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　指

理想失蹤的事發(fā)生在2006年夏天。剛開始在熱衷者老瓜的組織下，我們嘗試過幾次尋找，也在電桿電視臺報紙之類的媒體發(fā)布過消息。折騰了有兩個多月之后，大家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那就是：理想這狗日的真的消失了。后來不管老瓜怎么鼓動，都沒人提得起興趣來了。消失了就消失了吧，大家開玩笑地對老瓜說，說不定現(xiàn)在他狗日的正在天上呢。你這是什么意思?老瓜臉色都發(fā)青了，他就是這么問的，你這是什么意思?沒有人會想到老瓜會這么認真起來，在他發(fā)紅的目光中，大家不由自主地就低下了自己的頭。接下來的老瓜激動得嘴唇發(fā)抖，你們太他媽不夠意思了!他把目光投向上空說，在天上?在你媽的哪個天上?當時理想肥胖矮小的女朋友小干巴也在場，連她都對老瓜的激烈反應(yīng)感到吃驚起來。為了不使氣氛變得過于尷尬，她站起來，搖晃著自己的小腦袋說，老瓜，就這樣吧。這是這個小干巴的口頭禪，是的，就這樣吧。我們丟下老瓜，各自忙各自的去了。在樓道里散去時，不知道是誰不滿地嘟噥了一句，操，好像就你熱心似的。

對于理想的失蹤，大家都感到相當意外。事實上我們不是沒有碰到過這樣的事，這么多年里，過段時間我們就會有失去一個朋友的消息。用一個老套的比喻就是，大家就像一滴水掉入了大海。不過大部分事先都會打個招呼，比如西圖。他回老家之前，還請我們喝了次酒，坐在大排檔里他搖手打斷了我們安慰他的話。對于我來說，西圖當時是這么跟我們說的，回去是件好事情。他的意思是，一回到老家所有的問題都會解決了，比如女人的問題，再比如房子的問題。我家的房子大了去了，西圖試圖跟我們開玩笑，娶二十個老婆都放得下。事實上當時我們并不傷感，我們認為，西圖理所當然地應(yīng)該回去，這么多年過去了，也沒見他混出個什么名堂，并且，我們都認為他打工的那個搞研發(fā)的公司，毫無疑問是一個很沒前途的公司。在這兩年多里，我們經(jīng)常會聽到西圖講到他們正在設(shè)計的過濾污染的儀器，但是直到現(xiàn)在，仍然沒有什么進展。最主要的是，兩年過去了，西圖的工資居然一分都還沒漲。想一想一個月兩千塊離一套商品房的距離，西圖絕對應(yīng)該回去?；厝ピ诳h一中當一個物理老師，是多么讓人安心的一件事情。

再比如三板，這狗日的畢業(yè)后跟我們混了不到一年，就雄心萬丈地去了廣州。離開之前，他也跟我們每個人都打了個電話。兄弟我要殺到廣州去了!他這么說。聽到這樣的話，每個人都忍不住馬上松了口氣，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已經(jīng)好長時間了，大家一直在期盼著這家伙離開，如果他繼續(xù)呆下去，大家就會被他每個月一次的借錢電話給搞瘋掉。為此，在眼看著三板上了火車之后，我們馬上找了個小飯店大喝了一頓。最高興的莫過于老瓜，因為三板跟他是老鄉(xiāng)，所以他被騷擾的次數(shù)大概比我們要多好幾倍。最重要的一點是，那段時間他通過招生賺了點錢，而每個人對此都一清二楚。這家伙大概每天晚上都把那點錢塞在床板底下。每一次電話聲響起，他應(yīng)該都會感到心驚肉跳?，F(xiàn)在好了，最大的麻煩離開了，值得喝到爛醉如泥。

