狴 月
戀愛時我就知道,我和華是兩種人,他現(xiàn)代得有點麻木了,我只有古老的溫柔,就像石頭和水。我就知道,如果走進婚姻,想長久,想美好,我就有一項大工程,要用我的水一滴一滴地將石頭滴穿,滴出疼痛,滴出哭泣,滴出愛情。因為,我只有溫柔。相識就在手術(shù)室,華主刀,我是實習(xí)助手。華濃黑的眉下閃爍著一雙明亮的眼睛,一絲壞笑,就像看透了我骨子里的敏感與羞弱。傷者是個歹徒,是警察押進醫(yī)院取身體里的子彈的。我發(fā)現(xiàn)華在用麻藥時動了手腳,歹徒痛得咬牙咧嘴,汗珠密密麻麻出了一層又一層,但卻一聲不叫,怒視著華。華卻是幽幽的笑臉,只有我在哭,還傻傻地勸歹徒:“疼就叫吧,叫吧……”華就多看了我?guī)籽?,搖了幾次頭。手術(shù)后,他就幽幽地對我說:“你真讓人心疼?!蔽艺f:“你哪里有心啊!”就紅臉跑掉了。真是我的溫柔驚動了他,我返校后,他還給我打過電話,這對他來說已經(jīng)很難得了。他出身豪門,是醫(yī)院最年輕的外科醫(yī)師,護士小姐們就像蜂蝶一樣纏繞著他,還有不少外面的女孩給他送花,他都是以玩笑的姿態(tài)應(yīng)對,就和持刀做手術(shù)時一樣游刃有余。也是在他的關(guān)照下,我分到了他所在的醫(yī)院。那天,華突然問:“麗,我可以喜歡你嗎?”我愣了一下,大叫:“有你這樣開始的嗎?”我跑到?jīng)]人處,卻笑了,我知道和他的萬里長征開始了。那天華做完一個手術(shù),下班了,人都走了,他關(guān)了門,一下子抱住了我,完全是強暴式的,就在那張手術(shù)床上,我是在尖叫和掙扎中輸給了他。見血不驚的他看著我的血卻流淚了,說:“麗,我們結(jié)婚!”我哭吼:“你會戀愛嗎?你知道疼痛是什么嗎?”他沒再說話,把一枚金戒強行戴在我手上,拉我走,上他的車,回他的家。我最吃驚的是他別墅里那張床。全套下來三萬多元,帶自動升降調(diào)位和音樂催眠裝置,我站在那床前發(fā)呆,幻想著如果躺上去會不會融化掉?晚上,躺在同一張床上,我問他:“你是不是在這樣的床上睡得麻木了?”他說他生來就是一個麻木的男人,能被我的溫柔驚動,就足以成為愛情了。我用針扎了他一下,他慘叫了一聲,我笑了:“你知痛就好。你記著,我一生只能有一次愛情,不管你是真是假,就一次!”新婚之夜,華接到十多個男女的電話,都是警告他的,都是說我是一個從里到外的玻璃人兒,是透明的,是美麗的,但也是易碎的,一次性的,碎了就會是永遠(yuǎn)的破碎和疼痛,會疼碎自己也疼碎許多許多人的心,所以,如果他不能確定這一生就只愛我一個,不能保證一生不讓我傷心一次的話,就乘早離開!這樣的電話一個接一個,有男人,有女人,有男孩,有女孩。華問我打電話的人都是誰,我說我真的不知道是誰,真的不知道。我當(dāng)然知道,從情竇初開一路走來,我的溫柔所驚動的不是他一個。華說人們的提醒全是多余,他懂得怎么愛。他開始做全盤家務(wù),搶著洗衣,他說他有力氣洗得快。飯后搶著洗碗,他說女人洗碗會讓手上皮膚老化加快。晚上,我上廁所,就幾步遠(yuǎn),華一定要背著我去。慢慢成了慣例,夜夜如此。我生孩子的時候,那么痛,一滴淚也沒掉,倒是華哭得像個小女孩。只要我說想吃什么,哪怕半夜,華也一定要買回來。我一直這樣享受著,我知道這只是一個難得的階段。華升職了,忙了,我工作穩(wěn)定,野心不大,有大量時間做賢妻良母。我總是把華的衣服洗得干干凈凈,袖口衣領(lǐng)熨平整,再疊整齊,放在床頭,第二天好讓華帥帥地去上班。我寧可自己不買衣服也要讓華穿高檔,我說華身架直,穿衣服好看,不像別的男人好衣服穿不出好樣子來,我說好衣服就是給她的華做的。平時在華和人說話的時候,我總是臉上滿是支持地在旁邊點頭笑,不管華說的對不對。華的爸爸心臟病突發(fā),住院后偏癱了,我把老人接到家里,日日夜夜喂吃喂喝,端屎端尿,擦洗身體,直到老人去世。華的父性也沒成熟,對孩子沒多少親情,偶爾抱一下,孩子就哭,他就趕緊塞給我。他在床上的變化最為明顯,我能感覺出來,他對女人的“愛”是有階段性區(qū)別的,他喜歡少女,接受沒孩子的少婦,而生了孩子的女人他就很難再有激情了。婚前,他每次都會吻遍我的全身,整個過程都是瘋狂的,婚后,他每次都是一下子進入主題,全部激情都在兇猛的動作中,現(xiàn)在,他很少主動,我嬌纏他時,他就像做一件很無奈的義務(wù)活兒,連虛假的呻吟都顯出有氣無力。但在日常生活細(xì)節(jié)上,他對我還是很關(guān)愛的,我明白,他是那種對愛情沒有多少理念和原則的男人,跟著感覺走,走到哪里算哪里。