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港大之前,我對港大一無所知。這份一無所知,屬于“臺灣人對香港無知,香港人對臺灣無知”的整體“無知”結(jié)構(gòu)里。為什么兩個地理位置如此接近、歷史關系如此密切,卻又如此疏遠,彼此努力漠視對方,是另一個話題。我想從我對港大的“發(fā)現(xiàn)”談起。
“冷血”的張愛玲
我的研究室在儀禮堂,緊鄰著梅堂,是兩座1914年的古典紅磚建筑,立在山腰上,望著南海的方向。老房子和老人家一樣,每一個房間、每一條皺紋里,都有故事。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儀禮堂和梅堂原來是學生宿舍,高中剛畢業(yè)、才19歲的張愛玲,拖著一口笨重的大皮箱,來到港大校園,就住在這樣的宿舍里。可是她住過的那一座,早被拆了。
于是我回頭去讀《燼余錄》。大概在1944年,張愛玲離開香港兩年后,她追憶在港大的烽火歲月。別的作家寫戰(zhàn)爭,可能是憤慨而激昂的、痛苦而濃烈的,張愛玲卻寫得疏淡空曠,好像從哈哈鏡里去看一個最神圣的東西,荒謬的感覺被放大到極致:
在香港,我們初得到開戰(zhàn)消息的時候,宿舍里一個女同學發(fā)起急來,道:“怎么辦呢?沒有適當?shù)囊路 彼怯绣X的華僑,對于社交上的不同的場合需要不同的行頭,從水上舞會到隆重的晚餐,都有充分的準備,但是她沒想到打仗。
我們聚集在宿舍的最下層,黑漆漆的箱子間里,只聽見機關槍“忒啦啦啪啪”像荷葉上的雨。因為怕流彈,小大姐不敢走到窗戶跟前迎著亮洗菜,所以我們的菜湯里滿是蠕動的蟲……
《燼余錄》像是一個歷盡滄桑的百歲老人所寫,但是當時的張愛玲只有24歲。讀《燼余錄》,我發(fā)現(xiàn),使張愛玲的文學不朽的所有的特質(zhì),在這篇回憶港大生涯的短文里,全部都埋伏了。從1939年到1942年間,穿梭在儀禮堂、梅堂、陸佑堂的山徑之間一個身形瘦弱的港大女生,可能在同學的眼中看起來“怪怪的”,卻是20世紀中國文學的大河里一個高高沖起的浪頭,影響一整代作家,形成“張學”現(xiàn)象。
今天一萬四千個港大學生里,有多少人熟悉張愛玲的作品?
散步的朱光潛
儀禮堂后面,有一條山徑,洋紫荊艷麗無比,百年樟樹浮動著清香,九重葛爛漫攀爬。沿著山徑往上到山頂,可以眺望南海上的山光水色。然后,偶然之間,我讀到朱光潛回憶自己的港大生涯:
我們一有空閑,便沿梅舍后的小徑經(jīng)過莫理遜舍向山上走,繞幾個彎,不到一個小時就可以爬到山頂。在山頂上望一望海,吸一口清氣,對于我成了一種癮……香港大學生活最使我留戀的就是這一點。
朱光潛,是中國當代美學研究領域的開拓者,寫了《悲劇心理學》、《西方美學史》、《談美書簡》等等,其中《西方美學史》是中國第一部全面系統(tǒng)闡述西方美學思想發(fā)展的專著。在1930年代的北京,從歐洲留學歸來的朱光潛還在家里主持一個文藝沙龍,每月集會一次,朗誦中外詩歌和散文,探討辯論詩歌理論與創(chuàng)作的各種問題。沙龍的主要成員有周作人、朱自清、鄭振鐸、馮至、沈從文、冰心、凌叔華、卞之琳、林徽因、蕭乾等人。沙龍所討論和爭辯的問題,又會從小小的客廳里輻射出去,成為文藝界注目的問題,或者影響到文學和詩歌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與流變。
朱光潛回顧自己的學術(shù)生涯時說,是港大的四年,“奠定了我這一生教育活動和學術(shù)活動的方向”。
今天一萬四千個港大學生里,有多少人知道朱光潛是誰?
