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靜泉
晉北礦區(qū)的山不像南方的山,山上沒有樹,是禿山。山體裸露出慘白的巖石,一如巨獸裸露出慘白的骨架,刀砍斧劈一般顯示出堅(jiān)強(qiáng)的氣勢。遠(yuǎn)遠(yuǎn)看去,那一脈一脈的山巒,就像一只只巨大的駱駝,矗立在藍(lán)天之下,大地之上。
挖煤已經(jīng)把山下挖空了,山都裂了縫子,有的裂縫一尺多寬,看不到底,很嚇人,很恐怖。廢舊礦井里的熱氣從山縫里冒出來,白白的,一縷一縷的,在寒冷的群山里飄飄蕩蕩。挖煤人說,山下那些挖煤留下的老古塘都已經(jīng)著火了,山下是一片火海。自從有一個孩子掉進(jìn)山縫里永遠(yuǎn)消失以后,礦山里的大人們就嚇唬自家的孩子:看見了嗎?那縫峽里冒出多少妖氣,里面有多少妖怪,有多少孩子都不夠妖怪吃,你們可千萬別到山里瞎轉(zhuǎn)游啊。大人們心里非??只欧浅o奈。也有人說那是鬼魂,是井下死難的礦工陰魂不散,到陽世上來探家了。挖煤已經(jīng)多年,死了多少挖煤人,誰都說不清楚,道不明白,有一個礦竟然在一次瓦斯爆炸事故中,死亡六七百人,整個礦區(qū)穿孝服的人就像鵝毛大雪一樣在礦上飄來蕩去,當(dāng)時煤礦周圍和附近,連白洋布都賣光了。為了煤,人們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世界不應(yīng)該忘記他們。山裂了,山坡上和山溝里的房子也裂了,山坳里的河也枯干了。豆青記得剛到礦上的時候,山下的河是一條波瀾壯闊的大河,蘆葦綠油油地隨風(fēng)飄蕩,野鴨子成群成群地鉆出蘆葦叢,游戲在河面上。到了冬天呢,那條山川河又是一條明晃晃的冰河,美麗的冰河。四十多年過去了,豆青已經(jīng)變成了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回憶起來,心情有多么沉重。群山東面的平川里建起了礦工新區(qū),老太太就要去住新樓房了,心情真是一下子就沉重起來。其實(shí)礦上的人們早就想走了,房子裂得十字八綻,家里的地上塌陷出菜窖一樣的黑窟窿,黑窟窿望不到底,拿手電照,仍然望不到底,人們恐慌地說,睡一夜,怕是第二天連人都找不見了。挖煤把自己的家都挖塌了,把水脈也挖斷了,人們是多么恐慌,是多么盼望盡早離開這里,可現(xiàn)在真的要走了,心里又涌起一種生離死別的感覺。人們淚眼兮兮地看著歪裂的房子,唉聲嘆氣,又好像是開始珍惜起這困苦骯臟的礦區(qū)來,好像這地方是那么難以割舍。那些用片石在山坡上壘起的房子,都是人們親手建造的,在里面居住了多少年,扔下就走,還真是有點(diǎn)舍不得。起初,有一兩戶人家開始搬家的時候,有很多人就圍在旁邊看,看什么呢?看別人是怎么一下子就搬走了,就要和這里永別了,心里是什么滋味。后來,滿山滿坡的人家都開始爭先恐后地搬起家來。整個礦區(qū)的搬遷,不像三戶兩戶人家搬家,那情景是龐大混亂。亂哄哄的人們往大車小車上裝東西,往拖拉機(jī)上裝東西,往馬車牛車上裝東西,收破爛兒的人扯開嗓子吆喚著收購舊家具,那嘶啞的喊聲在亂哄哄的場面里很瘆人,就好像在叫魂。滿山滿坡到處都丟棄著廢舊物品和破爛衣裳還有鞋子,人們好像是倉惶出逃,好像是戰(zhàn)爭就要打到這兒了,真是讓人感到亂得恐慌。
豆青的兒女們對母親說,全礦的人都搬了,您怎么一點(diǎn)兒都不提搬家的事兒呢?真是急死人了。老太太不說話,眼里流露出憂郁哀傷的神情。自從兒女們大了以后,該娶的娶該嫁的嫁,年輕人都離開礦區(qū),到別處去了。兒女們并不是不管老太太了,是老太太不愿意走,所以就一直住在山坡上的老院兒里,獨(dú)自過著日子。逢到休息天和節(jié)假日,兒女們就來礦上探望老人,給老人家里的兩口大水缸里續(xù)滿水,水是從山下挑上來的,兒女們最厭煩的就是到山下去挑水,從小就厭煩了,好像是寧肯到戰(zhàn)場上去冒一回死,也不愿意到山下去挑那擔(dān)水。這下好了,整個礦區(qū)都要搬遷,老太太不搬也不行了。年輕人都認(rèn)為是好事情,真是好事情,可老太太從來沒有高興過,總是顯出一種神不守舍的樣子,臉上流露出的哀傷表情讓人琢磨不透。
兒子說:您搬吧。
老太太“唉”地長嘆一聲。
女兒說:您搬吧。
老太太“唉”地長嘆一聲。
兒女們就急得一塊兒說:您就總是唉唉的,到底是咋了呢?
老太太說不明白心里難受的感覺,總歸是一提起搬家,心里就隱隱發(fā)痛,就覺得眼淚要淌出來。
滿山滿坡和滿溝里的人家都搬了,電線也被拾破爛兒的人扯走了,山上沒了電,人們搬家的速度就日益加快了,這時候呢,又好像是,誰家搬慢了誰家就要面臨滅頂之災(zāi)了。
每到夜里,山坡上那些斷墻殘屋,看上去跟古墓、跟巨獸一樣讓人心里害怕,曾經(jīng)住過那么多人,曾經(jīng)是萬家燈火的山坡街,一下子就變成了飛機(jī)轟炸過的樣子,能不讓人感到心慌,感到害怕嗎?
現(xiàn)在,在黑糊糊的山坡上,只剩下一點(diǎn)光亮,那是豆青老人點(diǎn)燃的蠟燭,那孤獨(dú)的燭光,猶如殘酷的戰(zhàn)場上,留下最后一個堅(jiān)守陣地的人。蠟燭在箱頂上忽悠忽悠地放出微弱的光,那光線最先照亮的是一個小相框,相框里鑲著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漢子的相片,那漢子四方臉,短發(fā),短胡子,虎虎生氣,像古代武士。
這一夜,老太太好像是更安靜地坐在洋箱邊,借著燭光,不眨眼地注視著相框里的中年漢子,那漢子是她丈夫,叫秦二旦。老太太在心里說,就要搬家了,不知道死去多年的丈夫能不能跟自己一起搬走。搬進(jìn)新樓房好是好,就是怕死去的丈夫跟不去。丈夫是在井下挖煤的時候讓水給淹死的,已經(jīng)死去二十多年了。自打跟了丈夫,丈夫就從沒離開過煤礦,搬新家好是好,可活人能搬走,死人能搬走嗎?這是豆青老人最不放心的一件事情。
孩子們說,明天一早,大家都來,都來給母親搬家,說什么也不能讓母親一個人再住在這亂哄哄的山坡上了。說句不好聽的話,半夜讓狼吃了都沒人知道。
夜風(fēng)響亮,山里發(fā)出嗞嗞嗚嗚的嘶鳴聲,就讓人覺得這山里更空寂了。
這一夜,老人的確是更安靜地坐在紅紅的洋箱邊,對面是丈夫的相片,中間是蠟燭,老太太用手撐著臉腮,胳膊肘支撐在箱頂上,默默地注視著丈夫,想起了很久以前的許多事情。
在春風(fēng)暖洋洋吹綠遼闊的田野,河流洶涌奔流顯出勃勃生機(jī)的一個春天的日子里,豆青認(rèn)識了在塞北煤礦下井的秦二旦。當(dāng)時豆青正在地里種山藥,四十多年以后,豆青還清清楚楚地記得,那一天的確是在地里種山藥。媒人把秦二旦領(lǐng)到大田里,讓他倆見見面,談?wù)劇?/p>
豆青看一眼秦二旦,就覺得是好身體,在她們?nèi)?像這么好身體沒有幾個。豆青掏出手絹?zhàn)尪|在屁股下,二旦說我過去也種過山藥,都是農(nóng)民,還墊啥手絹呢。
豆青說,那你咋就當(dāng)了下井工人?
二旦說,招工招到礦上就當(dāng)了下井工人。
二旦說話干脆,把豆青逗笑了。那一刻的笑,是很羞澀很溫柔很美麗的。豆青笑的時候,二旦看見豆青嘴里兩排潔白的牙齒就像機(jī)器制造出來的,是那么齊整,那么好看。豆青出生在北岳恒山腳下,據(jù)說這里的水好,滋養(yǎng)得女兒們肌膚玉潤奶白,特別是滋養(yǎng)得牙好,一律整齊刷白。
二旦說:種地是苦營生。
豆青說:是苦營生。
二旦說:種地就只能種飽個嘴,種不出錢來,不如挖煤能挖出錢來。
豆青說:下井挖煤危險哩。
二旦說:我們是國營大煤礦,比小煤窯安全。
豆青說:那也得注意呢。
二旦說:肯定得注意呢,不注意就沒命了。二旦說你愿不愿意跟我到礦上去,豆青說去就去吧。
田野里蹦跳著小鳥兒,天空上飛旋著小鳥兒。嘰嘰喳喳的蟲鳴,吟唱著交配的歡樂的歌聲。一棵棵幽綠幽綠的垂柳樹影婆娑,散發(fā)出夢的氣氛。
二旦原先也是農(nóng)村人,二旦父母就在村子里給兒子辦了婚事。二旦帶著豆青上礦了,礦上的人們都說這媳婦長得好,長得真好,看那牛奶一樣潤澤的臉蛋兒,看那整齊潔白的牙齒,看那水汪汪的眼睛,脫了衣裳還不定漂亮成啥樣呢,真是漂亮得饞人呢。豆青是農(nóng)村戶口,農(nóng)村戶口的人在礦上統(tǒng)稱臨時戶。礦上有臨時戶當(dāng)然就有長期戶。長期戶是什么?就是女人和孩子都是城市戶口,家里的男人一般是在井上工作。從農(nóng)村招來的工人,都是在采煤工作面干采煤的活兒,城市戶口的女孩子都不愿意嫁給采煤工,采煤工危險,說不準(zhǔn)哪一天就成了寡婦,到時候又得改嫁,又痛苦又麻煩。所以采煤工的妻子都是從周圍或者更遠(yuǎn)一些的農(nóng)村里娶來的女人,女人們的口音就很雜,就是人們常說的南腔北調(diào)。
臨時戶沒有住房,就在山坡上砍山采石,自己給自己建造房子。那些石片房依山勢坐落在山坡上,屋腳踩著屋脊,零零亂亂。多年以后,政府就管那些山坡上的住房叫“棚戶區(qū)”,就覺得煤礦工人死的死,傷的傷,為采煤事業(yè)立了功,好像應(yīng)該補(bǔ)償點(diǎn)什么,就在平川里建起了礦工新區(qū),就把那些山坡上的住戶稱作搬遷戶。
豆青認(rèn)為新樓房來得太晚了,丈夫已經(jīng)死去多年,孩子們都有了自己的家,剩下她這個孤寡老人,住進(jìn)新樓房還有什么意思呢?周圍的鄰居都搬走了,老人心里就有了失落感。
這是最后的一夜,這一夜過去,她將永遠(yuǎn)離開山坡上這處小院兒和自己親手建造起來的石片房,心情是多么沉重,多么復(fù)雜,真像是一棵大樹被連根拔掉了。
剛到礦上的時候,工友們給豆青和二旦騰出一間單身宿舍。那時候她扎著兩根小短辮兒,走起路來,兩根小辮兒一翹一翹的晃,讓那些光棍漢們看了眼饞。那些光棍漢每到夜里就聽她的房事,到了白天就把二旦和豆青的夜生活繪聲繪色地?cái)⑹龀鰜?添油加醋地進(jìn)行渲染,羞得豆青不敢出門,不敢見人。煤礦人把相互聽房,相互取笑,作為友好的表示,這是一種特殊的生活方式。聽房的人是這樣敘述二旦和豆青的:
二旦說:從今天晚上開始,你就是我的人了。
豆青說:嗯。
二旦說:那就讓它進(jìn)去吧?
