4月20日夜半,同學們被遙遠的雷聲,驚醒了,我們悄悄地爬起來,相互詢問:“雷聲?”“炮聲!”21日一早,我們才明白:解放軍過江了,我們解放了。我們的同學們隨即翻墻沖進第一綏靖區(qū)司令部。以前我們認為是“閻王殿”的地方如今空無一人。靜得有點猙獰,只聽到我們自己的腳步“跶跶”聲。我們沖進辦公室,滿地亂紙,所有的柜、桌,抽屜拉出后都沒有來得及關上;佩著短劍的、穿著戎裝的蔣介石像,從墻上跌落在地上,上面印滿了腳印,過去的“尊嚴”受到鄙視,過去的“至高無上”遭到否定,我們感到快意。我們在一地亂紙片上跳著叫著,這是我們年輕人生的第一次情緒的釋放??墒?,過了沒多久。司令部里的好幾幢樓里傳出隆隆聲,樓塌房坍,敵人臨走時安的定時炸彈一個一個爆炸,對徹底的失敗發(fā)泄最后的惡毒。我們倉惶跑回學校。從此學校禁止我們踏入那個危險地段。那時,我的母親在常州鄉(xiāng)下種田,我的父親在宜興縣湖汝鎮(zhèn)謀生。母親和我記掛著父親,趁學校不上課的機會去看望父親。我和幾位宜興籍的同學上了路,當時沒有任何交通工具只靠腳走,從常州到宜興大約100多華里,其中有一段要走上京杭公路。從南京到杭州的這條公路,沙石路,并不寬。前幾天在這條路上演繹過大逃亡、大潰退、大塞車、大擁擠。軍民的逃難潮交織在一起,汽車、獨輪車、步行者擁擠在一起,吆喝、鳴槍、喇叭聲、哭喊聲混合在一起。解放軍渡江后,這大逃亡隊伍后面緊跟著追擊的解放軍。雨一直下著,雷時時在天上轟鳴著。雨水在路面上嘩嘩流,雨水把沙石路泡爛了,經過車流人流的碾踏,到處是大大小小的水坑。追擊途中,解放軍先頭部隊晝夜不停地往前穿梭,去攔截向南潰敗的國民黨軍有建制、還有戰(zhàn)斗力的部隊,他們對和他們同路的、潰散的敵人,起初還‘繳槍不殺,后來因為俘虜太多,還要管他們吃喝、治療,成了“包袱”,影響追擊,只下了槍栓就算了;后來槍栓也太多了,槍栓也不下了。于是出現了交戰(zhàn)兩軍共路、并肩行軍的奇觀。解放軍軍中不停傳著短促命令:“快!”“跟上!”他們在人流,在炮車、馬車、汽車流中游龍一樣小跑,超前。布鞋、草鞋在水中泡著,很快就爛了。戰(zhàn)士的腳被泥水泡得慘白慘白。腳走爛了,有的見到了骨頭??吹铰愤呌衼G棄的軍毯、衣服。撿來包在腳上繼續(xù)走路。沒有想到勝利之師也如此艱難。沒有時間埋鍋造飯,只能一邊走一邊咀嚼被雨水淋濕了的生米、生面。幾天幾夜的急行軍,困倦折磨著每個戰(zhàn)士。據說,一位戰(zhàn)士一失足從崖上滾到崖下,同伴都以為他犧牲了。他躺在那里一動不動。搶救人員趕到崖下,忽然聽到了他的鼾聲,他居然沒有跌醒。我們幾位同學走上京杭公路時。人流、車流已經遠去了,公路顯得有點冷清了。沿路有坦克和兵車側翻在路邊,更多的是那些從民間征用來的“萬國牌”汽車,像一堆堆廢鐵在春雨中癱瘓著,人去車空。經常有散兵游勇,在路邊附近的村子里,用毛毯用手表換一碗飯充饑,百姓憎惡這些穿黃狗皮軍裝的軍人,看見他們進村。“嘭”一聲把門關了。三三兩兩的國民黨傷兵,拄著樹干木棍,繼續(xù)無目的地向南移步。盡管在前方的幾百里遠處早已響起了堵截的槍炮聲,他們渾身滴水,蓬頭垢面,仍然一瘸一瘸地、機械地向南艱難走去。他們此時在想什么呢?回想以前,還是預想未來?偶爾看到穿插著旗袍的官太太,高跟鞋走丟了,手里挽著一個小包,也在向南行著。想必乘坐的汽車壞在路上了,她也被她的男人遺棄了。春雨啊,牛毛一樣細密的春雨啊,紛紛揚揚下著。路邊、山崖邊、村頭,桃杏花生機勃勃地開滿一樹花。雨霧彌漫著。“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贝禾祀m然并不完美,但它是充滿希望、生氣的季節(jié)。江南的田野全年是綠的,可是在春雨春雷的催生下,樹梢長出鵝黃的新葉,地上長出無邊無際的小草小花。大自然在春天里欣欣向榮。與蔣家王朝“四海土崩,九州瓦解”的頹敗形成了很鮮明的對照?!度龂尽氛f:“國之興也,視民如赤子;其亡也,以民為草芥?!眹顸h政府與民為敵的結果。就展現在我們面前了。當我們從京杭公路轉入去山區(qū)的小路,在一個小村里,看到一個乞丐一樣的國民兵,要用一支卡賓槍換一碗飯吃,一位中年婦女站在門口就是不換,大聲嚷嚷說:“以前我們怕你手里的燒火棍。也恨這燒火棍?,F在我們不怕了!我要你這燒火棍有什么用?去,去,去!”老百姓不要槍,但那個散兵游勇身上別無長物。鞋子爛了,身上的軍裝漚出一股霉味,披在身上的軍用毛毯污穢不堪。還有什么?他和他原來效忠的政府一樣。一無所有了。不過,好心的大嫂還是給了他一碗冷飯。半個世紀后,我回過一次家鄉(xiāng),家鄉(xiāng)已是另一重天另一幅地了,不但寧杭公路這樣的主干道已經高速化,許許多多支線也都坦平、筆直、水泥化。除了春天的多雨,田野的凝綠沒有變,其余都變化了,家鄉(xiāng)都變得很陌生了。惟有這綿綿的春雨,在雨霧里開出樹樹紛紅的桃杏花,依舊那樣親切、熟稔。60年一個甲子,未成年的孩子變成了銀鬢老者,可是心情猶如眼前的春天,是充滿希望和激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