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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悲江

        2009-11-18 02:53:10李鳳群
        作家 2009年9期

        李鳳群,安徽無為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已在《大家》《作家》《青春》《詩歌月刊》及《散文》等發(fā)表小說散文百萬字。出版《邊緣女人》《非城市愛情》《沒有春天的網(wǎng)戀》《活著的理由》和《背道而馳》等作品多部。曾獲第三屆紫金山文學獎?,F(xiàn)居南京。

        1

        二兒子家寶死了九十天了。馬氏馬蘭英的咸水淌了三個月,心肺腸絞了三個月。第九十一天,她抬起歪歪倒的身子從床上爬起來:不中,我要去討個說法。

        馬蘭英曉得天上光掉冰雹不掉大餅,可她心里那個謎團越積越大,不搞明白她一口氣堵在嗓子眼兒,進不去出不來。

        這年頭找個算命的不容易,左探右訪,才打聽到柳大和的老表會這個。好不容易等到老表來太陽洲走親戚。天黑透了,馬蘭英才悄悄領著啞巴小女兒家秀出了門。她頭上包只黑圍巾,右手拄著根柳樹棍子,胳膊肘里拎著一個圍巾,圍巾里包著四只雞蛋。到處都黑,白天綠扎扎的樹眼下是黑的。黑的幾棵樹,像擠在一起打架的黑鬼。江面上也黑。秋水也厚重厚重的,老遠望去,像一塊鋪開來曬的黑棉布,偶爾輕微地顫動一下,像一只大黑鬼在翻身。馬蘭英抬頭望望天,秋夜涼氣稠密,那晚月亮沒出來,感覺頭上也頂著一條江。連鄰居家伏在門口喘氣的白狗眼下也是黑的。唯一打破這麻黑的就是她、她和女兒的碎步子以及她倆的喘息聲。雖說柳家只有里把路,太陽洲又是生活了幾十年的熟門熟路,到底是小腳,又是這么黑燈瞎火,深一腳淺一腳地受了不少罪,一頓飯的工夫才走到了柳大和家門口。

        柳家堂屋里也是黑燈瞎火的。她先停下來看了看路兩頭,又豎起耳朵聽了聽遠處有沒有狗叫,再望望屋里確實沒有動靜后才咳嗽了兩聲,歇了一會,又咳了兩聲。門這才悄聲開了。

        啞巴果然眼尖。門一開家秀就一把捏住馬蘭英,差點兒把雞蛋碰到門上。門里比門外還黑,馬蘭英對著黑乎乎的空氣悄聲地說道:柳家嬸子,我?guī)Ъ倚銇泶T。

        又過了一會兒,聽聽外頭沒旁的動靜,屋里的油燈才點著。洋火一劃,嘩地一亮,馬蘭英果然瞧見燈影里一位白生生的男人坐在堂屋東邊的板凳上。歪著頭,側著耳朵,五十開外的年紀,肩膀塌塌的,頸脖子細細的,一望就曉得不是見風見雨的莊稼人,眼睛呢,漿糊糊住似的。

        馬蘭英的心定了定,杵著算命先生那白生生的臉單刀直入地說:大仙幫著算算?

        哪里哪里,柳家嬸子趕緊擺手,不搞迷信活動,老表是走親戚的。

        馬蘭英胳膊一劃:柳嬸子不要見外,我既然來,就有誠心!說完,她把懷里的雞蛋掏出來一只輕手放到桌上,又掏出來一只往桌上遞。柳嬸子的眼睛望著馬蘭英的手,看她又伸進去掏出來兩回,她才笑著松了口:按理說……

        馬蘭英的雞蛋一拿出來,人就顯得硬氣了,她手又一劃,示意不要多講。

        瞎子被領進灶間,馬蘭英也被扶到灶間,柳嬸子和家秀守在堂屋里望風。

        馬蘭英報了吳四章的生辰八字。瞎子手指頭掰了半天:大姐,這人是你什么人?

        仇人。馬蘭英有意把牙口咬住答。

        不是自家人?

        我巴不得他挨槍子,掉江里淹死,給雷劈死!

        馬蘭英的聲音急吼吼、脆亮亮的。瞎子放了心,他有把握地說:大姐,這人八字太硬,壽命不短,不過命中無子送終!

        馬蘭英喘氣聲撞墻似的突然中斷了。過了半晌,瞎子等得心焦,咳嗽了兩聲,他才聽到剛才還牙伶齒俐的馬蘭英像是挑了一擔水在肩上,她呼呼地邊吸氣邊問:搞錯了吧?

        算命先生被這聲音嚇了一跳,他曉得自己闖禍了,趕緊站起身來,急慌慌地扶著墻往堂屋摸。

        從柳家門口出來,柳嬸子把四只雞蛋又塞回家秀手上:吳嬸子,我老表真是走親戚的,他什么也不懂,真是瞎子說瞎話,你不能當真,不能當真!

        放心吧,馬蘭英的腳找不著地了,她糊里糊涂地回話:不當真,不當真!

        第二天天麻麻亮,馬蘭英帶著這四只雞蛋過夾江去了鎮(zhèn)上。馬蘭英個頭小,腳小,最近又瘦得兇,人罩在一件黑衣裳里,一路歪歪扭扭的,動不動就有摔倒的跡象,她用手捂著自己的腮,遇到一個熟人,她就煞有介事地告訴人家:我到鎮(zhèn)上拔牙!

        鳳凰鎮(zhèn)上有牙醫(yī),有裁縫作坊、雜貨鋪。馬蘭英沒有去拔牙,她遇見一個年紀大的就低頭跟人打聽,不用說,也費了好大的周折,不過到底還是找著了算命先生的住處。這個瞎子住在鎮(zhèn)上最臟最矮的一間土坯屋里。日子寒磣得一目了然。跟昨晚那個瞎子一樣,他翻著白眼珠子把手指頭掰來掰去,嘴里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一大通后頭一句話還是問馬蘭英:這個八字跟大姐是什么瓜葛?

        馬蘭英比昨晚沉著多了,她壓低聲音說:真是對頭!

        這八字有幾個兒子?

        三個,馬蘭英歇了口氣,接著補一句:丟了一個!

        瞎子一拍自己的大腿,就是的,這八字生得時辰不對,一生路不平,氣不順,兒子再多他命里還是無子送終。

        這回,馬蘭英經(jīng)受住了,她說:大仙,他是對頭,他兒女不是我對頭!有法子不?

        算命先生歇了半天,一直聽到馬蘭英在兜里摸了半天放了什么東西到桌子上后,才說出他的主意:單過!

        馬蘭英從鎮(zhèn)上回來,就在堂屋里給吳四章支了張床,又買了一口鍋放在屋檐下。吳四章進門,瞧見一口生了銹的破鍋就曉得是馬蘭英在搞名堂。他一腳把鍋從屋檐下踢到埂下,滿不在乎地說:老子兒子都死了,還作什么怪?

        馬蘭英咽口唾沫,望望站在邊上的大兒子家財和小兒子家富,把頂?shù)胶韲悼诘脑捦塘嘶厝ァ?/p>

        天剛黑,稀飯剛熬開苞,吳四章就揭鍋舀一勺子,哧溜往嘴里送。

        到了晚上,吳四章倒是接受了一個人睡張床的安排,不過,他一頭扎到大房里那張床上,往床上一躺手腳一攤。馬蘭英和家秀只好到門后面那張二尺多寬的小床上擠成一團。

        這方子不好實行。過了幾天馬蘭英又心事重重地去了鎮(zhèn)上,這回她帶過去十個雞蛋、十斤白麥面、二斤香油。算命先生果然給出了更穩(wěn)妥的方子:最好再到外頭過繼一個回來頂?shù)湣?/p>

        繼是繼不到了,這么命硬的老子哪個外人敢喊?

        讓兒子們改口喊他伯叔也中,算命先生說。

        馬蘭英一回家,把兩個兒子喊到一邊,讓兩個兒子改口喊他大“四大”。

        別人聽到會說我們搞迷信活動,小兒子家富說。

        大兒子家財也不肯,他小聲地跟他媽說:我不怕死。

        馬蘭英眼珠子不錯地盯他看了一小會兒,淚水剛出眼眶,家財就服軟了。他小聲地說,我喊,我喊。

        晚飯端上桌,馬蘭英讓家財?shù)酱箝T口喊一聲菜園子的吳四章吃飯。

        喊四大,馬蘭英囑了一句。

        大,四——大。家財剛喊出第一聲,吳四章就知道又是馬蘭英的主意,他滿臉不屑地罵道:怕死不要投胎,有種就滾蛋,找你親爹去。

        家財臊得滿臉通紅,家富更是不敢開口了。年少的吳家富別過憂心忡忡的臉。窗子外面山芋糊一樣的稠密的黑夜。這黑夜是縱橫馳騁的戰(zhàn)場,把人一個勁兒地帶向無限,沖向無邊??諝馑蛠韷蜗铝~的清香,也把生產(chǎn)隊那條牛拉的糞臭吹過來。吳家富艱難地吞了一下唾沫,小心翼翼地拐到暗處,怕自己不小心又引來父親更大的怒火。