豆青說:嗯。
進(jìn)去以后二旦就問:疼不?
豆青說:嗯。
二旦說:疼就喊出來呀?
豆青拉長聲說:嗯……
礦工們就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淚,笑疼了肚子。以后呢,大家更慣熟了,有人就當(dāng)面問豆青,你那天晚上到底是不是那樣說的?豆青有時說是,有時又說不是,就把單調(diào)困苦的煤礦生活搞得紅火起來了。聽房,是煤礦人生活中一件有趣味的事情,下了夜班,看見哪家燈亮著,勞累后的工友們就來了精神,就相跟著扒在門縫兒或窗戶下,偷聽房事,有做事兒膽大的女人發(fā)現(xiàn)外面有人,不但不克制自己,反而更大聲的哼哼唧唧地喊出聲來,把外面的礦工喊得心旌搖動,忘記疲勞。職工食堂里作臨時工的四川女人王侉子就喜歡喊,礦工們說,聽王侉子的房,真好,真過癮。可惜多年以后,王侉子男人在井下被片幫煤打癱了,這讓礦工們回憶起來就很遺憾。
一天早晨,豆青端著尿盆出去倒尿,剛一開門,就有一個人一頭撞進(jìn)來,正好把頭撞進(jìn)了尿盆里,豆青嚇得“哇”一聲大叫,尿盆咣啷一聲摔在地上,那個扒在門上聽房并且睡著的人,被尿水灌得剛一明白過來,就倉惶逃跑了。二旦問媳婦是誰,媳婦說好像是小張,二旦見著人就說:小張那家伙,大清早拿我老婆的尿洗臉呢。可惜沒過多久,小張上井的時候,坐在煤車?yán)锼?煤車把煤和小張全都倒進(jìn)了漏煤眼兒里,小張就在香甜的睡夢中死在煤里和煤一起運(yùn)走了。
好好的一個小伙子,突然就死了,想都想不到。從那以后,豆青的心是真真實(shí)實(shí)地沉重起來了,有時候丈夫去上夜班,豆青就一夜不能入睡,直到丈夫回來,直到丈夫領(lǐng)著她到職工食堂吃完早飯回到宿舍里,才開始跟丈夫一塊兒睡,有時候丈夫來勁兒了,早飯也不去吃了,兩個人就滾抱在床上。經(jīng)過長夜的擔(dān)驚受怕,那一次性生活會覺得那么急不可待,那么淋漓盡致。好,真是帶有一種傷感的好。
單身宿舍里沒爐子,不能做飯,豆青只能跟著二旦去吃食堂,在大食堂吃飯的日子里,豆青認(rèn)識了賣飯窗口給人們打菜的王姐。礦工們都管王姐叫王侉子,都喜歡她,都喜歡說她的房事,她的房事經(jīng)常給人們帶來快樂……
秦二旦每天都忙著下井,陪豆青的時間太少了,豆青就覺得寂寞,就覺得心慌,就覺得害怕,就老想跟什么人說說話。后來,每逢午飯時間,豆青就故意遲去,買飯人少了或沒人了,王姐就能和她說說話。王姐問豆青懷上孩子沒有,豆青羞澀地說,還沒呢,不敢懷,吃著避孕藥呢。沒有房就沒有家,養(yǎng)了孩子往哪兒放?想養(yǎng)也不敢養(yǎng)。王姐說知道,也過過那種日子,王姐說咱們女人本來就是養(yǎng)孩子的東西,能養(yǎng)不敢養(yǎng),心里最苦了。尤其是你豆青,長得這么漂亮這么好看,恨不得趕快養(yǎng)個孩子,看看是比媽媽漂亮呢還是比媽媽丑呢,你說是也不是呢?豆青說是呢是呢,就低下頭,原本水汪汪的眼睛,這會兒就更水汪了。豆青羨慕王姐,王姐有家還有工作,穿著白大褂,像個醫(yī)生,多神氣,活的才叫個人呢。王姐笑笑說,神氣啥呢,一個破臨時工,說減就減了。王姐和豆青邊說邊走,就把豆青領(lǐng)回家了。王姐家住在半山坡上,院墻是石片兒壘的,石片兒咬著縫兒,沒用泥焊,挺好看也挺結(jié)實(shí)。小院兒里清掃得干干凈凈,看了小院兒就知道這家的女人愛整潔。房是坐北朝南的房,也是用石片兒壘成的,外墻抹了大蒅泥,冬天擋風(fēng)夏天阻熱。家里是白灰墻,白生生的亮氣。王姐家有三間房子,一間住人,一間做廚房,一間存放東西,紫紅紫紅的大洋箱被主人擦抹得油光錚亮,放射出生活的光芒。
豆青說,要是她和二旦啥時候也能有這么一處家院該多好。
王姐說要有這樣一處家院,至少得苦干三年。第一年和第二年是砍山采石,把山坡挖平了,把起出來的石片攢起來,將來壘墻用,像愚公移山,挖山不止。這兩年中間還得備料,像房梁,檁子,表皮板,洋灰什么的,都得買,生活要節(jié)儉,省出錢買房料,少吃肉,少穿好衣裳,艱苦呢。
豆青說:我行。
王姐說你要是行呢,就在我家旁邊這塊山坡上蓋房吧,這塊山坡比較平緩,挖的山要少一些。
當(dāng)時,豆青眼有多亮?往出射東西呢。射什么東西?射生活的希望呢。
自己給自己建造房子,真是心情振奮,斗志昂揚(yáng)。豆青沒告訴丈夫想蓋房子,等丈夫上班以后,就跑到王姐家旁邊的山坡上,揮動洋鎬,砍山采石。日子久了,丈夫終于發(fā)現(xiàn)有點(diǎn)不對勁兒了,就問豆青,你這手原來綿綿乎乎的,咋現(xiàn)在這么拉人的肉呢?豆青笑笑說,我不告訴你,總有一天我會讓你驚喜的。二旦說,我現(xiàn)在就讓你驚喜,我天天都讓你驚喜。豆青很滿足,豆青覺得丈夫到底是好身體,每天都行。
有一天,王姐要和丈夫回老家去背糧食,讓豆青給看家,豆青一下子就高興了。
這一天,是豆青一輩子都忘不了的一個日子。早晨,豆青領(lǐng)著二旦認(rèn)了家門,對二旦說,下班直接回這兒,就別回單身宿舍了。二旦微笑著走了。那是什么心情?就像兩個偷情的人,約定了一個秘密幽會的地方,心里的激動就甭提了。豆青在王姐家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看來看去,瞅啥都親切,那是一種自己有了家的感覺。那種感覺有多好?恨不得想哭出聲來。女人最高興和最痛苦的時候,心理上都會產(chǎn)生想哭的感覺,那才過癮呢。豆青不住的抹眼角,激動得熱淚盈眶,有家了,過一回有家的日子真是好!
豆青到商店里買了肉,買了酒,買了菜,整天都在忙亂中。肉菜炒好了,酒壺?zé)嵩谔麓筛鬃永?丈夫愛吃面條兒,她在和面水里攪拌了一點(diǎn)咸鹽,用這樣的水和出的面筋道。她在做那些活的時候,歡蹦亂跳,像一只活潑的小鹿。酒肉飯菜一切都齊備了,她就站在小院兒門前往井口方向張望著,她看見提升罐籠的井架高高的豎著,天輪不住地旋轉(zhuǎn)著,就不斷地旋轉(zhuǎn)出一份一份好心情。
山川河晶瑩閃亮地流淌著,像一條玉帶,纏繞著青山,纏向遠(yuǎn)方。孩子們光著屁股,在河里嬉戲著,發(fā)出童年快樂的歡笑聲。山坡上的馬茹茹結(jié)出一個一個小紅果,擁擁擠擠的小紅果繁得讓人心跳。山上的樹,泛出溫柔的綠色,而每一根晃動的樹枝,又都像是一只一只召喚的手。
她現(xiàn)在看什么都新鮮,看什么都順眼,她覺得自己快要高興死了。丈夫再不回來,她真就支持不住了,整個身心的興奮,快把生命力都耗盡了。白瓷酒壺插在一個盛了白開水的大搪瓷缸子里,溫?zé)嶂茐乩锏木?也溫?zé)嶂粋€礦工妻子的心。他摸摸酒壺,摸摸搪瓷缸子,涼了。把水倒了,又換了一缸子開水,又把酒壺坐進(jìn)熱水里,又到院門口兒去瞭丈夫。她突然看見三個穿著窯衣的人,其中一個人還背了一個人,往她這邊走來,她的心緊縮了一下,趕緊迎上去,心急火燎地問:這位大哥是咋啦?黑糊糊,顏面骯臟的礦工說支柱子的時候,柱帽兒掉下來砸了腳。工人們好像沒事兒一樣背著那個人走了。豆青的心一下子就沉下去了,就好像沉到了萬丈深淵里。她抖抖嗦嗦地站不穩(wěn)了,兩腿發(fā)軟,好不容易才回到王姐家,用手撫摸著溫?zé)岬木茐刈?像小孩兒受了委屈一樣,放開聲哭起來。她覺得心里真委屈,那種委屈的滋味讓她極力地哭著。她邊哭邊把搪瓷缸子里又已經(jīng)微涼的水倒了,又倒了一缸子白開水,又把酒壺坐進(jìn)去,她哭得淋漓盡致,甚至是一塌糊涂。
她終于聽到了丈夫的喊聲,丈夫走進(jìn)院子的時候就喊上了:豆青,豆青,我回來啦!
豆青磕磕撞撞地跑出去,就在當(dāng)院,猛然撲進(jìn)丈夫懷里,抱緊了穿著骯臟窯衣的丈夫,又一次放開聲痛哭起來。二旦被妻子哭驚了哭傻了,瞪大眼問:你咋啦,你哭啥?
豆青泣不成聲地說:我剛才在院子外面瞭你,看見……看見……看見兩個工人,背著一個受傷的工人。
丈夫嘿嘿的笑了,丈夫說我還以為你讓別的男人給禍害了,看把我嚇的,原來是看見了受傷的工人,真是大驚小怪,煤礦人受點(diǎn)傷太平常了,有啥奇怪的。那個人受的啥傷?
背他的人說,讓柱帽砸破了腳。
二旦就更笑起來了。二旦笑著說,你真稀奇,打破個腳,能算逑個啥傷呢,還值得你哭啊?莫非那個人是你相好的,讓你這么心疼?
