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懿

8、“我的癩蛤蟆呢?”

完了，海妖三顆牙被蒸熟了。

親愛的，永別了!

都是我不好，是我大意，才讓你慘遭不幸。你才九歲，這讓我怎么對你的爸爸媽媽交代啊!我眼前一片漆黑，“咕咚”，這一回是我昏了過去。

最最可氣的是，我媽媽還以為我是故意裝腔，過來扯著我的耳朵就把我給拽了起來：“殼殼，快起來!媽媽知道你愛吃螃蟹。可你也用不著高興得翻白眼啊!”

我?guī)缀跻尺^氣去了。

我從地上爬起來，一邊號啕大哭，一邊發(fā)瘋一樣地?fù)湎虿妥溃野涯切π芬恢灰恢坏貜谋P子上拿下來。我在找我塞在最下面的那只癩蛤蟆，我是想看看海妖三顆牙被蒸成什么樣子了。盡管我知道它的模樣一定慘不忍睹?？墒俏铱偟孟蛩倪z體告別呀。我爸爸和我媽媽被我的舉動嚇壞了。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我，他們一定以為我腦子出毛病了。

六只螃蟹全被我給倒出來了，然而，沒有那只癩蛤蟆。我把那個白瓷盤子翻了過來，看了又看，好像它會藏在盤子底似的。

“我的癩蛤蟆呢?”

“我的癩蛤蟆呢?”

“我的癩蛤蟆呢?”

“我的癩蛤蟆呢?”

我拖著哭腔輕聲地呼喚道。

那一邊，我的媽媽也在輕聲地呼喚：“殼殼，你沒事吧?”

沒事?

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能說沒事嗎?

可是，我現(xiàn)在顧不上跟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解釋了，我現(xiàn)在的首要任務(wù)是要找到那只癩蛤蟆，知道它是死了還是活著。我沖進(jìn)廚房，扣上門，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仔細(xì)尋找起來。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那個原先擺著白瓷盤子的小桌子上扔著一條圍裙，那是媽媽的圍裙。不過奇怪的是，這條圍裙的中間鼓起了一個大包。我掀起來一看，不由得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啊，一只癩蛤蟆!

“你還活著嗎?”我喜出望外地問它。

當(dāng)然，它眨巴了一下眼睛。

“你可真是一只聰明透頂?shù)陌]蛤蟆!哦，不對，我說錯了，你是人，你是任遠(yuǎn)遠(yuǎn)，你是海妖三顆牙!你怎么知道我媽媽要蒸你，就從盤子里逃了出來呢?”

這個問題對于一只不會說人話的癩蛤蟆來說，顯然是太難了。不過，我還是看到它得意洋洋地眨巴了好幾下眼睛。

我抱起這只死里逃生的癩蛤蟆，真想親它一大口。

最后我還是忍痛割愛了。

我為什么不親它一口呢，第一，因為它是一只癩蛤蟆；第二，因為它是一個男生，而我也是一個男生。

媽媽來敲門了。

我連忙找了一個保鮮袋，把海妖三顆牙裝了進(jìn)去，塞到褲兜里，然后打開門跑了出來。媽媽見我那副破涕為笑的樣子，在我身后不停地納悶搖頭。

還算好，有驚無險。

安頓好海妖三顆牙，我回到餐桌邊上，和爸爸媽媽一起美美地吃了一頓螃蟹大餐。

這一天的晚上再也沒有發(fā)生什么意外。雖然出了一些小情況，但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而且都很好笑，都很溫情。

下面，就讓我挑四件好玩和不好玩的事情說給你們聽聽吧——

第一件事：

晚上我做作業(yè)的時候，把海妖三顆牙放在了書桌上，它倒是挺老實的。因為它身上會分泌一種黏糊糊的黏液，爬過的地方會留下一道說白不白、說黃不黃的惡心的痕跡，所以我找來一個碟子，把它放了進(jìn)去，并勒令它原地不動。

我寫語文作業(yè)的時候，它像冬眠了一般一動不動。可是，當(dāng)我開始做數(shù)學(xué)作業(yè)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它開始蠢蠢欲動了。

這時我正在做這道題：

64÷8=

我用鉛筆頭輕輕地敲了一下它的大腦袋：“看什么看，你會做嗎?”

想不到，它連續(xù)眨巴了八下眼睛。

“喲，數(shù)學(xué)天才嘛!”我被它逗樂了，這可真是一只出類拔萃的高智商癩蛤蟆啊!當(dāng)然，我知道它是海妖三顆牙。

“這道題太簡單，讓我再給你出一道難一點的!”