        這方子還使不上,馬蘭英一天比一天焦慮。原先她是兩個月去趟鎮(zhèn)上,這以后她是半個月一趟,不僅要背著鄰居,背著干部,還要背著吳四章。要是吳四章哪天望到好吃好喝的都拿鎮(zhèn)上供了瞎子,他的火就能躥幾丈高,香油瓶子雞蛋當場砸爛,還要摔幾個碗才住手。馬蘭英顧全大局,這時候就來個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fā)。一錯開吳四章的眼珠子,她便又動身。有時趁天黑,有時趕大早。到鎮(zhèn)上的名目越來越多。牙疼了好幾回,后來頸脖子酸,再后來胸口有針刺。但是,回回帶回來的方子還是派不上用場,老東西軟硬不吃,你叫他早上七點朝菩薩燒個香,磕個頭,許個愿,他眼皮一翻就叫:老子都死了兒子了,還有事求菩薩。

        馬蘭英哐當一聲跪在菩薩跟前。連賠幾十個不是才起身。菩薩是從外頭請回來的,尺把高,拜起來方便,也能藏得住。

        又一個大仙說了改運的法子,就是找到一個比這個命更硬的人來制服他,把他壓住,叫他服軟。

        馬蘭英望著站在門口像老犟牛一樣梗著脖子端著碗哧溜喝粥的吳四章,望著他邊上那一陣陣亂嚎的狗,再望望狗邊上一堆亂柴草,她不曉得這個世上還有哪個人能壓得住這種瘋子!一個人要是灰了心,什么都不當回事,你能拿他怎么樣?

        2

        純粹出于偶然,太陽洲形狀異乎尋常。從南面的鎮(zhèn)上望,像一個太陽;要是從天上望,又像是長江這只怪獸腰上多長出來的一塊肉;也有人說望著像婆娘們的洗腳盆;從北面江心里的船上望,則像大半個鴨蛋,并不是標準的橢圓形——一頭尖一些,另一頭突然平了,像被撿蛋的人手指頭捏了一下,蛋殼喀嚓一下癟了一頭。所以,太陽洲又叫鴨蛋洲。

        說吳四章命硬的,不是馬蘭英一個,是所有太陽洲人的共識。

        吳四章頭一次差點兒王才九歲,是民國十三年,半夜他隨著他大吳事成在堤壩上查漏。做長工不會防洪,這口飯吃不上嘴,他父親說。他大邊走邊對兒子說,江水是個貪心不足的孬種,你硬它就軟,你軟它就硬。它再兇,只能兇一陣子,抗過夏季就好了。

        深色的濁流滾滾向前,它咆哮不止綿延不絕。整袋黃沙水泥像小山頭一樣碼在壩上。吳四章拖著只鐵鍬跟著他大后面邊打瞌睡邊往前走,見到一堆黃沙包就想躺下來。他父親一手拽著他,一只手還要拿火把,總有大意的時候。走到西埂頭的時候,吳四章趁機靠在一棵老枯樹上睡著了。結果那天晚上,江水就從這棵老樹底下嘩嘩往內(nèi)圍淌。一直到村子內(nèi)圍莊稼地里白花花的水淌得滿眼眶都是,吳事成這才想起兒子沒了,他甩開腿就往回跑,一直跑到這棵老樹下。借著麻麻亮的天,看到狗日的江水已經(jīng)從這棵老樹邊把堤壩攔腰截斷了。他立即大喊不好,在兩丈寬的決口前,那些原本用來對付洪水的黃沙包顯得渺小無用,他眼睜睜地看著壩對面的那棵老樹慢慢吞吞地歪下去,慢慢吞吞地栽倒進長江,“啪——啪——”兩聲慢慢吞吞的巨響。響聲一停,水花一落,他聽到小兒子吳四章從黑匣子似的江心里傳來 “大呀大呀”的叫聲,才曉得兒子已被甩到江心里了。這個口口聲聲嚷著長江是孬種的男人往地上一軟,像只青蛙對著江水號啕。

        江面上轟隆轟隆的,望不到老樹的影子了。吳事成對著老樹栽進去的地方“撲騰”一頭扎進了水。這一下去就再沒回來,倒是他小兒子吳四章,抱著根樹杈漂到了七里洲,被人救上來后,昏睡幾天就沒了事。家是回不去了,到處是口子,到處是旋渦,救人的好事做到底,管吃管睡一直到水退。經(jīng)過近一個月白吃白喝白睡,吳四章回了家。

        掉進水的吳四章是光膀子的瘦猴,回來的吳四章不僅白了胖了還穿了件汗衫。一上渡船,就嚇了熟人一大跳,確信不是鬼才上前又看又摸的。

        一到家,才知道家里人已經(jīng)幫父子倆辦了喪事。家里少死一個人,大哥特意去買了炮仗在門口放,吳四章四處找大,邊找邊問大哥為啥放炮仗。大哥看了他一看,無限溫情地說:咱大不在西天保佑你,你能從鬼門關回來?

        吳四章抬起頭來,抬著頭東南西北各望了一望。天太大,云層又厚,太陽光還辣,刺眼,沒望到什么名堂,只好把頭低了下去。

        第二次被大江干掉,是十八歲頭上。有天從鎮(zhèn)子上傳來消息說,有個部隊人手短缺,征兵的已經(jīng)在往太陽洲趕了。蛋大的太陽洲上幾十個勞力也成了搶手貨了,聽這架勢就曉得這回要人是真急,越急越去不得。一聽到風聲,吳四章兩個光棍哥哥跟著幾個鄉(xiāng)親二話不說甩手就上了村里僅有的一只小劃子。

        吳四章的娘也幫吳四章收拾兩件衣裳叫他走。吳四章望望老娘,腳卡在門檻上不動。結果小劃子一刻不等人,早就急吼吼地劃到江心里去了。

        兒啊,一給逮去當兵就真沒活路了。

        吳四章狠狠心,就往渡口跑,結果就這么一磨蹭,出村子的渡口就給抓丁的堵死了。抓丁的隊伍從東西兩頭壩埂向中間集中。家里的幾只破箱矮柜都太小,茅坑太臭,屋頂?shù)牟萏?。眼看著隊伍浩浩蕩蕩到了他大哥家。躲在房梁上的大哥也被揪出?大哥胳膊開始上繩子時,吳四章一頭扎進了夾江,一塊媳婦們的搓衣板搭在水面上剛好擋住他半個腦袋,還有半個腦袋上的頭發(fā)露在水面上,他只好揪住水底里的蘆柴根再往底下潛。

        抓壯丁的搜得很仔細。床底下,山芋窖,茅房,等他們罵罵咧咧走遠時,小腳老娘連滾帶爬地下了水。她揪住吳四章的衣領要把他從木板底下拽出水面,吳四章的手牢牢地逮住蘆柴根。她和還穿開襠褲的大孫子家義合力,你拽我拖,才把吳四章拉到水面上。放在岸邊的吳四章已經(jīng)一點動靜沒有了。堂房孤兒寡母們也翻滾著下了壩子,抱抱拽拽地絞在一起。水、眼淚、鼻涕跟屎尿和在一起。太陽洲的男人跑得慢的躲得不精的都被抓丁了,跑得快的還不曉得哪天才敢回來,收尸的找不到。吳四章只好被放在岸邊的一口鍋上趴著,后背搭件破衣服。天黑的時候,趴在鍋上的吳四章屁股扭了一下,然后膀子抻在地上,再支起腦袋,他喘了幾口氣,抬起染得滿是鍋灰的棉絮一樣無力的臉對著哭得沒有人樣的老娘說:媽,晚飯燒了沒?

        接下來的幾天,吳四章略顯虛弱地在門前曬太陽,他一直豎起耳朵聽門前那幾棵老榆樹葉子嘩嘩地響,一條狗在他腳邊左閃右突,想找點吃的??吹接腥俗邅?吳四章老遠就笑嘻嘻地跟人宣布:差點兒上了西天!

