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志成

人的非常之死，除了突發(fā)性的天災(zāi)人禍之外，還有多種貌似莫測其實未必莫測的死。由于當年我曾有許多感到莫測的事，便反復(fù)去想，到了年老之后這樣的事常常返回到我的夢申來。依序記下幾則：

一

上世紀50年代末，即“大躍進”年代，為了使農(nóng)村婦女徹底實現(xiàn)翻身解放，擺脫“圍著鍋臺轉(zhuǎn)”的命運。婦女們便從自家的灶頭紛紛走向“農(nóng)業(yè)合作化”的田頭。她們當然很快樂，一邊干活一邊說說笑笑、打打鬧鬧。

偏偏有個既好看又靦腆的年輕媳婦，連走出家門、來到田間都是不情愿的，見了人就害羞，干活時也盡力躲到遠處。一群很“解放”的婦女使開了一場玩笑，把那個躲到遠處干活的害羞小媳婦扯了過來。為了讓她和大家一樣開心，使哄笑著把她摁倒在地，用力地“胳肢”她(即用力撓其癢處)。這小媳婦被通身抓撓，癢而必笑。但因為被撓得太突然，癢得過甚，笑得太猛、太久，喘不過氣，死了。

這樣的死法叫什么?至少和“含笑而亡”不是一回事。

二

也是上述那個年代的事。

一個油漆廠到了下班時間，工人們在一個小小車間的小小淋浴室洗澡。洗過澡之后，大多數(shù)工人都穿上衣服離去，只有一個男青工裸著身體坐在小凳子上吸煙，他忽略了這個小小浴室是分男女定時開放的。正在他裸身坐在小凳上吸煙時，七八個已婚的中年女清潔工突然闖入，見男青工如此模樣，那群中年女清潔工便不禁笑罵，說出的話也不乏葷言穢語。小男工是個正派人、老實人，就雙手捂著陰部求饒，大嬸大嬸地叫，要求她們快些回避。這伙中年女人仗著自己已婚、年長，就格外產(chǎn)生了逗一逗男性小青工的興趣。小青工先是想躲回小小的浴室，卻被中年女人回手堵上了門，繼續(xù)搔動他。他生氣，就說了罵人的話。一個中年女工借口“我讓你罵!看我怎么收拾你!”便抓起了身邊的油漆噴槍，將那個小青工噴灑了滿身的油漆，從頭到腳。她們?nèi)缓笮ξ嘏芰?，到別的車間的浴室洗澡換衣去了。這幾個女清潔工只是清潔工，不懂油漆性能，尤其不懂人身上的油漆是用水洗不掉的，時間久了還會造成通身的汗毛孔堵塞，使人窒息。

時值我是青年學(xué)生，正在該工廠勤工儉學(xué)，我和其他在場者見的是一個“油漆人”的尸體。

這樣的死，我倒能選用一個名目：愚昧致死。

三

“文革”時的死人之事太多太多了，后來我也曾為此寫過太多太多的文學(xué)作品或紀實文章，這些話題已經(jīng)老了，不想再提。但有一件事很有“個性”，也很特別，實在不忍使其落選。這事想起來，我也愧悔終生。

“文革”前我是中學(xué)教師，“文革”開始后成了天天挨斗、挨打的“反革命”。“造反派”們之間又搞起了“派性武斗”，彼此除了使用棍棒刀槍之外，還從部隊里搶了槍彈，傷員、死尸也就多了起來。

我這個“反革命”也有了“立功贖罪：的機會：背送傷員、死尸去醫(yī)院，路程也有一二公里。

我背送的那個重傷員是個十六七歲的女青年，高中生。一顆飛彈打中了她的要害部，流血很多，近于昏迷。有關(guān)人員把她弄到我的脊背上，并將她的雙臂垂放在我的脖子上。我背送她時兩手要想用力，只能反手托她的屁股(學(xué)名“臀部”)。我太累了，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將手往上顛。在一段路上，她被顛醒了，發(fā)現(xiàn)我的手接觸了她的屁股，又早就知道我是“反革命”，便一邊用力掙脫一邊高喊：“反革命!流氓!打倒反革命分子!打倒流氓!”我的手臂也酸痛得很，實在沒有一點力氣了，她也就從我背上滾落在地。路上雖有人，但沒人幫忙。我只好奔跑到醫(yī)院去報告此事，醫(yī)生也不搭理。

