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德庫
隆冬的暮靄剛一淹沒夕陽的余暉,村子里就響起了賈四發(fā)動摩托車的機器聲,突突的聲音高一下低一下,仿佛放屁一樣打破小村的寧靜,弄得街坊鄰居都皺起眉頭,狗也此起彼伏地叫起來。與賈家隔了兩院的馮二辣大聲小氣地喊,臘八粥喝多了,突突,突突,你這個草帽警察要拉呀?其實賈四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就是讓村里人知道他又到派出所里去了,以掩蓋他的可以稱作陰謀的一個計劃。
聽著馮二辣的數(shù)落,賈四緊一腳慢一腳踹著摩托打火,心里偷著直樂。當代中國的一些偏遠鄉(xiāng)村警察典型的行頭是破吉普、摩托車和一身換不下來的警服,賈四是草帽警察出身,好容易熬到摘帽轉正當了所長,卻又因年齡過杠被下派的警察篡了權,變成了片長,破吉普就扔到修配廠拆零件,改騎摩托了。賈四從官話上講素質不錯,也會處世,雖然看不慣年輕氣盛所長的頤指氣使,卻也能本本分分做好工作。俗話講,前后任,大小妻,一個飯鍋攪妯娌,這都是天生的矛盾對立面,但賈四和新所長的關系就處理得挺好,起碼是表面上看不出什么。警察當長了,每一位都能練就不同常人的精明。賈四騎的摩托不知是幾手貨,打火不怎么好使,他就找修理鋪的焦小強修。小強對這位前任所長一如既往的恭敬,搭工搭件,修成了一腳踹。騎了兩天,賈四不樂意了,夾了條煙又來,讓小強給修成想著就著不想著怎么踹也不著的狀態(tài),并要保密。小強一臉的狐疑,人家修車都往好了修,敢情這位要往壞了修,好一頓技術攻關才完成了這項特殊的任務。從這以后,別人要騎,對不起打不著火,不信自己踹。所長派活兒不愛干,一臉的無辜,車不行了麻煩坐您的車?一來二去,這賈四的摩托就騎出了境界,騎出了滋味兒,并不斷發(fā)展日臻完善。這不,今天他又用摩托聲來一個兵書上所說的“示形”,虛而實之,跟村民們擺了一個迷魂陣。
賈四又直起身子,抻脖,目光情不自禁地向馮二辣的院子里瞅。他也不知這是一種什么心理,大概是心底喜歡馮二辣的潑辣和高胸脯、大屁股的性感吧,盡管自己一百個的不承認。不過喜歡歸喜歡,賈四卻沒有把這高胸脯、大屁股和自己聯(lián)系起來的企圖,人之為人,就是這么一個度。事實上他也真有著很光明、很高尚的理由,憑多年當警察的直覺,他推斷村里的本少爺一定與今晚偵查的案件有關,而光棍的本少爺與新寡的馮二辣則有著村人皆知的肉體關系,這也許就是偵破的突破口,但就是不好切入,像她的大胸脯、大屁股似的光看不能摸。賈四的思維不知不覺地又轉到馮二辣的身上,這娘們,丈夫進城賣杏被車撞死,她哭得驢叫似的死去活來,卻一年不到又跟本少爺明鋪暗蓋,還美其名曰坐堂招夫。不過說話得實事求是,馮二辣除了本少爺從不跟別人亂來,她只想家雀似的再抱一窩好好過日子,有機會還真得成全他們。想著想著,賈四的境界上來了,這也有利于村子的安定和諧嘛!