我來勁兒了，在紙上又出了一道題：

976÷8=

這道題也難不倒它。只見它歪過頭來稍稍看了一下，就開始眨巴起眼睛來了。一下、兩下、三下、四下……一開始我還能跟上，可是數(shù)著數(shù)著，當(dāng)我數(shù)到五十多下的時候，就覺得有點眼花繚亂了，不但數(shù)錯了，還開始犯困了，上下眼皮直打架，我只好緊急叫停。我可不想被一只癩蛤蟆給催眠。

第二件事：

我去洗澡的時候，把它也帶去了，放在了浴缸的邊上。

我往身上抹肥皂的時候，問它要不要抹一抹，它憤怒地閉上眼睛拒絕了?？墒?，當(dāng)我洗好了，對著鏡子梳頭發(fā)的時候，它在那里“呃呃、呃呃”地叫開了。

“你要淋浴?”我問。

它閉上了眼睛。

“你要涂潤膚霜?”我問。

它閉上了眼睛。

“你要刷牙?”我問。

它還是閉上了眼睛。

這下我急了：“那你到底要干什么?”

它抬起它那只右前肢，朝我身后的那面鏡子指了指。我吃驚不小：“你想照鏡子?你想看看你自己變成了，什么模樣?”

它眨巴了一下眼睛。

我勸它不要照，勸它還是放棄這個念頭。因為它看到自己的那副尊容，一定會非常痛苦，可是海妖三顆牙決心已定，堅決要照鏡子。這不由得讓我肅然起敬，你想，這需要多么大的勇氣和意志啊!如果我被人變成了一條四腳蛇或是小耗子，我還敢照鏡子嗎?我不敢，我會神經(jīng)錯亂的。

“好，我可以抱著你照鏡子，但是，”我開出了一個條件，“你要答應(yīng)讓我用一個夾子夾住你的扁嘴巴?！?/p>

為什么?它抬起頭不解地望著我。

是，我也知道這個條件確實是太苛刻了，甚至有點污辱人格(可能說“癩格”或“蟾格”更合適吧)，但是我別無選擇。我說：“你會哭，你會號啕大哭的。這是在我家里，一旦你像在那片小樹林里一樣‘呃——呃呃呃呃——呃——呃——地號啕大哭起來，我的媽媽就會發(fā)現(xiàn)你。她有潔癖，她絕對不會容許我在家里養(yǎng)一只癩蛤蟆的。所以，為了保險起見，我必須用夾子夾住你的嘴巴，這樣你即使是哭了，也只是干哭，不會發(fā)出聲音?！?/p>

我一點都沒有嚇唬它的意思，我的話句句在理。

它眨巴了一下眼睛。

有什么辦法呢，它只能屈辱地答應(yīng)了。

我找來了一個媽媽曬被子時用的大鐵夾子，小心翼翼地夾住了它的嘴巴。

然后，我用雙手托著它，把它舉到了鏡子的前面。

鏡子里映出了一只癩蛤蟆。

我看到它還是哭了。

我也哭了。

第三件事：

快要上床睡覺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它在床頭柜上不停地沖我張嘴巴。那個金屬的牙套在床頭燈的照射下。一閃一閃地發(fā)著光。我問它：“你餓了?”

這次一下就被我猜中了。

它眨巴了一下眼睛。

猜是猜中了，可是應(yīng)該喂它吃什么呢?

我躡手躡腳地溜進(jìn)廚房，從冰箱里翻出了一大堆東西，擺在了床上。爸爸和媽媽在他們自己的臥室里看電視，沒有聽到我的聲音。

我拿起一盒牛奶，問它：“你要喝牛奶嗎?”

它閉上了眼睛。

我拿起一根香腸，問它：“你要吃香腸嗎?”

它閉上了眼睛。

我拿起一塊巧克力，問它：“你要吃巧克力嗎?”

它閉上了眼睛。

我拿起一塊……

問到最后，不要說它了，連我自己都垂頭喪氣了，我忍不住沖它發(fā)起脾氣來了：“這也不吃那也不吃，那你絕食好了!我知道癩蛤蟆吃蟲子，可我上哪里去抓蟲子呀!你看看都幾點

了?我總不見得這么晚了，去給你到外邊抓蟲子吃吧?要不，”我指著窗戶外邊漆黑的夜幕說，“你自己到外邊去抓蟲吃——”

它又流淚了。那樣子好可憐，就像一個無助的小嬰兒。

我只好又對它承認(rèn)我錯了。

第四件事：

有一件事，我一直猶豫來猶豫去，不知道該不該問它。

一件什么事呢?