        第三次更絕。那天晚上雷電交加,吳四章被尿憋醒了。他剛剛從床上爬起來,走到門口,就聽身后轟一聲,他回頭一望,身后的房子灰塵一下子將他的眼睛糊住了。他好不容易把眼睛擦亮,望到他的兩間茅草房像條死狗一樣整個趴到地里。他又哭又叫,扒拉了半天,老娘拖出來時早沒氣了。

        這回,吳四章被人說成是貓投的胎了。

        過了兩年,形勢突然緊起來,吳四章天天都看到有外鄉(xiāng)人腳不沾地往江邊跑反,過了江也不安生,聽說江那邊來了鬼子。有一年四月,江邊來了一對父女,一到江邊,兩個人癱倒在地上,把頭伸在江里猛吞水。喝完好大會兒,才看到前面沒路,再跑就進長江了,那姑娘人瘦腳小,這種長途奔波的罪把她撂倒了。她挨著她大坐在地上,頭上包著黑頭巾,身子罩件男人的黑大褂,還是藏不住她細眉細眼的秀氣樣子;格外讓人疼的是那雙小腳,那裹在白布里頭的粽子一般大小的腳,一望就不是小戶人家裹得出的腳。眼下,這兩只三寸金蓮已經(jīng)血跡斑斑。熱成那樣,層層白布還扯得密密實實的。她大穿著帶毛的夾襖,身子骨也松塌塌的,嘴巴干得血口子一道道的。雖說跑反天天見,不稀奇,太陽洲的人還是把他們圍起來看熱鬧,他們好心腸地你一言我一語地安慰這父女倆:你們坐著望江,就覺得江老大老寬,站起來看,就小多了。

        父女倆果真站起來望了望,沒覺得大江小多少,倒覺得這里的人又從容又熱情。父女倆感激地望著里里外外這些陌生的面孔。很顯然,太陽洲兩樣不缺:水和光棍!要說吳家四兄弟,在太陽洲,哪樣都毫無突出之處,但是,到了這節(jié)骨眼兒上,才顯出出眾之處:兄弟四個三條光棍,這在太陽洲可找不到第二家了。兄弟三個站成一小堆,把其他光棍全都比得不戰(zhàn)自敗了。

        那晚這父女倆在吳四章家過的夜。說是家,其實是樹杈泥巴糊的兩間茅房。第二天一早,老父親就下了決心,把姑娘留給這家人。老父親想成全這家的老二,姑娘把頭一扭,嘴巴一撇,明顯看不上那一臉麻子;余下的老三老四都眼巴巴地看著這個姑娘,人人想要,個個不好意思張口,最后決定抽簽。最眼饞的是老三,運氣最好的卻是吳四章,他抓到那根長簽。

        睡覺成了問題。既無房也無床,原先兄弟三人睡一間屋,幾塊土坯搭成一張床,這會子二哥三哥全讓到鍋灶間打地鋪,大哥大嫂臨時讓出來一床被子,好歹成了洞房。

        吳四章娶到媳婦的第一件事是炫耀水性,他讓媳婦站在草房子前,指著江心漂過來的一塊樹樁說:我一個猛子扎到那里去。

        小媳婦長到十八歲沒見過大江,還不曉得猛子是什么意思,只見吳四章一個優(yōu)美的弧線躍入水中,水面動了一下后恢復原樣。小媳婦死盯著吳四章下水的那個地方,憋住氣不敢眨眼,她感到胸悶時猛地換一口氣,才感到大事不好,立刻顫著小腳往堤壩下趕。她的小腳踩在松軟的土坡上,嬌小的身子把持不穩(wěn),就像一只風中的蘆葦來回晃蕩。她清秀的眉目和焦慮的神色使躲在江心那塊木板后的吳四章心猿意馬,情不自禁地伸出雙臂朝岸上揮動。小媳婦的目光大幅度轉移,看到吳四章那若無其事的樣子,立刻破口大罵:你這個挨槍子的,還不快上來,你想凍死啊。

        這嗓門兒跟她的身子骨還真不般配,吳四章有點發(fā)愣,愣一會兒就想:潑辣點兒好,太嬌氣的能養(yǎng)得起?

        得意洋洋的吳四章從江心慢慢往回游??炝⑾牧诉€能凍死人?哪有那么容易死?吳四章尚不清楚從這天起這個女人就把他捏在手心里了,人生從此進入了挨罵受氣聽指揮的歲月。他樂呵呵地看著小媳婦,滿臉陶醉。

        來自大山深處馬家圩的小媳婦馬蘭英在白茫茫的大江跟前開了眼界。她像個貪婪的大地主一樣揮霍。一天到晚指使吳四章往水缸里挑水,就那幾件舊衣裳洗得找不到原來的色,板凳桌子上都能照見影子了。吳四章挑水的步伐跟不上她消耗的步伐,這邊鄰居聽到吳四章呼哧呼哧地上坡,那邊媳婦還在嚷沒水洗鍋。吳四章埋怨馬蘭英見不得自己歇息,馬蘭英立即駁斥他:你家光棍這么多,鍋灰能當被蓋了,我是幫你們洗晦氣。

        一到晚上,吳四章不洗腳不讓上床。干完一天的活兒,馬蘭英把吳四章的手按在臉盆里硬是要吳四章把指甲洗干凈才端碗。她哪里像新進門的媳婦,簡直就是慈禧太后親政!沒事的時候鄰居們拿他的手指甲打趣,旁人替吳四章叫屈,他自己倒心甘情愿。別人拿話激他,他就干咳幾聲,眼睛朝天上望。

        不管饑寒交迫的寒冬臘月還是烈日炎炎的六月,小媳婦馬蘭英常年衣著整潔,頭發(fā)梳成發(fā)髻一絲不亂。每天從黎明到深夜,四處都有她的蹤影,到處都有她巧手留過的痕跡。她還手巧,她會腌蒜頭,會做豆腐乳,會捏糍粑、裹粽子,針線活兒也不輸人。一有空閑,她就小心地在自己的三寸小鞋上灑花,繡上鴛鴦、牡丹。更絕的是,她很少空手走路,在去江邊洗刷的路上,她會撿拾起一兩根枯樹枝回來,在去菜園子的路上,一截被遺棄的線頭也會令她停下?lián)u晃的腳步。太陽洲經(jīng)??梢酝剿龐尚《蟾贡惚愕纳碜有⌒牡貜澫氯?再小心地支著撿來的東西起來。

        到開春,馬蘭英向東家要葫蘆種西家討絲瓜秧。不多久,門前屋后就搭上了蘆柴架子,夏天一到,各色花朵就把吳四章的兩間破草房圍在花堆里了。這充滿花香生機勃勃的景致讓吳四章長了不少的力氣和勁道。他半夜抓泥鰍,到鎮(zhèn)上的小碼頭上幫人扛沙包。從早忙到晚也不嫌累。很快,他感覺到日子比旁人跑得快,家當比別人置得全。順風日子一過上,人的膽子就大起來,有天晚上吳四章萌生出一個大膽的愿望:我想要買幾畝地!

        就你手上這幾個子兒能買地,能買牛,能雇長工?起碼攢上個十年八年!

        中,十年八年眼一眨就過去了。信心百倍的吳四章把胸脯一拍,不要說十年八年,就是三十年五十年,老子也干得動!

        從民國三十年到民國三十六年,大兒子家財,大女兒家珍,二兒子家寶,三兒子家富蘆筍一樣冒出來。孩子們的到來像道算術題,吳四章覺得自己的日子過得只是加法沒有減法。不光家里嘴巴手腳增加了,他的痛快感加得比嘴巴多,笑聲也一日比一日多,小兒子出世那年正好到處嚷著解放了解放了。

        可惜,他三個哥哥中有兩個沒了蹤影。大哥被征去當兵,一去不復返;二哥出去跑船,一去也沒蹤影;剩下個三哥自動養(yǎng)育大哥的三個兒子,自己三十多也沒娶到親。

        五四年,媳婦又給他添了個丫頭叫家秀。丫頭好,兒子給老子打酒,丫頭給老子做鞋!吳四章把家秀舉在頭頂上顯擺,丫頭受一驚嚇,一撅屁股稀屎噴了她大一臉。吳四章的笑剎不住,稀屎差點兒進了他咧得老開的嘴。他可不在乎,至于家里還有沒有下鍋的米,他也不愁,他說給人做長工都沒餓死,有了地還能餓死人?

        3

        頭一回見到田會計,是解放后不久的一次批判大會上。主席臺上有三張桌子六張凳子。田會計坐在最靠邊一張凳子上。田會計比一般人都長。他坐在那里,風紀扣扣得嚴嚴實實,腰背坐得直通通。只是他臉上不夠平整,長臉上有害水痘落下的痘眼兒,密密麻麻,從眼皮到下巴頦。他頭上的毛還是自來卷,總不能像別的干部那樣三七開梳得平平整整的。

        所以吳四章就想:這個田會計像個武將!說不定打江山他立了汗馬功勞。

        他也算武將,他是紅軍的兒子,革命的后代,五洲鄉(xiāng)江心洲村的會計。

        這時吳四章還不能說認得田會計,只能說見過田會計,就跟看到過許多別的干部一樣。

        后來又見過兩回,也都是在批斗會上。批斗大會成了水,人人都要喝,不喝就不中。田會計斯斯文文地坐著,不動手也不動口,吳四章就想:武將哪里能坐得這么實?肯定是個書生。

        那幾年敲鑼打鼓地斗地主惡霸土豪劣紳是常事。吳四章瞧瞧這些當干部的也真狠,人狠起來真沒什么兩樣。往地主惡霸們頭上糊個尖尖的紙帽子,斗他,批他,審他,啐他也成。不管換什么花樣,也總是不打出血,不敲碎骨頭不罷休。好在太陽洲姓吳的戶戶定的是貧農(nóng),當時不曉得這貧農(nóng)有什么好,現(xiàn)在看到了,也就倒抽一口氣,幸好是貧農(nóng)。有次吳四章剛到打麥場,場面上早已亂糟糟的,人頭碰人頭,全擠在臺面上,臺下的人趁機上去往王大發(fā)趙忠德的腦門上拍磚,踹腳。吳四章可不干這事,他看見大哥的大兒子家義也夾在人群中急吼吼地往前沖,眼睛血紅血紅的,嘴里一邊喊“打倒你這個狗日的”,一邊抬腳往地主身上踹。吳四章一急,擠進去一把拽過大侄子:長力氣可不是用來欺人的。這跟土匪強盜有什么兩樣?