后來，她真的“為革命”而死了。

順便說，我去往醫(yī)院，也有一大半因素是出于勉強，帶有搪塞或“例行公事”意味。為此，我后來頗有愧意。

四

即使是“文革”那樣的年代，有人的死也有另一種特殊的品位。

此人當年是我上大專時認識的，他是名牌大學(xué)天文系的高才生。而我，無非是最低檔的一所大專的中文系學(xué)生。那時與他結(jié)友，完全是偶然的。第一次認識他，是在田野式的、沒有圍墻、不收門票的陶然亭公園，地點是園中的一個茶館，時間是星期天?；ㄒ唤俏宸皱X要了一壺茶，可以坐上半天、一天，為的是借此讀書。時值他與我坐在一起，他先讀的是《天體學(xué)》，后來讀的是《物種起源》，而我讀的卻是各類小說。躲到這樣的茶館里讀書，還有另一個原因：躲避正在熱鬧起來的“反右”運動。

我除了喜歡文學(xué)之外，還有與人縱談和賣弄“非凡見識”的輕佻毛病。而他，則靜如處女。除了讀書之外，即使我努力與他交談，他也只是靜靜地注視著我微笑，很少說話。他第一次開口，也是我逼出的。時值我正在讀一本出版不久但卻走紅的小說，便問他對此書的看法。他笑著對我說：“你最好學(xué)會安靜，世界最需要的也是安靜，連地球、宇宙都需要安靜。只因為打亂了安靜，人類失去的東西不只這樣多，而且越來越多?！?/p>

我反駁說：“如果世界上只有靜而沒有動，世界、社會、人生豈不成了死的?”

他搖著頭，微笑(包括淡淡地哂笑)著說：“你要懂得：美好的死也是人的最佳歸宿，關(guān)鍵是如何使死成為一種美。”

我本人太俗，故而也只能認為他在搞“偽深刻”“偽高明”。

無論如何，后來我和他漸漸熟識了，久而久之也有了一點友誼。暗里，我還是佩服他，因為在當年那樣的社會上，如此安靜的人太少了。

由于卒業(yè)后各自分配到不同的單位，加上社會多“動”，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拔母铩睍r，我雖然頻頻被斗、被打但沒有死，而他，安靜得近于被很多人忘記，卻投湖自溺了。今天，我雖然越來越懂得安靜的寶貴，但至今也仍是靜不下來。

五

那是改革開放剛剛發(fā)韌，但中國大地尚未徹底解凍的年代。我有一友，原是農(nóng)大畜牧系的教師。他最癡迷的是研究禽、畜(以及各種獸)的最佳生殖狀態(tài)，包括最佳體形狀態(tài)、最佳交配狀態(tài)。即使在當年“文革”時他下放到農(nóng)村“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他也申請到配種站實習。他早就發(fā)現(xiàn)了一種“三角育種法”，即：生殖能力最強的動物，最佳體形往往有種種“三角特征”。以雞、午為例，橫看呈三角形，上寬下窄，背很長但下體的四肢卻能收束到一起。俯視、仰視也呈三角形，中部寬而兩頭尖，像是兩個三角形的對接。即使從反面?？赐尾勘旧?，也是上寬下窄，呈三角形。如果細看，某些物種(甚而包括人)身上的大小三角形部位太多了。

由于他專愛的項目太冷門，校方也沒人看重，故而任何好事(包括提工資、分房、定職稱)都輪不到他頭上。偏偏他托人偷偷將一篇論文寄往國外，不但發(fā)表了，而且外國某科學(xué)機構(gòu)還請他到該國講學(xué)。那時有資格出國講學(xué)的人，回國后不僅名聲大噪，而且注定會享受種種福利。連鰥居多年的他，也經(jīng)“組織關(guān)

懷”幫他成了家。

然而他本人卻是個癡人，即書癡、業(yè)癡、技癡，最為關(guān)注的仍是他的“三角育種學(xué)”本身，對別的心思很淡。他癡到什么地步呢?在任何時候見到女性，都死盯對方“三角特征”的優(yōu)劣。時間長了，罵他是“流氓”的人(包括女同事)也越來越多。連他的新婚妻子也承受不了這種壓力，吵罵不休。居然有一次，他在路上見到一個“三角特征”突出的三旬女性時死盯久久，而且左左右右地入微觀察，便被扭送到了派出所，挨了一頓痛打。

至于平日里的挨罵之事，太多太多了。他畢竟是人，久而久之真的患了神經(jīng)恍惚癥。在橫穿公路時不幸遇到了車禍，死了。死后半個月，居然還有外國某科研組織給他的單位寄來了請柬。

六

還是“改革開放”前夕，我有一友本來已經(jīng)患了重癥，經(jīng)過治療后，病情已有好轉(zhuǎn)。他是很有才能的人，也是個大大的清醒之人、明白之人。加上此前他曾久久地生活在公有制社會中，人們尚無什么名利需求。于是他對自己的轉(zhuǎn)危為安很慶幸，便常常對我講些“生命最寶貴，名利如浮云”之類的話。我相信，他說的是心里話，因為他是誠實的人。而且他有學(xué)識，表述也很有哲理性，對功名利祿的否定也比我深刻得多。