賈四這一頓折騰,足足有七八分鐘,眼瞅著天黑透了,他才不緊不慢不輕不重而又后勁十足地踹了一腳,確實神奇,也確實恰到好處,摩托立即就發(fā)動著了,載著他去進一步實施今天晚上的行動。
賈四騎摩托上了鄉(xiāng)村間的柏油公路。公路新修不久,是樣板工程,很平,也很光滑,這季節(jié)的傍晚也少有行人車輛,因此賈四就騎得挺快,夜幕下路旁兩排楊樹一棵棵依次撲來,又迅速甩在身后,仿佛是接受將軍檢閱的士兵,因此賈四就有一種自豪感,心情也就很好,老警察都會利用各種機會調節(jié)自己的心態(tài)。騎著騎著,賈四突然想起了什么,動物本能似的警覺起來,忙把摩托停在路旁,熄火,裝著檢查摩托的樣子,傾聽查看后面有沒有人跟蹤。還真讓他猜著了,后面果真就有一輛車,先是燈光移動,接著是三輪蹦蹦車打干嗆似的聲音,等車開近,司機二鼻涕和趴車門張望的小根發(fā)現(xiàn)路旁的車和賈四,臉上便不自然,想搭話而沒搭,訕訕地開了過去。
賈四又是偷著一樂。要是過去自己當所長,這個年就好過了。派出所不開廠子不做買賣,不種莊稼不養(yǎng)雞鴨鵝狗,過年就是過關,答對上級領導和主管部門、關系單位,還有全所弟兄們的紅包和年貨,哪一項不得錢?因此抓賭就成了所里每到年關不是中心的中心工作,賭局就是派出所的存款、年貨和養(yǎng)肥的豬。二鼻涕和小根兩個小崽子,跟著一群老耍錢鬼哄哄,今天是百分百給人望風來了,將來還能學好?這事擱過去,非給他順藤摸瓜一窩端,現(xiàn)在他可不想,因為自己已不是所長了,犯不著得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討所長的好。賈四一想到所長就后悔,這小子剛來時一臉的謙虛,等情況摸熟,就把自己晾到一邊,人模人樣地發(fā)號施令了??赡悴环驳梅?人家科班出身,又干過刑警,工作游刃有余,關系左右逢源,也能打錢,這所長當?shù)么_實比自己輕松,也比自己當?shù)煤?。想到打錢,賈四就想到村里的那幫耍錢鬼,不知死的貨,沒準所長早就上線養(yǎng)著呢,就等年根動刀了。如果真是這樣,村里人會說是我冒的風,所長也得說我沒上來線,我就兩頭不是人了。不行,得想個法子沖一沖。賈四想到剛開過去的二鼻涕的蹦蹦車,法子一下就有了,摩托于是也就加快了速度。
果然不出所料,二鼻涕的蹦蹦車真就停在派出所斜對過道口旁的小賣店里,借拉腳等人為名察看派出所的動靜。賈四停摩托,進賣店,大聲小氣地打著招呼,又對店主說,來條三五。店主說沒有。賈四用的是趙本山的小品《不差錢》點菜似的路數(shù),只不過趙本山得先用一個托,倆人弄,而他一人就行,明知道小賣店沒有三五,農村哪有抽這個的,他卻滿臉委屈地訴苦,說局里治安大隊來人了,年前就在這片轉,估計不抓幾個不罰幾個不能回去。人家王大隊就抽這個牌子,這下沒法交差了。說完把目光轉向二鼻涕,定格,又意味深長一個冷笑。賈四愛琢磨一些別人不注意的事,他認為人類發(fā)展到今天,語言交際的意義最清晰、最明確,肢體動作的意義次之,而眼神的表述內容最隱秘、最不確定,所表示的內容往往法律上都沒法認定。警察都有強烈的自保意識,就這么一個眼神,似乎對二鼻涕說了什么,事實上又沒說什么,目的也許就達到了。賈四的眼神就這么一定,可把二鼻涕定懵了,好一會兒才似乎明白過來,忙滿臉訕笑套近乎,賈四卻給他一個冷屁股,轉身出門回所。于是二鼻涕的蹦蹦車又打著干嗆急三火四地往村里跑。