豆青就用女人那溫柔的小拳頭砸二旦的后背,邊砸邊說:人家不是擔(dān)心你嘛。
這地方的語言習(xí)慣是,女人向男人表示親切和撒嬌的時候,不說“我”,就說是“人家”。這是一種非常特殊的語氣詞,大概是從戲文里的儂家演繹來的,很煽情。
二旦一高興,就把豆青抱起來了,豆青的身子在他懷里顫顫悠悠的被抱回了家。這時候,二旦才好像是想起什么來的樣子說:看看,把你的衣裳都弄黑了,你個小傻瓜。
豆青笑了,笑得真甜。
二旦喝了一壺溫燙的酒,又喝了一壺溫燙的酒,醉意就來了,欲望就來了。
豆青也是欲望強(qiáng)烈起來,她從來沒有想到女人原來還會有這么強(qiáng)烈的欲望,她覺得嗓根窩兒發(fā)堵,心跳加速,氣喘急促,她甚至忘記了羞澀,特別是女人的羞澀,她現(xiàn)在心里真需要男人,真是急不可耐,她要正正式式、隆隆重重、氣氣派派地過一回有家的日子。
那一夜,她竟然絲毫不控制,竟然放縱地喊出聲來,大聲地喊出聲來。過去在單身樓的時候,她不敢喊,這一夜她什么都不拘束不壓抑了,她大聲地喊著:啊……我要好死啦……我的天哪……我的二旦喲……
王姐和丈夫從老家回來了,他們至少背回三個月的糧食。
豆青的面容十分憂郁,十分哀傷。
王姐問豆青是不是病了,豆青說沒病,王姐說沒病咋臉色這么不好看?豆青唯唯諾諾地說:王姐,你把那間存放東西的房子租給我吧,我真是太想有個家了。說著話,豆青就哭了。
王姐說,行行行,你哭啥呢?租給你就租給你,都是下井工人的老婆,誰還不知道個誰?
王姐和豆青就開始收拾那間房子,她倆買來刷房的白土蛋子,用水桶把白土蛋子泡了攪了,為了省錢,兩個女人決定不雇人,自己刷房,刷的房像畫的樹一樣。女人怎么會刷房?不會刷,瞎刷,就圖刷出個好心情。
俗話說:搬家不吃糕,一年搬三遭。所以這油炸糕是一定要吃的。油炸糕是大同地區(qū)的名吃,就是黍子脫了皮變成黃米,黃米再磨成黃米面,黃米面用少許的水?dāng)嚢铦駶?上籠屜蒸,把蒸熟的濕面扣進(jìn)陶瓷盆里,趁熱用拳頭搗杵,面涼了就搗不動了,當(dāng)?shù)厝私胁鸶?也說不清是哪個拆字。搗杵糕面的時候,旁邊放一盆兒涼水,因?yàn)檎羰斓母饷婧軤C手,所以就一邊蘸涼水一邊搗杵,把濕面搗杵成蒸饅頭一樣的面團(tuán)子,是金黃色的面團(tuán)子,然后把面團(tuán)子揪成一小塊兒一小塊兒劑子,在案板上揉圓了,用手掌按壓成圓片,像包包子一樣,把紫紅紫紅的梅豆餡兒包進(jìn)一小片一小片的糕餅里,再投進(jìn)滾沸的油鍋里用油炸,炸出來的油糕上有一層油泡泡,油糕就蓬松了,就金黃閃亮,就外脆里嫩,豆餡兒甜絲絲的,十分好吃,逢年過節(jié),稀客臨門,大同人總要吃油炸糕,油炸糕就有了喜慶色彩。不經(jīng)油炸的糕叫素糕,蘸肉湯吃別具風(fēng)味,當(dāng)?shù)厝朔浅O矚g吃黃糕泡肉。不脫皮的黍子磨了面,做出的糕叫黍子糕,黍子糕雖然粗糙,但時間長了吃一回,咽一口拉一下嗓子,咽一口拉一下嗓子,也是口感很新鮮的飯食。因?yàn)樾那楦吲d,豆青今天就做了三種糕,隨著人們的口味,想吃啥吃啥。
還要說說黍子,黍子就種在煤礦周圍的山坡地里,是一種耐寒耐旱的農(nóng)作物,也可能是耐寒耐旱的緣故,所以黃米糕又是一種非常耐饑的飯食,當(dāng)?shù)孛裰{說:“三十里的莜面四十里的糕,二十里的蕎面餓斷腰?!币馑际钦f,吃了糕走四十里路都不會饑餓,是受苦人最好的飯食。北方飯食也像北方人一樣,耐寒耐旱耐饑餓,具有非凡的堅(jiān)強(qiáng)性格。
豆青和二旦搬家要請人吃糕,請誰呢?就請相好的單身漢,就是那幾個曾經(jīng)給二旦騰房住的單身漢。讓工友們來吃糕,來喝酒,來高興。
豆青搬家很容易,只有兩套被褥和一個盛放零碎物品的炮物箱子,工友們這個挾一件那個挾一件,連人帶家,一趟就搬到了王姐家的那間房子里,這個家真是簡單得珍貴,樸素得令人贊美。
多年以后,人們絕不會相信,那時還有那么簡易的婚姻,那么簡易的家庭,那么情重的夫妻。
油炸糕端上飯桌的時候,小院兒里就燃放起鞭炮來,人們就開始喜慶搬遷了。
有了家就更覺著家好了,豆青就拼命地砍山采石,手掌磨出血泡,也只是手疼心不疼,人被建造美好家園的理想鼓動著,石頭砸疼了腳,都想笑兩聲。豆青已經(jīng)找到了砍山采石的竅門兒,先用洋鎬把山皮刨開,再用鐵鍬把土鏟到別處,然后用釬桿尋著石層一層一層往起撬石片,撬起的石片再一塊一塊搬到采石場旁邊碼放的石堆上,碰到大塊石片,豆青就覺得很無奈,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沒辦法,像狗咬刺猬,只好等丈夫回來,或者等周官回來,揮動猴頭大錘,把大石劈成小塊兒。看著男人們揮動大錘劈石頭,豆青就恨自己是女人,恨自己沒有男人的力氣。每天晚上睡覺前,豆青都要回憶自己碼在山坡上的那堆石頭,昨天那么高,今天這么高,明天又會多高,后天呢,后天又會多高呢?就好像是盼著孩子長高似的。有時候搬石頭搬的太累了,豆青就站在山坡上,瞭望山坡下那一排排青磚藍(lán)瓦房,那些房是礦上蓋的,是公家房,是分派給雙職工和長期戶住的房。豆青想,我一定要把我的石片房蓋得比公家房大,比公家房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給下窯漢就要有下窯漢的骨氣,死都不怕,還怕個苦?
每到夜里,夫妻倆躺進(jìn)被窩里,就開始討論房子的事情,他們要在王姐家旁邊開出一塊比王姐家的小院兒還要大的場地作院子,將來要蓋四間房或者是五間房,眼下先蓋兩間,一間睡人,一間做廚房,等有了孩子,再增加一間,他倆要養(yǎng)好多孩子,最理想的是養(yǎng)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建立一個大家庭。再以后還要有兒媳,有女婿,有孫子孫女和外孫,倆人在籌劃未來的靜夜里,常常在被窩里發(fā)出歡快的笑聲。每逢丈夫上夜班的時候,豆青就坐在火爐邊給丈夫烘烤窯衣,丈夫的窯衣是棉襖棉褲,每次下井回來,窯衣里都是濕乎乎的,今天烤干了,明天又濕了,丈夫每個班要流多少汗呢?丈夫上夜班的時候,她總是要讓丈夫睡好班前覺,她對丈夫說,你睡吧,放心的睡吧,我看著時間呢,誤不了你上班的。丈夫就安心地睡了,妻子就坐在火爐邊給丈夫烘烤窯衣,一邊烤一邊揉搓。汗?jié)竦母G衣若是只烘干不揉搓,窯衣就像鐵片子一樣硬撅撅的,硬撅撅的窯衣,讓丈夫怎么穿?煤礦上的女人,都是這么做妻子的。到了上班時間,豆青就叫醒丈夫,丈夫是穿起熱乎乎軟綿綿的窯衣時,心里就忽地震動一下,就想好好和妻子親熱那么一次,但下井工人最需要的是足夠的體力,來了情緒也只能克制,本來屬于他們的那一點(diǎn)點(diǎn)快樂,也是不能隨便享受的,他們只能在心理上興奮一下,抱住女人親一口,過個小癮,然后就懷著一絲美好的遺憾心情去下井了??捎卸嗌偃司谷话涯且唤z美好的遺憾,是永久的帶入井下了。
早晨的太陽照耀著山脈河流和大地,沐浴著陽光的世界充滿勃勃生機(jī)。飛來飛去的麻雀,是黑色的,它們忙忙碌碌,在不停地刨食。礦工們穿著骯臟烏黑的窯衣行走在骯臟的礦區(qū)里,有的去下井,有的從井下上來,拖著疲憊的身子往家走。他們臉上布滿煤黑,如同被墨汁涂染過一般,只能看見白眼仁兒和白牙齒,那白眼仁兒和白牙齒對比滿臉的煤黑,竟然顯得特別的白。這種時候,即使兒子和老子走了面對面,那煤黑的老子若是不吭聲的話,兒子也不會認(rèn)出是老子來。就是那樣的,有一個小女孩兒,追趕一位從井下上來的礦工,哭哭啼啼地埋怨道:爸爸爸爸,這些天你到哪兒去啦,你咋不回家,你咋不理我?礦工回過頭,看見扎著白頭繩兒的小女孩兒,心里就全明白了,就落淚了。
豆青在山坡上揮動洋鎬,砍山采石。每每看到出井的礦工走過來,就心動一下,見對方不吱聲,知道不是自己的男人,就繼續(xù)砍山采石。有時候,砍山砍累了,她就站在山坡上往遠(yuǎn)處看,從這座山看向那座山,每一座山都像一只巨大的駱駝。
豆青的臉已經(jīng)不再是那么白嫩了,過去那張白嫩的臉已經(jīng)被塞北高原上的紫外線和粗暴的風(fēng)沙給變黑了、變粗了。兩只柔嫩的女人手,已經(jīng)布滿了老趼,丈夫總是心疼地說:跟了我這個窯黑子,真是讓你吃苦了,你不后悔?
