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狂客

清代雍正年間,江南地區(qū)絲綢紡織業(yè)盛極一時。時任江寧織造的曹頫禮賢下士,多才勤學(xué),與一個名叫菲得浦·溫士頓的英國絲綢商人結(jié)下了深厚情誼。菲得浦學(xué)識淵博,開朗健談,不但給曹頫傳授西方先進的紡織技術(shù)、講述英國王室的情況,還繪聲繪色地講到遠在重洋之外,他的祖國有個叫莎士比亞的偉大天才,一生寫下無數(shù)傳奇之作:《羅蜜歐與朱麗葉》、《哈姆萊特》、《威尼斯商人》……那些聞所未聞的莎氏戲劇,千回百轉(zhuǎn)的莎氏故事,讓曹頫都聽得如醉如癡。有一次,曹頫忽然感覺屏風(fēng)在動,繞到背后一看,竟是他的兒子曹雪芹。原來曹雪芹每次都藏在屏風(fēng)后面,和父親一起聆聽那些引人入勝的故事。

這個故事記載于1874年出版的《龍的帝國》一書中,是菲得浦的孫兒威廉追述他祖父的回憶錄。我們也許無法據(jù)此確定曹雪芹是否受到過莎士比亞的影響,但至少可以說明,曹雪芹早年就知道莎士比亞并聽過他的很多戲劇故事。中西方兩位曠代罕有的天才,相隔一個世紀后,超越時空的阻隔,在此神交意合,邂逅共鳴了。

這兩位千秋輝映、雄峙中西的文豪巨匠,作為不可逾越的文化豐碑,籠罩了無數(shù)神圣的榮耀光環(huán),而他們生前所經(jīng)歷的榮辱悲歡、遭際境遇,卻演繹出不同的人生況味,映射出兩個不同時代的悲喜命運。

壹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紅樓夢》開篇這首不起眼的小詩,滴淚為墨、研血成字,道不盡千古文章的無盡蒼涼,說不完萬代文人的悲歡際遇?！拔恼略髅_”在曹雪芹和莎士比亞的身上得到同樣的應(yīng)驗,他們少年家境衰落,中年歷盡磨難,晚年痛失愛子,且都英年早逝,令人惋惜。不同的人生經(jīng)歷背后,是不同的曲折命運。

曹雪芹終其一生的凄涼落拓,感愴悲涼,想必中國的讀者早已不陌生了。翻開一部巨筆微雕、滄桑滿懷的《紅樓夢》,興衰之速、境遇之奇、人情之薄、悔恨之深,豈止“小說家言”,而是曹雪芹一生心路風(fēng)霜的大折射。曹雪芹的曾祖母孫氏曾做過康熙皇帝的奶媽,祖父曹寅從小就是康熙最親信的小侍衛(wèi)和伴讀,兩人是“明里君臣,暗里兄弟”的關(guān)系?？滴跬醭牧晔⑹榔陂g,曹家享盡了富貴繁華。

然而富貴盈室,莫之能守;君恩難恃,興衰異數(shù)?？滴躐{崩,雍正繼位。這位歷史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嚴苛帝王,登基之后立即頒布了數(shù)不清的緊急詔令,展開了駭人聽聞的殘酷清洗。山雨欲來,曹家頓時大廈將傾。此時,生不逢時的曹雪芹降生了。

雍正五年,被其視為眼中沙子的曹頫終于因“行為不端,虧空甚多”被撤職抄家,后又被逮京問罪,枷號示眾。被抄家那一年,曹雪芹才3歲半。當時正值過年前后,這本是闔家歡樂的好日子,可是曹府上下卻陷入一片恐慌之中,這給幼年的曹雪芹留下了不可抹滅的記憶。

曹家衰落后,窮困與貧窘一直追隨著曹雪芹。歷經(jīng)了家庭巨變的曹雪芹,其內(nèi)心之凄涼可想而知。他對這個社會有了太多的感觸。大約在乾隆九年(1744年前后),20歲的曹雪芹動筆寫作《紅樓夢》,并一發(fā)而不可收拾,由原來“閑來偷筆”變成了終身的事業(yè)。