盡管不停地有人離開我們，大家還是沒有想到，有一天這樣的事情會發(fā)生在理想的身上。這并不是說理想的狀況比那些離開的人要好多少，只是因為這么多年里，理想一直保持著一種積極向上的姿態(tài)。我們?yōu)樵S多人感到絕望過，有時候也為自己，但是我們從來沒有為理想發(fā)過愁，哪怕是他窮困潦倒地坐在我們中間喝啤酒的時候，哪怕是他再次丟掉工作。無論什么時候，和理想坐到一起時，我們都會感到放松而踏實。因為理想從來不會跟你借錢。想想吧，一個朋友，不論多么艱難，甚至有時候連你都看不下去了，主動表示要給他點幫助，都會被他拒絕。理想是這么跟我們說的，我不需要，不就是缺錢么，怎么也對湊得過去。

我的意思是，在理想失蹤之前，我們一致認為，他是唯一一個可以一直堅持下去的人。這并不是說，其他人就堅持不下去。只是其他人得靠運氣，比如老瓜，如果他搞不定大屁股李玲，如果李玲不是父母有好幾套房子的本地人，如果李玲沒有一份供電局的正式工作，如果李玲爸媽在老瓜考公務(wù)員這件事情上幫不上什么忙，如果老瓜現(xiàn)在還是饑一頓飽一頓，或者現(xiàn)在他仍然干著那份賣軸承的工作，我相信，他肯定早就消失了，而不會開著別人借給他的標致車，每天在這個城市里晃來晃去。

理想恰好相反，他從來沒有撞到什么狗屎運，但照大家的話說就是，理想肯定會是我們中間最有前途的人。剛開始說這話的是西圖，當時理想在五一路美特好超市門口支起了自己的第一個燒烤攤子。西圖的原話是，咱們都不如理想，即使咱們餓得頭昏眼花，也下不了上街賣燒烤的決心。那時候老瓜正春風(fēng)得意，李玲媽已經(jīng)同意了他和李玲的交往，并且已經(jīng)開始打點關(guān)系，讓他復(fù)習(xí)考公務(wù)員，所以他忍不住就硬邦邦起來。在西圖把上面那句話說完后，老瓜流露出了不屑的表情，他說，我絕對可以做到的，不就是賣燒烤嘛，有什么了不起?

大家都喝了不少啤酒，錢毫無疑問是老瓜出的，他扮演過很長一段時間買單人的角色，直到他發(fā)現(xiàn)這樣并不能讓我們更加尊重他一些，也沒人再對他的狗屎運表示羨慕之后，他才悄悄地減少了和我們的往來。滿肚子咣當作響的液體，讓人怎么也踏實不下來。于是西圖說，去你媽的吧老瓜，你連個屁都不算，我真不知道，你狗日的怎么能不感到心虛?我可以打保票，一見到那個大屁股，你就連你的××都找不到了，充其量，你也就是個跟屁蟲而已。

也許是因為嫉妒，我們那段時間看到老瓜就覺得不順眼。有些人控制不住表達了出來，比如西圖。也有些人忍住了，比如三板。三板這家伙成功地和老瓜培養(yǎng)出了友誼，不僅僅因為他們是老鄉(xiāng)，還因為三板無條件地擁護老瓜，他像個跟屁蟲，跟在了老瓜屁股后面，無論老瓜說什么，三板馬上就會表示認同。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窮困潦倒的三板需要錢，毫無疑問，老瓜的作用比我們更大一些。所以，那天下午當西圖和老瓜發(fā)生沖突的時候，三板馬上就站了起來，他對西圖說，狗日的西圖，說老實話，我一直覺得你是個傻×，活該連個女朋友也看不住。這話戳到了西圖的痛處，本來他有一個很漂亮的女朋友，還在一個大學(xué)的成教院讀書，本來西圖以為這樣一個和自己一樣來自農(nóng)村，并且沒有任何能力的姑娘，會和自己一直走下去，讓他意外的是，連這樣的姑娘都心懷偉大的夢想，沒過多久，就搭上了一個本地的有車有房的老男人，并且迅速地把西圖清除出了自己的生活。在西圖和這個漂亮姑娘一起時，他不止一次給我們吹噓過這個姑娘的乳房。你們絕對沒有見過那樣的，大部分女人站著的時候乳房會下垂，躺下去的時候，乳房又會攤成一灘，但是我女朋友例外，無論她處于什么姿勢，乳房都堅挺滾圓，彈性十足。