華回家少了時,我就知道真正的磨合就要開始了,我仍不動聲色。為了躲我,華迷上了麻將,時不時去同事的麻將桌上湊熱鬧,我說你工作壓力大放松一下也無可厚非。華上癮了,天天深夜回家,我說太晚了回來路上不安全,別去了。第二天,華就把牌友帶回家,從此家里成了賭窩。那天早晨,我起床看到他們還在玩,就制止,華當(dāng)時正是輸家,正憋著一肚子氣,上來就給了我?guī)讉€耳光。我愣了好久,沒哭,帶孩子走了,租房分居。我并非沖動,而是早就想好了,必須這樣。華越玩手越大膽越壯,他已看不上單位同事的小打小鬧,玩到了社會上,他的牌友五花八門什么人都有,不但個個出手瀟灑,身邊還都有嬌艷的情人小蜜相伴。終于,華對小紅動心了。小紅是一個大老板的跟陪小姐,如花似玉。大賭家都是四五十歲往上的財主,只有華三十出頭,小紅桌下腳送暗號、桌上眼送秋波,還打暗號多次讓華轉(zhuǎn)敗為勝。有人告訴我,華和小紅同居了,就在家里。我回家,小紅也在家。我還問了小紅一聲好,冷靜得讓華發(fā)呆。華看了我好一陣子,說:“我們離吧!”我說:“我哪里做得不好你說出來,我改,為了這個家我們不要離,我以后會更加溫柔地對你的?!比A說:“離!”我走到小紅跟前,傻傻地說:“他要和我離婚!”小紅說:“你看你,這事咋能問我呢?你咋比我還傻?”華早寫好了協(xié)議,讓我簽字。我又傻傻地問:“真的嗎?”華吼:“簽!”于是,就離了。我自己請求調(diào)到另一家醫(yī)院,因為華看見我會心亂,我不想影響他的工作。華不在家時,我去家里和小紅說話。小紅給我削蘋果。我說:“華削蘋果可以一刀削下整個蘋果皮不會斷的……”小紅說:“看電視吧,你喜歡看什么?”我說:“體育節(jié)目吧,華喜歡看,他在家時把聲音開得好大,有時還跟著激動地亂叫,他有時傻傻的挺好玩的……”小紅流淚:“麗姐,咱出去玩吧?”我說:“就在家吧。華不喜歡出去玩的?!毙〖t哭了:“麗姐,你真是傻!”我問:“你們怎么還不結(jié)婚呢?”小紅說:“你樣樣比我好,你長不了,我能長嗎?”我笑了。華的賭運越來越差,家里開始欠債。小紅怕見我了。華出了手術(shù)事故,被處分降職連帶罰款。小紅不辭而別無影無蹤了。華給我打電話,我不接。華第N次打來電話:“麗,我想孩子?!蔽覓炝?。我第九次在華的門口徘徊時,華看見了。華開門抱住我大哭。我也哭。進家,華說了好多好多賠罪的話,讓我原諒他。我說我真的好想原諒他,真的。華說他再也不會出錯了,他要好好地愛我,補償我。我說我真的好想回到從前,真的。他抱我,親我,就在這時,我大聲尖叫起來,拼命掙脫他,大哭著逃了?;丶?,我給華打電話:“對不起,華,我真的沒辦法再親近你,我覺得你是一把刀,滴血的刀,你的手術(shù)刀……真的?!薄胞?,我求你……”“華,不,你已經(jīng)不是我的華了……”我大笑起來。華來了。撞開我的房門,愣了。從門上到一路的墻上,全是他的照片,放大的,他從前的照片。他欣喜,覺得一切還有得救,覺得我只是想讓他的悔恨深一些。他錯了。他看見我時,我抱著孩子縮在角落,渾身發(fā)抖,像看惡狼一樣看著他。他走近,我尖叫。他再走近,我再尖叫?!胞?,你怎么了?”“你是誰?”“我是華呀!”“你不是!”“麗!”“你還我的華!我不能沒有華!你還我呀!”我大哭起來,孩子跟著大哭起來。華撲上去抱住我和孩子。我尖叫著狠狠咬了華一口。華流著血后退了,他知道他真的不是華了,我再也不是他的麗了。他明白了當(dāng)初人們勸他的那些話。我瘋了,滿大街瘋跑,找我的華?!拔业娜A呢?”“你看見我的華了嗎?”“你讓我的華回家好嗎?”我拉住一個又一個路人問我的華,要我的華,我問得很認(rèn)真,我一點也不像瘋子,我會跪下求路人告訴我。我跑到醫(yī)院,找到了華,問他:“你可以讓我的華回來嗎?我求你了。你認(rèn)識他的,我知道你一定能讓他回來的……”我給華跪下了。所有看見的人都哭了。華一動不動,直到我一步一回頭地走了。當(dāng)晚,華的鄰居打來電話,說華瘋了。華在一堆碎玻璃上躺著,一絲不掛,滾來滾去,哭叫著,一地流血的碎玻璃。我明白,只有這樣,他才能稍稍平復(fù)一點心上的悔痛。我抱起了他,抱到床上。他呆呆地看著我。我笑:“知道什么是疼痛嗎?”他慢慢地點頭,同時抱起我們的孩子,淚流滿面地親了起來。我笑了,我知道,我的老公長大了,我們的愛情,又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