就是今天中午，他——海妖三顆牙在滑梯的平臺上學(xué)跳蚤一世的樣子，叫喊“我是青、青青青青、青蛙王子——”的時候，跳蚤一世不是諷刺他是一個戴牙套的青蛙王子嗎，當(dāng)時我也嘲笑了他一句：“還青蛙王子呢，我看你干脆變成一只戴牙套的大青蛙算了!”

當(dāng)然，我這是一句玩笑話，可我怕這是一個詛咒。

你不要忘記我可是出身豪門啊!我有一個怪異的奶奶，按照她的說法，她曾經(jīng)嫁給過一個怪物王子，所以，所以我身上流淌著四分之一的怪物的血……所以。我可能會魔法，我可能會下咒，當(dāng)然這種可能性極小，但并不是不可能。

我怕是因為我這句話，海妖三顆牙才變成一只癩蛤蟆的。

“告訴我，是我把你變成癩蛤蟆的，還是那只大癩蛤蟆精把你變成癩蛤蟆的?”我望著它，有好幾次話都到嘴邊上了，最后還是咽了回去。

還是別問了吧，我怕它又傷心流淚。

今天，它的命運已經(jīng)夠悲慘的了。

不過這天晚上。我和變成了一只癩蛤蟆的海妖三顆牙都是高高興興入睡的。我高興，是因為它最終餓得實在是受不了啦，只好做出妥協(xié)，連吃了三塊壓縮餅干。它高興，是因為當(dāng)它問我一只癩蛤蟆能活多久，我張口就來：“一只癩蛤蟆能活一年?！焙髞砦乙徊闀B忙更正說：“不對，書上說了，癩蛤蟆一般壽命十余年，長壽的可以活上三十多年。”

9、星期六，我們?nèi)チ艘惶宋夷棠碳?/p>

我忘記今天是星期六了。

早上起來，要不是媽媽攔住我，我差點背上書包去上學(xué)了。

吃完早飯回到房間，我對癩蛤蟆——海妖三顆牙莊嚴(yán)地宣布了一個重大決定：“今天我?guī)闳ムl(xiāng)下看我奶奶!”

這時候，它正趴在窗臺上一邊呼吸新鮮空氣，一邊用長舌頭津津有味地享用著我為它單獨準(zhǔn)備的早餐。它的早餐相當(dāng)豐盛美味，有一個煎蛋、一片涂了番茄醬的面包、一根香蕉、一調(diào)羹脫脂牛奶……以及昨天晚上沒有吃完的壓縮餅干。呵呵，都是我冒著被我媽媽發(fā)現(xiàn)的危險，從我們的早餐桌上給它偷偷運過來的。不過，好像它最中意的。還是我親手為它掰得碎碎的壓縮餅干。對了對了，早上我還為它在墻上拍死了一只長腿花蚊子呢!可是它不吃，我忘了，癩蛤蟆和青蛙一樣只吃活蟲子。

你別看我們這只癩蛤蟆戴著一副金屬牙套，說得不好聽一點，一格一格的，就像是監(jiān)獄里的一道鐵柵欄門一樣攔在嘴前面，可是人家吃起東西來一點都不礙事。刷，長舌頭就準(zhǔn)確無誤地從牙套的縫隙之間伸了出來，刷，又準(zhǔn)確無誤地抽了回去?；竟ο喈?dāng)扎實，看得我都渴望有一條這樣的長舌頭了。

聽見我叫它，海妖三顆牙扭過頭來，睜著一雙半醒不醒的眼睛望著我。那意思是說：你不想辦法把我送回家，帶我去鄉(xiāng)下看一個老太婆干什么?

唉。我裝模作樣地嘆了一口氣，“這就是一只癩蛤蟆的大腦和人腦的區(qū)別啊!”

海妖三顆牙干脆停止進(jìn)食了。

顯然。它是想知道自己到底笨在哪里。

我頭頭是道地說了起來：“別做夢了，家你是暫時回不去了!首先，你媽媽就不能容忍一只癩蛤蟆管她叫媽媽!你看你媽媽有多兇，我敢說她殺起癩蛤蟆來都不眨眼，要是火了，還不把你給像一只牛蛙一樣給剝皮活殺了!那可是職業(yè)習(xí)慣!你別忘了，你以前不是在我們面前吹過牛，說你媽媽在超市里一天屠殺牛蛙無數(shù)，是一個殘酷的職業(yè)殺手嘛!”

有了我這番寒氣逼人的話，海妖三顆牙再也不敢做回家的夢了。

我這話雖然說得有點過。但你說是不是事實?