那天接下來的時間，西圖突然就撲向了三板。已經(jīng)好久沒有人打架了，大家被眼前的情景給嚇了一跳，過了半天，才上前拉架。等人們終于把他倆分開的時候，西圖突然又沖向了老瓜。操你媽老瓜，有種你就跟老子單挑，別你媽背后偷襲。周圍的人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們。如果不看在

朋友一場的分上，老瓜這么說，老子非找人搞死你不可。這家伙的表情相當認真，所有的人都閉上了嘴，看著他打車揚長而去。

這件事情造成的后果是，由于老瓜突然離席，沒人給付賬了。我們翻了半天口袋，才把飯錢給湊齊了。從此，老瓜就跟我們很少往來了。讓大家意外的是，當天晚上，三板就找西圖道了歉，他態(tài)度相當誠懇，沒有人愿意跟三板較真。三板是跟理想恰好相反的那種人，每天他都把搞大事業(yè)放在嘴巴上，幾乎每份工作都堅持不到兩個月。這樣太慢了，他這么解釋，一個月這么點工資，什么時候能攢夠錢呢?我得搞點大的。兄弟們，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除了賣燒烤，理想還干過許多其他事情，比如開出租了，推銷化妝品了，給報紙拉廣告了，等等等等。就在他開出租那段時間，我們鼓動他做了到現(xiàn)在為止，唯一不靠譜的事情。讓他去追我們原來的一個同學(xué)，這個同學(xué)就是上文所述老瓜的老婆。我們一致認為，像理想這么一個腳踏實地的好青年，就應(yīng)該有點好運氣。我們相信，即使好運氣降臨到理想身上，他也不會翹起尾巴，不知道自己是誰。所以，我們對理想說，上吧理想，這種機會錯過去就不會再來了。天知道當時我們的腦子是怎么想的，一個一個像是傻×似的，一天到晚地給理想講道理，你想想吧，她剛和男朋友分手，恰好處于空虛失落期，基本上隨便一個男人就可以把她打動的。見理想還有點猶豫，我們又說，其實沒什么的，不就是和幾個男人發(fā)生過關(guān)系么?

我們忽略了理想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我們?nèi)滩蛔【屯萍杭叭似饋?，那時候的我們，做夢都想著來點好運氣，走在街上都低著頭想撿點錢。如果有一個李玲這樣的大屁股擺在面前，我相信沒有人能控制住自己。但是，真正當李玲擺了過來，我們?nèi)几械叫奶摌O了，連說句話的勇氣都沒有。我們?nèi)狈Φ讱猓恢罏槭裁?，大家就感到自慚形穢起來。幾乎不需要多加思考，理想馬上就成了我們認為的理想人選。是啊，理想和我們不一樣，如果我們中間一定要有人得到好運氣的話，除了理想，大家再想不起第二個人選了。

照西圖的話說，理想，你就放心好了，肯定是手到擒來的事。西圖這么鼓勵理想是有其他原因的，那時候西圖剛從老家上來沒多久，之前他上了幾年教育碩士，和他一起的同學(xué)都安心去鄉(xiāng)下教書去了。在我們歡迎西圖回來的飯桌上，好幾個人，包括那些混得鼻青臉腫的家伙，都對西圖說，應(yīng)該回來的。三板喝多了后，抱著西圖的肩膀，差點沒把肚子里的東西給吐出來。這個每天跟在老瓜背后，總想指望老瓜給他點好處的家伙，對西圖是這么說的，我最看不起那些回老家的人了，一點背井離鄉(xiāng)的勇氣也沒有，難道人生就是打打麻將，喝喝啤酒?西圖，你出來得很對，只有出來才能做出些大事來。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那次飯局，理想表現(xiàn)得最不激烈。哪怕是西圖在發(fā)表慷慨萬分的演說時，他都保持著足夠的冷靜?！拔医^對不跟那些把學(xué)生往前調(diào)一排座位，就收家長500塊錢的家伙們做同事。我為他們感到可恥!”這是西圖的原話。不知道誰起的頭，大家還稀里嘩啦地鼓了半天掌。