        沒兩樣?區(qū)別大著呢,四大,我總算明白了,要不是他們,我家就不會出這么多能干活吃不上飯的光棍了。

        真稀奇,他怎么欺你全家啦?他一沒打過你,二沒罵過你,他連你是張三李四都不認得。

        不認得不等于沒剝削,這個道理有點繞,回去慢慢說給你聽。

        不認得怎么剝削?

        四大,你怎么說不通呢。大侄子家義把胳膊一甩,白他一眼,我可不想讓我弟弟打光棍。大侄子剛定了個媳婦,只見過一面,下頭還有兩個弟弟家倉和家有眼看著也長成大人了。照過去那光景,不打光棍怕是不中的。你瞧,這下好了,窮苦人民大翻身,大侄子琢磨出自家有盼頭了。

        還好,自己的幾個孩子都擱邊上看熱鬧,沒有動手,也沒有罵臟話。要說大兒子家財也是十四五的人了,跟個大姑娘似的悶悶地看。馬蘭英更沉得住,只顧忙著納鞋底,忙著補褲子,臺上鬧翻了天,她拽線的時候才抽空瞅一眼。兩個閨女家珍和家秀跟她媽邊上,一邊一個,大的也能補褲子了。家珍長得跟她媽一個樣,小巧,秀氣,脾氣比她媽好一百倍,她溫順,和氣,擱哪兒都聽不到她吱聲。家秀才剛剛穿開襠褲,頭上杵著兩根小辮。這也好,往后形勢再有什么變化,我們?nèi)曳凑紱]動手動腳,天地看得見,這一想,他心里坦然些了。這往后,不明白也裝明白,哪兒人多往哪兒扎堆,人家喊什么他喊什么,人家舉拳頭他也往天上伸手,圖的是個熱鬧。

        過兩天大喇叭又喊話,原來是分東西,這回吳四章比大侄子跑得快,他把家秀扛在頭上排在頭一個。地主家里的財產(chǎn)全在打麥場上擺著。東西分到村上時,田會計捧著登計冊,誰領東西他讓誰在本上按下手印。吳四章這才恍然大悟:田會計真是書生。

        紅木床、太師椅、八仙桌、紅木踏板。看得吳四章直吸氣,乖乖,地主家真闊氣!吳四章分到了以往想都不敢想的四方桌長條凳、盛湯的碗和掛面。這還沒算完,再后來,分了地,分了菜園子,分了牲口。

        說實話,從解放前到現(xiàn)在,吳四章對革命運動只能掌握一些詞語和口號:土改,鎮(zhèn)反,互助組,初級社?;鼗囟紵狒[,回回吳四章搞不清里頭的道道。吳四章不惹事,不欺人,不摻和,也不跟人結仇,能不沾事就不沾事,能跟人和氣就跟人和氣,吳四章不好事漸漸出了名。

        有回開會開到最后,每個人都先到田會計那里在一張紙上按個手印。他靠近田會計的時候,發(fā)現(xiàn)田會計的臉上還有坑坑洼洼的麻子。麻子長在干部臉上果然比長在一般人臉上好看。那天吳四章分到五畝地,他手印一按,再望了田會計一眼,又覺得這個干部長得真是好,以致這以后,他對臉上長麻子的人都恭敬了許多,總覺得他們個個都是給他地的人。

        地到手上后, 吳四章心里還是有點發(fā)虛,生怕這好日子要付出代價,臺上那些被斗得血流滿面的地主使他心里一陣陣發(fā)慌,好在人人有地,要倒霉個個有份,一想到這里,他又心寬了。這邊才放下心,那邊麥場邊上的墻面又開始翻新了,白灰把前幾年的標語蓋起來,刷起了新標語,“單干可恥,入社光榮”。新標語是吳四章聽人念的,他自己只認得一個“干”字,意思他也似懂非懂,但新標語這么一刷,吳四章斷定又有新花樣了。果然,五洲人民公社冷不丁就成立了,地又被收回去了。不僅如此,沒過多久,公社又要求家家戶戶把鍋交到生產(chǎn)隊去,一切有鐵的東西全收上去支持國家建設,趕超英美!

        隊長說,一旦我們趕上了英美,我們就能像他們一樣天天吃肉。

        王母娘娘怕也不能天天吃肉,想得美!馬蘭英頭一個戳穿他。

        嘀咕歸嘀咕,可吳四章還是怕干部,怕領導,他進鍋屋去拿鍋子給隊長,但他怎么也找不到前年媳婦剛買的那只小鍋。噯,還有一只鍋呢?他問媳婦。

        真是出鬼,你燒糊涂了,我家哪還有鍋?有鍋我不拿出來?就你識大體,我就那么落后?在媳婦振振有詞的反駁中,吳四章承認自己記錯了。隊長帶的人一走,吳四章遭到了更嚴厲的數(shù)落:你這個死鬼,你真相信隊長能天天給你肉吃?你真相信這些好事能掉到你頭上?

        不過看來這回媳婦錯了,這邊剛收了鍋,那邊大食堂真就轟轟烈烈在開張了,所有人涌到食堂去排隊吃飯,果然有肉!果然管吃飽!真是應了隊長的話:一切都是大伙的。歸了集體操心的事也少多了,什么時候種,什么時候收,一概不要負責,只需要聽生產(chǎn)隊長吩咐就是了,干好干不好問題都不大,干一天活兒掙一天工分,工分就是錢,錢就是工分。

        整個太陽洲的人這才知道共產(chǎn)主義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雖然太陽洲變化不大,可聽說全國各地的糧食產(chǎn)量從幾百斤一畝已經(jīng)猛然上升到七八千斤一畝。雖說天還是那個天,水還是那個水,壩呢,還是那條壩,但是要吃就吃要喝就喝這事不是假的,吃在肚里的是鐵證如山的肉。

        人吃得太飽就開始懶,吃飽飯的大伙倚在墻腳吹大牛。隊長催他們下地整枝,打藥水,拔草,他們個個有意見。人吃飽了容易犯困,人一犯困身子就懶,玉米老了沒人掰,玉米粒子自己往下掉。過一會兒聽到黃豆在地里“啪”一聲炸開一只,又“啪”一聲炸開兩只。馬蘭英站在壩上罵吳四章,你這懶鬼,看到地上的黃豆也不撿。吳四章正下黑白棋,沒時間理她,馬蘭英急得直跺小腳,就找根棍子拄著往地里拐,腰上圍只圍兜。邊走邊撿糧食。三十多歲的小腳媳婦,舊社會挨饑受凍腳尖都沒沾這壩下面的泥,這回吃飽飯卻坐不住了:豬油蒙了心,讓糧食爛在地里,遲早遭雷劈。我就不信撿東西還犯法!

        話雖這么說,卻不讓兒子女兒插手,萬一真批斗,斗我一個人就行了。拾到一小兜就拄起棍子往家走,圍兜沉沉的,走一步往腿上磕一下。一路走還一路罵罵咧咧:誰出的餿主義,光吃不干活,從古到今沒哪個朝代敢這么來??茨銈兛旎畹綆讜r?

        好日子跑得快,突然有一天,紅燒肉、炒雞蛋不見了,早上和晚上的干飯換成了稀的,這不算什么,莊稼人能將就。沒多久,打回來的干飯上蓋一層沒油的煮青菜,就有人開始叫,覺得委屈。隊長說,共產(chǎn)主義也跟江水一樣,夏漲秋落,大伙一聽,那敢情再想吃肉要等來年了?事情沒那么糟。

        比那更糟,吃干飯也沒多久,有一天吳四章讓家財去打飯,打回來一看,稀飯里摻了些山芋,今天咋吃這個?

        食堂會計說了,往后全是這個。

        吳四章心里不樂了,他媳婦瞅他不動筷子,就笑他:你當你真是地主的命?