莎士比亞和曹雪芹的身世有著驚人的相似,早年家道中落,嘗遍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曖。1564年4月,莎士比亞生于英國倫敦附近的斯特拉福鎮(zhèn)。他的父親是位羊毛商人,不但生意興隆,還當上了斯特拉福鎮(zhèn)鎮(zhèn)長,成為當?shù)氐匚伙@赫的家族。莎士比亞在六七歲的時候,就被送進一個有名的文法學(xué)校接受教育。莎士比亞14歲那年,父親意外破產(chǎn)了,小莎士比亞只得中途退學(xué),到父親的手套鋪幫忙。曾經(jīng)被眾星捧月的小莎士比亞,如今四處遭到白眼和冷遇,飽嘗了生活的辛酸與艱難。18歲時,他與一個當?shù)毓媚锝Y(jié)了婚,生活極其困窘。幾年后,莎士比亞背井離鄉(xiāng),來到舉目無親的倫敦,在一家劇院給人看門、掃地、看馬,有時開演前遇到跑龍?zhí)椎男〗巧蚴聛聿涣?導(dǎo)演就胡亂在他臉上畫兩筆,把他推上臺去湊數(shù)。

但與一生困苦潦倒的曹雪芹相比,莎士比亞仍是幸運的。1592年,年僅28歲的莎士比亞創(chuàng)作完成歷史劇《亨利六世》,并在倫敦著名的玫瑰劇場上演?！逗嗬馈芬圾Q驚人,年輕的莎士比亞一舉成名,從此奮力前行,步入輝煌。又過幾年,他的杰作《亨利四世》在倫敦舞臺上取得空前成功,莎士比亞從此成為獨步藝壇最受歡迎的劇作家。

莎士比亞的成功遭到了同行們的嫉恨。面對他們的侮辱攻擊,莎士比亞依然保持緘默。白天,他在劇團里工作,既是演員,又是編劇;夜晚,他在昏暗的燈光下通宵達旦地緊張寫作。和他同時代的劇作家德科感動地說:“莎士比亞先生比任何人都勤勞?！?/p>

莎士比亞很快步入了他戲劇創(chuàng)作的黃金時代。一帆風(fēng)順的事業(yè)也帶給他豐厚的收入,他在家鄉(xiāng)購置了房產(chǎn)、耕田和牧場。

曹雪芹沒有莎士比亞那樣的好運氣。當莎士比亞而立之年便已名滿英倫風(fēng)光無限時,曹雪芹卻門前冷落車馬稀,苦雨凄風(fēng)伴孤燈。他春蠶吐絲般嘔心瀝血地寫作,《紅樓夢》“批閱十載,增刪五次”,只能停留在手稿上,進不了市場更登不了大雅之堂。他的心血結(jié)晶,除了三五友好知己傳閱外,不可能和廣大讀者見面,得不到任何精神和物質(zhì)上的有力支持。今天人們也許難以想象,《紅樓夢》這樣一部傳世巨著,居然是曹雪芹在“茅椽蓬牖,瓦灶繩床”的條件下,于廢舊老黃歷的冊頁上寫成的。

曹雪芹經(jīng)年累月的心血支付,卻沒有分文收入,終于到了“舉家食粥酒常賒”的地步,最后竟臥病不起,無錢醫(yī)治,凄慘地死于萬家燈火的除夕之夜。面對抱恨而終的曹雪芹,連他的好友敦誠也禁不住哭奠:“三年下第曾憐我,一病無醫(yī)竟負君!”

在中國,“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在西方,“憤怒出詩人”。痛苦成就了曹雪芹,也成就了莎士比亞。這背后是中西方共有的人類精神力量支持。推動歷史進步的文藝創(chuàng)作,正是人類這種壓不跨、砸不爛的精神。環(huán)境越是不幸,越能激發(fā)起作家的無限潛能。曹雪芹所經(jīng)歷的人生巨變、風(fēng)刀霜劍,遠甚于莎士比亞。他描寫滄海桑田的人世變幻,看透來來往往的碌碌風(fēng)塵,更具一番雄渾開闊的視野,力透紙背的悲涼。

貳

曹雪芹猶如一位孤獨的路人,走在風(fēng)雨飄搖的曠野,看不到任何希望與亮光。如果說對于一個沒有讀者群的作家,這還只是一種寂寞蕭瑟、漫長無依的煎熬,而云泥之別的時代大環(huán)境,提供給曹雪芹和莎士比亞的更是不可同日而語的創(chuàng)作舞臺。