“做人，不，做蟾蜍不能目光太短淺?！边@是我爸爸夏門牙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當(dāng)然，我爸爸的原話是“做人不能目光太短淺”)，被我給搬了過來?！艾F(xiàn)在，對你來說，重要的不是回家，重要的是如何解除你身上的魔法，重新變回一個人，這才是當(dāng)務(wù)之急!我問你，你是愿意回家永遠(yuǎn)當(dāng)一只不見天日的癩蛤蟆呢，還是愿意變回一個小男孩?”

這道選擇題只有一個正確答案，海妖三顆牙當(dāng)然是選擇后者了。

它回答我的方式十分巧妙，你絕對想不出來，我都被它給逗得捧腹大笑了。你看，它先是舉起一條前肢，代表第一個問題，然后閉上了眼睛，表示No；接著，它把兩條前肢都給舉了起來(這很不容易，即使是對于一只癩蛤蟆來說，也需要相當(dāng)高超的體操技巧)，代表第二個問題，然后用力地眨巴了一下眼睛，表示Yes。

“你真是一只智商出眾的癩蛤蟆!”我由衷地贊美道。

它不好意思地抱住了腦袋。

我又問它：“那你同意跟我去奶奶家了?”

它眨巴了一下眼睛。

我和它對擊了一下手掌。算是說定了。

出門之前還有一點時間，我對它解釋了為什么我要帶它去看我奶奶，而不是去看跳蚤一世的奶奶或是別人的什么奶奶。這并沒有花掉我太多的時間，還有什么人比我更了解我那怪異的奶奶呢!

我是這樣對它解釋的：我奶奶不是一個普通的奶奶，一個普通的奶奶不可能像我奶奶那樣是一個不正常的奶奶，一個不正常的奶奶和所有普通的奶奶都不一樣。不正常的奶奶才是我的奶奶。一個正常的奶奶不是我的奶奶……

你聽明白了嗎?聽上去像繞口令是不是?越聽越糊涂是不是?反正我想強(qiáng)調(diào)的意思你都明白了，對不對?這才是關(guān)鍵!

海妖三顆牙完全不知道我在說什么了。

我問它：“你聽懂了嗎?”

它身子往后一仰，暈了過去。

不過，對于它來說，聽沒聽懂完全不重要，因為它只能跟我一起行動，它今后的希望全都寄托在我的身上了。

當(dāng)然，我省略了奶奶說她曾經(jīng)嫁給過怪物王子的浪漫愛情故事，也沒有說我身上流著四分之一怪物的血，是一個怪物之孫。這些聽上去都太荒誕無稽，沒人會信，而且也有損于我奶奶的光輝形象，我不能給我們的家族抹黑。

我之所以要帶海妖三顆牙去見我奶奶，是因為我預(yù)感我奶奶能救它。我認(rèn)識的所有人當(dāng)中，只有我奶奶能相信我的話。

說走就走。

我跟媽媽說我想奶奶了，我媽媽雖然跟我奶奶關(guān)系緊張，但一聽我要去看奶奶，一口就答應(yīng)了，不但給了我往返的車票錢，還親自開車把我和海妖三顆牙送到了長途汽車站。媽媽就是做夢也想不到，我的背包里藏著一只癩蛤蟆。

終點站下車向前走五百米，有一座土丘，繞過土丘就是我奶奶的家。

這是村邊一座孤零零的老房子。—下車，我就看到我奶奶了。

我以前說過我奶奶長得又丑又嚇人，我曾經(jīng)污蔑過我奶奶“凸眼，凹嘴，一口搖搖晃晃的蟲牙，兩只手干巴巴的活像兩只雞爪子……”那都是因為小時候她總是嚇唬我，怪話連篇。加上又受到媽媽的影響。所以才會覺得她是一個可怕的老妖婆。其實，我奶奶沒有那么難看啦，和你們的奶奶差不了太多，還挺眉目慈祥的。

對于我們(請注意，這里我用的是“我們”)的到來，我奶奶

一點都沒有感到奇怪，一進(jìn)門，她就對我說：“殼殼，我就知道你們會來!坐了這么長時間的長途車?yán)蹓牧税?來，快把你的小朋友拿出來吧!”

就好像她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似的，你說奇怪不奇怪?