豆青笑了,丈夫就把妻子緊緊地抱在懷里,一句話也不說,就那么使勁地抱著,有時候,讓妻子覺得喘不上氣來。丈夫暗下決心,等蓋起房子,一定要帶妻子到北京好好旅游旅游,和妻子吃全聚德烤鴨,和妻子站在天安門上照張相。
老人看著丈夫的相片,想起至今都沒到過北京,就覺得很遺憾,好像一輩子凈顧著受苦了,啥也沒顧上。夜風(fēng)呼號著,翻翻卷卷地沖撞著山坡上毀壞不堪的自建房,發(fā)出凄慘的聲響。
山坡上蓋了幾十年的房子,現(xiàn)在一下子就變得慘不忍睹了,真是讓人心里難受。豆青在王姐家旁邊蓋房的時候,山上還沒有那么多房子,后來那滿山滿坡的房子是隨著越來越多的煤礦人一間一間地增加起來的。人們來到礦上,先在山坳里蓋房,漸漸的就沿著山坳往山坡上蓋,住得越高,說明來得越晚。居住的地方越高,柴炭水也就越不容易運(yùn)上去。最初的時候,人們都在南山坡上蓋房子,蓋的是正房,坐北朝南,迎著光明的太陽。后來,南山坡上蓋滿了房子,人們就在南山坡對面的北山坡上挑地勢蓋房子,北山坡上蓋起的房子是陰面房,是坐南朝北,到了冬天,西北風(fēng)直接往家里灌,不好住。即使這樣,北山坡上也全都蓋滿了房子,那些房子是用汗水泡出來的,是用希望托起來的,那些房子記錄了煤礦人幾十年的奮斗歷程和生生死死。
煤礦人蓋房不用磚不用瓦,就用片石和黃晶晶的大蒅泥,大蒅泥抹外墻抹房頂,過幾年房子漏了,就再上一層大蒅泥。人們說房漏一把泥,就是這意思。后來人們又發(fā)明了爐灰渣子拌洋灰打房頂,就是把鍋爐房倒出的爐灰渣子,一擔(dān)一擔(dān)挑到蓋房的地方,先用生石灰把爐渣子拌了,提前漚個四五天,用鐵鍬來回倒翻,來回加水,要把生石灰徹底放勁兒,即使豆大的一塊兒生石灰不放勁兒被打進(jìn)房頂里也要把房頂鼓裂出泡來,那玩藝兒勁兒很大,壓是壓不住的,所以就得多倒翻,很費(fèi)人的力氣。最后,再拌進(jìn)洋灰,用水和了,趁著房頂上抹好的大蒅泥半干不干的時候,把爐灰渣子用鍬扔到房頂上,鋪兩三寸厚,鋪勻了,大人孩子就用鐵鍬拍,用方木拍,拍得瓷瓷實(shí)實(shí),拍出漿子,再用泥抹抹光了,這樣作出來的房頂十年八年不漏雨。噼噼啪……噼噼啪……噼噼啪啪噼噼啪……打房頂?shù)穆曇羰悄敲磯蚜摇⒛敲错懥?震得群山到處都是回聲。那些老房子啊,其實(shí)是有靈性的,現(xiàn)在一旦被挑了房頂,所以就隨著冬夜的風(fēng)聲哭起來了……
豆青在王姐家院旁邊也建起一處山坡小院兒,他們蓋了三間石片房,坐北朝南,明晃晃、亮堂堂。礦上的長期戶人家,炕上都鋪著大花紅油布,是從商店里買的。豆青舍不得花錢買大花紅油布,就把洋灰袋子拆開,把牛皮紙一層一層粘起來,炕多大就粘多大,請了油畫匠,油畫出一塊大花紅油布,家里就顯得十分火色。在礦區(qū)里,有專門以油畫油布為生的油畫匠。豆青給丈夫生育了一個兒子,兩個女兒,日子過得紅火熱鬧。豆青已經(jīng)不梳小辮兒了,已經(jīng)梳成了剪發(fā)頭。在他們的小院兒里,在三間石片房的旁邊,又已經(jīng)打好了兩間房的地基,這是豆青十多年前的心愿,她要蓋五間房子,生五個孩子。她依舊被希望沖動著,她每天都超負(fù)荷地生活著,勞動著,她既要服侍好丈夫的衣食住行,又要服侍好兒女的吃喝穿戴,同時還要不停地砍山采石,她擔(dān)起了母親、妻子和建設(shè)者的多重重?fù)?dān),她的生活軌跡像汽車輪胎一樣,既有韌性又善于負(fù)重。
平時,豆青做了肉做了魚,就把王姐丈夫叫到自己家里,給兩個男人熱了酒,伺候兩個男人吃飯喝酒,嘮閑話。井下寒氣大,下井工人都喜歡喝酒。豆青一邊給兩個男人燙酒,一邊叨叨咕咕地勸兩個男人多吃菜少喝酒,喝多了難受,對身體不好,可實(shí)際上呢,她又總是不停地給兩個男人燙酒,上酒,又好像是生怕兩個男人喝不多喝不難受似的。
周官總是說,豆青真是個好女人,少有的好女人。
王姐就開玩笑地說,我告訴你姓周的,你可不能對豆青動一點(diǎn)歪心眼兒,你要是動一點(diǎn)歪心眼兒,我絕對輕饒不了你,到時候我不拿家里的菜刀剁你,家里的菜刀小,我拿職工食堂的大菜刀剁你!
周官說,你們侉子說話就是嚇人,還要用大菜刀剁我。好就是好,還不讓人說話了。咱不說別的,這十多年來,二旦每次下班的時候,豆青都站在小院兒門前踮著腳瞭二旦,不管風(fēng)吹日曬,不管下雨下雪,裝能裝十多年嗎?那是真好。
王姐搶白道:“我不是下班遲嘛,我要是在家里閑著,我也一樣會瞭你的,男人都那樣,總是覺得孩子是自家的好,老婆是別人的好?!蓖踅阒勒煞虿辉顾?只是和自己拉呱家常話,可王姐何曾不想像豆青一樣服侍丈夫呢?中午下班的時候,王姐假裝病了,跟主任去請假,還流了眼淚,主任以為王姐家出了什么大事兒,礦上的女人比其它地方的女人堅(jiān)強(qiáng),不出大事兒是不會掉眼淚的,主任心里很震驚。王姐說,大事兒倒是沒有,就是身體不舒服,想請半天兒病假。主任說,女人哪個月都有那么兩天的,想休息半天兒就休息半天兒,我不扣你工資,休半天兒就休半天兒吧,哭啥呢。王姐高興了,中午下了班,幾乎是跑出食堂的。王姐跑到自由市場,買了一顆豬頭,買了豆角、青椒和蒜苔,想晚上給丈夫好好的做頓好飯吃,讓丈夫驚喜驚喜。王姐別提有多高興,不停的笑,把豆青都笑傻了。豆青就開玩笑地說,王姐,是不是昨晚上周官把你伺候得太好了,到今天還舒服著,咋就這么笑呀?王姐說,這回我算知道了,原來是二旦天天能伺候好你,所以你才天天對二旦那么好,兩個女人就哈哈地笑開了。
豆青神秘兮兮地說,昨天半夜里我以為外面有了賊,就悄悄地從家里出來,你猜我出來看見啥了?王姐就問你看見啥了?豆青說,哎呀我的媽呀,看見你家門外和窗戶下擠了那么多人,像開大會呢,別說那些男人們聽著你哼哼唧唧的浪音高興,就是我這女人都聽得受不了了,跑回家跟二旦好好的來了一下。
王姐說就一下?
豆青說:好幾下。
王姐說,你說那家伙也怪,叫兩聲咋就覺得更好呢?
豆青就想起自己給王姐看家那天晚上的叫聲,抿著嘴笑了。
王姐說,你笑就是你也是。王姐還說,其實(shí)有時候我是故意逗他們玩兒的,想讓他們高興高興。你不知道,有時候周官根本不在家,在井下挖煤,心里擔(dān)心周官,睡不著覺,就給孩子們縫衣裳納鞋底子,聽著院兒里有了動靜,就故意哼哼唧唧的喊,喊來喊去呢,真就喊得褲襠里濕啦啦的了。
豆青解癮地拍一把王姐的肩膀,拍得啪一聲響亮。
王姐說不瞎說了不瞎說了,說正經(jīng)的,周官老吃你家的好酒好菜,我真是心里過意不去,今天下午我請了假,你家也別做晚飯了,幫幫忙,我給露個手藝,做頓好吃好喝的,讓周官他娘的也驚喜驚喜,讓他吃吃“啥子叫作四川菜”。王姐是人販子從四川販來的女人,起初想逃跑來著,日子久了,知道周官下井又苦又危險,而且周官又對她真好,也就改變了逃跑的心思,一心一意跟周官過日子。王姐要用地道的四川手藝,炒一盤辣子肉丁,燉一道胡辣魚,豆角燜餅,味道極好。在王姐準(zhǔn)備飯菜的時候,豆青則燒紅了火鉤子,很仔細(xì)地燙掉豬頭上的毛。王姐說今天是周官三十九歲生日,自打結(jié)婚以后,她就沒好好給周官過過一回生日。剛結(jié)婚的時候是總想逃跑,不想給周官過生日,后來到大食堂做了臨時工,又沒時間給周官過生日,今天下午請了假,給周官好好過一次生日。
豆青出去買了生日蛋糕,買了生日蠟燭,自己家能過到今天這有房有院兒的日子,也真得感謝王姐和周官呢。
王姐把豬頭肉扒下來,擺平在案板上,又借了豆青家的案板蓋在豬頭肉上,兩塊案板把豬頭肉夾在中間,然后又搬了兩塊大石頭壓在案板上,豬頭肉里的肥油就慢慢的被擠壓出來,擠壓出來的豬油滴進(jìn)盆子里,日后炒菜用。
豆青說你這是做啥呢?
王姐說,這是我們老家的做法,擠出豬油來,豬頭肉就瓷實(shí)了,吃起來才筋道,才有咬頭,還不油膩,男人們就能多吃點(diǎn)。她們的所想所做,都是為了男人。
整黃瓜用刀拍酥了,再切成段兒,搗點(diǎn)蒜泥,蒜拌黃瓜豬頭肉,是男人們下酒的一道好菜。壓出來的豬頭肉真緊,切成片兒,抖一抖,跟彈簧一樣軟筋軟筋的顫,像皮凍兒,像上好的皮凍兒,看上去就好吃。讓下井的男人回來好好的吃!
王姐覺得四川回鍋肉最好,先把肉煮到八成熟,然后晾涼了切成片。等油熱了,將肉下到鍋里再煸炒出油,肉片微卷了,加入豆瓣醬、豆豉、味精、白酒少許,炒出香味再倒醬油翻炒。然后再把已經(jīng)切好的三厘米長的蒜苗和紅辣椒倒入鍋中,炒到蒜苗發(fā)綠出鍋。這道菜色澤紅亮,微微麻辣,肥而不膩,極其好吃。讓下井的男人回來吃個痛快吃個滿意。
王姐的心已經(jīng)樂開了花。已經(jīng)看見男人一邊吃菜一邊飲酒的滿意的樣子了。夜里再跟丈夫好好睡一覺,她的計(jì)劃有多美,有多神!
主食副食全都準(zhǔn)備齊全了,王姐就站在小院兒門前瞭望丈夫。經(jīng)過勞累后的女人心,是那么激動,那么甜蜜,那么急不可待。
火紅的夕陽照耀著礦山,照耀著兩山之間夾著的那條山川河,河面上泛著紅彤彤的夕陽的光輝,河就像火一樣在山坳里流淌著,涌動著,仿佛一灣涌動的火。
周官應(yīng)該回來了,可還沒有回來。
二旦也應(yīng)該回來了,但也沒有回來。
兩個女人心里都不平靜起來,可表面上又都不表現(xiàn)出心里的緊張,反而相互說著寬心話。周官和秦二旦同在采煤二隊(duì)當(dāng)工人,兩個人不可能同時出事兒,即便是有一個人出點(diǎn)事兒,另一個也該回來了,兩個人都沒回來,說明隊(duì)里有工作的事情,所以兩個男人都還回不來。
下井工人的妻子,每天都要經(jīng)歷一次耗費(fèi)靈魂的折磨,那就是到了丈夫應(yīng)該回來的時候卻沒有回來,這時候的妻子就像熱鍋上的螞蟻,煩躁不安。她們總是不能輕松地想,這家的男人傷這兒了,那家的男人傷那兒了,自家的男人呢,將來會傷成什么樣子?好像不受傷是不可能的事情,心理上被長久地折磨著,得不到安寧。
豆青說都超過一個多小時了,他倆該回來了,咋就還不回來呢,不會出啥事兒吧。
王姐說,不會吧?話音已經(jīng)是有氣無力了。
兩個女人默默地站在小院兒門前,很少說話,就好像兩個互不相識的人,站在車站外面等待接站,等待著從戰(zhàn)場上幸存而歸的人。
夕陽已經(jīng)消失在西山背后了,蒼蒼莽莽的群山呈現(xiàn)出模模糊糊的輪廓。西天上一縷一縷的紅云,像一抹一抹鮮紅的血,那血色的黃昏,讓兩個心焦的女人恐懼不安。
王姐說都超過一個多小時快兩個小時了,他倆該回來了,咋就還不回來呢,不會出啥事兒吧?