從兩個故事的對比,就能看出兩個時代的差異。

1601年,一伙神秘的顧客來到這家倫敦最豪華的劇院,他們開出了高價,指定劇團在某一天重新上演莎士比亞的《理查三世》這部戲劇。當演員們演到廢黜國王的那一幕時,叛亂在倫敦城發(fā)生了,演員們被卷入了這場叛亂之中。不過,叛亂被平定以后,無論《理查三世》的作者還是演員和劇團,沒有任何人受到懲罰。

而據(jù)傳在清代的中國,乾隆皇帝某日忽至八皇子永璇家,當時永璇本人不在,乾隆在他書房里發(fā)現(xiàn)了一部小說叫做《石頭記》。乾隆不聲不響,挾走了其中一冊回宮去了。等到永璇回家,聞知此事簡直嚇壞了!于是趕忙請人連夜搞出一個“刪削”的“潔本”,上呈皇帝。由此世上才出現(xiàn)了不完整的《石頭記》抄本。

莎士比亞實屬幸運,他生活在以寬容之道治國的伊麗莎白女王時代。這是英國歷史上最偉大的時代之一。女王高度的政治智慧和包容之心,澤及文學(xué)藝術(shù),特別是她對戲劇的扶持。在泰晤士河南岸有一家名為“環(huán)球”的劇院,許多貴族包括女王本人是這家劇院的?？?。35歲的莎士比亞是這家劇院的股東、演員兼劇作家。這一時期,是英國資本主義興盛上升的黃金時期,國強民富,有力促進了英國戲劇的發(fā)展和成熟。戲劇不僅成為市民文化生活的必需品,也成為宮廷權(quán)貴的時髦享受。繼伊麗莎白之后繼位的詹姆士六世,也一樣酷愛戲劇。他登基僅兩個月,就把莎士比亞和他的劇團攬進自己親自庇護的班底,并改名為響當當?shù)摹皣豕┓顒F”。莎士比亞和劇團演員都成為宮廷侍衛(wèi),配有皇家猩紅色的制服,還授予榮譽頭銜。

莎士比亞的激情和才華,無疑找到了一個千年難遇的良機。伊麗莎白女王寬容的施政理念和對于天才作家的賞識愛護,讓人有目共睹。如果莎士比亞能夠未卜先知的話,那么他一定會感到慶幸,因為如果他晚生幾十年的話,我們也許就只能在斷頭臺上聽他朗誦自己的作品了。

在中國的宮廷,詩詞小說之類東西,在以科場為務(wù)的中國傳統(tǒng)中向來被視為“末流下賤”,難登大雅。曹雪芹寫作《紅樓夢》,一直被視為不務(wù)正業(yè)的“旁門左道”,不但遭到家族親朋的笑罵唾棄,更有來自朝廷查禁的巨大風(fēng)險。當時,封建專制文化統(tǒng)治極其嚴厲,康熙皇帝晚年數(shù)次諭旨嚴禁“淫詞小說”。其后的雍正、乾隆二帝不僅謹遵康熙帝定例,而且大興“文字獄”,一不小心,士子文人便有可能招來橫禍。

在長夜漫漫的黑暗年代,《紅樓夢》自誕生那天起,就是統(tǒng)治者眼中典型的“誨淫誨盜”的毒草邪說,躲不過被禁毀的悲劇命運。嘉慶以后,《紅樓夢》屢被官府查禁,直至晚清光緒年間依然遭到查禁。各種毀禁、收繳的行為數(shù)不勝數(shù),而針對曹雪芹及其書的侮辱詆毀、謾罵之詞更是不絕于耳。

“時代不幸詩家幸”。曹雪芹雖然生于被后人大書特書的“康乾盛世”,但那盛世的落日余輝,不過是大清帝國最后的回光返照。萬民齊頌的歌舞升平里,他卻油然而生一種強烈的“末世感”。他要把這一切都寫下來,寫一本與世俗觀念大相徑庭的書,以喚醒人們對這盛世的麻木。

翻開《紅樓夢》的任何一頁,你會看到每個字都是用至情的鮮血浸成的!不憤則不悱,不悱則不發(fā),情動于中而形于言。他的內(nèi)心實在太過悲苦,才對邪惡的肆虐有不可抑制的憤怒,對良善的消隕有難以自持的悲痛。他以個人的命運作為悲劇調(diào)色的底板,去揭示天理的不公、世理的難平。

叁

“文必窮而后工”,這是中國自古以來的文化傳統(tǒng)。與知交零落、窮愁潦倒的曹雪芹相比,莎士比亞的人生際遇截然相反。

莎士比亞一生與上流社會有著不解之緣,并直接從中得到諸多照顧和好處。他所在的“宮內(nèi)大臣供奉劇團”多次被女王召入宮庭演出,他在《亨利四世》中塑造的大胖子騎士福斯塔夫深受女王喜愛。