但是正式進入改革開放時期之后，功利成了時代的第一神圣物。如教育界的職稱評定，以及由此牽連出的工資提升、住房改善，和文藝界的評獎之風興起，我的這位朋友無論如何也不能做到“視名利如浮云”了。

他超度地忙起來，累起來，爭起來。于是，這位本來有道德、有才干、懂禪理的通達之人再次住進了醫(yī)院。他雖然也曾接到了這樣那樣的職稱認定證書、獲獎通知書，但最后由家人到醫(yī)院接到的卻是死亡通知書。

他完全可以延長他的生命，卻提前結(jié)束了生命，原因是復(fù)雜的。

七

我曾經(jīng)恭維(不乏虛意)稱之為“以師視之”的名高譽響學(xué)者，他被恭維時當然是高興的。我聽過他的講座、發(fā)言，以及他接受電視臺專訪時的高談闊論。無疑，每種場合都能引起臺下人的“雷鳴般掌聲”。特別是他在講到各種“中外大學(xué)問”都添加上“性之美”的佐料時，臺下的青年男女尤其歡呼雀躍。但我聽過他的兩三次講演后，也難免暗暗皺眉。因為他講的是“屠龍術(shù)”式的學(xué)問，大都多余而無用，而且其態(tài)不乏輕佻感。

沒過多日，他患了嚴重的申風癥，只能被人扶坐一段時間，不能說話。為了友誼，我只好去看望他，后來還來了一兩位女士。我發(fā)現(xiàn)他對我不感興趣，只是兩眼盯住女性，并頻頻流口水。

一年后他去世了。我本來想去參加他的追，陣會(為了“禮”)，但一經(jīng)看到報紙上對他的評價太奢，便沒有去。

八

不說上述的非常之人了，說說某個平常人的死。

某次我路過一個社區(qū)(小區(qū))，見某個樓下簇擁了很多人，仰首高喊。我走過去一看，發(fā)現(xiàn)高高的樓頂上站了一個人，原來他想自殺。

樓下的好心人都喊些寬慰他、鼓勵他、希望他活下去的善言。我大約也隨之喊了，又確實盼其活下去，因為他年輕。

但起哄者也不少，他們喊出的是另一種話。特別是見到那個輕生之人有了猶豫、有了從樓沿退回去的意思，這樣的喊聲也響起來：

“哥們兒!跳樓的姿勢漂亮點兒!吉尼斯紀錄等著你!”

“哥們兒!中國人連活著都不怕，還怕死嗎?死是一種福氣，別丟了這樣的福氣!”

“你是嚇唬我們吧?要是沒膽子，就別裝蒜!”

這青年真的跳了下來，死了。誰之過?我反倒認為那個死者本人也是其一，因為他畢竟年輕，不懂得用死亡換取某些人的喝彩是最大的愚蠢。

九

我的一個遠親，泛稱其為表舅。前些時候他去世了，八十多歲。他的死，只有我想得比別人多。

1950年他參軍前，只是個十足的青年農(nóng)民，對耕畜(如牛、馬、驢)當然根珍惜。參軍、赴朝后，偏偏讓他當了騎兵(朝鮮戰(zhàn)場上志愿軍申也有騎兵)。騎兵的馬是一個特殊馬種，叫戰(zhàn)馬(民用的馬叫耕馬、轅馬、馱馬)。這位農(nóng)民出身的人當了騎兵，一開始并不喜歡戰(zhàn)馬，因為它性子烈，不像他在農(nóng)村時見過的馬那樣溫馴。但是與戰(zhàn)馬接觸久了，他才感受到了戰(zhàn)馬的特殊優(yōu)點：勇敢，靈性強，聽指揮，無限忠于主人(雖為主人殉身而無畏)。時間一長，他對自己那匹戰(zhàn)馬的感情就不是能用語言來表達的了。但幾匹戰(zhàn)馬患了炭疽癥，傳染性極強而又無法醫(yī)治，必須槍斃、埋葬。我的這位表舅聽說要槍斃他的馬，抱住馬脖子死死不放，而且又哭又罵。直到別人把他用力扯開，他仍是大哭大罵。見行刑的戰(zhàn)士舉槍射馬時，他難過得忘乎所以，掏出于槍(騎兵特有的)向行刑戰(zhàn)士開了槍，那戰(zhàn)士雖然槍斃了那匹馬但自己也受了重傷，最終落了個殘廢。