豆青說,不會吧?話音也是有氣無力了。
兩個女人此時此刻的語音是那么相同,那相同的語音表達(dá)著相同的心情,那是煤礦之外的女人一生中都體會不到的緊張焦急的特殊心情。
王姐看見小臥車了。心跳咚咚的。
豆青看見小臥車了。心跳咚咚的。
小臥車盤旋在山坡街的小路上往山坡上行駛著。這種時候,就是煤礦工人下班回家的時候,站在山坡上瞭望兒子的母親們和瞭望丈夫的妻子們,最怕見到的就是小臥車往自家這邊來,那小臥車帶來的往往是讓人接受不了的噩耗或者是厄運(yùn)。山坡上的自建房里住的都是礦上最普通的下井工人,他們根本享受不到小臥車,有些煤礦工人,到死都不曾坐過小臥車,說起來想起來,是多么可憐。他們什么時候才能坐上小臥車呢?往往是在自家的礦工在井下出現(xiàn)了傷亡事故的時候,小臥車才來報(bào)訊,才來接走傷亡家屬,傷亡家屬也只有在失去親人的時候,才會被礦領(lǐng)導(dǎo)的小臥車接走,而這種時候,她們是多么悲傷,是多么突然的悲傷?礦上的人們都說,千不怕萬不怕,就怕臥車來我家。
王姐看見小臥車了,心里想,你可千萬別來我家啊!王姐看見自己伸出一只精神之手,沖著小臥車伸了過去,要把小臥車推回去。
豆青看見小臥車了,心里想,你可千萬別來我家啊!豆青看見自己伸出一只精神之手,那條胳膊那么長,那只手那么大,伸出去的那只手想把小臥車推回去。
小臥車沒有被推回去,那個倒霉的家伙緩緩地往山坡上爬行著,爬行到王姐和豆青的近處停下了,兩個女人都在同一時間別過臉去,不愿意承認(rèn)小臥車來到了自家門前,但又在同一時間轉(zhuǎn)過臉來,又想要看個清楚,小臥車是不是真就停在了自家門前,當(dāng)兩個女人確信無疑地看見小臥車的確是停在了她們住房前邊的時候,她們又希望小臥車是走錯了路,是停錯了地方,但她們的心此刻是縮緊了,如果被擔(dān)心的信息刺激一下,那顆心就會像炸彈一樣猛然爆炸,一個家庭就出現(xiàn)了天塌地陷,就出現(xiàn)了永難修復(fù)。
從小臥車上跳下來的人說,那不是王侉子嗎?那不是就在院門前站著嗎?
王姐聽到王侉子這稱呼的時候,心里一下子就明白了。煤礦人,他們在心理上是隨時準(zhǔn)備接受災(zāi)難的,即使在夢里都有思想準(zhǔn)備。
王姐的腦子轟一聲響,癱倒在地上了。
秦二旦抱起王姐呼喊道:你別怕,你別急,周官只是受了傷,已經(jīng)送進(jìn)醫(yī)院搶救了,礦上讓我來接你去醫(yī)院,不是去招待所。
這還有救,礦上人們都知道,如果小臥車把家屬接到招待所去,就說明那個人是完了,已經(jīng)送進(jìn)太平間了。如果家屬被接到醫(yī)院去,說明是受傷了正在搶救,還有生還的希望。
住在山坡街上的人們,平時當(dāng)然也是住不進(jìn)招待所的。招待所是什么地方?是接待客人,是接待領(lǐng)導(dǎo)的。下井工人和下井工人家屬,平時是不被招待所接待的,只有什么時候才接待她們呢?只有在她們失去親人的時候,招待所才接待她們,才好吃好喝的接待她們,寬慰她們,幫助她們從滅頂之災(zāi)中走出來,以后再堅(jiān)強(qiáng)地活下去……可是,在她們被接待的那一刻是多么的突然,是多么突然的悲傷啊!
王姐家的飯桌上擺滿了豐盛的菜肴,生日蛋糕上,兩個女人細(xì)心插起來的生日蠟燭,讓人觸目驚心。
蠟燭搖搖曳曳的燃燒著,顯出頑強(qiáng)不息的樣子。屋外的穿山風(fēng)正肆無忌憚地掃蕩著群山,掃蕩著群山里的斷墻殘屋,發(fā)出尖厲的響聲,這讓豆青老人想起了王姐的哭聲。王姐癱坐在地上,嗚嗚的哭聲,就真像今夜這嚇人的風(fēng)聲。豆青嘟囔道:聽那嗚嗚嗚的大風(fēng)里,咋聽都有王姐的哭聲哩。
王姐丈夫沒死,人們都說是運(yùn)氣好,人們都說那塊片幫煤足夠一百多斤,照直砸在了彎腰鏟煤的周官的腰背上,當(dāng)時就把周官砸趴下了,哼都沒哼一聲,沒砸死真是萬幸了。
周官的腰椎被砸壞了,是中樞性截癱。礦上的人們再見到周官時,周官是坐在輪椅里,輪椅下方掛著一個塑料尿袋子,王姐有時候推著他出來曬太陽。王姐已經(jīng)不去職工食堂上班了,丈夫癱瘓了,需要專人伺候,人們就把那種人統(tǒng)稱為“伺候工傷的人”。周官癱瘓以后,王姐就變成了開著工資的伺候工傷的人。
在煤礦,伺候工傷的人平日里推著癱瘓病人行走在大街上,或者是呆在陽旮旯里曬太陽,看戲看電影免費(fèi)入場,那些伺候工傷的人當(dāng)然是很高興的人。
可王姐伺候的是自己的丈夫,是癱瘓了的丈夫,王姐是永遠(yuǎn)也不會高興了。
周官的脾氣越來越壞,動不動就發(fā)脾氣,有時還怒沖沖地?fù)P起手打飛飯碗。丈夫是成心要刺傷妻子,讓妻子恨他,不愛他。丈夫知道,礦上的女人太苦了,丈夫好好著的時候,讓女人們擔(dān)驚受怕,丈夫死了,讓女人們守寡,若是癱了呢,就讓女人們守活寡。讓女人守活寡,是對男人終生的折磨,他們和妻子沒少過過性生活,妻子也沒少哼哼唧唧地快樂過,囈語過,可一下子就停了,一下子就讓妻子開始守活寡了,他們心里能好受嗎?他們坐在輪椅里,經(jīng)?;貞浧鹣掳鄷r候,妻子站在山坡上,沐浴著夕陽的光輝,等待著他們那許多許多揪心的時刻,妻子對他們那么好,可他們現(xiàn)在卻不能對妻子好了,他們能怎么辦呢?只能傷害妻子,讓妻子恨他們,不愛他們。
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都應(yīng)該坦然承認(rèn),性生活是美好的,一旦失去了,男人和女人還有什么美好可言呢?
王姐是一個挺漂亮的女人,她長著一雙毛茸茸黑幽幽的眼睛,就是那種具有四川人特征的眍(目婁)眼兒,看上去很深邃,很有靈氣。剛到職工食堂上班的時候,才二十幾歲,雖然人們都管她叫王侉子,但人們更愿意承認(rèn)她是洋娃娃。人們都說,王侉子長得真好看,真像個洋娃娃。賣飯的時候,王姐站在哪個窗口,哪個窗口排隊(duì)的工人就比別的窗口的人多,多很多,是職工食堂里一件熱鬧的事情。王姐看得很明白,每當(dāng)她推著丈夫走在礦上的時候,有些男人總要盯著她看幾眼,看什么呢?看這個仍舊漂亮的女人忽然就失去了性生活,讓人覺得是多么可惜,多么無奈。人們回憶起聽王侉子房事的那些快樂的夜晚,心情是多么沉重。
在煤礦,截癱男人的妻子有了外遇,人們是不笑話她的,因?yàn)槟鞘敲旱V給女人帶來的不公平,不是女人壞,是女人苦。
王姐給周官端上飯讓周官吃,周官一揚(yáng)手把飯碗打飛了,飯菜潑了王姐一臉,王姐不吱聲,默默地掉眼淚。孩子們驚嚇得不敢動彈,低下哀傷的頭。周官見妻子掉眼淚,壓抑住內(nèi)心深處的悲傷,瞪圓眼睛,憤怒地罵道:哭哭哭,哭你媽個×呢,走,推著老子離婚去!
王姐說,你這是說啥話呢,誰說要跟你離婚了?你癱了,心里不好受,我心里就好受嗎?
三個孩子低頭落淚,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周官憤怒地叫罵著,其實(shí)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叫罵些什么。叫罵聲驚動了隔壁的豆青,豆青很快就來到了王姐家。自從周官癱瘓以后,豆青來王姐家來得更勤了,她幫助王姐做飯做菜,掃地擦箱子,給周官洗衣裳,洗帶屎的內(nèi)褲。癱瘓病人下肢沒知覺,拉屎拉在褲子里是常有的事情。豆青經(jīng)常對丈夫說,人得有情有義有良心,初來礦上的時候,是王姐讓咱們在她家旁邊建起了家,是王姐讓我給她看家,才體會到了家的滋味,那天晚上多好,好得我大聲地叫,這輩子,就數(shù)那天晚上好了,到死我也忘不了。豆青對丈夫說,沒事兒你常去王姐家看看,幫幫他們,尤其是王姐,才四十多歲就守活寡了,多可憐呀,要是我,怕是還守不住呢。
二旦用狐疑的眼睛看豆青,看了好長時間迸出一句話來:“莫非你想讓我頂替周官?”
豆青低著頭,用手抹了抹濕潤的眼睛說:“那得王姐自己愿意。”
二旦更懷疑了,長時間看著豆青,又迸出一句話:“我看你這女人是瘋了?!?/p>
豆青說你才瘋了。豆青還說,煤礦上的女人,瘋了總比不瘋好。
豆青憂郁而又哀傷地說,我心里很亂,真不知道咋樣做才能幫了王姐和周官,不管咋說,王姐要是有求于你,你就對她好點(diǎn),我也是女人,女人多難受,我心里清楚。
晚上睡覺的時候,二旦習(xí)慣性地去了周官的家,他從輪椅里抱出周官,周官蜷縮在二旦懷里,仰起臉說,我要是死了,你一定要幫我照看照看我的老婆孩子呀。
二旦說,你死不了了,那年在井下,那么大一塊煤都砸不死你,你這輩子就甭想再死了。話是這么說,可心里犯了懷疑,聽周官剛才的話,這人是不是想自殺呢?二旦似乎看見周官把小車搖到了山頂上,呼一下就飛下山去了,周官和小車順著山坡往下滾……
二旦懷著恐懼心理,把周官放到炕上,站直了身子,王姐看見二旦的后背很寬闊,很偉岸,很像自己男人健康的當(dāng)年,那后背透射出雄性力量,對女人具有不可抗拒的征服力,這讓王姐覺得很心慌,很親切。王姐的心,莫名其妙地顫抖起來。
豆青的兒女都很理解母親的辛苦,下學(xué)回家,放下書包就和母親挖石頭搬石頭,一家大小長年累月的建造房子?,F(xiàn)在,終于可以實(shí)現(xiàn)多年以前的心愿了。壘起來的石片墻上,已經(jīng)架上了房梁和檁條,丈夫已經(jīng)約好工友,等丈夫下夜班回來,當(dāng)早晨的太陽蓬勃升起在東方的時候,最后的兩間房就開始蓋頂了,心情該是多么激動!
