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遠清
1982年,魯迅之孫周令飛沖破大陸有關(guān)方面的禁令,為了與在日本留學時認識的臺灣小姐張純?nèi)A結(jié)秦晉之好而移居臺灣,由此在當?shù)叵破鹆艘还沙龊跻饬系聂斞笩帷1M管也有人撰文說周令飛的行動是什么“投奔光明”,但人們對這老一套的政治宣傳已感到厭倦,學術(shù)界及廣大讀者更感興趣的是周令飛的特殊身份,因而許多人把周令飛與魯迅聯(lián)系在一起,魯迅及其作品頃刻間成了熱門話題。眾多報刊報道周令飛來臺時,均以“《阿Q正傳》作者之孫”稱之,無形中宣傳了魯迅的《阿Q正傳》。過去臺灣讀者耳熟能詳?shù)氖呛m的《差不多先生傳》,這次魯迅的聲名大有掩蓋胡適之勢?!吨袊鴷r報》“人間”副刊刊登周令飛從日本抵臺這一消息時,還提到魯迅膾炙人口的兩句詩:“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辈簧佻F(xiàn)代文學研究工作者乘機大寫文章,詮釋魯迅的作品和詩句,僅周玉山一人就發(fā)表了四篇,其中《還魯迅真面目》,高度評價魯迅小說的藝術(shù)成就,并認為《吶喊》、《彷徨》分別出版于1923年和1926年,其時國民政府尚未成立,“而魯迅小說中抨擊的對象,也的確完全與國民黨無關(guān)”。還指出當時的魯迅是左傾文人而非親國民黨人士攻擊的對象。這樣談?wù)擊斞?便初步改變了人們認為魯迅從來都是反對國民黨的印象。
周玉山還提到魯迅寫的《中山先生逝世后一周年》等文,認為魯迅對孫中山的人格推崇備至,這均有助于降低臺灣讀者對魯迅的敵意。周令飛本人也寫了《我祖·我父·我》的文章,介紹了魯迅的生平和作品。但鑒于當時還未宣布解除戒嚴,不少人的反共反魯立場一時難以改變,因而魯迅在許多時候仍是被批判的對象。如姜穆的《由周令飛談魯迅的性格》,童世璋的《魯迅看報罵人的怪招》,就有不少攻擊魯迅的言論。在魯迅未得到公正評價,其作品又不能全部閱讀的情況下,一些青年學者只好到國外去尋找魯迅作品及其評論資料。作家蔣勛則利用自己收集到的地下出版物去閱讀魯迅原著。
為了配合周令飛來臺,出版商掀起了一股盜印魯迅著作的熱潮。盜印對象首先是銷售看好的《阿Q正傳》以及小說集《吶喊》、《彷徨》、《故事新編》,其次是散文集《野草》、《朝花夕拾》,雜文集《熱風》、《且介亭雜文》。還有五花八門的《魯迅選集》在各大學旁邊的書攤上出現(xiàn),一時成了搶手貨。有個別書商竟不顧當局不許進口大陸書的禁令,利用水運或航運的渠道引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紀念魯迅誕辰100周年而出的16卷本《魯迅全集》,由原價人民幣56元暴漲至新臺幣2萬元,在臺灣地區(qū)創(chuàng)造了單個作家作品集要價最高的紀錄。
《魯迅全集》能光明正大出現(xiàn)在臺灣書市上,那是在解除戒嚴后的1988年8月,“新聞局出版處”允許三十年代大陸作品進口之后。谷風出版社一馬當先,將大陸1981年出版的16卷本《魯迅全集》重新打字排版。唐山出版社1989年9月推出的13卷本《魯迅全集》,則是據(jù)1947年10月上海魯迅全集出版社出的《魯迅三十年集》充實后排印的。風云時代出版社1989年9月推出的魯迅作品全集還多達36冊。但這些全集由于價格昂貴,銷售得并沒有預(yù)計的理想,讀者看好的仍以《吶喊》、《彷徨》、《野草》等名著為主。但有這三套不同版本的“全集”作比較,畢竟?jié)M足了臺灣讀者全面地、無偏見地讀到魯迅作品的要求。