賈四進所,見是花狗值班,搭話,咦,挺敬業(yè)的,沒外邊汪汪去?男女不分呀?本人雄性,姨,起碼是姨夫。那是牙狗。花狗本姓花,因其警察職業(yè),又愛人前顯,群眾于是以花狗稱之。時間一長,竟透出一種親昵,哥們之間都愛這么叫?;ü芬彩遣菝本斐錾?是賈四當所長時的指導員,倆人一副架,也曾為點小權明爭暗斗過,等被年齡劃線一刀切下來后,關系反倒密切了。賈四今晚一來,花狗就知道是為村里的案子事,說老所長境界湯司令似的實在是高,咱不沖所長沖咱這身警察服,也得把這勢頭壓一壓,讓群眾過個安穩(wěn)年。賈四心里有事,說你夾尾巴出去打點食兒吧,我替你值一會兒。得,我可不領你這個情,你一撅尾巴我就知道你拉幾個糞蛋兒,花狗笑笑走了。
賈四拿起電視的遙控器開始調臺,他從一頻道開始,看上會兒就換一個,又看一會兒再換一個,不厭其煩,調到頭再往回調,折騰足足十多分鐘,把能搜到的頻道過了兩遍。見快到七點了,又忙調到省電視臺的綜合頻道看天氣預報,當聽到今天夜間到明天白天有寒潮時,他的眉頭皺了皺。接著看新聞聯(lián)播,平時他就愛看新聞,今天還有另外的目的,所以就看得格外認真,什么內容,前后順序,一條條都記在心里。了解電視節(jié)目播放情況,有時會成為破案的重要一環(huán),現(xiàn)在的農村家家有電視,嫌疑人接受詢問的第一句話就是發(fā)案時我看電視呢,簡直是本能反應。賈四就利用這手段破了好幾起案子,你說你看電視,那你說說看的什么內容,一問就有破綻。但滿街貼告示,仍有不識字的人,嫌疑人用看電視撒謊的前仆后繼,警察的這門功課還得做,說不定今天晚上就有撞到槍口上的呢!
新聞看完,花狗還沒回來,賈四就有點著急,耐著性子又調看了幾個愛播電視劇的頻道。等花狗剛一進門,賈四就急忙騎上摩托走了。
天氣果然要變了,白天的灰蒙蒙的霧靄不知什么時候變成了烏云,遮蓋了隆冬的清冷天空,天就黑得厲害,賈四小心地騎著摩托,不由得想起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的話,又聯(lián)想到今晚要偵破的案子,想著想著,覺得沒必要神經兮兮地老往這上轉,就苦笑著搖搖頭,努力想些愉快的東西。今天是臘八,這時西南的天空該有一彎新月了,漫天的繁星也應該依然閃爍,可惜被烏云遮著,也就遮去了賈四的詩意。他曾寫過一首的小詩,發(fā)表在省廳的刊物上,卻一次次成了同事的笑料和下酒菜,也成了他今天晚上騎摩托的苦澀回憶。