另外,莎士比亞的生命中還有一個人對他產(chǎn)生了決定性影響。他就是伊麗莎白時代最位高顯赫的南安普敦伯爵。莎士比亞當時只是劇院里一個無名的小角色,伯爵是個戲迷,一次偶然的機會發(fā)現(xiàn)了他。他被莎士比亞身上某些特殊的東西深深地吸引住了,莎士比亞成了伯爵家的?？?走進了貴族的文化沙龍。從此,莎士比亞對上流社會有了近距離觀察了解的機會,擴大了他的生活視野,為他日后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富的源泉。南安普敦伯爵從此成了他的保護人,并對他的創(chuàng)作成名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在南安普敦伯爵的提攜和關(guān)照下,莎士比亞最終用筆震憾了世界。

反觀曹雪芹,又怎一個“癡”字了得!他注定要將被正統(tǒng)觀念放逐于社會的邊緣,而他卻義無反顧地將自己獻上時代的祭壇。

在中國,自隋唐設(shè)科舉制度以來,知識分子都把科舉及第作為進身求仕的道路。但曹雪芹深惡仕途八股,他笑看紅塵,超然物外,百折不回。在那個黑暗專制、浮生如夢的時代,他猶如空谷幽蘭、高寒杜鵑,又象深海驪珠、絕頂雪蓮,飄然悠游于天地之間。盡管生活艱難,但他卻談笑風(fēng)生,從容不迫。正如他自己在《紅樓夢》中借史湘云的菊花詩自況:“數(shù)去更無君傲世,看來唯有我知音。”

他經(jīng)歷了人生的大悲大合、看盡人世的浮華蒼涼。但他并沒有顧影自憐、風(fēng)流自賞,他對天下萬物秉持著宗教般救贖的熾誠,對蕓蕓眾生有著一種深徹靈魂的悲憫。一部《紅樓夢》是曹雪芹反叛心理的宣泄,也是其反叛人格的升華。他并沒有滿足于簡單的牢騷滿腹發(fā)泄不滿,而是追逐一種永恒的真理思考;他不是在解嘲自我,更多的是在解嘲整個社會。他告訴人們,就是在人生最壓抑和最丑陋的時刻, 也會有最可貴和最美麗的事物出現(xiàn)。他筆下的寶玉,何嘗不是蒼涼現(xiàn)實中自己唯一的知己?寶玉的呆傻瘋癲,照見的是一顆推己及人、真摯博大的赤誠之心,更是中國文化的一種精神升華。曹雪芹以最深刻而又最含蓄的寫作和思考,來喚起人們對人生真善美的追求。

莎士比亞也并非生活在天堂。伊麗莎白后期的統(tǒng)治越來越黑暗,宮廷生活日趨腐朽,“圈地運動”迫使農(nóng)民背井離鄉(xiāng),莎士比亞美好的人文理想和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產(chǎn)生了強烈的矛盾。他在創(chuàng)作之路上似乎走了一個輪回,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歷的豐富,思想的成熟,他從早期的樂觀情緒轉(zhuǎn)到其后的悲劇創(chuàng)作,面對嚴峻的現(xiàn)實,深刻地揭示了處于變革時期的英國社會的矛盾,在創(chuàng)作思想上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廣度。四大悲劇《哈姆雷特》、《奧賽羅》、《李爾王》、《麥克白》標志著莎士比亞對時代和人生的深入思考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他著力塑造了一些新時代的悲劇主人公。這些人物的悲劇命運,深刻地揭示了資本原始積累時期開始出現(xiàn)的種種社會罪惡,表現(xiàn)了人文主義理想與殘酷現(xiàn)實之間矛盾的不可調(diào)和,具有高度的概括意義?！吧孢€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是默然受命運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無涯苦難,通過斗爭把它們掃清,這兩種行為,哪一種更高貴?”哈姆雷特這段沉痛自責(zé)的獨白,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內(nèi)心的劇烈掙扎。這何嘗不是莎士比亞內(nèi)心的真實寫照?