隨著《魯迅全集》全方位登陸臺灣,魯迅及其胞弟周作人見報率逐日增高,評價也出乎預(yù)料地好,如有一篇書評說:“魯迅的批判傳統(tǒng)、抨擊‘現(xiàn)代派文人的虛偽、蒼白以及跟中國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脫節(jié)現(xiàn)象,也就具有處理中國意識危機的象征作用。魯迅在小說、雜文、木刻等藝術(shù)境界的掙扎,實有開創(chuàng)時代精神的意味……魯迅痛惡徐志摩這層上流知識分子,對胡也頻的傾向馬克思思想,也止于同情的地步。魯迅的歷史意義,也就在忠實記錄新舊知識分子對中國認同的心靈交戰(zhàn)過程?!本瓦B一篇評大陸拍攝的影片《城南舊事》的文章,亦談到魯迅,認為把舊中國“表現(xiàn)得最盡致的作家當然首推魯迅。魯迅《故鄉(xiāng)》里的閏土,《阿長與〈山海經(jīng)〉》里的長媽媽,《父親的病》里的父親,《在酒樓上》的呂緯甫,《祝?!防锏南榱稚?《孔乙己》里的孔乙己,《阿Q正傳》里的小D、阿Q……都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空前絕后的人物。在魯迅之前,沒有人注意到這些人,同時又能寫得這樣深刻。在魯迅之后,也還沒有人能追趕上他”。
臺灣讀者最喜歡的是《阿Q正傳》,其影響之大,由下面一則新聞報道可看出:“四位年輕的工程師日前完成了一部汽油壓式的產(chǎn)業(yè)機器人,取名‘阿Q……他們希望這種機器人推出市場后,有唐吉訶德向風車挑戰(zhàn)的那股傻勁,所以就取名‘阿Q。”基于這種情況,《聯(lián)合文學》作為臺灣最具權(quán)威性的純文學月刊,于1988年12月推出了《現(xiàn)代人看“丑陋的中國人”阿Q》專輯。前言中指出:“‘阿Q現(xiàn)象今日已不止是一個文學現(xiàn)象,早成為一個文化現(xiàn)象、一個社會現(xiàn)象?!卑l(fā)表文章的主要有司馬中原的《從魯迅看〈阿Q正傳〉》、林文月的《三讀〈阿Q正傳〉》、東年的《再莫彼此笑稱阿Q》等等。這組文章有如下特點:一、以論《阿Q正傳》為主。二、執(zhí)筆者中作家居多。三、態(tài)度比過去客觀冷靜,幾乎都肯定《阿Q正傳》是一部了不起的作品,是魯迅最優(yōu)秀的代表作。
還應(yīng)提及的是研究魯迅論著。這些論著有如下特點:一、作者多為非臺灣人士,如王潤華是新加坡作家,王友琴、陳漱渝是大陸學者,王宏志是香港新生代評論家。這些作者的著作登陸臺灣,有助于外地尤其是大陸學者論魯迅的書化暗為明。事實上大陸學者研究魯迅的書過去主要是以地下出版物或非法進口的模式出現(xiàn)在臺北市新生南路、師大路等大學校園附近的流動書攤上的?,F(xiàn)在從地下轉(zhuǎn)到地上,顯然有利于兩岸文化交流,且能防止某些專家壟斷資料,以別人見不到而加以剽竊的現(xiàn)象發(fā)生。二、臺灣學者寫的論著相比過去,意識形態(tài)色彩有所減弱,學術(shù)性在不斷增強。不過,這些著作,其影響還未超過解嚴前夕出版的《魯迅這個人》。一來這本書的作者是臺灣地區(qū)研究現(xiàn)代文學史的權(quán)威劉心皇。二來此書的體系完備,綱目非常詳細,是典型的有臺灣特色的魯迅研究專著。值得一提的還有《國文天地》雜志社于1991年9月制作的《魯迅在臺灣》專題,其中有8月17日舉行的“解嚴前后的魯迅”座談會。出席座談會的主要是作家。他們分別談了自身接觸魯迅作品的經(jīng)驗、從魯迅談到政治對文學的影響、讀者如何更廣闊地接觸魯迅及同時代的作家作品問題。在會上,各人的發(fā)言內(nèi)容盡管不同,但思想開放,其中詩人羅智成還提出魯迅是“中國最有資格得諾貝爾獎的唯一人選”的觀點,可謂是空谷足音。這個專題的末尾,還刊登了方美芬整理的《臺灣近年來魯迅研究論文索引》目錄,為研究魯迅提供了極大方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