伴隨寒風,伴隨暗夜,同時也伴隨賈四草根的遐思和真切的感受,摩托一會兒就回到了村外,然而賈四卻沒有回村,而是推車拐進了道旁的蘋果園。這是一片老果園,不過長勢很好,夜間就成了黑蒙蒙的一片,賈四巡視了一番,看到一棵掉了膀子露出樹干,就把摩托推過去用鋼絲鎖往樹上鎖。無意間卻摸到樹干的背面爛出一個洞,農村的生活經驗和警察的職業(yè)敏感引起了他的警覺,于是他掏出手機照亮,探過身子仔細察看起來。洞壁雖是朽木,卻挺光滑,這時的賈四思維蹦出一個本能的聯(lián)想,他便咬咬舌頭罵句卑鄙,穩(wěn)住情緒繼續(xù)察看,洞里看不到飄落的枯葉爛草,這說明有活物出沒其間,并且是不大不小的活物。賈四的思維第一反應是黃鼠狼,連鎖反應是村里老于家接連丟了幾只體白如雪的大公雞,推理判斷可能是黃鼠狼偷吃了雞,敢情這于家的娘們報了案,并滿大街地罵,什么難聽罵什么。鎖好摩托后,賈四怕情況不準,又到果園邊上的溝里察看,借著手機那點光,賈四幾乎趴到了溝里尋找,還真就找到了雞毛雞骨頭,雞毛是白色,跟于家的娘們報案講的一個樣,這就基本可以確定了。此時的賈四很高興,也很自豪,夜幕里他邁著有力的步伐走出果園,仿佛立功上臺領獎似的。走著走著,手機響起,一接是老婆問今晚回不回家,他賠著小心解釋完,才猛然想起手機沒調振動,百密一疏差點誤了正事。
賈四向村子走去,目標是村子東面凸出的兩間小房,軍事上講應該叫做獨立家屋。賈四走得很特別,既不是順著道路,也不是取直線距離,而是飛機轟炸似的旋出條弧線,并輕手輕腳,時蹲時起,邊查看邊悄悄往上靠,等接近了小房,賈四躲到一垛秫秸后,探頭查看屋里的動靜。屋子連窗簾也不掛,里面就本少爺一人,正百無聊賴看著電視,奇怪的是也在不斷的調臺,不知道是不是要干什么壞事,做著反偵查的準備,這小子鬼著呢!也許沒什么目的,就是一個心煩,那就得干等著了。賈四雖有心理準備,穿的較多,但也抗不住臘八晚上小鬼齜牙的寒冷,他便四面察看,發(fā)現(xiàn)小房門前不遠有一大堆稻爛,雖然平時雞刨狗扒挺埋汰,這時也顧不得了蜷了進去,又兩手扒過稻爛把自己蓋嚴,只留兩只眼睛盯著屋里的本少爺。
過了好一會兒,偎成的草窩漸漸有了點熱氣,那令人定不住神的透心涼才過去,賈四穩(wěn)下神來,搓搓手,又挪了挪有點發(fā)麻的雙腿,在這樣一個環(huán)境下,他真切地感受到時間的難熬,他開始詛咒村里不久前著的幾起莫名其妙的火,也似乎對縣城里流行的“西部放火、東部殺人”宿命說法有點認同了。這個縣的區(qū)域在遼南半島的中部,瀕渤海,西部為沿海平原,東部是山區(qū),俗話講山霸王海賊,這東部的人偏犟,認死理,因此便多殺人命案;西部的人偏油,愛冒壞,因此也就有了放火惡習。他覺得這些從地理人文風俗分析,便是很好的公安業(yè)務研究,可有人偏偏相信這迷信的東西,并在流傳中起到了傳染作用。事實也正如此,特別是到了秋天,地里的秸棵一進了村,就開始火燒連營了。由于放火的對象是村民的柴垛,一般損失不大,并帶有一種惡作劇的性質,因此說這種案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很令農村派出所的警察頭疼。前些日子元旦,所里殺了頭笨豬聚餐,新所長酒桌上還是念念不忘工作,舉杯對賈四說,老所長老前輩,人說新官上任三把火,咱管內的火再這么燒,非燒了我的鋪蓋讓我滾蛋不可,我知道您老人家的能量,擊斃過搶劫犯,只身擒過殺人犯,兩次榮立二等功,這回再露一手,就算支持我的工作了。新所長雖是酒話,但話中有話,特別是上升到支不支持新所長工作的高度,賈四就得認真對待了,于是才有了今晚這趟煞費苦心而又遭罪的差事。