        食堂頓頓都放稀飯,稀飯也沒關系。一天三頓還是有保障,上半晌餓了有中飯,下半晌餓了有晚飯。再往后,頓頓吃玉米糊,吃玉米糊的時候不論碗了,每人一勺,大人一滿勺,小孩一淺勺。三頓也改兩頓了,人還沒走到地里,肚子里長一聲短一聲地“咕嚕”響。中午下工的時候鋤頭舉不到肩了,在地上拖著走。這身子骨能翻動地?到這時才發(fā)現(xiàn)地里的油菜、蠶豆、麥子根根缺水,顆顆缺肥,一看就是吃得太飽沒心思伺候。長江里全是水,莊稼還干死,不是罪過是什么?現(xiàn)在想起來顧它也沒力氣使了。吳四章一想問題大了,他媳婦那烏鴉嘴還真說對了。一個多月沒下雨,一個勞力挑半桶水,半桶水一路上要歇三四肩。這下社員們怕起來了,有年長的老太太們天天在家求菩薩,不承想求得太猛,一連求來三七二十一天大風大雨。再到地里一看,棉稈上的花落了一地,玉米棵棵齊根斷。根據(jù)經(jīng)驗,天晴了翻地重播種子還來得及。太陽出來了,大伙催隊長拿種子來,結果吳立能隊長哭喪著臉說:玉米種子早到你們肚子里去了。

        眼看著冰溜子掛到屋檐上了,到這會兒大伙才想是做了一場好夢,光顧著美,沒顧著醒,眼下才明白,這共產(chǎn)主義就是去年把今年的糧食吃掉了。去年吃得肚子能撐船,今年餓得前心貼后背。

        開始有人吃野菜了,江灘上的野菜、蘆根硬得用刀砍,還要拿回去煮。孩子們?nèi)颗沙鋈フ沂?。孩子們個個勾著腰,眼睛盯著地面,頭兩天還能滿筐回來,再過幾天,半天才能挑回來一小把。

        野菜拔完后,老樹葉子得濟了。椿樹葉子榆樹葉子搶得最狠,樹葉捋光了剝樹皮。說到吃,還是馬蘭英有主意。她把榆樹皮剝下來曬干,曬干后把食堂里的石磨搬出來磨粉,磨成粉以后打成糊喝。大人們肯吃,孩子們吃不進,個個喊就跟洋油一個味兒。

        隊長天天到江邊等,等政府送糧食的船開到門前來,一等不來,再等還不來。地里的莊稼個個缺水少肥,長出來比往年難,土豆還沒核桃大就被挖光了,山芋還沒長到兩歲孩子巴掌大的就被刨干凈了,就是小麥葉子也等不及到來年都被人揪著吃了。

        能賣的都賣了。一張四方桌子只賣來兩升小麥。一塊三年前就剪來做衣服的緞子料子現(xiàn)在只換了一碗麥面。

        孩子們的脖子個個餓得老長老長的,雙雙眼眶都陷進去,天天晚上,喝完那一勺玉米糊,吳四章就叫孩子們上床睡覺:趁還沒覺得餓,趕緊睡著!

        孩子們睡不著,個個肚子唱大戲。吳四章也頂不住了。他媳婦給他盯得沒辦法,把秋天撿的黃豆拿出來一捧,那只保留下來的小鍋派上了用場。這只小鍋是馬蘭英智慧的見證。她每天晚上先把一捧黃豆泡成一碗,然后加點水在鍋里煮,兒女們一人一小碗,連水帶豆悄無聲息地就著黑吃掉。黃豆真是好東西,聞著香,吃在嘴里也綿綿入口,可惜到底太少,幾口就沒了。這天晚上吳四章照樣等他媳婦拿黃豆出來吃,結果他媳婦兩手攤攤,表示黃豆沒了。他心里涼了一大截。

        村里開始死人了,頭一個死的是一位過了七十的老婆婆,老婆婆早飯在食堂門口領到一碗糊還沒來得及吞進去就斷了氣。全村男女一聽同情之心傾涌而出,幾乎都來幫忙送葬??墒蔷o接著第二天又死了一位老大爺,大伙頃刻明白自己隨時也會死了。以往的死是大事,如今,這死成了放屁打嗝,說來就來。凡事見多了,就能平常心。沒人曉得怎么對付它,可也不怕它了,個個東倒西歪的,卻個個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活一天就算賺了一天。人在最無可奈何的時候是可以做到把死看得很淡的,相反,像吳四章這樣咋咋呼呼的人卻是整天愁眉苦臉。馬蘭英瞧瞧吳四章,倒平和多了,她輕聲輕氣地說:報應,報應到了!

        4

        眼看著兒子們頂不住了,吳四章坐在黑咕隆咚的堂屋里罵人了:狗日的隊長不是好貨,瞧他走路的樣子,每天肯定多喝兩大碗糊。

        早曉得有今天,當初開斗爭會時也就不心軟了,打人沖在前頭,號子喊響一點,見到干部多賠賠笑臉,表現(xiàn)表現(xiàn),說不定現(xiàn)在也能當上隊長。吳四章真是懊惱,再怎么的,不能讓兒子們餓死??扇缃癯松a(chǎn)隊那只上了大鎖的倉庫里可能還有幾袋玉米,再也沒別的法子了。

        一直到下半夜,吳四章還睡不著,大侄子在窗戶底下喊他:四大,四大,我媽不中了。

        明天早上埋吧。

        四大,我媽還沒死。

        那你喊什么?

        我來討幾粒黃豆,

        哪里來的黃豆?

        四大,我給您跪下了。

        吳四章開門一瞧,大侄子貼著門框慢慢滑到地上。

        我哪有力氣埋你娘倆呀?吳四章恨不得也一屁股躺下就省事了。

        家財家寶家富家秀個個開始哭,哭出來的聲音細得像紗線。吳四章擺擺手,叫兒女們省省力氣。

        他把家里僅有的分來的大氅給侄子披上,自己就要出門,大兒子家財要跟著他大。

        可不能,逮到就要被打死,他們吃得多力氣大,你打不過。就算打得過,打了他們你也跑不動。再說,誰不曉得我吳四章命大,死不掉,說不定這回也能死里逃生。為了安慰馬蘭英和兒女,他說:退一步講死在家里是餓死鬼,死在倉庫是飽死鬼,說不定能投個富貴胎。

        這句話起了作用,兒女們讓到一旁去了,反正都差不多了,死這會兒不像一擔水那么重了,相反,死,變得像棉絮那么輕飄飄了。

        倉庫其實不是原來放糧的倉庫。那個倉庫太大,惦記的人太多,不好看管。大隊干部們經(jīng)過商量把倉庫搬到了范立能家,離吳四章的家也就兩百米距離。這個倉庫每天晚上由生產(chǎn)隊干部輪流值班。

        壩埂上散發(fā)出一種空蕩蕩的氣味。黑夜之中,江灘上一條餓極的狗在低低咆哮,但極為克制。一兩聲之后,像是曉得叫喊無用似的,它歇下來了。

        吳四章還沒到倉庫,就覺得全身僵硬,沒一點熱氣了。到了倉庫后,他用鏟子撬了幾下門鎖,沒動靜;想用肩膀撞開,沒力氣;他看到倉庫左邊有一扇小窗戶,就想從窗戶爬進去。他先把窗戶上的幾根木欄拔出來,然后把頭伸進去,想想不妥,就換了個姿勢,先把一只腳伸進去,窗臺實在太小,費了半天事,總算把整個身子都塞進了倉庫。他剛剛兩腳落地,一根繩子套進了脖子。吳四章曉得這繩子一收,他就沒命了,他把脖子縮了縮,兩手往空中一舉,氣若游絲地喊,不要捆,我投降。

        他就這么縮著脖子等著人來捆他,繩子卻遲遲不收緊。他動了動身子,套了繩子的身子還能自由動,他劃拉一下雙手,雙手也還能活動,他使勁眨眼,想看清黑暗中的形勢到底怎么樣,什么也看不見。他心里一喜,想到可能是睜著眼睛做了場噩夢,把自己嚇糊涂了。

        有人在黑暗里拉了他一把,吳四章嚇了一跳,他說,哪個拉老子?

        吳四伯,是我。

        你是哪個?

        我是小田。

        小田是哪個?

        就是江心洲大隊的田會計。

        吳四章腦子一激靈,像打了一場擺子,醒過來了?,F(xiàn)在一個大隊就這么一個倉庫,生產(chǎn)隊的干部都沾不到邊,早就由公社派其他大隊干部來接管了。田會計的樣子吳四章也想起來了,高得像麻稈,一臉麻子,牙齒不齊,一頭頭發(fā)自然卷,成天橫七豎八地支在頭上。他大是紅軍,他是根正苗紅的功臣后代,他也是大隊里有實權的人。

        他說,田會計,你怎么知道是我,我沒死啊?

        你沒死,四伯,我在里頭,望外頭望得見。

        我沒死你怎么不逮我?

        我不逮你,四伯,你拿走吧。

        田會計在黑暗里把吳四章重新扶上窗臺。吳四章的身子一半在倉庫里,一半在倉庫外,他還是想不明白,田會計,你真不逮我?

        田會計的平易近人給吳四章帶來了巨大的茫然,很快遮蔽了驚懼,他呆滯地看著黑暗以及藏在黑暗里的根本望不到影子的田會計。

        四伯,快走吧,你們隊長剛逮住一個偷糧的,正往關押所送,馬上就回來,有話明天再說。

        吳四章這才滾下窗臺,跌跌撞撞地往家趕。

        那天晚上,吳四章一把棒子面在鍋里煮了十碗棒子糊,這十碗糊讓吳四章和大侄子一家都見到了第二天的太陽。

        第二天太陽出來時,每人又分到了一碗棒子糊,身上的力氣明顯比昨天多了。

        有了力氣的吳四章開始發(fā)愁了。昨天夜里偷棒子面的國輝沒經(jīng)審問就先行倒地而死了。生死兩重天。他到現(xiàn)在也沒想明白昨夜發(fā)生的事。

        他問馬蘭英,是不是今天他們要把我們家一鍋端?這個疑問嚇得馬蘭英一個激靈,她翻了翻白眼,沒有答腔。

        我跟他非親非故,往年他在臺上開批斗會,作報告,報喜訊,我都在臺下聽,他怎么會認得我呢?

