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照進
一間泥敷的矮房側(cè)隱在村莊邊緣,看上去有幾分古怪。長筒形的泥屋正面密封,只在兩側(cè)各開一扇小門,作為進出的通道。有些像小殼蟲的泥巢。屋后殘存著一排窯孔,四周荒草叢生,窯火熄滅。零碎的陶片散落地面與塵埃為伍,裝幀了歲月深處的模糊記憶。
主人一家正在吃午飯,兩個小外孫和老外公趴在三只腳的簡陋木桌上,靜靜地啃著骨頭。聽說他們的小豬昨天得了瘟病死了,舍不得丟棄,拿來做了美餐,灶上還盛著半鍋黑糊糊的瘟豬肉。我們的唐突顯然打亂了他們的生活節(jié)奏,失去童真的眸子與老年的落寞眼神在一間昏暗屋子里同時凝固,倘不是驚惑之中筷子偶爾碰在碗沿上的輕響,幾乎就是一幅大師級別的靜物畫。太陽背著手,始終高高在上,正午的陽光走到屋檐下,就停止了踱步,只將一條黑白分明的線劃在門外,仿佛是對現(xiàn)實做出的某種暗示。
眼前這個委頓而昏邁、土不溜秋的老人,就是我們要尋找的土家燒陶人冷朝樹師傅?似乎與想象中的形象相去甚遠?;叵肫饎偛旁诼吠局?,詢問幾個小孩,居然不知道冷師傅的住處,村人的回答也均是“那邊”。那么當(dāng)然,這個“邊”,確乎在向我們作出這樣兩層涵義的暗示:除了居住偏僻以外,當(dāng)初賴以生存和揚名的陶藝以及他今天的處境已經(jīng)確實走到了尷尬而落寞的邊沿。是什么慢慢讓這個世界變得失憶:時間?繁華?名利?
大約半年前,一位搞攝影的朋友拿來一組照片,要我編點文字,說去參加一個什么大賽。那是一組反映土家人燒陶的生活照片,顯然經(jīng)過了藝術(shù)加工,很有感染力,給人極美的享受和聯(lián)想。我欣然寫了文字。三個月后,這組照片果真獲得了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與中國民俗攝影協(xié)會聯(lián)合舉辦的大獎。也就是從那時開始,土家燒陶人冷朝樹成了我記憶中的一個亮點。
在民間,陶通常被稱作窯罐。其實這稱謂不很準(zhǔn)確,有些泛指的成分,比如壇和缽,就沒有分開,是否暗示了它在鄉(xiāng)間大俗一統(tǒng)的命運?土里土氣。缺乏金屬的色澤和亮度。老氣橫秋,粗劣的外表,簡拙、平實、黯淡、不著任何色彩和修飾,就是這陶。
一件普通的陶通常昭示了它命運的單?。弘[身底層,與泥塵和寂寞為伍。一只煨茶的陶罐在粗劣的泥灶上隨遇而安,平平淡淡,默默終老,慢慢加深滋潤的厚度。腌菜壇靜靜躺在灰暗角落,免不了蛛網(wǎng)密布。大肚子酒缸被埋進地窖,等待著時間的漫長煎熬,十年、百年之后,過濾出醇濃的酒香。一只碎裂的瓦罐隱身陋檐,以殘缺而瘦小的手掌,捧住一部分生活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
我見過許多上了年紀(jì)的農(nóng)村老人,尤其是婦女,她們并不喜歡使用精致的瓷器。她們嫌那些東西價錢昂貴,過于花哨,距離于實的日子有些遙遠。一雙筋骨突兀老繭斑斑的手,端著粗糙而不失泥色的陶碗,內(nèi)心才會感到踏實。
泥色,泥味,泥香,與一雙粘滿泥塵的手,在生活中找到了某種割舍不斷的默契。就是這陶。
向前一步,就是瓷了。
精致的瓷看上去總有些耀眼,美麗的花紋掩飾了內(nèi)在的平庸。一件瓷器經(jīng)過不斷磨損,釉彩脫落,青春消逝,露出滄桑的面目,似乎比陶更加難看和難堪。
天生麗質(zhì),瓷的向往似乎與民間無關(guān)。但在通往富貴和榮華的道路上,免不了被人挑剔和把玩。雙手在反復(fù)挑選之后一無所獲,幸運隨著幾聲輕嘆揚長而去,瓷,就此注定悲劇的一生。
所謂的堅硬與堅強,其實是一種聲勢的虛張。有時禁不起生活輕輕一擊,瓷,依舊碎了。
步入冷師傅棲居的泥屋,我們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極低的能見度幾乎隱去了屋子里的雜亂,從窗臺上斜射進的一抹光仿佛來自于遙遠世界。好一陣子,我們才勉強看清屋里到處堆著陶坯,大的缸、中的罐、小的碟,七零八落。這些陶坯已經(jīng)堆放了好多年,靜靜等待一場窯火的煅燒。歲月落在上面,蒙著厚厚的塵埃。經(jīng)過漫長的等待,夢想已經(jīng)殘碎。