剛來時的西圖，用了三個月的時間才找到工作。在這三個月的時間里，他一直住在理想那里。只有理想可以做到這點，幾乎每個人跟他張開口，他都會幫你。這么多年里，我們每個人都被理想幫過忙，搬家借錢找房子啊，接朋友取個東西了，只要你開口，理想就會干勁十足地去完成。西圖不僅在理想那里住了三個月，最主要的一點在于，那三個月里的一日三餐都是理想做的，就跟個家庭主婦似的，理想一下班就會戴上圍裙在樓道里忙碌。不得不承認，理想做的飯好吃極了，每個吃過的人都贊不絕口，甚至做起自己學(xué)著做飯的打算，為什么我們不能對自己的胃好一些呢?工作不順那是沒辦法的事情，做點飯總是自己可以控制的吧，我們的時間這么多，做飯總比浪費了好。于是我們陸續(xù)把灶具什么的買了回來，可惜的是，沒有人可以堅持下來，沒過多久，大家就又回到了街邊的小飯店里，寧愿吃倒胃口的炒面，也不愿意站到煤氣爐前。

在一次聊天中，西圖表達了對理想的佩服，理想太牛了。大家對此都表示認同。這個身材不高，戴著黑邊眼鏡還有點結(jié)巴的家伙，擁有我們所缺少的腳踏實地的品質(zhì)。

在理想追求李玲那段時間里，我們中的大部分，也都有了自己的女朋友。但是坐在一塊，你能感覺到仍有一種非常不滿足的情緒。我敢打賭，如果老天給我們一人丟一個女人，馬上，我們就會把身邊的這位給驅(qū)逐出境。對，就是這種感覺，我們需要的遠遠比現(xiàn)在擁有的多。

誰都給理想出過主意，什么送花，寫情書，請看電影，事情也正在朝著我們預(yù)想的方向前進，到那一年夏天結(jié)束的時候，理想終于把李玲搞定了。所謂搞定一說，最先是西圖跟我們說的。相比較而言，理想跟西圖說的心里話更多一些，主要是因為，西圖找到工作之后，租的房子就在理想隔壁。他興奮地給我們每個人都打了電話，知道么，理想終于把李玲給弄到床上去了。這就對了!我們像西圖一樣大叫起來，理想完全應(yīng)該吸引全世界女人的注意。

后來，就在老瓜和李玲搞到一塊之后，我們和理想進行了一次很長時間的談心活動。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我們不滿地問理想，為什么要把這么好的事情讓給老瓜那個混蛋?理想有點局促地坐在我們中間，他很不習(xí)慣成為人群的中心，你可以從他發(fā)抖的雙腿看出這一點。我不行，他這么對我們說。看著我們迷惑的表情，他試圖表達得更清楚一點，但是越說我們越不知道他到底想告訴我們什么。西圖把手放在理想的肩膀上，你放松點吧哥兒們。過了半天，理想終于平靜了一點。他是這么跟我們說的，不知道為什么，一和李玲到一塊，就感到心虛。

怎么會?我們表示不解，我們這種沒有一點內(nèi)涵的家伙，心虛是正常的。但是理想你這么一個實干家，一個腳踏實地的人，我們都以為你應(yīng)該充滿自信啊。不就是錢多一點么?理想沖著我們搖了搖頭。這種結(jié)果讓我們感到絕望。

照理想說，和李玲一塊沒多久，李玲就開始鼓動他別開出租了，我父母肯定不會讓我跟一個開出租的在一起。為什么?開出租有什么不好?西圖明知故問，難道像老瓜一樣，每天騙完這個騙那個，每天都為不勞而獲而奮斗，就更好么?開出租有什么不好?通過自己辛勤勞動來賺錢，我不知道這有什么不對的。說老實話，李玲就是一個傻×，我們這么多人，誰可以做到和理想一樣，腳踏實地，勤勞勇敢?誰能?誰都不能!我們每天坐在這里，吹牛，做夢發(fā)財，但是我們想的全是歪門邪道。