隨著時間的推移, 賈四漸漸地開始一心分二,一半仍在清醒、警惕觀察屋里本少爺?shù)膭屿o,一半思緒開始了有一搭無一搭的夢游,進入了這村的一個流傳了不知幾百年的傳說,傳說的主題是一大戶為維護封建禮法而將與長工偷情的女兒沉塘,情節(jié)是闔村老少圍觀竟無一人相勸,三天后村里著了天火家家無一幸免,一光棍幸災樂禍說怎么著還能把咱雞巴毛燎了,話音未落其褲襠就冒煙竄出了火舌,起火的原因,傳奇版本是逃跑的長工回來報復放火,道德的版本是莫名的天火來懲罰泯滅人性的村民,而歷史的版本則證明了此村有著源遠流長的放火傳統(tǒng),此時的賈四似乎已真切感受到天火的威力,天上地下到處都是令人心悸的大火,撲不滅,逃不開,烏鴉成了火球竄向夜空,黃牛身上帶火在村里瘋了似的亂竄……
正當賈四沉浸在傳說中不能自已時,眼前現(xiàn)實的小房房門猛然打開,本少爺持條木棍沖出,圍著房子和柴垛轉了一圈,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四面察看。賈四下意識地收回夢游,屏住呼吸一動不動盯著本少爺,心想可能是自己夢游中喊叫驚了這位。本少爺咋呼一氣,見沒什么動靜就回屋了,賈四會心一笑繼續(xù)觀察。
本少爺是村里的小混混,他媽連生四個丫頭后才有了他這個寶貝,嬌生慣養(yǎng),人就長咧了,以本少爺自號,偏偏爹又死得早,好容易娶個媳婦,又因精神不好回了娘家,他就把兒子撇給老娘,只身一人住在這小房里干些不三不四的事,賈四因此跟他打了不少交道。本少爺人極精明,行話講叫有相當?shù)姆磦刹槟芰?。一回林大嫂就上廁所那一會?讓人從后門溜了門子,小水泵丟了,賈四排查一番,本少爺是唯一的嫌疑,別人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誰也不會動這個心。賈四就開始做文章,騎摩托繞到村東面幾里遠,用望遠鏡觀察本少爺?shù)膭屿o,觀察了半天,還真看出了門道,就是每當有人從距他家百十來米的鄰居家門前走過,有意無意對道邊的爛柴堆看上一眼時,他便站在自家院里遠遠盯著,等人離去,又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近前察看。狐貍露出尾巴,賈四又繞回村里,胸有成竹徑奔爛柴堆,扒出小水泵,抱著直奔本少爺,本少爺臉便訕訕,賈四盯著他發(fā)狠道,再有一回我就打你勞改。不等解釋狡辯一下把你扣死,又給了你天大的面子,同時給你嚴厲的警告,賈四這一招一下把本少爺鎮(zhèn)住,老實了好長一段時間。本少爺和馮二辣粘上后,賈四暗喜,心想這頭野驢又戴上了籠頭,村里的治安能好不少,沒想到摁倒葫蘆起來瓢,趕著年關又接二連三“火”上了。