因為這次有外人在場，奶奶可是給足了我面子，沒有叫我“親愛的千刀萬剮的小爛瓜”，沒有叫我“親愛的煮不爛的小尿壺”，沒有叫我“親愛的蚊子叮的又紅又癢的小包”，沒有叫我“親愛的連老鼠都不吃的餅干渣子”什么的，更沒有發(fā)出像牙醫(yī)鉆牙一樣的那種“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的聲音來親我。不然，海妖三顆牙會笑掉大牙了——哈，不對，它沒有牙。它會笑掉牙套的!

我把我的同學(xué)從背包里取了出來。她只是那么遠(yuǎn)遠(yuǎn)地瞄了一眼。就給出了結(jié)論：“這不是一只普通的癩蛤蟆?！?/p>

“是?！?/p>

我當(dāng)然不會千里迢迢地背來一只普通的癩蛤蟆。

我把它擱到了桌子上。

她戴上老花鏡，湊上前來，像觀看一個活體標(biāo)本似的盯著海妖三顆牙看了足足有三分鐘，看得海妖三顆牙心里直發(fā)毛。然后，她用一個醫(yī)生的口吻突然命令它道：“來，寶貝，張開你的大嘴，跟奶奶一起喊‘啊，來，‘啊啊啊啊——”

聽到我奶奶喊它什么了嗎?

你說海妖三顆牙這個寶貝能不乖嗎?它聽話地張開又扁又闊的大嘴巴，叫了起來：“啊啊啊啊——”

它那樣子十分滑稽，就仿佛是一只嗓子發(fā)炎的癩蛤蟆在看醫(yī)生。只不過，它發(fā)出的那個長長的“啊——”聲，我怎么聽，都像是“呃——”的聲音。

“嗬喲，稀罕，這個小寶貝的嘴里還圍著一圈鐵絲網(wǎng)呢!”奶奶“撲哧”一聲少見多怪地笑了起來，“還‘軍事禁區(qū)，禁止入內(nèi)呢!”

“奶奶，”我急忙糾正道?！安皇?那不是鐵絲網(wǎng)，那是牙齒矯正套?！?/p>

“你以為你鄉(xiāng)下奶奶什么都不知道啊?”奶奶嗔怪地瞪了我一眼，“別說一只小小的牙套了，奶奶什么沒見過!奶奶從前還一口氣幫食人妖拔掉三百二十八顆蛀牙，鑲了一口金光閃閃的大金牙呢……”

“呃、呃呃呃……”連癩蛤蟆都被我奶奶給逗樂了。

開玩笑歸開玩笑，奶奶還是認(rèn)真地聽我講述了昨天所發(fā)生的故事。我講得很慢，生怕遺漏了什么細(xì)節(jié)；你知道，細(xì)節(jié)，對于破案來說太重要了。奶奶一言不發(fā)地聽我講完了整個過程，中間只是起身抱著癩蛤蟆到外邊去撒了一泡尿。(這件事我一直到現(xiàn)在還是百思不解，它又沒說它憋不住尿了，我奶奶怎么就知道它要小便呢?)看她抱著癩蛤蟆像抱著自己的小孫子一樣去撒尿，我都嫉妒了。為什么?讓我告訴你吧，我小的時候我奶奶沒有抱我去撒過一次尿!

我講完了，奶奶問了我?guī)讉€問題。

“在他變成一只癩蛤蟆之前。有沒有一個女人一閃就不見了?”

我搖了搖頭。

“那基本上可以排除是女巫作案的可能性了。我問你，有沒有一個巨人突然從地底下冒了出來?”

我搖了搖頭。

“那基本上可以排除是巨人作案的可能性了。我問你，有沒有一個奇矮無比的地精圍著你們?nèi)齻€跑了三圈?”

我搖了搖頭。

“那基本上可以排除是地精作案的可能性了。我問你，有沒有一個說話你根本就看不見的東西跟你們?nèi)齻€打招呼?”

你說這不是廢話嗎，我還是搖了搖頭。

再搖下去。我的脖子都快骨折了。

“砰!”奶奶用手一拍桌子，雙眼炯炯放光地喊了一聲：“可以結(jié)案了!”

我嚇了一跳。嚇得都快要尿褲子了。海妖三顆牙更慘，還以為打雷了，嚇得在桌子上亂爬，把茶壺都給撞翻了。我和癩蛤蟆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我奶奶：犯人是誰?是那只大癩蛤蟆精施的魔法嗎?