這一夜,豆青和二旦真是太興奮了。他們已經(jīng)是四十多歲的人了,兒子已經(jīng)十六歲,已經(jīng)開始在母親和兩個妹妹面前躲避起身體的隱私之處。再過兩年,或者三年,都已經(jīng)發(fā)育成熟的大兒大女,還能在一鋪炕上睡覺嗎?不能了,當(dāng)然是不能了。
丈夫說,最后的兩間房總算是蓋起來了,將來咱們兒子娶媳婦都不愁了。等蓋好房子,我請幾天假,說啥也帶你去北京轉(zhuǎn)轉(zhuǎn),到天安門上照張相。
豆青笑了,豆青笑著說,這話我都聽了二十多年了,你以為是哄小孩兒哪?
二旦呼地從被窩兒里坐起來,興沖沖地說:“這回真的不拖了,蓋完了房,有天大的事情也往后放,先帶你去北京?!?/p>
豆青笑著,扳住丈夫的肩膀把丈夫扳倒在炕上,豆青說你快睡吧,待會兒還得上夜班呢。睡吧睡吧,我信你還不行嗎?
丈夫睡了,豆青盤腿坐在炕頭上,一邊烘烤窯衣,一邊看著時間,到時候就叫醒丈夫,她已經(jīng)這樣守候丈夫二十多年了。
丈夫上夜班走了,就那么安然地走了。他還沒來得及蓋好最后的兩間房子,還沒來得及帶妻子去北京旅游,還沒有完成最后的心愿,就永遠(yuǎn)地走了。丈夫死于井下透水事故,那個夜班,死了七名煤礦工人。
第二天早晨,被約來蓋房的工友們,看著沒有蓋頂?shù)姆孔?淚雨飄灑。
豆青和王姐抱在一起放聲痛哭,好像是,兩個女人在哭著同一個丈夫。
豆青住進(jìn)了招待所里,礦領(lǐng)導(dǎo)派了四個女人伺候豆青,白天兩個,黑夜兩個,寸步不離的跟著豆青,怕豆青自殺。
豆青是真想自殺,真想打開窗子,跳下樓去??啥骨鄾]機(jī)會,伺候豆青的女人們形影不離地跟著她。
作為工亡妻子的豆青,到現(xiàn)在,好像才活得尊貴起來,好像才真正是一個因?yàn)檎煞驗(yàn)橥诿壕柢|而使妻子變得十分高尚令人尊重起來。而礦上呢?又好像現(xiàn)在才知道有下井工人死了,才覺得虧欠礦工點(diǎn)什么,就想用招待所和好吃好喝來補(bǔ)償點(diǎn)什么,可這時候的工亡家屬,誰還能睡得好吃得香呢?
伺候豆青的女人說,礦上說了,你想吃啥就給你買啥,你想穿啥就給你買啥,只要你說話,隨便要啥都行。
豆青說我要男人,我要我家的男人。
伺候豆青的女人就勸慰豆青,你這不是說傻話嗎?
豆青說,你們是不知道呀,我跟我男人過了二十多年了,兩口子連一回臉都沒紅過,這生茬茬的就走了,真是讓我心疼死了。
伺候豆青的女人們,也就跟著哭了。
秦二旦死了,房子本來應(yīng)該蓋起來卻沒能蓋起來,這讓周官心里非常難受。看著立豎豎的石片墻,看著墻上已經(jīng)架好的房梁和檁條,看著四堵墻朝著蒼天明晃晃的開放著,讓人眼中流淚,心里滴血。
周官對妻子說,買些豬肉回來,磨些黃米面回來,你給做飯做菜,炸油糕,我去召集工友們,把二旦家的房子蓋起來。周官還說,豆青在招待所里是不能住一輩子的,礦上對工亡妻子都是這樣,過幾天,豆青還得回來過日子,趁這幾天把房子蓋起來,豆青回來了,心里也是個安慰,要不然的話,等豆青回來,看見亮天的房子,心里不是更難受更凄惶嗎?
王姐說好,你這想法還真是好。王姐還跟丈夫開玩笑地說,你這叫身殘志不殘呢,就抱住丈夫的臉親了一口。
周官冷冰冰地說:頂個逑用呢!
以往,礦上的人們蓋房時,是多么喜慶,多么歡樂。煤礦人蓋房,不用花工錢,你幫我我?guī)湍?大家互相幫忙,房主家只需要伺候飯菜酒肉和油炸糕就行了。人們高高興興地勞動著,說著笑話兒,那氣氛是熱烈的,是放縱的。可這回不同了,蓋房的工友們陰沉著臉,眼里噙著熱淚,默無聲息的勞動著,人們被死亡的氣氛籠罩著,連走路聲聽起來都那么沉重那么無奈那么悲傷。
許多工友天不亮就來了,就開始在黑暗的夜里干起活兒來。到了中午,原來露天的房頂就已經(jīng)抹完了第一遍大蒅泥,這是全礦有史以來,蓋房速度最快的一次。以往人們蓋房,都是中午的時候,才架好房梁,才開始放炮,開始喝酒,開始吃油炸糕,酒足飯飽之后,開始在房頂上固定檁條,釘表皮板子,往表皮板子上抹大蒅泥,抹完第一遍大蒅泥,天也就黑了。
這回不同了,中午就抹完了第一遍大蒅泥,下午就能抹第二遍大蒅泥,房頂上多抹一遍大蒅泥有好處,冬天保暖,夏天防曬阻熱。周官坐在輪椅里,輪椅停在豆青家的小院兒里,周官不說一句話,嘴像銹住了,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閉著,看人們干活兒。
來了那么多幫忙的人,有的人是聽說了以后主動來的,有的人是路過這里,知道了事情的緣由,就不走了,就加入到勞動中來了。那么多人,如果中午都在周官家吃飯,顯然是擠不下的,顯然是飯不夠吃酒不夠喝的。有人自己買了吃喝,買了酒,也有人干完活兒,不聲不吭的走了。平時,煤礦人喜歡大聲說話,像喊話一樣,開玩笑,喊粗話,可這回不同了,走與在的人,都是默無聲息,那種沉悶,就好像暴雨前的沉悶一樣,讓人想象不到,將要來臨的那場暴雨會是多么猛烈,多么令人震驚。
整個上午,人們聽不到往日的說笑聲,只能聽到固定表皮板時用斧頭叮叮咣咣砸釘子聲,那響聲砸得人心顫。
中午十二點(diǎn),小院里燃放起鞭炮和大麻炮,房子上頂時都要放炮,圖吉利、圖喜慶,這是習(xí)俗也是規(guī)矩。
大麻炮沖向天空,在天空炸響,天空上閃出一團(tuán)又一團(tuán)青煙,閃出一團(tuán)又一團(tuán)火花。群山被震響了,被震驚了,發(fā)出強(qiáng)烈的回聲。
今天,工友們的酒量好像特別大,好像忽然就增大了,好像忽然就比昨天增大了許多。酒是煤礦工人的好朋友,煤礦工人都愛酒,酒一下子就把煤礦人郁悶的心給敞開了。煤礦人在喝酒的時候喜歡唱劃拳歌,那劃拳歌已經(jīng)在礦上流傳了好多年,不知道是怎樣的來歷,不知道是誰編的。那歌聲是豪放的,是憂郁的,但并不哀傷。喝酒的工友們說,二旦去了,讓我們呼喚他,為他唱劃拳歌,讓他和我們一起喝酒,一起劃拳,一起高興房子蓋起來了。于是,人們就同時唱起了劃拳歌:
一個絲絲那瑪瑙油,哎咳咳咿呀咳,豆腐絲上來哪是哪咿呀咳,咱弟兄們哪吃酒劃拳今天真痛快呀,散一散那個心來那是哪咿呀咳……巧到巧到巧到,那是哪咿呀咳……五魁五魁五魁,那是哪咿呀咳……快快快,清了杯……
人們一口喝一大碗酒,就好像電影里演的土匪喝酒,就好像梁山好漢喝酒。
人們咧開大嘴,唱著吼著,周官家里和院子里,發(fā)出震天動地的吼唱聲,已經(jīng)遠(yuǎn)去的秦二旦,即使這會兒走得再遠(yuǎn),也會聽到工友們那撕破喉嚨的吼唱聲,也會被吼唱回來,和大家一起飲酒盡興。
工友們舉著酒杯,端著酒碗,流著眼淚。
男人的淚,是大淚珠子,像大豆,那些大淚珠子,滾動在生死不懼的男人們粗獷剛毅的臉上。
太陽懸在正午的天空上,把火熱的陽光投向大地和山巒。一脈一脈的山巒被雨水切割得有棱有角,裸露出慘白的山石如同巨大的骨架。塞北的山不像南方的山,山上沒有樹,是禿山,看上去是厚重,是粗獷,是壯實(shí),是堅(jiān)強(qiáng)。
穿山風(fēng)尖厲地嘶鳴著,好像有多少人站在礦山里同時吹響了哨子。斷墻殘屋被猛烈的寒風(fēng)刮出嗚嗚嗚吱吱吱的尖叫聲,又好像有多少冤魂死鬼在哭號。
老人打了個寒戰(zhàn),渾身哆嗦了一下。老人睜開眼,看著丈夫的照片,嘀嘀咕咕地說:老頭子,你冷了吧?你肯定冷了,我去加點(diǎn)火,讓你暖和暖和。老人拿著簸箕,慢騰騰走出家門,來到小院兒里。老人望了望對面的北山坡,北山坡一片漆黑,沒有一點(diǎn)燈火,只有大山黑糊糊的影子,才幾天的時間,北山坡上就啥都沒有了,就只剩下黑糊糊的大山,像怪物似的。
過去,豆青總喜歡在夜里看看北山坡,看看北山坡上萬家燈火閃亮的樣子。那閃亮的燈火,從山坳里一層一層往上亮,一直亮到山梁處,真是壯觀,真是好看。豆青想,大概站在北山坡上看南山坡,也是那樣好看呢。
老人站在院子里,又向四周看看,南山坡全是黑糊糊的,現(xiàn)出朦朦朧朧的山的輪廓。近處的斷墻殘壁,像地震過的樣子,齜牙咧嘴,疹人。老人想,大概站在北山坡上看南山坡,也像自己看北山坡一樣,過去那一層一層的燈光都不見了,只有黑糊糊的大山,讓人心里發(fā)怵。這人世間的事情,說快可真快呀。曾經(jīng)是滿山滿坡的住戶,說走就全走了,真是走得太快了。老人記得自己在王姐家旁邊蓋房的時候,南山坡上的房子還是稀稀落落的,山坳里比較平緩的地方,是公家蓋的青磚藍(lán)瓦房。在一排排青磚藍(lán)瓦房往上去的山坡上,稀稀落落的建起了石片房,房里住著從外地招來的農(nóng)協(xié)工和他們的臨時戶老婆和臨時戶孩子,豆青和王姐就是這樣的住戶。幾十年過去了,豆青家的周圍都已經(jīng)蓋滿了房子,沿著山坡一層一層往上蓋,都快蓋到山梁上了,若不是因?yàn)槌运щy,恐怕山梁上也都蓋滿房子了。南山坡已經(jīng)沒有蓋房的地勢了,煤礦人就開始在北山坡上蓋房子,北山坡的房子也快蓋到山梁上了。煤礦人真行,真能吃苦,啥苦都能吃。
一位北京詩人看見山坡上那些石片房,屋腳踩著屋脊,層層疊疊的坐落在山坡上,很威嚴(yán),很壯觀,竟然驚嘆地說:這真是震撼人心的歷史,簡直是布達(dá)拉宮!
