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嘯

瓦匠張是魏屯的能人，也是今天這個時代的落伍之人。

早些年，魏屯的房子都是瓦房。蓋這樣的房很麻煩，房頂以大量木材做骨架，支撐起來；架梁，搭檁條兒，檁條間還要釘椽子。骨架搭起來后還要在上面鋪上厚厚的葦席，這時就該輪到瓦匠擼起袖子，大展手腳了。

瓦房那是相當重要的技術(shù)活，就好比今天城市里給高樓的樓頂做防水，屋頂瓦不好，一旦雨季來臨，那屋里的人就要享受天然淋浴。是故，一個好瓦匠，只需一把瓦刀在手，到哪里都吃香喝辣。

那一年秋，村長起了明三暗五一座新瓦房，趕著要給兒子在臘月娶媳婦，三天兩頭催工匠趕工期。到了瓦房這道工序，瓦匠張帶著兩個弟子上了房。第一天，他們只瓦了一間房那么大塊地方，村長嫌慢，到了晚上，割肉打酒擺了一桌子，請瓦匠張吃喝了一通。酒桌上暗中提醒他加快進度。

孰料第二天結(jié)束，瓦匠張非但沒加快速度，反而只瓦了不到半間房大的一片。村長心里這個急呀，也不好厲聲指責，只好又割肉打酒，酒席辦得比第一天還豐盛，又把瓦匠張犒勞了一通。

可好，第三天更慢，瓦匠張只干了前天工程量的一半。村長氣壞了，雖然還是好酒好肉款待，酒桌上毫不客氣地說：“好酒好肉吃喝到狗肚子里了嗎？干活磨磨蹭蹭，你丟自己的人呀！”

瓦匠張嘴里正嚼著一大塊牛肉，聽了這話，眼一瞪，將肉吐到手心里說：“村長，你除了工錢又請吃請喝的，我理解的意思就是讓我把活兒干得更精細點，我吃了你的請，可已經(jīng)把壓箱底的絕活都抖摟出來了，目的就是要把你這房子瓦得百年不漏，以謝酒肉之恩?！?/p>

村長將信將疑：“此話當真？”瓦匠張說：“你找?guī)讉€精壯漢子，盡管在已經(jīng)瓦過瓦的地方使勁蹦，要有一塊瓦松動，我把這‘張字倒著寫，咋樣？”

借著酒意，村長即刻找了幾個大漢搬了梯子上了房，在房頂上又是蹦，又是跳，又是唱，又是叫的。把全魏屯的人都引了來圍觀。最后一查驗，屋頂上的瓦還真是牢固如初，就好像它們原本就是一個整體那樣。瓦匠張經(jīng)此一事，聲名愈熾。十里八鄉(xiāng)的人，蓋房能請到瓦匠張，那簡直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

瓦匠張是這行當?shù)穆N楚。但村里的李寡婦可不這么認為。李寡婦領(lǐng)著倆孩子已寡居多年，住著一座里生外熟外面一層磚，里面砌土坯的三間瓦房。房子年代久，就難免遭漏雨這淋漓之苦。每逢雨天，瓦匠張便成為李寡婦的座上賓，小菜薄酒，加之半老徐娘的李寡婦相陪，昏黃的燈光被半開的門外吹來的風搖曳晃動，對面的李寡婦身段就婀娜起來，臉蛋也紅潤，眼波也迷離。這是瓦匠張一個人的享受。

奇怪得很，瓦匠張給李寡婦修了許多年屋頂，每逢雨天，李寡婦家里總還會有地方漏雨。老的地方補上，新的地方開始滴答，雖可用盆子之類的接了刷碗洗衣，卻還是不勝其煩。于是，李寡婦仍得披了蓑衣，提著褲腿，踩著間雜驢馬糞的污水，去親自請瓦匠張，再修補一通。

這么補著、補著，李寡婦的兒子可就長大了，在院子的一邊空地上蓋了一座水泥板屋頂?shù)娜g平房，又娶了媳婦。兒子孝順，非要將娘挪到新房中，把那全村第二破的老屋給拆掉。李寡婦寧死不搬，仍獨自住在舊房里，但昔日半老的徐娘，今日已經(jīng)蹣跚老矣。每到了雨天，李寡婦便喚兒子道：“去叫你張二叔來補房子?！贝螖?shù)多了，兒子煩不勝煩，一回下雨，就自個兒悄悄上了房，上去仔細一看，就發(fā)現(xiàn)有一塊瓦錯了一點位置，很巧妙地露出火柴那么粗的一個小洞洞。

自那日起，李寡婦的老屋就再沒有漏過雨。下雨的時候，她便坐在堂屋的小方桌旁，桌上擺著幾碟小菜，一壺老酒，兩雙筷子。李寡婦仰頭看著屋頂發(fā)呆。

李寡婦出殯那天，鰥居多年的瓦匠張站在自家那小破院中，身后是全村最后一座破舊的瓦房，蕭瑟、陳舊、孤獨。多年都沒再瓦過房的瓦匠張，老淚縱橫。

（選自《鄭州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