冷師傅領(lǐng)著我們在陶坯中間慢慢穿梭,當(dāng)他彎曲著身子,默不做聲地隱于其間,我仿佛看見一只黯淡的陶,在落寞的空間里夢游。那一時刻,我的心靈深處竟然涌現(xiàn)出了無限的悲涼和哀痛,就像一個人面對墜落的陶卻無力伸出雙手去捧住,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落地粉碎。
上個世紀(jì)六、七十年代,可以算作冷師傅燒陶的黃金期。生意紅火時供不應(yīng)求,他也因此而遠近聞名。那時,他燒的陶不僅走進了附近的村村寨寨,承載起人們各自不尋常的生活,而且幸運地坐船沿著烏江,順流而下,一路抵達武漢、上海等大都市,成了土家人的一份榮耀和驕傲。風(fēng)華正茂的冷師傅帶著一幫徒弟在窯場忙碌,房后的窯孔整日燃起熊熊火光,每天前來背陶的人絡(luò)繹不絕,場面極其宏大和壯觀。
山里不通公路,全靠人力運輸。背負是土家人特有的一種運輸方式,而裝卸一個個光溜溜的陶則充分顯示了他們化繁為簡的智慧。他們用一根繩子將出窯冷卻后的陶層層疊疊捆綁在簡陋的背架上,每只背架多則十幾個,少則七八個,緊緊地捆在一起,任你走多長多艱難的路也絲毫不會松動。
靜靜的陶無言,時間仿佛回到從前。站在當(dāng)年那條無數(shù)背陶人走過的山路上,我的耳邊依稀縈響著他們背負時蒼勁纏綿的歌謠:
太陽出來照白巖
白巖腳下曬花鞋
妹的花鞋瓣瓣香
哥的大腳走四海
哎嗨喲,哎嗨喲……
但那段輝煌的歷史只將他的生活擦亮了一部分。十年前妻子去世后,原本要將燒陶的手藝傳繼給相依為命的兒子,可是兒子卻嫌這活土氣,費力而不掙錢,最后去了廣東打工。屋里堆放的這些陶坯,就是當(dāng)年留下的,不知要等到什么時候才能夠燒窯。言談間。老人充滿了淡淡的失意和憂傷。他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一心一意留戀著外面的光鮮世界,已經(jīng)沒有幾個人把這些土里土氣的東西放在眼里啦!
事實確實如此。我感覺一種民間文化在曾經(jīng)滋養(yǎng)它的土地上逐漸衰落,而且速度之快令人驚訝。
和所有民間手藝一樣,燒窯前也要敬奉祖師,據(jù)說這樣燒出的陶才少有廢品。冷師傅的屋子里也供奉著祖師牌位,盡管多年未曾開窯,但逢年過節(jié)依舊要燒香禱告。當(dāng)問起燒陶的淵源時,老人一直黯淡的眼里忽然有了一絲亮色,仿佛曾經(jīng)亮堂的窯火,精神為之一振,一掃先前的頹廢。
那是一個美麗的傳說。很久以前,人們吃飯還是用手抓,那時也沒有碗。一次,皇帝得了一種怪病,御醫(yī)用盡各種辦法也無濟于事。外出尋醫(yī)的宮廷衛(wèi)士遇到一位正在種田的土家老人,老人用田里的濕土捏成一個碗狀的泥器,放進幾棵草藥熬水,竟將皇帝的怪病治好?;实酆芨吲d,詔令人人必須用燒制的泥器吃飯,以示對老人的紀(jì)念。后來,這位神奇的土家老人就成了燒陶人的祖師。
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這個故事的真實性。在歷史發(fā)展的漫漫長河中,正是那些普通勞動者閃光的思索和頓悟,打開了智慧的天窗,才使得人類從茹毛飲血的蠻荒時代向現(xiàn)代文明一步步過渡和邁進。
昏暗的屋子中央,靜靜擺著兩架坯床,已是蛛網(wǎng)密布,顯然好久沒有轉(zhuǎn)動過。冷師傅笨拙地轉(zhuǎn)動坯床,想給我們作
些演示,可他畢竟上了年紀(jì),有些力不從心,始終無法掀動那根曾經(jīng)得心應(yīng)手的車軸,便停了手,在一邊傻傻地站著,很失落的樣子。
最后,當(dāng)他察覺我們要離去,就有些相送的意思。只是依舊默默跟在身后,步子有些零碎和雜沓。但他終究沒有出門,倚在門墻上看著我們。他的嘴里還咬著一截旱煙,一張飽經(jīng)滄桑的臉隱藏在濃濃煙霧里,表情甚是模糊。