奶奶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我不能說，寶貝你們別逼我，我發(fā)過誓的，絕對不能說。根據(jù)怪物大陸《對喜歡互相嚼舌頭的人類之保密法》第1054章第390781節(jié)第9701條的規(guī)定，我不能說。如果說了，我會被投進(jìn)火堆里活活燒死的……”

她一邊說，一邊抓起癩蛤蟆塞到了我的懷里，把我們推出了門外。

不過，送我們上長途車的時候，她對我說了這樣一句意味深長的話：“解鈴還需系鈴人啊!”說完，還沖我使了一個眼色。

在車上，我和海妖三顆牙展開了討論。

其實，就是我一個人在說話，它同意，就眨眼睛，不同意，就閉眼睛?？墒堑阶詈螅]上眼睛不肯睜開了，它睡著了。

我一個人討論來討論去，答案只有一個，犯人就是那只大癩蛤蟆精。

唉，這趟奶奶家之行算是自來了。昨天下午，我就猜出來是那只大癩蛤蟆精施的魔法了，只不過沒有那么肯定而已。

回到家。天都已經(jīng)黑了。

第二天是星期日，我給跳蚤一世打了一個電話，問他能不能出來，我們帶著海妖三顆牙去那片小樹林找那只大癩蛤蟆精，他說不行，他媽媽又給他預(yù)約了一位兒童心理治療師。無奈，我只能用瓶子裝著海妖三顆牙一個人去了。

可是我找了一個下午，也沒有找到那只大癩蛤蟆精。

回來的路上，我的心情十分灰冷。

你想呀，如果找不到那只大癩蛤蟆精，海妖三顆牙就永遠(yuǎn)是一只癩蛤蟆，就永遠(yuǎn)是一個棄兒，我就得永遠(yuǎn)把它留在身邊，成為這個苦命的孩子的養(yǎng)父。(我前面說過，一只普通的癩蛤蟆就可以活上十年甚至三十年，它不是一只普通的癩蛤蟆，就極有可能活得更長。)毀了，我的青春!你看我才這么年輕，風(fēng)華正茂，我以后會遇上一個美麗的女孩，我們會相愛，我們會約會，可是我總不能拎著一個裝著癩蛤蟆的紅水桶去約會吧?又有哪一個溫柔可愛的女孩會愿意和我共同撫養(yǎng)一只癩蛤蟆呢?唉，唉唉，我的青春就這樣白白地葬送在一只癩蛤蟆的手里了!我真想對它說，走吧，你一個人爬到草地上去吧!我有我的人生，你有你的蟾生(我可沒有說“殘生”啊)……

然而，我開不了口。

在這個世界上，我是唯一一個能夠幫助它恢復(fù)人形的人。

何況從一開始，我就決定幫助它了。

我不是一個見義勇為的英雄。但我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好男孩。

10、我是簽證官“Ms.大癩蛤蟆精·你給我滾出來”閣下

星期一，我把海妖三顆牙帶到學(xué)校里來了，放在家里我不放心。今天我媽媽休息，我怕它萬一餓了爬出來找食吃，迎面撞上我媽媽，四目相對。它還不命歸西天!非被我媽媽從窗口丟出去不可!要知道，我們家可是住在16樓啊!

不過，我沒有把它帶進(jìn)教室，而是把它藏在了一個紅色的塑料水桶里。

這個塑料水桶是我今天早上在食堂外邊的一個水槽下面發(fā)現(xiàn)的，里面是一堆臟抹布。我把海妖三顆牙從水壺里倒出來，放進(jìn)水桶里去的時候，還鬼鬼祟祟地看了四周一眼，胸有成竹地對它說：“放心。這個地方最安全，越是潛伏在敵人心臟。越是不容易被敵人發(fā)現(xiàn)!”出于人道主義的考慮，我還往水桶里加了一點水，書上說了，蟾蜍喜潮濕，白天大多隱蔽在陰暗潮濕的地方……

我為什么沒連壺帶蟾地把它帶進(jìn)教室里呢?主要是有如下兩個方面的顧慮：一是怕它觸景生情，太傷心；二是怕萬一被老師發(fā)現(xiàn)了給沒收。

我把水桶重新放回到水槽下邊，剛要走，突然發(fā)現(xiàn)海妖三顆牙不安起來，朝上一躥一躥的，像是要逃出這個水桶。我沖

它噓了一聲，又在它的后背上摸了幾下，并向它保證：“一下課我就來接你回家。”

這天進(jìn)了教室，我才知道事態(tài)的發(fā)展遠(yuǎn)比我們想象的嚴(yán)重。我一進(jìn)教室，一個平時最討厭海妖三顆牙的女生就拿著一張晨報給我看：“看，任遠(yuǎn)遠(yuǎn)的爸爸媽媽在報紙上登‘尋人啟事了!”她興奮得不行，好像終于盼到了這一天似的。

我接過報紙找了起來。

果然，在報紙的中縫里登著這樣一條“尋人啟事”——

姓名：任遠(yuǎn)遠(yuǎn)，男，九歲，身高一米五左右，眼小鼻大，戴牙套。于大前天中午在××小學(xué)離奇失蹤。父母十分著急，有知道下落的好心人或幫忙提供線索者，請與其父母聯(lián)系。當(dāng)面酬謝!