為此，我的那位表舅被押送回國，還判了刑，多年后他出了獄，當然也失去了軍籍、黨籍，再次變成了農(nóng)民。然而他再也不是當年的農(nóng)民了，對農(nóng)活的興趣少多了，心里總想著他的戰(zhàn)馬。“文革”時又被當成了“殺害革命戰(zhàn)友”的“反革命”來批斗。但他的戰(zhàn)馬脾氣太大了，罵“造反派”們不如畜牲!沒人性!他被打殘了。到了晚年，因為他既無勞動能力又無其他收入，兒子也就不孝。只有一個小女兒尚有溫情，嫁到城里后將他接去。但女兒和她的丈夫、兒子喜歡養(yǎng)寵物，如貓狗之類，他對此十分反感，加上脾氣大，一家人也就漸漸討厭了他。他又一次斷然回到了農(nóng)村老家。他年輕時身體健壯極了，到午老時已經(jīng)由殘到衰，苦熬一些年終于撐不住，喝敵敵畏死了。

如果他不是特殊地熱愛戰(zhàn)馬，也許會活成另一種模樣。

十

這個人當年曾在北京上學(xué)繼而在北京工作，曾與我共過事。他的智能平干，只因為出身“苦大仇深”，左氣十足，加上對“上級領(lǐng)導(dǎo)”具有“奴”式的愚忠，很快便入了黨并步步“提干”。

莫看此人在干正式專業(yè)的事上智商頗低，但小聰明、小精明(包括小農(nóng)式的自私和小市民式的油滑)卻高于正常人。在“文革”中他雖然有一陣子被弄成了“走資派”，但由于有“八代貧農(nóng)”的出身來墊底，再加上對上級、同僚的“積極揭發(fā)”，很快就“解放”了，再次成了“革委會主任”。后來雖然時過境遷，也還是靠著媚上欺下繼續(xù)為官。

他老了，便回到原籍。

這次我外出時途經(jīng)此地，得知他患病瀕死，我還是到醫(yī)院看望了他。他當年也害過我，我去探望他的目的不是為了解恨、報復(fù)，恰恰是出于對他的另一種同情、憐憫，因為我憶起了幾十年前我初次見到他時的模樣：那時他是一個從鄉(xiāng)下來到城市的農(nóng)民之子，頗謙卑，因謙卑也必然有一定的樸實感、溫厚感。

我突兀地來到醫(yī)院見他，他雖然是瀕死之人，但認出了我之后還是抓住我的手不放，兩眼淚涔涔的。他努力說出的話竟然是：“我這輩子活得太后悔了。被入瞧不起，被人恨，被人罵，對此我都明白。如果人能倒著活，還能變成我當年那樣的鄉(xiāng)下娃子，我要念一千遍阿彌陀佛。可惜晚了……”

六天之后，他死了。他為生而悔，為死而悔，是“知悔”二字使他最終有一點人生價值。

十一

一位被我由衷崇敬(而且力數(shù)不多)的老人去世了。

他生前樸素極了，包括待人樸素，做事樸素。治學(xué)樸素，業(yè)績樸素，生活樸素，連外觀、衣飾都樸素。站在人群里他像老工人、老農(nóng)民、老看門人，但他卻是真正的大學(xué)者。

他死前由別人設(shè)計的有關(guān)瑣碎葬禮，這里不去說了。單是對他火化前的遺體告別，我心里太難受了。最難受的是他火化前有關(guān)人員對他的美容，越美我就越難受。將他弄成衣冠奢華、滿臉脂粉、臉膛紅艷的模樣，我就幻覺般地感到躺在我面前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個與他無關(guān)的人。我甚而很迷信地想到：他本來是有資格進天堂的，但上帝一見到奢衣華飾、臉上層層脂粉的他，肯定哂笑著搖頭拒絕。

十二

那是前幾日的事，說來可笑。但真的是可笑么?難說。

一位苦了一生、卑微一生也吹牛一生的老頭子，半年前獲得了一筆不小的拆遷補償款。繼之又從農(nóng)民工中找了一個年輕姑娘當老婆，婚禮辦得也頗為招搖。他的吹牛毛病是改不了的，遇到喜事就尤其吹牛。只不過這一次吹牛源于太小太小的事下棋。

他來到一伙老人下棋的場地，擠了進去就坐下來搶過了棋盤，繼之吹他的棋藝。但他有個悔棋的毛病，對方不允許。為了爭一步棋，他激動過甚，對方還是故意地讓了他，并讓他最終贏了，他吹牛獲勝，興奮異常。中醫(yī)講“驚喜傷心(臟)”，他由于驚喜而誘發(fā)了當年就患過的心臟病，倒在了地上，死了。

孔子曰：“不知生，焉知死!”

看來，孔子是把活著時候的質(zhì)量看成第一位的，而把死看成用得最準確、最恰當?shù)木涮枴?/p>

人，為了使用最佳的標點符號，也需要頻頻修改!

責任編輯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