狹窄而且低矮的門洞幾乎吞掉了他的整個身子。
那門洞,也幾乎吞掉了他的一生。
陽光順著橢圓形的泥房斜照,將他的影子釘在斑駁的土墻上,仿佛一張在時間深處存放太久的老照片,泛黃的背景是房后那一排熄火的窯孔。
依照最初的打算,我是要將這次采訪寫成一篇美妙的文章,下筆時卻感到有些力不從心,正如老人面對多年未曾轉(zhuǎn)動過的坯床卻力不從心一樣,那些隱身暗處的陶坯以及殘碎陶片,我也始終無法還原它們當(dāng)初的美。不光如此,歲月中多少美好的故事,譬如一次癡癡的愛情,一段刎頸相交的友誼,一場生離死別,那些曾經(jīng)愛過也哭過,痛過也怨過,悲過也歡過,笑過也淚過,戀過也恨過的記憶,當(dāng)時間的塵埃紛紛落下,悲喜與哀愁散盡,一切均如這易碎的陶,一片片散落在時光中,零落成泥。
只有香如故。
匍匐
我最初感覺到的冰涼,是那一聲凄側(cè)而嘶啞的吆喝,它穿過城市清寒的早晨和玻璃窗上冷漠的表情,直接抵達了我的內(nèi)心。
我的眼前是三塊可以橫推的鋁合金玻璃窗,它們留出的空隙足夠我對外面的世界產(chǎn)生一絲玄想。每天,我有將近三分之一的時間在這間狹促的屋子里讀書、看報、抄稿,偶爾也會與同事閑聊一些與運氣相關(guān)的事情。一杯熱茶成了時間消逝的見證。在這里,我可以清晰地看見不遠處一條條縱橫交錯的巷子,隱在城市的背陰處,連接著補丁似的老街。那些做小買賣的吆喝聲時常在巷子里游來游去,仿佛一尾又一尾的魚兒掙扎在缺氧的水面,濺起的幾滴水花總是將城市表面的完美弄皺。
推開窗,就看見一個老人瘦削的身影,緊貼著仄逼的巷路慢慢往前滾動,像一株匍匐在低處的矮叢植物,卑微的葉子沿著生活的邊緣艱難延伸。
其實,從一樓到七樓,頂多也就是從底層到高處的距離。但很少有人俯視,他們最多也就是撐開美麗的窗幔透過玻璃看一些正面的風(fēng)景。仿佛暗喻的句子,一塊玻璃總是隱藏著太深的秘密……多年以來,我已漸漸加深了對玻璃的認識:它似乎在努力彰顯透明,卻又隱匿著某種不可捉摸的隔膜;有時候,你對玻璃遮掩的世界一無所知,而一雙眼睛卻在暗處洞悉一切。
當(dāng)寒冷在午夜悄悄抵達,許多人卻在溫室里一無所知——幸福像一把溫柔的刀子,漸漸剔掉了他們對災(zāi)難的警惕。清晨,在上班的途中,我看到了一些雍容華貴的人在大聲詛咒冬天。穿著黃馬褂的清潔工在默默清掃垃圾。民工單薄的身影被釘在路邊的工地上。掉光了葉子的行道樹更加挺拔,只有它們始終對生活保持緘默的態(tài)度。
冬天到來——
一些樹自覺摒棄多余的思想。
一些人卻輕易交出了風(fēng)度和矜持。
事實上,我所棲居的這座小城,每天都被太多的吆喝聲包圍,充分彰顯了它的喧囂和浮躁。一些故作姿態(tài)和假大空的吆喝早已使我心生煩亂和警惕,更多的時候,我只能以沉默來表達內(nèi)心的不滿和不屑。
但有一種吆喝卻不同,它來自于匍匐者對生活的吶喊,似乎泄漏了一個人內(nèi)心的全部期待和焦慮。隱隱讓人產(chǎn)生一絲灼痛。它不像磨刀人走街串巷時慢三拍般的吟唱,拖著悠長的尾音,總帶著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似的慢閑;也不似修鎖匠挑著電喇叭在房檐下重復(fù)的喊叫,急促而生猛,讓人感到萬般的枯煩;更不是滿臉炭黑的年輕人沿街“蜂窩煤”的叫賣聲,中氣十足的吆喝喊回了冬天里的一絲溫暖……那聲音是一種獨創(chuàng),一種絕唱,嘶啞中總帶著無盡的感傷和哀愁,凄切里又包含了無法隱忍的痛楚,仿佛全是慢板敲出的憂傷,長一聲似吁,短一聲如嘆,高一聲是呼,低一聲像喊,綿綿地飄在城市的巷尾街頭。
有一回,忍不住跑去問院子里的鄰居。知道她的家離我們其實不遠,就在我們的住處后面,中間隔著幾條巷子。鄰居說她年過七十,老伴已經(jīng)去世,唯一的兒子正在服刑,媳婦卻有些懶惰,又不怎么盡孝,整天和一幫人打麻將,家務(wù)活全部由她一個人承擔(dān),每天都得起早摸黑滿街巷吆喝,靠做小買賣來維持一家人的生活。
“造孽呀!”