重酬!!!五萬元以上!!!!

“哇，五萬以上!!!!”我手都抖了。

太誘人了!可惜我沒有辦法拿到這筆巨額款項。

第一節(jié)課上課之前，校長心情沉重地走進(jìn)了我們的教室。他好像一下子老了，有一百歲，頭發(fā)都白了：“同學(xué)們，報告大家一個萬分悲痛的消息，可能你們已經(jīng)都知道了，就是我們的任遠(yuǎn)遠(yuǎn)同學(xué)上個星期五的中午突然下落不明了。最讓人匪夷所思的是，這天中午校門是關(guān)著的，我們也查過攝像頭拍攝的錄像了，他并沒有走出過學(xué)校。公安局刑警大隊的人已經(jīng)來學(xué)?？辈檫^了。他們說這可能是一件惡性的刑事案件……”

“老師?！焙笈庞幸粋€男生舉手問道，“什么叫惡性的刑事案件?”

“你怎么這么笨呢?惡性刑事案件，就是說任遠(yuǎn)遠(yuǎn)可能已經(jīng)被人殺害了!”剛才那個借我報紙看的女生回頭嘀咕了一句。

“你是說任遠(yuǎn)遠(yuǎn)已經(jīng)死了?那我們要不要集體默哀?”

那個男生竟說出這樣的話來。

沒有人笑。校長怒火中燒地走下講臺，把他像老鷹拎小雞似的一把拎了起來：“你這個孩子，怎么這么沒有同情心呢!你給我站起來，到外邊的走廊上去，面對墻壁說一百遍‘我沒有同情心——”

處置完鬧事者，校長繼續(xù)對我們說：“因為任遠(yuǎn)遠(yuǎn)同學(xué)是在我們學(xué)校里頭失蹤的，所以肯定有目擊者。我敢肯定。這最后一個目擊者，就在你們班上!”說到這里，他停頓了一下。用眼睛在我們的身上掃來掃去，好像兇手就在我們中間似的。“你們都聽好了，你們一個個都看著我的眼睛!任遠(yuǎn)遠(yuǎn)不是一只飛蛾，他不可能從學(xué)校的圍墻上飛出去；任遠(yuǎn)遠(yuǎn)不是一只癩蛤蟆，他不可能從圍墻下邊的排水溝里爬出去，肯定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如果現(xiàn)在報告校長，還來得及。哼，要是被公安局的刑警帶走了……”

我表現(xiàn)得相當(dāng)冷靜。

我知道這時候如果舉手站起來說任遠(yuǎn)遠(yuǎn)變成了一只癩蛤蟆，會是怎樣一種結(jié)果。

可是我的同桌卻被嚇得上牙直撞下牙，天哪，他竟站了起來，我想拉住他，可是沒有來得及。

只聽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可、可、可是他是一只癩、癩蛤蟆啊!”

“你說、說說什么?”校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這個家伙沒發(fā)現(xiàn)校長已經(jīng)憤怒得結(jié)巴了，竟然又傻乎乎地重復(fù)了一遍：“他是一只癩蛤蟆啊!”

唉，我真想變成一只跳蚤逃出教室。

這下校長終于怒不可遏了：“都什么時候了，人命關(guān)天，人命關(guān)天啊!你還在這里跟我耍貧嘴、開玩笑?現(xiàn)在的孩子這是怎么了，怎么一個個都這么冷漠無情?我作為一個老教育工作者，痛心啊，心里痛啊……”他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偏偏我的同桌又犯病了，他一臉認(rèn)真地說：“他現(xiàn)在是、是一只癩蛤蟆啊!不信，”他朝我一指，“你問他、他、他他他……”

我這個氣啊，你把我給扯進(jìn)來干嗎?

我真想給他一拳!

還算好，校長已經(jīng)氣得昏了頭，沒接他這個茬兒，校長指著跳蚤一世吼了一聲：“你也給我到外邊的走廊上去，面對墻壁說一百遍‘我沒有同情心——”

整個一上午都人心惶惶，大家都沒有心思上課了。

中午，我和跳蚤一世連吃飯的心思都沒有了，胡亂往嘴里扒了幾口，就溜進(jìn)小樹林找起那只大癩蛤蟆精來了。

可還是一無所獲。

是啊，一只大癩蛤蟆又不是一只抱窩的母雞，怎么會趴在一個地方呆著不動呢?