將來,誰還能知道這山上有過布達(dá)拉宮呢?
老人看看黑糊糊的遠(yuǎn)山,又看看近處那些怪獸似的斷墻殘屋,唉聲嘆氣地說,別布達(dá)拉宮了,就是故宮,也啥都沒有了。木料都讓人們拆走了,只剩下一堵一堵令人寒心的石片墻,齜牙咧嘴,露出慘相。老人奇怪,這么大的風(fēng),咋就刮不倒那些石片墻呢?
老人從柴炭房里端回家一簸箕炭,倒進(jìn)鐵爐里,鐵爐發(fā)出轟隆轟隆的燒煤聲,像火車聲。煤是好東西,煤一燃燒,家里馬上就暖烘烘的充滿旺氣,真是旺氣沖天呢。丈夫活著的時候,她總是半夜起來往火爐里加一次煤,或者加兩次,家里總是暖烘烘的。丈夫從被窩里爬出來,穿衣裳的時候就不覺著家冷了。煤是從礦上買的,小毛驢車?yán)欢嗝?往人們家里送。丈夫下井回來,總要拾一布兜子炭,倒進(jìn)柴炭房里。老人摘下墻上掛著的帆布兜子,布兜子是白帆布做的,年長日久,已經(jīng)變黑了,不知道的人,不以為是白帆布做的兜子。兜子的背帶是一條軍用腰帶,背帶已經(jīng)磨毛了。老人把布兜挎在肩上,沖著丈夫的相片笑笑說:老頭子,看我背著你的兜子好看不?你用過的東西,我都給你留著呢,等哪天咱倆見了面,一樣不少,都還給你。
老人顫顫抖抖的摸著洋箱說:你看這洋箱,紅紅的,多好。這紅紅的箱子上,供著你,多好。
那一年,蓋起新房,家里空蕩蕩的,家里沒個家具擺設(shè)真不行,說話都轟隆轟隆的響。塞北礦區(qū)里,家家戶戶都時興大洋箱,用紅油漆油了,紅紅的,就顯得家里很火色。同時也寄托著煤礦人避邪的意思。紅洋箱有單人床那么長,單人床那么寬,一米多高,擺在墻根兒下,衣裳被褥都可以往里面放,里面很放貨。為什么叫洋箱呢?是洋人帶過來的東西嗎?可能是洋人帶過來的東西。后山的山溝里有個萬人坑,是日本鬼子搶奪大同煤的時候,在這兒開了礦,把死勞工和有病的勞工都往溝里扔,還有漢奸看著管著,有人從溝里爬上來,漢奸就揮動棒子打死那些只有一點(diǎn)爬行力氣的人,再扔進(jìn)溝里,只能爬不能挖煤了,還要他們活著有啥用呢?
只有塞北礦區(qū)里才時興的大洋箱,是不是就是日本鬼子帶過來的家具呢?
萬人坑里的白骨把山溝都填平了,山溝里堆起了小山包一樣的白骨堆。為了煤,他們鬧死了多少中國人呢?
豆青覺得自己想遠(yuǎn)了,想不出個啥名堂,就不想了。說起來,這煤礦從解放前就有了,這煤礦給外面送去多少煤呢?大概這里有多少座山,這煤礦就送出去多少座山那么多的煤吧。
那年蓋了新房,二旦找礦領(lǐng)導(dǎo)批了點(diǎn)木料,又專門回老家背來木匠工具,有時間就劈就砍就用推刨推,汗?jié)娏魉母闪税肽甓?做起一對大洋箱,用紅油漆油了,家里就紅彤彤的旺氣了。二旦真能受苦,下完井,還要干木匠活兒,都是費(fèi)力氣的活兒,勸他雇個木匠吧,可為了省錢,他死活不雇。唉唉唉,要是早知道他活得那么命短,說啥也不能讓他受那么多苦啊,真是后悔死了!
俗話說:大同的風(fēng),一年刮兩次,從春刮到冬。冬天的風(fēng)猶為猛烈,常常是飛沙走石,常常刮倒房上的煙囪??缮钤诿旱V上的人們是那么倔犟,就總是住在山坡上,就總是不想搬到別處去。怎么能搬走呢?每到丈夫或者兒子下班的時候,妻子或者母親,就站在自家小院兒門前,沖著井口方向瞭望著,搬到別處去,還能瞭見井口嗎?還能瞭見兒子或者丈夫,拖著疲憊的身子向自家門前走來嗎?
還怎么掌握著時間,把白瓷小酒壺盛滿了酒,溫?zé)嵩谔麓筛鬃永?
還怎么看著時間,給丈夫烘烤窯衣,到時候叫醒丈夫?
一旦搬走,過去的生活情結(jié)就都不存在了。
穿山風(fēng)凄厲地尖叫著,像山坡上站了許多吹哨子的人,同時吹響了哨子。還有號,好像好多人在吹號,猛烈地吹。
老人已經(jīng)非常疲憊了,但卻不想睡覺,沒有一點(diǎn)要睡的意思,她越來越覺得這是自己一生中活的最后一夜了。
箱頂上滴嗒了一片蠟燭淚,老人哆嗦著手,點(diǎn)燃了一支蠟燭,坐在那片蠟燭淚上。這真是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啊。
曾經(jīng)給丈夫溫酒的白瓷酒壺就擺在相框旁邊,已經(jīng)擺在那兒二十多年了,老人把白瓷酒壺握在手心里,握來握去,好像在把玩一件價值連城的古董。
爐火轟轟轟轟轟轟,是煤燒出的響聲,煤這玩藝兒真有勁兒。
老人看一眼相框里的丈夫,疲倦的閉上了眼睛。
現(xiàn)在,在老人的腦海里,想起了大女兒秦花,秦花曾經(jīng)是多好的一個孩子,一只手端著小碗兒,一只手從秋收后的豆子地里捏起一粒粒豆子,拾滿一小碗兒豆子,就跑到母親身邊,興奮地嚷道:“媽媽,媽媽,我又拾滿一碗豆子!”
老人突然被尖尖的叫聲給叫醒了,眼前是忽悠忽悠的蠟燭,外面是吹哨一樣的風(fēng)聲。老人想,我這心神恍恍惚惚的,怕是活不成了。老人覺得自己畢生的精力已經(jīng)耗盡了,特別是兩年前,女兒秦花的突然死亡,一下子就讓老人覺得是走到生命盡頭了。
秦花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還沒有嫁人,她能嫁誰呢?誰又敢娶她呢?她又愿意嫁給誰呢?
她掙了那么多錢,也掙了那么多不好聽的名聲,她真不是小時候那個拾豆子的小女孩兒了。
女兒最終掙下了什么?掙下了因?yàn)橛绣X有車,才喪失了一條年輕的生命。
豆青想,女兒是什么時候開始對錢產(chǎn)生了如饑似渴的欲望呢?好像就是從礦上建起第一批樓房開始的。
礦上的山坳里,修整出一塊平地,那塊平地順長在已經(jīng)干涸了的山川河的河岸上。工地上的挖掘機(jī)不停地挖著,塔吊不停地吊裝著建筑材料,工地上人來人往,日夜繁忙。
自從山坳里修整平地起,秦花就總是站在山坡上窺望工地,后來就不由自主地到工地上去走走看看,有時候還坐在工地上的一個地方長久地沉思。直到五座樓房建起來的時候,秦花興奮地對母親說,媽媽,咱們也去住樓房吧,樓房多好,有上下水,有暖氣,有廁所,住樓房多好。住平房多受罪呀,尤其是冬天的夜里,家里爐火滅了,尿盆里的尿都凍成了冰,早晨倒尿的時候搕打搕打再搕打,才能把凍冰的尿塊子倒出去。
塞北這地方是一個非常寒冷的地方,這地方的寒冷是冷酷。這地方的冬天,來得早去得遲,這里的山和人就經(jīng)歷了更多的冷酷。
豆青看著女兒對新樓房充滿渴望的樣子,心里很難受地說:傻閨女,你當(dāng)住樓房白住呀?咱們不是沒有買樓房的錢嘛。
過去,礦上的雙職工和長期戶的住房是分配的,不要錢。后來就出現(xiàn)了商品經(jīng)濟(jì),雙職工住房也要錢了,什么都要錢,就出現(xiàn)了一切向錢看的社會浪潮。
人們的觀念變了,生活方式也變了。人們說男人有錢就變壞,女人變壞才有錢。人們已經(jīng)不能固守著貧窮的美德,再那樣生活下去了。
沒錢買樓房,在秦花心里已經(jīng)埋下了仇恨的種子。秦花暗下決心,自己一定要變成一個有錢的女人。
兒女大了,找不到工作,是父母最揪心的事情。父母白天黑夜都在想:孩子沒工作,不能結(jié)婚,不能成家,將來怎么辦?有時候睡一覺醒來,忽然想起孩子沒工作,心就咚一下亮了,就睡不著了,就瞪著眼,好像覺著要地震。
兒女沒工作,真能把人逼瘋了。王姐和她女兒就是那樣瘋的。周官是個癱子,王姐是外鄉(xiāng)人,純粹沒有任何門路。王姐對孩子們說,你們只能考大學(xué),考不上,就討吃去吧,你媽和你爹是沒一點(diǎn)辦法。王姐已經(jīng)嘮嘮叨叨的,很不正常了。她說她總覺得自己得了鼓癥,肚子里總是憋脹得難受,吃不進(jìn)飯,吃進(jìn)去也不消化,簡直是快要憋死了。過幾天,又說自己得肝癌了,老覺著脾氣大,老覺著肝區(qū)難受。再過些日子呢,又說自己得了心臟病,心里說不出有多難受,老覺得心慌,老覺得心里很害怕。她不能聽說別人有啥病,只要聽說別人有啥病,她就說她也有啥病,更不能聽說別人得新病,只要聽說有人得了沒聽說過的新病,她就說她也得了那種病。醫(yī)生說她可能有點(diǎn)精神不正常了,她說是神經(jīng)病嗎?我懷疑我是真得神經(jīng)病了,腦子里亂哄哄的,好像總是很害怕。王姐大女兒沒考上大學(xué),真就瘋了??床蛔【团?看不住就跑,說是要到北京上清華大學(xué)去。真是繩子專撿細(xì)處斷,已經(jīng)是那樣一個家庭了,又逼出一個瘋子來。王姐只能把女兒送到精神病院去,到了精神病院,醫(yī)生和王姐聊著聊著,發(fā)現(xiàn)王姐其實(shí)已經(jīng)是精神病了。醫(yī)生說,我們國家窮困落后,比不得那些發(fā)達(dá)國家,特別是美國。在我們國家,只有光著屁股亂跑的人才被認(rèn)為是精神病,就是老百姓通常說的神經(jīng)病,其實(shí)是錯誤的觀念,在美國,精神病是分類型的,像王姐,已經(jīng)是輕度精神分裂癥了,發(fā)展下去,很難說會不會瘋說瘋跑呢。得趕緊治療,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王姐去送女兒,結(jié)果和女兒一起被收進(jìn)精神病醫(yī)院里了。
看來,秦花是鐵心要走自己認(rèn)準(zhǔn)的路了。她給礦長作了干閨女,在礦上攬工程,推銷工礦配件,一年就掙幾十萬,甚至上百萬。
憑女人的直覺,豆青知道自己女兒絕不是礦長干干凈凈的干閨女,女兒早就把身子賣給礦長了。礦長比女兒大幾十歲,可他卻能干出那種事情,真是讓人羞恥。女兒來的錢不干凈,豆青是一分都不花她的,不想花。
秦花整天在外面忙生意,已經(jīng)不經(jīng)?;丶伊?即使是偶爾回來,也是半夜里,也是酒醉醺醺的。豆青就跟女兒生氣,就勸女兒罵女兒。一個姑娘家,整天在外面醉酒醺醺的開個小臥車,不知哪一天就會造出啥事兒呢。
秦花醉眼惺忪地說,您真是老糊涂了,像我爹下井,像您下井,能掙多大點(diǎn)兒錢?還看不明白呢。咱不往遠(yuǎn)說,就說咱礦上吧,礦長就不必說了,您看看哪個副礦級的兒子不開小臥車?哪來的錢,不都是貪污國家的?您再看看下井工人,死里逃生的,還得讓區(qū)隊(duì)長克扣獎金?,F(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過去那個年代了,過去大家都窮,都那么過,現(xiàn)在能嗎?不能了。哥哥到現(xiàn)在都沒工作,結(jié)不了婚,妹妹很快就要考大學(xué)了,靠您那點(diǎn)退休工資,啥用都不頂,礦上不管咱們,咱們就得自己想辦法,現(xiàn)在本來就是自己想自己辦法的年代了,您還不開竅呢。想起小時候的日子我就害怕就傷心,過去缺多少錢,我現(xiàn)在就要十倍二十倍,一百倍地掙回來,人們上墳燒紙錢,我要給我爹燒真錢,我要報(bào)仇!