曹雪芹和莎士比亞,一個在東方?jīng)]落的王朝中長夜獨行,一個在西方的溫柔富貴鄉(xiāng)中苦苦思索。他們最終沒有失去犀利和深刻,而他們天才的洞察,又讓后人能清晰地看穿那個年代。

肆

今天,《紅樓夢》成為中華文明的巍巍長城,成為中國人博大精深的精神家園。毛澤東曾說,中國除了地大物博、人口眾多之外,“還有半部《紅樓夢》”。而英國首相丘吉爾則說:“我寧愿失去一個印度,也不肯失去一個莎士比亞?！弊鳛殚_創(chuàng)一個時代的文學(xué)巨匠,曹雪芹和莎士比亞的貢獻都是難以估量的。但由于中西方社會文化背景的不同,他們的開拓求索又迥然有別。

莎士比亞所處的時代,是封建制度開始瓦解、新興的資產(chǎn)階級開始上升的大轉(zhuǎn)折時代,人文主義思潮如雨后春筍,產(chǎn)生了許多開始思索人類命運的作家,莎士比亞更是被譽為“繼上帝之后,創(chuàng)作最多杰作的人”。他身材短小,卻成為思想的巨人;他來自偏僻的鄉(xiāng)村,卻引領(lǐng)一個時代前行。

在文藝復(fù)興的年代里,莎士比亞盡情呼吸著自由新鮮的空氣,心里更多的是世俗快樂的色彩,其創(chuàng)作直指生動豐富的人性本身,彌漫著精神人格充分舒展的時代氣息。他借哈姆萊特之口這樣熱情地贊美人性:“人類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杰作!多么高貴的理性,偉大的力量,優(yōu)美的儀表……人類是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

動蕩不安的歐洲大陸,搖搖欲墜的封建統(tǒng)治,尖銳對立的社會矛盾,頻繁的人民騷動,西班牙入侵的危險……這一時期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便是莎士比亞創(chuàng)作的背景。一切都可以說是瞬息萬變,令人目不暇接。莎士比亞以杰出的才華把握住了這個時代多變的生活,他主張實行資產(chǎn)階級開明君主的專制制度,贊美現(xiàn)實生活,肯定人的力量和價值,揭露封建制度的冷酷無情,以其杰出的作品提升了英國的人文主義思想。

而曹雪芹所處的中國,雖然比莎士比亞晚了近150年,但仍然是一個閉關(guān)自守的封建帝國。日益強化的中央集權(quán)變本加厲,雍塞民智?？鄲瀾n憤的曹雪芹看不到那個社會有任何前途和亮光,他只能借助瘋瘋癲癲的一僧一道,借助亦真亦幻的“假語村言”,借助參透玄機的“好了歌”,去演繹一段“女媧補天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的盛世危言。

歷經(jīng)痛苦迷茫的彷徨求索,曹雪芹找不到一條出路。他身上體現(xiàn)出一個走在時代前列的覺醒者,無路可走時的悲茫無依和無可奈何的孤獨虛無,表現(xiàn)在《紅樓夢》中就是那“似有還無,萬境歸空”的無窮寓意。

莎士比亞站在16世紀的思想高度,把掩藏在歷史深處的人性特點挖掘出來拋到了人們腳下。他大聲說:“看吧,我的朋友們!人類不是按照我的規(guī)格創(chuàng)造的,我所能做的一切就是把他們真實的樣子展示給你們看?！倍苎┣凼铺祗@的聲音,只能無聲地隱藏在神秘玄妙的方塊字中,散發(fā)出孤獨的光芒。他只能默默用無處不在的謎,去傾訴一個時代的謎;用自身的悲劇,去講述一個時代的悲劇。

曹雪芹和莎士比亞,兩位大師巨匠并肩而立。莎士比亞的作品像一條河,蜿蜒流過群山峻嶺奔向浩瀚的海洋;而《紅樓夢》更像一盤稀世罕見的絕妙棋局,處處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

“非為一代獨有,實為千秋共寶”。對于莎士比亞來說,他生逢其盛,正是一個需要巨人并且產(chǎn)生了巨人的時代;而對于曹雪芹來說,我們盡管嘆息他生不逢辰,但他依然如一道劃破黑夜長空光彩奪目的閃電,照亮了整個中國。他們都是上天派來的智慧使者,是來去匆匆的神祇精靈,悄然路過人類居住的這個遙遠星球,在塵世的心靈撒下無數(shù)悲欣交集的情感種子,任人類情感之海泛起難以平息的驚天狂瀾,就飄然消失于茫茫星空,無蹤無跡,任我們仰望蒼蒼穹,無限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