不吃“敵人面粉”的陳寅恪
許地山,知道的人可能稍微多些,臺灣人早期也讀過“落花生”的小品。胡適之向港大推薦聘請許地山做中文系系主任,主要因為臺灣出生的許地山既是燕京大學的畢業(yè)生,又有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和英國牛津大學的雙重學位,是一個學兼東西的人。在1935年到1941年的六年間,許地山不但改革了港大中文系的課程內(nèi)容,對整個香港的人文教育也花了很大的力氣,四處演講,宣揚國文程度和人文教育的重要。
但是,我以前不知的是,許地山如何把陳寅恪帶進了港大的歷史。
陳寅恪的學成過程出奇地多元豐富,幾乎像歐洲概念里的“文藝復興人”:1902年他就讀日本弘文學院;同年入讀該校的中國學生還有魯迅。1910年考取官費留學,先后到柏林大學、蘇黎世大學、巴黎高等政治學校讀書。1914年因為歐戰(zhàn)爆發(fā)而回國。1918年,再度出國深造,先在哈佛大學學梵文,后又轉(zhuǎn)往柏林大學攻讀東方古文字學,同時學習中亞古文字和蒙古語。在整個學習期間,他培養(yǎng)了閱讀蒙、藏、滿、日、英、法、德、波斯、突厥、西夏、拉丁、希臘等十余種語文的能力。
1925年陳寅恪回國,成為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的“四大導師”之一,與王國維、梁啟超、趙元任共事。1940年,陳寅恪為了應英國牛津大學之聘,離開昆明赴香港,準備轉(zhuǎn)英國,但是歐戰(zhàn)情勢加劇,他因此“卡”在香港。這個時候,許地山就成了留住人才的中間人。
許地山在1941年過世,陳寅恪接了他系主任的職位。香港在1941年底淪陷,陳寅恪在饑餓困頓的情況下閉門治學。他最重要的著作之一《唐代政治史述論稿》,就在這段艱苦時期內(nèi)完成。日本人占領香港以后,據(jù)說曾經(jīng)對陳寅恪做過兩件事:一是送面粉給他。當時生活物質(zhì)極端困窘,“大概有日本學者寫信給軍部,要他們不可麻煩陳教授,軍部行文香港司令,司令派憲兵隊照顧陳家,送去好多袋面粉,但憲兵往屋里搬,陳先生陳師母往外拖,就是不吃敵人的面粉”。第二是據(jù)說“香港日人以日金四十萬元強付寅恪辦東方文化學院,寅恪力拒之,獲免”。
今天一萬四千個港大學生里,有多少人聽說過陳寅恪,或者讀過他的著作?
大學是人文精神的泉源
來港大之后,做了種種發(fā)現(xiàn),但是最大的發(fā)現(xiàn)還在于:人們一般不知道港大曾經(jīng)包容過、孕育過這么重要的文化遺產(chǎn)。大政治家,人們記得;大文學家,大歷史家,大思想家,沒人知道。沒人知道,是不是因為,人們太不在乎人文的價值?
香港大學以它歷史的悠久和財力的豐沛,一直在為香港培育兩種人:優(yōu)秀的政府官員;優(yōu)秀的專業(yè)精英,譬如律師和醫(yī)師。可是,就以政治家、律師和醫(yī)師這三種行業(yè)來說,哪一行是可以不以對“人”的深刻認識作為基礎的呢?
所謂人文素養(yǎng),其中包括美學、文學、史學、哲學等,剛好是我今天所談到的朱光潛、張愛玲、陳寅恪所代表的,其實都是研究“人”的專門學問。你可以說人文是所有學科的基礎科學。而如果我們所訓練出來的學生,將來的政府官員、律師、醫(yī)生,什么技術(shù)都是一流的,但是獨缺人文素養(yǎng),獨缺對“人”的最深沉的認識,你會不會很不安呢?
當你了解了港大曾經(jīng)有過朱光潛、張愛玲、陳寅恪、許地山這樣的文化遺產(chǎn),你就發(fā)現(xiàn),是的,在人文精神上,港大似乎有一個斷層。你們的副校長提醒我,這種斷層,和殖民政府1950年代開始推動的“去中國化”是很有關系的?,F(xiàn)在香港跟中國人文思想的“斷層”,不只是香港大學的問題,是整個香港的問題。
日本殖民臺灣時,也是努力培養(yǎng)農(nóng)業(yè)和醫(yī)學的專業(yè)技術(shù)人才同時壓抑臺灣人對思想學科的追求。“去中國化”恐怕還是表面,“去思想化”才更是殖民主義的核心。而今天如果我們意識到問題之所在,加深人文精神的培養(yǎng),豈不更要成為教育的首要目標呢?
當外面的世界對香港人的刻板印象是“功利”、“勢利”的時候,我自己的發(fā)現(xiàn)卻是:香港有特別多滿懷理想主義的有心人,總在尋找為社會奉獻的機會和方式。
那么給予時日,或許將來的港大,會栽培出新一代的張愛玲、朱光潛、陳寅恪。不是偶爾南來或者不小心“卡”在香港的文學家、史學家、美學家,而是香港自己土壤里長出來的才氣煥發(fā)的人。■
?。ㄠ嵭垃幩]自《文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