        馬蘭英已經(jīng)被一鍋端的恐懼定住了,不能下結論了。

        吳四章繼續(xù)說,是不是他們忙不過來,忙完了會不會就過來抓人?

        馬蘭英看看吳四章,看看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她的牙齒突然咯吱咯吱響起來,吳四章還沒來得及問她怎么回事,她的身子也跟著抖動起來。

        馬蘭英的抖動更加加劇了吳四章的預感,他一把抱住馬蘭英:家財媽,要不,我們快逃吧。

        吳四章全家沉默不語地相互望望,然后拎著幾件衣裳的包裹準備從后門逃命。后門一開,田會計一閃進了屋。

        全家人沒有一個人發(fā)出聲音,田會計的到來早在預料之中,只不過從后門他們沒想到。

        四伯,四媽。田會計對他們點點頭,然后從軍大衣的口袋里變魔術般地掏出一塊手帕,手帕里包著一小把棒子面。

        我走了。棒子面放在桌子上,田會計又從后門一閃,不見了。留下吳家一屋子大眼瞪小眼,越瞪越迷惑。

        還是十四歲的家寶有腦子,他最先發(fā)出一聲喜氣洋洋的呼喊:大,我們不用逃了,田會計是好人。這一聲提醒好比一聲驚雷,把吳家人個個震得耳朵嗡嗡作響。

        田會計居然是好人?

        姑娘們望著娘,兒子們望著大。一家人個個是對方的鏡子,照見自己是活的,照見自己是怕的,照見自己是喜的,照見自己是云里霧里的。

        這不是菩薩派來的救星是什么?

        就這樣,隔三岔五,田會計都會送來一小把棒子面。每回都從后門,大多時候是晚上,偶爾是天沒亮。他也不多說什么,送完就走。若是在路上見到吳四章,他卻轉過頭去,仿佛不屑于多看一眼社員。

        好人,大好人哪!能吃個半飽的吳四章坐不住了,他一天比一天沉重,一天比一天愧疚。他對馬蘭英說,人家?guī)臀覀冞@么多,救我一家老小十來口的命,你說,這樣的大恩怎么報答?

        馬蘭英對此也沒有更好的主見。他們翻來覆去合計怎么樣報答田會計,越是合計越覺出自己家的窮,就是把房子扒了也只能扒出兩根碗口大的木頭來,越合計就越覺著自己欠了人家一屁股債。

        生產(chǎn)隊的人一個接一個地死,吳四章有點兒力氣就坐不住,他又去幫著埋人,他埋一個回來就加重一次對田會計的感激,他憂心忡忡地對馬蘭英說,不是田會計,我第一個被打死了。

        馬蘭英說是的。

        不是田會計,家義也餓死了,他老娘也餓死了。

        馬蘭英說不錯。

        不是田會計,你們娘幾個現(xiàn)在剩一半就不錯了。

        馬蘭英說肯定。

        這個人的恩情一日不還,我心里一直不踏實。

        我們家現(xiàn)在只剩張嘴的人了,缸里沒米,箱里沒錢。

        怎么也要想個辦法報答,報答了我們才能心安!

        田會計快三十的人了,怎么還沒成家呢?吳四章喃喃地說。

        念叨了兩回后,他們還琢磨出來了:就是人長得丑點兒,要是早兩年大躍進,他的事情肯定早解決了。

        吳四章說,你想一想,肯定是他看上了家珍,又不好意思張口。

        那又怎么樣,那又怎么樣?馬蘭英覺出吳四章的心思了,氣急敗壞地嚷嚷起來。

        他面相上是配不上家珍,要是家珍餓死了,她肯定能在陰間選一個貌比潘安的女婿回來。

        馬蘭英要上來打他,你這樣子,還像她老子嗎?

        老子不是老子,老子會拼了命去偷倉庫?

        兩個人嚷了半天,身上都沒了力氣才停下來。

        過了兩天,馬蘭英叫家珍到江心洲大隊給田會計送一雙自己去年繡的鞋墊,家珍不肯,馬蘭英順手就給了她一巴掌:小貨,你早上喝的糊誰給的?

        家珍一聽就沒話說了,她不情不愿地去了趟江心洲。

        家珍回來的時候,懷里又多了一包白面。

        這田會計,這田會計!馬蘭英感激得只會嘮叨這一句話。過了兩天,馬蘭英又讓家珍去了一趟江心洲,這回她帶去一雙棉線紡的襪子。過了兩天,馬蘭英又讓家珍去了一趟江心洲,這回馬蘭英只讓她給田會計傳來話,問他晚上有沒有空到家里來一趟。

        六一年正月初八,吳四章的大女兒家珍嫁給了江心洲大隊的田會計?;哪昀щy,婚禮從簡,家珍穿著平常的衣裳,跟平常一樣,空著手走向江心洲。江心洲離太陽洲也是四五里路,中間隔一條小隔江。走了個把時辰,走到了田會計家,雖然說好不張揚,可田會計還是買了一長掛炮仗在門前放了。

        5

        一受過餓,就曉得懶不得了。

        這年春天,許多東西能入口了。樹葉開始發(fā)出來,春筍發(fā)出來,地里的麥苗發(fā)出來,國家的救濟也跟著來了,人的臉色眨眼就上了色。地里的各色莊稼也能穩(wěn)當當?shù)貜哪喟屠锾筋^往上長,不用擔心被人揪成禿子麻子了;埂上壩下的野草野花也青蔥蔥發(fā)出來。這回,人身上的懶骨頭都沒了,一有點兒東西進嘴,就扛鋤握锨到地里松土澆水。人一勤快,老天也望到似的,要雨給雨,該曬放晴,玉米黃豆都爭先恐后般地把大地覆蓋,啪嗒一聲,太陽洲人的心都放回肚子里了。

        受苦受難的人似乎生來就有對生死的大寬容和大從容,但這是假象。棉襖一脫,日子正常過來了,許多能吃飽肚子的人突然從夢里醒來似的,才想起舊年死的父母兒女,他們拎著大餅、米飯、雞蛋給親人上墳了。一聽到外面有哭聲,吳四章坐到椅子上,表情跟白天就大不同,望到孩子們個個趴在桌子上呼哧呼哧喝粥,他的眼神就充滿自豪,他和馬蘭英時不時交流一下眼色,以無比自豪的姿態(tài)端坐在僅有的一張木椅子上。

        有一天,他終于忍不住喜滋滋地說了出來:老子還算有點本事,兒女全在!

        但是到了門外,遇到那些死了人的家庭,他的眼神兒就變了。見到人,他的目光躲躲閃閃的,生怕那些傷心的父母突然想起他不用傷心,會嫉妒他夜夜睡得踏實。

        兒女出門的時候,吳四章都要再三叮囑:人怕出名豬怕壯!現(xiàn)在你們呢,就像是生產(chǎn)隊最肥最壯的豬,最容易招人忌恨。

        他謹小慎微的言行使兒女們對自己的活著充滿了疑慮,產(chǎn)生了深重的負疚感。好像他們撿了別人的陽壽沒還似的,有一種白占便宜理虧的心虛。一到清明冬至,吳四章的日子就更不好過。那幾天他便小心翼翼地招呼兒女們躲起來,實在要割草挑水什么的,也要盡量晚上出門,減少在人前露臉的次數(shù):不要給人家瞧見,別家的孩子死了,自家的一個不缺,光憑這一點就夠難為情的。

        年三十正月初一他更是行事小心,放炮仗絕不比人家提前,也不比人家多放一掛。

        吳家富這回望他大,怎么也望不出以往吹噓自己命大時那頭頭是道、眉飛色舞的模樣。

        吳四章的心虛擺得到處都是,他一改往日大大咧咧說話的腔調(diào),要是哪個跟他說話嗓門兒大一點兒,他就懷疑這人一定是忌恨他家沒死人。有天,一個鄰居有口無心地說:老吳,你三個兒子要娶三房媳婦,真夠你忙活的了。

        吳四章一聽,臉變得煞白,他趕緊訕訕地回一句:都是些不中用的草包。

        許多婦女的肚子皮球一樣鼓了起來,家義的媳婦頭一個開懷,當年生出了個小子,取名吳保國。家義跟四大說:保國保國!保家衛(wèi)國!主要保衛(wèi)國家的糧食。他想到田會計干的就是保護生產(chǎn)隊里的糧食,吳家才沒死人,他曉得干這個好。

        家珍更能。第二年一次生出了一對龍鳳胎,順理成章,男孩叫田大龍,女孩叫田大鳳。

        田會計的出現(xiàn)使吳家大大小小都有了點雄心,總覺得比別人要威風一些,膽子就敢想一些。到了二兒子出生,吳家義給他取名保地:保衛(wèi)國家也是保衛(wèi)土地,主要是保衛(wèi)大隊里的土地。他時時拿田會計做榜樣。

        六三年入冬,五洲公社的干部調(diào)整,本來田會計可以升到公社當會計,可公社離家遠,隔條夾江還有五里路,來回不方便。田會計堅持留在他的江心洲:江心洲離太陽洲近,家珍能經(jīng)?;貋硪娔?