很明顯，西圖有點太激動了。原因在于，這個夏天，老瓜賺到了錢，而他沒有。這難免讓他氣急敗壞。西圖一直認為，老瓜純粹是個廢物。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敗在他的腳下。事情是這樣的，這個夏天剛開始的時候，西圖和老瓜不知道從哪里找到了關(guān)系，替一所大學(xué)的下屬學(xué)院招生，這學(xué)院連個屁都不是，學(xué)位證根本發(fā)不了。他們需要做的就是，跑回老家，把那些急于讓自己孩子上大學(xué)的家長忽悠得團團轉(zhuǎn)，掏出錢交給他們，然

后他們就可以從里面提成一大筆。

問題是，西圖這三個月一個學(xué)生也沒招到，而老瓜招了二十多個，二十多個是多少錢你知道么?他媽的整整六萬。六萬塊讓老瓜腰板直了許多，他硬邦邦地朝李玲靠了過去，很快就得了手。

而一直被我們寄予厚望的理想，現(xiàn)在卻灰溜溜地坐在這里。不過，最后，理想還是把我們說服了。他說，不是你的東西，想得也得不到。理想還說，剛開始還好，他和李玲進行到摟摟抱抱的階段時，他沒有任何猶豫，心潮澎湃。但是當李玲帶上他去了她家一趟之后，他就軟下來了。我知道，理想這么說，一跟李玲，我這輩子就什么都不用發(fā)愁了，但是我太心虛了，總感覺這不是真的。以至于，當李玲真的脫光躺到他床上時，他居然抬不起小頭了。李玲認為這是他過于緊張的緣故，于是帶他去放松，購物，玩樂，起到的作用卻恰好相反，每次當理想看到白花花的銀子，從李玲的口袋里轉(zhuǎn)移到別人的口袋里，他就雙腿哆嗦起來，到最后，一看見金碧輝煌的建筑，比如大商場了高檔餐館了，他就有一種去馬桶上蹲下去的沖動。

2006年夏天過了一個多月的時候，我們其中幾個人在一個傍晚把理想的東西從他租的房子里搬了出來。干之前本來我們還抱有點幻想，希望能通過這次搬家，在哪個犄角旮旯里發(fā)現(xiàn)點什么，比如理想的親筆信之類。為此我們每個人都在房子里溜達好多個來回，不放過哪怕是鋁合金窗戶旁邊的一小絲縫隙。弄得雇來的小貨車師傅一遍遍地進出，臉上流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可惜的是，我們?nèi)硕鄤荼姡總€人臉上的表情都很不放松，于是他動了動嘴唇，卻沒說出話來。結(jié)果呢，盡管我們費了比以前每一次都大的力氣，卻仍然一無所獲。等我們搬完家，地上就只剩下了一堆宣傳單。這些宣傳單大部分都是關(guān)于房子的，還有一些婚紗攝影、裝修廣告之類，理想在這些宣傳單上畫滿了字。這些宣傳單再次提醒我們，狗日的理想本來馬上就要過上安穩(wěn)日子了。大家的情緒忍不住就低落起來。你說說吧，老瓜和我站在陽臺上說，理想到底在想什么呢?一切都好起來了，馬上就要結(jié)婚了，這狗日的想什么呢?

這就是理想的全部家當了，一張紫色的木頭沙發(fā)，一張已經(jīng)掉了好幾根橫梁的床，還有一臺組裝電腦。最后這一樣是理想最貴重的東西，它上面一塵不染，就跟剛買來時一樣，我們可以想象，每天早上理想拿著布子仔細擦拭它的樣子：滑到鼻梁上的眼鏡、已經(jīng)被汗水浸黃了的二股筋背心、瘦得跟木材似的肩膀和手臂。這些東西堆在貨車上，你想不到它們會把車廂填滿，褥子床單、鍋碗瓢盆。在大街上，我們采取僵硬的蹲坐姿勢，一邊默不作聲，一邊聽見理想的家當發(fā)出各種咣當聲響。小干巴陪著理想的父母，把東西搬進她新找的城中村簡易房后，她朝我們揮舞了一下又短又粗的胳膊，腹部的肥肉隨之亂晃。我們也同她揮手作別。就在我們準備掉頭離開時，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小干巴突然上身往下，向我們鞠了一個躬，等她再次抬起頭來時，滿臉都是淚水了。這是小于巴第一次流淚，在這忙碌的兩個多月里，她跟以前好多年里給我們的印象一樣，就像一小塊空氣似的，經(jīng)常被我們一不留神給遺忘掉，偶爾我們不經(jīng)意地回頭時，才能注意到身后的這條小尾巴。毫無疑問，一注意到她，大家就覺得渾身不自在起來，就好像我們做了許多對不起她的事情似的。