鄰居說起時語意里有些深意,她也許不僅要表達同情,而且還要表達內(nèi)心的譴責(zé)。
我也深受一些感染。似乎從那時開始,心頭就有了一種沖動,總想沿著某條道路去探尋那生活背后的隱秘。
一個周末的黃昏,獨自沿著那條窄窄的巷子往里走。逼仄的巷子很骯臟,裸露的排水溝里嘩嘩流著腐臭的污水,兩邊破舊的住房大都很低矮,零亂地搭建在一起。巷子里很幽靜,沒有路燈,顯得十分昏暗。媚俗的路燈大都跑到寬闊的街上,錦上添花,去裝飾了別人的夢想和一個個迷醉的夜晚,而棄下這一片偏隅的角落,獨自在幽暗里落寞。
在一間矮小而破舊的棚子屋前,終于找到了老人的住處。但是門卻鎖著。向鄰居打聽,說她出去做買賣還沒回來。又打聽她的家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還想問些什么的時候,對方敏感起來,似乎起了疑心,擔(dān)心我懷有某種不良的意圖,便緘口不言了。于是只好放棄,獨自往前走,想去那幽暗的巷子深處繼續(xù)尋找。
當(dāng)然了,這樣極不熟悉地走下去,又能夠達到什么目的呢?這條路本來就走的人少,數(shù)不清的轉(zhuǎn)彎抹角更是讓人覺得有些意味深長。有時隱隱聽到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從巷子的深處逼過來,緊張的心剛開始升起一絲期待,可是待那黑影一陣風(fēng)似的從你身邊溜過去,才知道那只不過是遲到的孩子跑去上晚學(xué)。有時也聽到一種喊聲,遠遠地隔著夜色在吆喝,但仔細聆聽也不是,那聲音里滿是輕狂和張揚,沒有半分熟悉的凄側(cè)和嘶啞……
以后的歲月也一如繼往。
正如在那個充滿期待的夜晚,我未能夠堅持著走下去一樣,在又一個寒冷的冬天下午,我也沒有幫一個失去雙腿的殘疾人撿起滾落在水溝里的蘋果。
那天是2004年的最后一天,天氣很冷,單位照例要請職工及家屬吃一餐團圓飯,以示對舊年的紀(jì)念和新年的預(yù)祝。在通往一餐美好生活的路上,我碰到了一個雙腿被截肢的殘疾人,不知道什么原因仰倒在地上,他掙扎著試圖翻起來,可是就像我們無數(shù)次看到過的被人掀翻的螃蟹一樣,無論他怎樣努力都無濟于事,這時,從他的懷里蹦出來兩只蘋果,沿著斜斜的坡面滾進了路邊的水溝。他的手只好長長地伸著,一雙眼睛無奈地望著蘋果滾動的方向。幸好一位過路的小工發(fā)現(xiàn)后,及時將他扶了起來。
當(dāng)時,路邊圍著一大群人,他們的臉上掛著看客慣有的漠然。
也許,一個殘疾人所追求的幸福,就是一只蘋果抵達他的距離,但是沒有一個圍觀的人主動愿意為他撿起。
“你為什么不過去扶起他呢?”沒料到身邊的女兒會這樣問我。
面對女兒天真的眼光,我心里生出一絲慚愧,但我不想繞開問題。
“我同情他們的遭遇,可我有時也缺乏扶起他們的足夠勇氣。”
“爸爸,你這句話說得真好,你是個誠實的人?!?/p>
我是個誠實的人么?可是我感覺自己離那只滾落的蘋果好遠好遠……
我感覺我們這些四肢健全而幸運的人,離那只滾落的蘋果好遠好遠……
只是有時候,當(dāng)我一個人呆在譬如七樓這樣的高度,閱讀一大堆鋪天蓋地的溫暖的詞匯,依舊會聽見嘶啞而凄切的吆喝從底層的那些巷子深處傳來,將我一時涌現(xiàn)的感動擊得灰飛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