豆青說,你這孩子喝醉了,是說醉話呢。
清明的時候,一家人去給父親上墳。秦二旦的墳,在翻過山梁后面的北山坡上。迎著南山坡往山梁上走,走到山梁上,一眼就可以看見北山坡上有好大一片墳地,塞北礦的死人都埋在那片墳地里。墳地里和墳地周圍,長著很多小楊樹,其實(shí)那些小楊樹的歲數(shù)已經(jīng)不小了,可那些樹總是長不大,長一年是那個樣子,長一年長十年,還是那個樣子,很可憐的樣子。
礦上的人們就像趕集一樣,一群一伙地往南山梁上走,翻過南山梁就來到了北山坡那片很大很大的墳地上,給死去的人們上墳燒紙。
秦花開著三菱越野車,要拉著母親到墳上去,母親說,自從你爹死的時候,坐了一回小臥車就坐不慣,聞著汽油味兒就惡心就吐,不能坐,慢慢走過去還鍛煉身體,再說了,這條路已經(jīng)走了幾十年,走起來很親切。
在墳前燒紙的時候,秦花拿出一整沓人民幣,整整一萬元,那沓錢上還箍著白紙條,看來是剛從銀行取出來的。
妹妹說,姐呀,你這樣做是不對的,是犯法的。
秦花說,我自己的錢,想燒就燒,犯誰家的法?
妹妹說,犯國家的法,你除了知道掙錢,啥都不知道。
秦花說,犯法就犯法,犯法我也燒,爹死得可憐,到死也沒見過一萬塊錢,讓爹能見到一萬塊錢,犯法我也值了。
豆青嘀嘀咕咕地說,你就禍害吧,啥時候禍害出事兒來,就安靜了,就挺實(shí)了。
豆青嘟囔著,拿了一些供品,給旁邊一個荒墳上了供。怎么叫荒墳?因?yàn)槔锩媛裰粋€死在井下的后生,后生沒結(jié)婚就死了,后生死后,后生的父母傷心過度,半年一個半年一個,父母也相繼去世了,以后就沒人給后生上墳了,后生的墳就成了荒墳。豆青每次來上墳,都捎帶著給可憐的后生上點(diǎn)供品燒點(diǎn)紙錢……
那邊怎么了?那邊突然怎么了?上墳的人都往那邊跑,那邊的山坡上聚集了越來越多的人。那些人,亂哄哄的,好像要揭竿而起,好像要造反了。那邊的山坡上塵土飛揚(yáng)。
那邊的山坡上有一道一尺多寬的裂峽,那道裂峽已經(jīng)好多年了。山下已經(jīng)被挖空了,山里到處都有裂縫,特別是北山坡上那道裂縫,已經(jīng)被人們稱作裂峽了。一尺多寬的裂峽,沿著山坡和山梁,不知延向何處。
跟著大人們來上墳的一個五歲的小男孩兒,玩著玩著,就掉進(jìn)裂峽里去了。掉進(jìn)去的時候,尖銳的哭喊了一聲,大人們聽見了,大人們跑過去的時候,孩子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人們沖著黑洞洞的裂峽呼喊著,無論怎么喊,撕破嗓子喊,黑洞洞的裂峽里,沒有一點(diǎn)回音,沒有一點(diǎn)孩子的回聲。
山被挖空了,山都裂了縫子,山上山下已經(jīng)涵養(yǎng)不住水分了。下雨的時候,雨水就分段分片地流進(jìn)裂開的山縫里,山上就很難再生長莊稼了。煤礦附近的農(nóng)村人,原來是吃著井里的水,現(xiàn)在,水井枯干了,村莊里的人就不能繼續(xù)生存在村莊里了,村民們就漸漸的遷移了。這就叫背井離鄉(xiāng)。一處一處的荒村,留在了光禿禿的塞北的群山里和山坡上,就好像古樓蘭留下的廢墟,將來,必定會引起人們無窮的猜想。
山下那道山川河早已枯干了,河床上到處都是奇形怪狀的石頭和煤矸石,到處都是破衣爛衫和破鞋子。曾經(jīng)為井下負(fù)傷的礦工治療骨折的腿和胳膊的肢體模型,散亂在干枯的河灣里,那些慘白的石膏模型令人恐懼。
山是禿山,河是旱河,山下的水脈也被挖斷了。季風(fēng)把煤面子刮得飛飛揚(yáng)揚(yáng),把天刮成黑色,行走在礦區(qū)里的人都縮著脖子,抬不起頭來。別的地方刮場大風(fēng)就張張揚(yáng)揚(yáng)地說是什么沙塵暴,到煤礦去看看,特別是冬春兩季,天天都刮大風(fēng),大黑風(fēng),像有妖氣,那才是真正的沙塵暴。
塞北礦區(qū)的群山里,已經(jīng)不適于人類生存下去了。
秦花就是這么說的。秦花為什么要不顧一切地去掙錢呢?女兒大概也有女兒掙錢的道理。女兒已經(jīng)在大同城里買了一套一百二十平米的樓房,已經(jīng)跟母親說過好多次了,讓母親搬到城里去,可母親不去,母親總是想不通,現(xiàn)在的年輕人,怎么就那么容易把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地方說扔掉就扔掉了呢?山坡上的房子是自己親手建起來的,真是舍不得離開,好像一旦離開,生命也就結(jié)束了。
秦花在礦上攬了工程,再轉(zhuǎn)給包工頭子,從中掙一筆承攬費(fèi)。給礦上推銷工礦配件也不需要秦花出本錢,那些做工礦配件的老板們大部分是溫州人,巴不得認(rèn)識秦花,給秦花買手機(jī),買項(xiàng)鏈,買鉆戒,拿出百分之二十的利潤送給秦花,讓秦花往礦上推銷工礦配件,秦花很快就有了錢,有了很多錢。秦花知道自己把自己賣了,起初還心里難過來著,后來就迷醉在花天酒地的日子里了。
背地里,礦上的人們帶有貶意地叫她二夫人。喝醉酒的時候,她自己也管自己叫二夫人,流著淚叫自己二夫人。
“我二夫人……我二夫人……”淚水像下雨一樣在臉上淌。
變了,這世道全變了,一個姑娘家,憑什么掙那么多錢,還開著小臥車到處瘋跑,這世道變成什么世道了?是誰讓這世道變成這種樣子呢?人們都說是因?yàn)楣賵龈瘮?可官場為什么要腐敗呢?這是豆青想不明白的事情。
豆青知道,女兒這輩子也結(jié)不了婚了,女兒已經(jīng)不能像一個正常的姑娘嫁出去,做妻子,做母親。女兒的錢來得太快了,可生活沒走那么快,生活還來不及接受這個來錢太快的姑娘。事實(shí)證明,老人的擔(dān)憂被應(yīng)驗(yàn)了,盡管秦花有錢,有車,有樓房,可三十多歲了,還是孤身一人,還不能過上一個女人應(yīng)該過上的家庭生活,是每況愈下的社會風(fēng)氣把那么好的一個女孩兒給害了。
對于女兒的死,豆青早有思想準(zhǔn)備,像對煤礦事故一樣有思想準(zhǔn)備。一個姑娘家,總是醉醺醺的開著車在公路上跑,能不出事兒嗎?女兒還經(jīng)常跟朋友們一起吹牛,誰誰跑多快,我能跑多快什么的,全都亂套了。
母親當(dāng)然不希望女兒出事兒,但母親已經(jīng)管不了女兒的事兒了。
秦花死在高速公路上,死在去北京的高速公路上。她駕駛著一輛白色小臥車,以太快的速度鉆進(jìn)一輛大卡車的車尾里,大卡車把秦花的頭給削下去了。
高速路,高速死亡。
秦花死得突然,最終沒向任何人交代她有多少錢,豆青認(rèn)為錢多了,就是禍。人們就只顧掙錢只顧腐敗了,怎么就不想想過去的平淡無欲,怎么就不想想能對得起那些死去的人嗎?
塞北高原的季風(fēng),猛烈地撕扯著冰凍的群山,撕扯著礦山里的斷墻殘壁,發(fā)出凄厲的響聲,好像有多少人在哭泣,好像有多少人在為誰哭泣。
嗚嗚嗚……嗚嗚嗚……哭聲真響,哭聲也真慘。真像有好多人在哭泣,可那么多人在為什么哭泣呢?
豆青想:哭啥呢?哭得人心煩死了。豆青看見自己嘟囔著,看見自己朦朦朧朧走出家門,走到山梁上的時候,就看見了北山坡上那一片很大很大的墳地,那一大片墳地里,埋葬著很多很多死去的煤礦人。墳地周圍和墳地里的小楊樹一直都長不大,四十多年或者五十多年了,豆青覺得那些小楊樹一點(diǎn)也沒有長高,一點(diǎn)也沒有長大,讓人覺得真是可憐。豆青認(rèn)為,那些長不大的楊樹,肯定是品種的問題。她順著那條小路往墳地走,那條小路是煤礦人上墳時,一年又一年踩出來的,小路光禿,路上沒有一棵草。她來到丈夫墳前,跪下,給供臺上擺了供品,點(diǎn)了三炷香,抓著幾十年前給丈夫燙酒的白瓷小酒壺,倒了杯酒,然后就開始燒紙錢,紙錢火熊熊燃燒,燒著燒著,紙錢火在豆青眼里竟然變成了大年三十晚上,在自家小院兒里燃燒的旺火,她看見丈夫伸出雙手烤旺火,自己也伸出雙手烤旺火,夫妻倆相視而笑,心里美滋滋的。豆青想,原來丈夫沒死,原來丈夫還是那么體魄健壯的樣子,讓人一見就動心,就動情。豆青高興地笑了,豆青說,要搬家了,搬到山外去,咱們一塊兒走,你走嗎?丈夫沒吱聲,卻是忽然就消失了。豆青明白了,丈夫是不想離開煤礦,丈夫不想離開煤礦,妻子又怎么能拋下丈夫,一個人離開煤礦呢?豆青想:那是不能的。豆青知道自己在做夢,就想在夢中再一次見到丈夫,就不想從夢中醒來了。
箱頂上流淌了一片蠟燭淚,蠟燭淚是堅(jiān)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