之所以會有此感覺，是因為我們確實干過對不起小干巴的事情。在得知理想和小干巴弄到一塊時，我們所有人都表示極力反對?？偛恢劣诟盍釠]成，你就完全放棄自己的標準了吧?西圖這么勸說。理想頭戴滿是油污的白色帽子，雙手關(guān)節(jié)比原來粗壯了許多，他舉手打斷西圖的話說，小干巴就是我的標準。切!西圖露出不屑的表情來，別以為我沒看見，坐這兒一小會功夫，你的眼睛已經(jīng)在對面那個女人身上溜達了多少次了。我們回頭，果然看見了對面短裙還不到膝蓋的女人，忍不住回頭朝理想會心地笑了起來。

那天接下來發(fā)生的事，讓我們感到相當意外。理想第一次生氣起來，他用手把桌子拍得咣當作響。你們一點都不了解小干巴，知道么?小干巴可以陪我賣燒烤，小干巴不會要求去買我買不了的東西，小于巴不會每天都要求我買房子，她比我還清楚，這是一個需要努力的過程，我認識的女人，還有哪個可以做到這一點?想想我們原來那些女同學(xué)吧，為什么沒有一個愿意跟你們長期發(fā)展?因為她們跟你們一樣，都是些垃圾。你們都干了點什么?每天好吃懶做，對這也看不順眼，那也看不順眼，還覺得老天對自己不公平，問題是你做了些什么?你什么都沒干，就想腰纏萬貫，這可能么?

就在這個時候，老瓜打電話過來了。為了避免理想受刺激，我們沒有叫老瓜。你想不到，這狗日的自從狗屎運發(fā)作之后，每天那股得意洋洋的勁，就好像，再大的空間也放不下他了。他是打在三板電話上的，聲音大得我們每個人都聽得見。怎么一起吃飯也不叫我，他在電話里叫道，別騙我了，我他媽都看見你們了，稍微等一等，我把車停好后馬上就過去。我們能說些什么?什么也說不出來，只能安靜地等待這家伙的到來。

我記得那天天氣不錯，本來大家心情都挺好的，即使是給理想罵了，我們還是樂呵呵地繼續(xù)喝啤酒。在理想發(fā)表完慷慨激昂的演講之后，三板說了句，操，怎么感覺你說的跟唱的似的。連理想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來，不過我們都明白了一個道理，想把理想勸回頭，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當你需要做一件事情時，肯定會為他覺得麻煩，我是說我們中的大部分人，理想當然除外，不過我們這大部分人在放棄了自己的努力之后，一切都變得輕松起來。

但是，現(xiàn)在老瓜出現(xiàn)了，這家伙手里拿著叮當作響的車鑰匙，大呼小叫地讓老板給加張凳子，他的所有的動作都顯得那么夸張。由于人多，老板的動作稍微慢了一點，老瓜馬上就跳起來了，他嘴巴里的臟話蜂擁而出，操你媽，還想不想做生意了?這話一出，我們就都愣了，這么多年，我們中間還沒人敢和別人這樣說過話，不論碰到什么事情，我們都像孫子似的，更別提找別人麻煩了。我們靜靜地等待結(jié)果，沒想到的是，什么結(jié)果也沒有，老板腆著笑臉走了過來，小心翼翼地跟老瓜道歉，對不住小老弟，實在是人多。人多是理由么?老瓜繼續(xù)黑著他的臉。當然不是，當然不是，肥胖的老板說，這就給你加，是老哥做得不對，來，給這小兄弟送瓶啤酒!