        他哪里想到吳四章氣得咬牙切齒:不識相的東西,這張麻臉還好意思天天過來晃!

        吃飽了飯的吳四章再望田會計,怎么望怎么像黃世仁。一朵鮮花插在牛屎上,說的就是大女兒。家珍長得小巧,性格又溫和,做得一手的女紅,結了婚,越長越水靈。吳四章意識到自己犯大錯了。此刻的田會計成了吳四章的奇恥大辱,田會計來拜年,吳四章把頭扭過來不望女婿帶來的酒和糖。八成是曉得我買不起?田會計跟家財說話,教家秀認字,他感到八成想賣弄。知道他的兒女讀不成書?田會計一走路,吳四章覺出他不緊不慢的步子里全是張狂;田會計一笑,他就感覺到這狗日的眉眼里全透著得意。總之,他怎么望田會計,怎么像看仇人。田會計成了吳四章胸中的那個黑點點。他越想越覺得自己是楊白勞,就算楊白勞還不配,楊白勞不賣閨女!

        有一陣子他真想把田會計干掉。吳四章滿肚子都在盤算這個,從哪里下手,用什么方式?他想起來用刀,鏟子,磚頭,或者趁天黑,照他后腦勺一下子,讓他死掉算了。

        每次女兒從江心洲回娘家,吳四章總暗地里留意她,看她有沒有被折磨瘦了,有沒有被打,有沒有被當傭人使喚。照理說,大隊里抓革命搞生產(chǎn)建設離不開田會計的算盤珠子,田會計比平時忙了許多倍,家珍應該又忙又累折騰壞了,到了這時候,許多女人手腳粗起來,皮膚糙起來,衣裳邋遢起來,嗓門也會大起來??墒菂撬恼掳l(fā)現(xiàn)女兒不僅沒像喜兒那樣到處控訴、申冤、哭天抹地,相反,她照樣清清爽爽,臉色發(fā)紅,腰身飽滿,走路的時候兩瓣屁股勒得緊繃繃的,兩只手跟大蔥似的又白又嫩。

        從家珍的嘴里他曉得田會計家里喂豬、洗衣、下地、挑水的事一律不準家珍沾手。天一冷,田會計就不許媳婦到江里洗衣服了。他從江里挑水進屋,澆成溫熱再倒進盆里洗。家珍跟她媽一樣愛干凈,有時一盆衣裳要洗半天,田會計就跟在后面挑水,別人挑水爬坡時累得直喘,田會計挑水爬坡時也喘,邊喘邊笑。這個人平常不喜歡吱聲,工作時也不多話,一回家一進門一干起家務事,他就顯年輕許多。他的模樣一開始使許多人懷疑他在江里挑水撿到了什么寶貝。江水天天淌,據(jù)說解放前大兵過江時在這條江里漏掉過銀元銅錢,說不定淌啊淌,正好田會計一舀子舀到了。時間久了,大伙才明白,田會計的笑是從家里帶出門,帶到江邊又從江邊帶回來的。

        除了在家時愛笑愛勞動,田會計還有一個愛好,就是拜望岳父母。從江心洲到太陽洲,四五里路,說遠不遠,說近也隔一條支江,支江不寬,夏天有人擺渡,冬天水落下去,踩著江灘就過來了。他要么不來,要么就晚上來,因為他每次來,從來不空手。花生上市他背花生來,黃豆熟了他扛黃豆,玉米嫩時他煮得香噴噴送來,玉米老了時他搓成玉米粒送來。他的糧食源源不斷地流向吳四章家,一度吳四章產(chǎn)生了一個錯覺,他以為大隊里的倉庫要搬到他家來。時間長了,哪一次田會計沒有扛什么東西來時,吳四章夫婦就坐立不安,他們會迫不及待地問田會計,最近大隊有什么新運動?

        什么新運動都不阻止他搬糧食孝敬丈人丈母娘。下回他來,肩上的重量就一定會加倍。要說最懂這夫婦二人心的,不是兒女,不是本家和侄男侄女,就是這田會計。

        田會計要么不坐坐,要么一坐就跟城里人似的夸家珍的好處,他夸家珍時從來不拐彎抹角。

        他說,媽,不曉得家珍怎么這么愛干凈,我家里的角角落落找不到半把灰。

        他說,我們家的抹布比人家的洗臉巾還白。

        他說,媽,家珍做的鞋真是合腳,我活到三十多,才曉得有這么合腳的鞋。

        什么叫女大十八變,吳四章到今兒個才算看明白,家珍再怎么抬舉也是平常一女子,到了田會計那里轉一圈回來后,就不是凡人,成仙女了。

        有天吳家珍帶著大龍大鳳回娘家,剛進門屁股沒落板凳,氣喘吁吁的田會計就從外面跑進來。他腦門上汗津津的,手里提著一頂草帽。他一進屋,見到說說笑笑的吳家珍,張口就問她:熱不熱?說著拿起草帽對著她就扇動起來。

        我不熱,你有草帽怎么不戴?

        我是怕你熱,送給你戴的,你走得太快我沒跟上!

        吳家珍側過頭羞澀地一笑。吳四章夫婦以及吳家珍的弟弟妹妹全部看到了這一幕,姐姐姐夫之間的神秘情調(diào)嘩一下展露出來,他們大為驚詫地發(fā)現(xiàn)世上還有就跟牛郎織女和天仙配一樣恩愛的夫妻。

        話雖如此,吳四章揭露女婿霸占民女行徑的心思一直就沒斷過。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短!共產(chǎn)風結束后,他們還照樣吃田會計的,拿田會計的。沾的光只多沒少,他吳四章只好把怨氣咽了一次又一次。

        又過了兩年,家寶意外落水死了,新的革命浪潮又涌到了五洲公社,吳四章又有了上臺揭發(fā)的沖動。他想,老子要不是你這狗日的多事,說不定就死在倉庫里,死在倉庫里就不會讓兒子死在前頭。他突然有了新的認識:要不是老子犯了錯,吃了公家的糧食,糟蹋了自己的女兒,家寶說不定不會遭報應。他恨恨地想,說不定這狗日的早就打家珍的主意,才發(fā)動了大躍進?說不定為了霸占民女,他老早就算計好了。他多次真想把這一重大發(fā)現(xiàn)匯報給公社,可是回回沒等到他下定決心,田會計就會突然從天而降似的站在他家門口。他一望這狗日的田會計那扛糧食扛得滿頭大汗、笑嘻嘻的臉,就像被點了穴,感到鼓了半天的勇氣都僵在嘴巴里了,腦子也僵住了,手腳更是僵住了。每到這時候,田會計就會過來問他哪里不舒服。自從大躍進后,許多人的身體一落千丈,許多婦女生出來的孩子都難養(yǎng)大,許多老年人都褪了一層皮,掉了兩層肉,動不動就傷風感冒,哮喘肺結核。吳四章也不例外。田會計格外用心,三天兩頭來噓寒問暖。古話說,伸手不打笑面人!吳四章想,等到你露出狐貍尾巴來再說,到時我一并報仇!

        大躍進結束后,馬蘭英的管家計劃有了新突破。一入冬,她就開始算計著吃飯。早起要上工,她分配吳四章和兒子們每人兩碗稀飯。中午她做半鋼精鍋干飯,半鋼精鍋稀飯,家里男人每人能各盛一碗。到了晚上,她就往稀飯里放野菜、芋頭和薺菜。男人上工,她也不閑著,到壩邊上挖野芹菜、蘆蒿根。吃不了她就腌;沒有鹽,她就曬,曬干了再蒸。這些平常遍布壩上埂下的菜有時兒子們吃到嘴里都叫不出名堂。寒冬臘月,外頭實在搞不到什么,她就在家里補,她把破背心改成大褲頭,爛褲頭改襪子,實在改不出東西的布頭就全部集中起來,做鞋墊鞋底。

        那幾年的糧食全部由政府憑票供應。別人家都是缸里沒米了才到糧站兌一次糧食,這樣能保證糧食新鮮不生蟲。馬蘭英把糧本上的糧食一次全買回來,然后堆放在自己床后面的一塊角落里,用一只圍席圍住,上面鋪上稻草。家富以為他媽頭幾年餓急了現(xiàn)在要敞開肚皮吃,結果馬蘭英自有算計,她說:放在哪里能有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放心?

        沒有馬蘭英的指令,這些糧食是不能動的。圍席邊上有一只米缸,這里才是可以吃的糧食。并且早上抓幾把米,中午量幾筒米,晚上再怎么吃,全由她一個人決定,其他人都不要靠近。時間一長,全家人都曉得馬蘭英的米缸是江心里的水,能遠觀,不能近前!

        太陽洲的口糧戶戶吃緊,都要到黑市去買高價糧,尤其到了冬天,家里錢糧兩空了,就四處借糧。這種事在馬蘭英身上一回也沒發(fā)生過。

        太陽洲每年五月收麥子玉米和黃豆,十月收棉花花生和山芋。為了增加糧食的貯藏年限,每年五月,馬蘭英忙得最狠,她要把圍席里的舊糧挪到米缸里來,把曬好的新鮮玉米和黃豆放在圍席里,這樣,吳四章全家年年都吃舊年的糧食。一開始,全家人都覺得有理,聽從安排,當有一天吳四章吃到略有點變質的稀飯時,他提出了抗議。

        不錯,馬蘭英說,新米是好吃,可是去年的米到明年就更難吃了!