賈四怕再夢游弄出動靜驚了本少爺,便尋了個凝神靜氣挨時間的法子,即黑暗中隨便摸起一棵稻草,再詳細撫摸,然后在心里判斷是否完整,有多少個節(jié)點,節(jié)點間長度變化等,一棵又一棵,摸著判斷著,不厭其煩,他想想心里好笑,這種做法有什么意義,袁隆平老先生也沒研究過吧,我這是過程即目的,沒意義即有意義,應該是一種開拓。就這樣摸著想著,賈四突然覺得手指有一種直透心底的涼意,仿佛是接觸冷血動物蛇的感覺,手就條件反射彈開,續(xù)而一想冬天哪來的蛇,便輕輕往回摸,一摸摸到,感覺是一個小物件,玲瓏剔透,沁涼似玉,賈四研究稻草正研究得有點抑制的思維又開始興奮,心想是旅游景點出售的紀念品一類吧,但到底是什么呢,小玩意質地細密,表面光滑,形狀是略帶螺旋的流線形,做工考究,應該是機制批量生產的小掛件,而小掛件一般都有一個拴鏈兒的孔兒,他的手指就在其上反復撫摸尋找,時間一長,竟覺得手指上有點發(fā)粘,先前判斷的小物件漸漸融化,心中情知不好,忙將小物件塞到稻爛深處,把手指好頓蹭,又壓抑著啐了一口。過了好一段時間,賈四帶著人本能的狐疑,同時也帶著否定自己判斷的美好愿望,下定決心,把手指送到鼻子前,屏息,然后莊重而又輕輕一吸,一股熟悉的雞的排泄物的氣息擊碎了他的幻想,最后還是靠趙本山式的幽默幫忙解了圍,媽的,一點不差確實是雞制品,一只雞的生產線一天怎么也能生產十件八件。
正當賈四為自己的研究成果懊惱不已時,另一件同樣令他哭笑不得的事情,正伴隨著由遠及近的腳步和朦朧的身影款款而來。賈四凝神傾聽,腳步聲很響也很脆,是女性的高跟鞋發(fā)出;頻率較快,年齡為中青年;著地有力,體格壯實腿放得開,證明已結婚生育。接著,賈四的眼神又開始掃描跟蹤夜幕下漸行漸近的人影,可以看出走得很浪,且光明正大目不斜視一直向前,帶有明顯的目的性和迫切的渴求。賈四知道是馮二辣長夜難熬,來找本少爺取精送寶來了,于是他帶著幾分厭惡,同時也帶著幾分興奮,開始免費觀看這對寶貝的偷情了。由于二人早已是輕車熟路,其過程便沒有幾分光的曲折生動,只見馮二辣徑直上前敲窗,并獻上一張充滿欲望和誘惑的笑臉,然而屋里的本少爺似乎沒有什么興致,沒有熱烈迎接干柴烈火,甚至連門也沒開,倆人就隔窗搭話:哎快開門天太冷凍死我了。大冷天跑什么不怕人家笑話。人家惦記你就來就來。你回去吧今晚我還有事。顯然馮二辣熱情,本少爺冷淡,稻爛里的賈四就為馮二辣也為所有的女人感到悲哀,當年比高聳的胸脯還要高傲的她,就因為死了丈夫,今天竟對一個秧子底的本少爺賠著小心,女人貶值也太快了。馮二辣還不死心,也許是天氣太冷的原因,也許是欲望的生理驅使,她走到稻爛堆前蹲下撒尿,夜幕下在賈四的眼前展示一輪飽滿而又潔白的屁股,仿佛蒙上薄云的朦朧月。賈四遭此變故,一時沒反應過來,等他閉上眼睛時,又一股強烈的尿臊味直沖鼻孔,于是只好屏息以待,心想今晚真是倒大霉了。馮二辣起身,趴窗重對本少爺獻媚,見仍是無動于衷,揮拳使勁砸了砸窗框,氣呼呼地走了,賈四這才長出一口氣。
賈四仍在稻爛堆里耐心等待。憑著多年公安工作的一種感覺,他知道今晚的辛苦等待即將出現(xiàn)結果,因為一個孤男,一位寡女,又是夜幕掩映下的獨處環(huán)境,一對幾近公開的熱戀中的半截子情人,本少爺為什么拒絕,有什么更重要的原因來拒絕,可以說行為相當反常。賈四想起一篇外國推理小說主人公的論斷,不正常就是線索,心中對今晚的等待就充滿了自信。果然,剛才還對色欲的誘惑無動于衷的本少爺終于起身,在屋里轉了兩圈,仿佛做著什么重大的決定,然后才開門出來。賈四就緊張起來,獵人似的盯住其一舉一動。只見本少爺站在房前,伸了個本人標志性的懶腰,又習慣地四下傾聽查看一番,然后才走到一邊,掏出家什痛快淋漓起來。賈四就有些失望,心想這兩泡尿的水分也許是今天從同一口井中打出,又經過了同一口鍋的熬煮,雖然進了不同人的口中,現(xiàn)在卻是殊途同歸重新回歸了大地,世間萬物同此一理,想著想著就有了一種莫名的人生惆悵。