這樣一個老瓜，坐在我們中間，所有的人都感到很不習(xí)慣。包括理想。

我們本來以為，理想和老瓜會因為李玲的事，發(fā)生點小矛盾什么的，甚至我們都做好了拉架的準備。但是，馬上我們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原因在于，老瓜居然能做到若無其事，他竟然當著我們的面吹起了牛，大談特談自己的未婚妻一個月發(fā)多少獎金，自己的老丈人有幾套房子之類。過了一會，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不由自主地就情緒低落起來，還涌起了些微嫉妒的感覺。這樣的改變自然無法逃過老瓜的眼睛，他逐漸地漂浮了起來，剛開始為了掩飾，他還會伸手摁一下左腳，但是，在他摁的過程中，身體的另外一邊竟然

加快了一點速度。很明顯，這樣的情況讓他稍微有點意外。還好的是，持續(xù)了那么一小會，老瓜就完全放松了下來，還不由自主地顯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來配合這種上升的趨勢。

到最后，我們都變得小心翼翼起來，就跟剛才那個老板似的，臉上不由自主地出現(xiàn)了奴才的表情。

我們后來設(shè)想過，如果事情就這么正常地發(fā)展下去，老瓜毫無疑問會離我們越來越遠，最終至于消失。這是一種嶄新的消失方法，不再是因為窮，而是因為富。這種情況我們想一想都覺得有點不習(xí)慣。

根據(jù)老瓜后來的描述，當他打算開一家婚慶公司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理想。如你所知，開一家公司，哪怕小到只有一間門面房，也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而理想，毫無疑問是這個世界上最不怕麻煩的朋友。后來事實證明果然如此，理想可以站在街上發(fā)整整一天的傳單，老瓜在他旁邊站了十五分鐘，就覺得路人的目光快把自己給淹死了。于是他匆匆鉆進自己的轎車，落荒而逃。

你講不清楚出于什么心理，老瓜老想讓理想富裕起來，在他的婚慶公司開起來之后，他無數(shù)次跟我們表達過這個愿望，有時候理想在場，有時候小干巴在場，有時候甚至僅僅只有我一個人，老瓜總是拿出一副過于干脆的表情說，我要讓理想富起來。

如果三板在場，我就會把目光放到他的臉上，要知道當初是他鼓動老瓜開婚慶公司的，不得不承認，三板還是有點眼光的，他的問題是他太缺少錢了，這家伙以為老瓜接受了自己的建議，理所當然地自己就成了合伙人，所以，在婚慶公司的籌備階段，三板每天干勁十足，蠢蠢欲動，見人就談?wù)撐磥怼?/p>

后來西圖對這家伙的嘴臉厭煩起來了，拜托，他這么對三板說，我敢打賭，你的未來就是一坨屎。

這句話太過于直白了，把三板給噎得差點摔倒在地，從頭到腳泛出了一層紅色的光，并且一連好幾天緩不過勁來。等他好不容易調(diào)整得稍微正常了一點，準備還擊西圖的時候，沒想到老瓜洋洋得意地帶來了那個消息。

老瓜說，他根本就沒有費一丁點力氣，理想很快就繳械投降了。當時是理想比較倒霉的時期，他每天不得不花大把的時間，跟前來趕他走的市容管理員打游擊。市容管理員之所以不能放過他，是因為他燒烤攤附近的居民，對每天沒完沒了的散發(fā)著胡椒粉味的藍色氣體厭煩極了。由于時刻保持著緊張狀態(tài)，理想那段時間身體逐漸穩(wěn)定在前傾十五度的狀態(tài)。我們都相信，只要稍有風(fēng)吹草動，這家伙馬上就能跟離弦的箭似的，把自己成功地發(fā)射出去。