我們兩個人灰心喪氣地坐到了滑梯上。

我奶奶說了，解鈴還需系鈴人，找不到這只大癩蛤蟆精，就解除不了海妖三顆牙身體里的魔咒。

我撿起一塊小石子，朝小樹林里砸去。

“大癩蛤蟆精，你給我滾出來——”

頓時，從小樹林里傳來了一陣回音：“大癩蛤蟆精，你給我滾出來——”

我覺得好玩，就又喊了一遍：“大癩蛤蟆精，你給我滾出來——”

不過，這次從小樹林里沒有傳出回音，而是不知從什么地方響起了一個微弱、尖細(xì)、有點像一個女人的聲音：

“Excuse me!”

咦。好像是英語耶!

我看看身邊的跳蚤一世，不是他說的，因為我發(fā)現(xiàn)他也在看我。我們大眼對小眼地互相對視了一眼，又連忙把目光挪開了。

“sorry!”又傳來一聲。

我們身邊沒有一個人，可是我們分明聽到了一個聲音。凝神分辨，這聲音好像是從一個極低的地方傳出來的。

地上，是地上。

就在我們腳邊的地上，有一只奇大無比的癩蛤蟆，就是大前天中午把海妖三顆牙變成癩蛤蟆的那只大癩蛤蟆精。

它說冒出來就冒了出來!

我們驚愕得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你們叫我干什么?”它仰著它的大腦袋，問我們。這次它沒有說英語。

一只癩蛤蟆竟然開口說話了。不過，我們沒有太吃驚，因為海妖三顆牙都被變成一只癩蛤蟆了，還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叫你?”我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

它白了我一眼：“是呀。你剛才不是連續(xù)叫了兩遍我的名字嗎?”

“你的名字?”這更讓我糊涂了。

我又不認(rèn)識它，怎么會知道它叫什么名字?我剛才只是一時生氣，胡亂地吼了一聲“大癩蛤蟆精，你給我滾出來——”而已。

“是，”這只大癩蛤蟆精仿佛能夠看透，不，是一定能夠看透我的心思?！拔业拿志徒小蟀]蛤蟆精·你給我滾出來?！?/p>

天底下還有人起這樣的名字?

我和跳蚤一世實在是憋不住了。坐在滑梯上嬉笑成一團(tuán)。你說，還有人叫“你給我滾出來”的嗎?

“住口!不許你們兩個小男孩嘲笑我的姓名!”大癩蛤蟆精威嚴(yán)地大喝一聲，“‘你給我滾出來。是我的姓氏，就是Family Name。在我們那個國度里，‘你給我滾出來是一個悠久而又榮耀、偉大的家族，不是平民，是貴族，是至高無上的貴族，沒有任何一個人敢取笑我們的姓氏!我們‘你給我滾出來家族的后代，絕對不允許任何一個人玷污我們那神圣的姓氏!”

我嚇得立刻就閉上了嘴，我可是見識過從它嘴里噴出來的綠火球。

這時，又一幕不可思議的情景出現(xiàn)了。

只見它朝跳蚤一世的方向爬了幾步，沖他行了一個屈膝禮。這個動作我在電影里見過，那些宮廷貴婦見到國王時，就會雙膝一彎，行那樣一個既古典又優(yōu)美的禮。這只癩蛤蟆顯然是訓(xùn)練有素，它這個屈膝禮行得相當(dāng)標(biāo)準(zhǔn)?？墒亲屛壹{悶的是，它為什么要給我的同桌行屈膝禮呢?

“謝謝您，我天下無雙的騎士……”

行完禮，它爬到他的腳邊，拉起他的手親吻了一下，接著說：“如果大前天不是您把我從那個暴徒手里解救出來，小女子我早就一命嗚呼了?！?/p>

啊，對了，那天海妖三顆牙要把它往樹干上摔時，是跳蚤一世沖上來咬了海妖三顆牙一口，才讓它免遭一死。

我又偷偷地樂了。

這只大癩蛤蟆竟然是一個小女子，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來。

“你笑什么?”唉，這個又丑又老的“小女子”算是盯上我了，算我倒霉?！拔耶?dāng)然是一位風(fēng)情萬種的女士了!告訴你吧，我不但是一位女士，還是一位地位顯赫的女士。我是怪物大陸的簽證官‘Ms.大癩蛤蟆精·你給我滾出來閣下!”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