也真給面子,本少爺終于做出了讓賈四等待了一個晚上的行動,同時也是大出意外令其目瞪口呆的行動。這時的本少爺打了一個長長的尿哆嗦,收回家什,系好褲帶,來到房子的西北角,打量打量一垛秫秸與房子間的距離,然后躲到秫秸垛的背風處,似乎是小心翼翼地鼓搗起來。莫非這小子又滾了什么東西藏在這里?把偷叫做滾,是很另類、很自豪的一種叫法,本少爺?shù)群軔圻@么叫。賈四正在做著新的判斷推理,卻猛然見到秫秸垛竄起火苗,本少爺退到一邊靜觀。真真是干柴烈火,轉瞬間火苗已長成尺八高的一簇,在夜幕下跳躍舞動,煞是好看。賈四本想跳起救火,卻吃不準本少爺點自己柴垛的目的,便重又俯下靜靜觀察。這期間火勢漸大已是烈焰騰騰,把東半邊村子照亮一片,本少爺見火候已到,才抻長細脖撕心裂肺呼喊,著火了救火呀救火呀!村民們先見火光,再聽呼喊,這一段似乎救火也救出了癮,救出了經驗,救出了樂子,便相繼涌來,一時間,前呼后應的人嚷聲,此起彼伏的狗叫聲,水桶家什的碰撞聲,拖拖沓沓的腳步聲,都聲聲入耳響成一片,弄得村里比過年還要熱鬧。
也真是天意,那醞釀了一天多的強寒潮偏偏在這時發(fā)作,原來微微見點西南風的天氣猛然變臉,呼地一下反起了強勁的西北風。俗話講北風頭硬南風腰粗,而今天的西北風頭卻硬得出奇,硬得也有些邪性,級別足有八九級,威力是飛沙走石連人也站不穩(wěn),那火便借了這風勢,一下竄起丈高,形成巨大的火龍肆意舞動,逼退了救火的人群,又引燃了丈八外的房檐和下面堆放的劈柴。見火已成災,剛才還嘻嘻哈哈的人們便有些急,紛紛上前撲打,本少爺見火燒著房子,一下懵了,發(fā)瘋般沖上,卻被風頭卷過的火舌連頭帶臉燎個正著,捂著臉蹲在一邊。不知什么時候從稻爛堆里鉆出加入救火隊伍的賈四見狀不好,便指揮人們撤到安全地帶,又急急薅起本少爺,問屋里有什么值錢的東西,本少爺連嗆帶烤已說不出話,倒是馮二辣提醒說有剛買不久的摩托,另外就是舊電視和一床被了,賈四忙中不忘戲謔,被燒了就燒了反正你倆有一床就夠了,邊說邊從本少爺身上拽過破棉襖,往自己頭上一披,沖進了屋里。此時的屋里已是濃煙滾滾,火豆子噼里叭啦從屋頂往下直掉,賈四見情況危急,不敢繼續(xù)深入,抓過堂屋的摩托就往外推,一推卻沒推動,原來本少爺以小人之心度人,防范心理特強,在自己家里還把摩托鎖上了,賈四又氣又急,一手提起摩托后輪,一手扶把拼命往外推,終于連人帶車沖出,眾人上前幫著撲滅他身上的火。