形成一個壞習(xí)慣是容易的，要改掉就很麻煩了，即使是理想這樣一個不怕麻煩的家伙，也再也無法把自己拉直了，他成了一個弓形的人，但是這絲毫沒有影響他踏實下去，充滿干勁地繞著婚慶公司陀螺似的旋轉(zhuǎn)。

當然，他旋轉(zhuǎn)的效果非常明顯，這可以從老瓜的表情上看出來，每次一和我們見面，他就大呼小叫，你想象不到我的生意有多好。他還拍著胸脯表示自己的慷慨，我把收入的百分之五十都給了理想。你可以想象，如果三板在場的話，聽到這樣的消息，他臉上的表情該有多么復(fù)雜。我們的表情也簡單不到哪里去。不過最終我們還是把自己說服了，這是應(yīng)該的，理想完全應(yīng)該得到這樣的好處。

后來我們嘗試著總結(jié)理想。有的人認為，這狗日的之所以失蹤，是因為他想甩掉小干巴?？隙ㄊ沁@樣的，在電話里，西圖這么跟我說，我早就說過了，小干巴不行，她不配理想。這家伙正在飛速前進，剛回去一年半，就連老婆帶孩子都搞定了，照這樣下去，再過個三五年的，他肯定就會成為一個拄著拐杖，在太陽下面悠閑地曬太陽的老年人。這是多么完美的一輩子啊。也有人認為，理想是自己崩潰了，持這種看法的是三板，這家伙在深圳折騰了一年多一點之后，就再次殺回了我們中間，他在我剛買的60平米的還沒裝修好的二手房的地板上打了一夜地鋪之后，突然下定決心，要考個研究生，繼續(xù)回學(xué)校上學(xué)。聽到這個消息，我忍不住佩服起這家伙來，要知道，這樣一種從頭開始的勇氣不是誰都能拿得出來的。毫無疑問，老瓜是思考這個問題最深入的家伙，最終，他得出的結(jié)論讓我們的看法趨于一致起來。老瓜是這么認為的，理想這家伙實在是不適合這個社會，他的節(jié)奏完全融入不進來。老瓜還說，理想老是感到心虛，每次他給理想錢的時候，這家伙都會手腳發(fā)抖起來。你搞不清楚，為什么他老認為，對不起自己拿的錢。照老瓜的轉(zhuǎn)述，理想的原話是這么說的，老瓜，我干的活不值得你給我這么多錢。并且，理想還無數(shù)次地勸說老瓜，他認為，婚慶公司的收費不應(yīng)該這么高，我們做了點什么?他這么跟老瓜說，我們什么也沒做，就把錢從別人那里拿了過來，這不對。每次老瓜忽悠那些即將結(jié)婚的家伙，要他們消費一些根本沒什么用處的項目時，理想都會不安地漲紅臉龐。

不知道我說過沒有，在理想失蹤這件事情上，我們都感到愧疚。原因在于：理想失蹤前有一段時間，幾乎每天都會出現(xiàn)在我們這些窮兄弟面前，口袋里塞滿百元大鈔，我們理所當然地認為，這家伙太有錢了，他把我們領(lǐng)到裝修豪華人聲鼎沸的各種娛樂場所，我們看著錢從他手里迅速地轉(zhuǎn)移到了那些化著濃妝的女人、五大三粗戴著金鏈子的壯漢手里。理想坐在角落里，臉上露出奇怪的微笑。那樣一種微笑就好像剛送給兒子一大塊糖的老子。

后來我們才知道，理想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就把自己掙的那點錢給揮霍完了，他甚至沒有給小干巴留下一點點。這樣做的結(jié)果是：當有一天，我在街上看見重操舊業(yè)、埋頭燒烤的小干巴時，突然就有一種想哭的感覺。你知道的，大街上總有那么多瘋狂來去的汽車，他們就好像要去參加一場狂歡。我沒有等到綠燈亮起，也不做出一點躲避的動作，朝小干巴走去。幸運的是，居然沒有被撞飛安全地抵達了。很快我就牽上了小干巴的手。就在那會，我突然感到了久違的溫暖，這感覺讓我覺得十分幸福。是的，幸福。

責(zé)任編輯陳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