這期間,本少爺已緩過氣來,見賈四幫自己搶出摩托,也舞舞扎扎要往屋里沖,賈四喝住。說你是自作孽不可活,今天晚上我就在這稻爛堆里瞄你半宿,你可真行,自己放自己家的火。聽了賈四這話,村民們議論紛紛,嘖嘖稱奇,馮二辣臊得不行。本少爺更是悲從心起,蹲在地上,雙手抱頭放了聲,我也想好好過日子,天地良心,從我媳婦走后我可從沒動過誰家東西,也從沒干過什么缺德事呀!可大伙對我還是有看法、有戒心,老于家丟了雞,于大嬸上我房前屋后轉,村里著了火,大伙轉彎抹角往我身上賴,連你賈所長也來蹲坑守著,誰都瞅我不順眼,干脆我把自己的柴垛點了,讓大伙發(fā)泄發(fā)泄,誰想到老天爺也不容我,這真是天火,是自作自受的報應啊!再說村里著火,怨誰?我說怨大伙誰都怨,天天沒事就聚在小賣店瞎嗆嗆著天火的事,傻柱子就這個心眼不傻,把放火的手藝學會了,前些天我還看見他拿個破弓箭,箭棍上纏著香和火柴,對著柴垛比比劃劃,我想報告賈所長,還不得說我轉移目標,都是自己混的呀!隨著本少爺長呼短號道出村里著火的謎底,今天的大火也著到了高潮,這時只聽嘭的一聲悶響,屋里的電視機爆炸,氣浪將屋頂沖開,一股烈焰帶著無數(shù)火星竄起老高,驚得村民們目瞪口呆,也因此留下了今后痛說光榮村史的第一手資料。
隨著時間的推移,火勢漸漸小了,風也綿了,人們的緊張心理松弛下來,賈四卻很興奮,因為按材料的說法叫一舉破獲了系列縱火案,捎帶查明丟雞案,特別是只身闖入火海搶救群眾財產,總結起來能拔得相當高,另外自從不當所長后,就少有人前講話的機會,也很想借今天的場面顯擺顯擺。真是想什么來什么,賈四眼睛這么一掃,見胖乎乎的村支書兼主任天成也來了,倆人湊到一起嘀咕幾句,天成就拍了拍手宣布開個臨時村會,并首先請賈所長講話。賈四說所長就不要叫了,本堡當莊的咱不擔這個虛名,不過村里的治安歸我管,我就得說道說道,這一段鬧鬧的著火案子現(xiàn)在起咱就打住,傻柱子爹媽回去把人看好,他再放火我就把他送精神病院,讓你們家按月拿伙食費醫(yī)療費,本少爺?shù)姆孔訜?是火燒旺運燒桃花運,人呢今晚就住到二辣家,年前再待待客算是個儀式,別再偷雞摸狗似的讓人眼饞。馮二辣知道今晚自己屁股曝了光,又見賈四幫自己挑明了心事,便又羞澀又感激地挖了賈四一眼。賈四接著說是黃鼠狼吃了雞,于大嫂可別罵了影響村里安定和諧,又賣了個人情,或明或暗點了耍錢的事,句句講的情真意切,實實在在,村民們見此光景都七高八低地喊起了好。賈四很會做人見好就收,說下面請村書記兼村長天成講話,這時就有人相謔,書記奸村長又出花案了。胖乎乎的天成也不惱,講我想說的賈所長都說了,補充一點就是過年了要搞好計劃生育,別吃飽了喝足了瞎鼓搗。另外告訴大伙明天我殺豬,豬不大也就三百多斤四百來斤,都說長得像我是個腐敗豬,明天大伙都捧捧場咱就吃它,省得都背后編排我掠道驢似的走哪吃那,光進不出。村民們于是笑成一片。
火徹底熄了,村民們相繼散去。賈四也深一腳淺一腳向村外走去,不一會兒村里又響起他那屁樣的摩托聲,這時的村民們聽起來就多了一份親切,睡覺時心底也多了一份踏實。而辛苦了一個晚上的賈四正站在自家的院里,望著天空又想起了自己做的唯一的那首詩:夜幕是巨大的藍盾/輕輕地撫護住千萬家靜謐的窗欞/窗欞外有飄動的星星/星光閃爍/奉獻著每一刻的歡樂/守護著每一處的安寧/唯有唯有/那遙遠的燈光和嬌兒的夢囈/伴隨你慰藉著你/-——人民警察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