        多下來的就賣掉,吃完了再買就是了!吳四章說。

        有錢就能買到米?你忘了狗蛋大軍范老根是怎么死的了?

        不是都過去了嗎?

        過去了?過去就不來了?你曉得哪年旱哪年澇哪年又來新運動?你會測字還是會算命?

        對糧食的喜愛和關注成了馬蘭英生活的重中之重,超過了對其他任何事情的關注。直到家寶死后,馬蘭英才又增加了一項愛好——找瞎子算命,拜各位菩薩。

        6

        好日子就是餡餅,薄,脆,人人想吃,香得太狠,又擱不住,一不留神就沒了。

        過了一兩年收成好、吃得飽的穩(wěn)當日子,再加上有了田會計這樣的親戚,吳四章的心自然就連著了生產(chǎn)隊,連著了大隊,甚至連著了公社。他聽田會計說得多了,感到眼界開多了,人精神起來了,膽子也大起來,以往不敢想的如今慢慢也敢琢磨了。有一天,他收工回來,望到二兒子家寶坐在門口撥算盤珠子,他的心一動。到了晚上,他悄悄問馬蘭英:你沒看出家寶跟老大老小有什么不同?

        個頭高點兒。他走運,長個頭時能吃飽!

        吳四章告訴馬蘭英:按理說家寶也瘦才對,可是你瞧,他個頭高,人也壯實,怪不怪?

        虧了田會計。

        這話吳四章不愛聽,他把手一擺,你再瞧瞧他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這回馬蘭英答不出了。

        你不望到天再熱,他小褂子上七個布扣都扣得齊整整的?

        那倒是。

        他哪天早上起來不把頭毛梳得光溜溜的,才肯出門?

        這點隨我。

        吳四章也不愛聽:你沒瞧出他臉膛子四方形?不跟我一個模子刻的?

        這點馬蘭英也認。

        大兒子家財沒念過書,瘦,面相不算丑,可是呢,膽小怕事。你指東,他不往西,出頭露面的事從來輪不到他;家富呢,眼下還瞧不出有什么出息,整天發(fā)燒傷風,瘦得跟小老鼠似的;家寶念了五年書,雖沒怎么在地里見風雨,可在生產(chǎn)隊里算是文化最高的人。

        不錯,女兒能嫁會計,兒子為什么就不能當會計?這個想法把夫妻倆自己都嚇了一跳,沒想到干部離自己這么近!

        不僅當生產(chǎn)隊會計,當大隊會計,說不定表現(xiàn)好,還能當公社會計呢!

        再看家寶就越覺出他有當會計的相。他個頭高,骨架子卻細。換了以往相親什么的,人家會看出他是沒經(jīng)過重擔壓過的,農(nóng)活上吃欠點兒力道。不過,時代不同了,眼下講究文化知識,而且呢,家寶穩(wěn)重,遇到下雨不能上工,他不是捧本書念,就是把算盤珠子撥得噼里啪啦響。就連田會計也看出點什么來:孩子二舅有前途!

        吳四章的心豁然打開有丈把寬了,身上突然長出許多往日沒見過的新鮮勁道。他大膽地做出預測:往后這太陽洲說不定就是識字的年輕人的天下,由識字的年輕人管事做主。識字的年輕人,不是家寶是誰?

        田會計呢,也善解人意。大隊里開個會刷個標語什么的,都讓家寶來。說是先鍛煉鍛煉,哪天開會要發(fā)言呢,還讓家寶幫寫個發(fā)言稿,忙得家寶是屁顛顛的。吳四章嘴沒遮攔,他常常坐在門口,把女婿送的四方桌端出來,打半斤酒,讓老婆炒一盤花生米,悠然自得地對著長江喝酒。喝到性起,他笑逐顏開地對家寶說:家寶啊,老子往后全靠你哪!

        家寶也不裝蒜,笑嘻嘻地看著自己的大,直點頭。

        家寶啊,你要是當了干部,老子就天天捧著火壇去賭錢了啊!

        人心就是這樣,有了一樣,又想下一樣。吳四章想到自己小心做人做了幾十年,大氣不敢出,好事不敢沾,總算熬到自己要出頭了。他想想為人一世,也能有得意的一天,能瞧見兒子改天換地也算沒白活。

        兩次差點兒被水干掉,說吳四章怕,他照常摸魚撈蝦,大冬天的帶根棍子把冰敲碎,蹲在水邊洗冷水澡;說他不怕,對兒女卻看得格外緊。除了大兒子天生會水外,其他的孩子一律不準下水。吳四章心里亮堂,水里的玩笑開不得,不可大意。一到夏天抗洪護堤時吳四章從來不含糊。他不是隊長,但隊長也敬他三分。幾十年里,他帶著全村的青壯勞力日日夜夜地守護著他們的堤壩。誰叫他內(nèi)行呢!堤壩里圍的莊稼地里種植著黃麻、玉米、棉花和山芋。這些土地生產(chǎn)出來的每一樣都是太陽洲人必不可少的生存資料。江水漫過堤壩,灌進莊稼地里時,這些土地常常被伺候了半年,棉花玉米長到半人高之后,會突然被暴雨伙同江水統(tǒng)統(tǒng)吞沒。

        這狗日的,我日你大爺,老子又白干一年了!這其實是另一種信號,表明莊稼雖失但家園猶可存。

        秋水悄然退去。在枯萎的棉稈邊,又是吳四章第一個赤腳彎腰,拔去伺候了三四個月的棉稈,在泥濘的地里排水,挖渠,翻土,第一個把玉米種種下去。玉米的收成是遠遠不及棉花的產(chǎn)量高,好在玉米好伺候,發(fā)得快,有了它,一個冬天熬過去是不成問題的。歷來如此,年復一年。

        在吳四章四十多年的歲月里,他埋葬了自己爺爺奶奶堂叔堂嬸父親母親,從少不更事的少年成長為五個孩子的大。這些全都在長江的見證下完成的。他早已習慣了反季秋種,擅長加固堤壩。

        六四年夏天也沒什么大不同。站在壩上,滿眼是長江那滾滾濁流。黃色的水面上一個又一個巨大的旋渦輪番上場。它們配合默契,一個接一個,無聲地,調(diào)皮地沖過來,又向遠處逃去。去年被淹過頭的薔薇月月紅今年也浸到頂了,被江心一推一拉地正受著罪。吳四章心里并不慌張。雖說水比去年大,但今年的堤壩比往年更牢固,沒有一處漏面,內(nèi)圍的百畝莊稼長勢良好。每年一有水情,就有許多眼眶淺的人嚷嚷著遷到山里去。吳四章心里直鄙視他呆:外頭能有這肥沃的良田等著你?接連餓了這些天,玉米不是玉米是黃金,棉花不是棉花,是白銀。吳四章不識字,但吳四章認死理。他說,天上下雨下雹子,不下好處,離開了,這些就成了人家的了,白白扔給水鬼,想一想心窩子都疼。吳四章記得他老子的話:江水這家伙總是欺軟怕硬,你躲它就更來勁。他要守著地,守著壩,守著自己辛苦一輩子掙下的一草一木,一凳一椅。

        六四年到底不同。

        七月初五這天一早,吃過早飯,吳四章要帶著大兒子去護堤。大兒子沒應聲,二兒子接了口說,大,我跟你去。吳四章擺擺手,你在家里把算盤再練精道些就行了。 媳婦啐了他一口說,你這偏心的東西,你瞧瞧你大兒子臉上還有人色啊,一天不讓他歇。

        他看一眼老大,這小子兩眼無光,面色發(fā)白。想必是這幾天白天連著黑夜地防堤,覺沒睡好。

        那你歇會兒,去割點兒草喂喂生產(chǎn)隊那兩條牛。隊長說了,割一天牛草算半個工。吳四章臨走時囑咐大兒子。

        我今天偏不讓他去割牛草,看你拿他怎么著?吳四章人走過屋檐了,還聽到馬蘭英挑釁地叫板。他搖搖頭,這婆娘,全生產(chǎn)隊,不,全大隊也只有這婆娘能這樣跟男人說話。

        擔當大隊的護壩大將,不是嘴上功夫,也不是一時名聲。受到重用吳四章是得意的。他帶著隊里的人在壩上巡視了一圈后,斷定今天夜里不會有事,捱過三五日水就能退。

        把心揣回肚子里的隊員們坐下來抽袋煙的工夫,一個本家侄子水老鼠一樣往他跟前躥,一頭栽在他懷里上氣接不來下氣。吳四章受他媳婦熏陶多年,張口就罵:你狗日的這么急干啥,你家著火啦?

        那小子直喘氣,開不了口,伸出手來要拽他。這時第二個報信的趕到了:快到西埂頭去,你二小子割牛草滑進埂邊的深溝里了。

        誰都曉得年年筑壩,年年挖溝,西埂頭壩邊的水比江心里的水還深。

        吳四章這才像條受了驚的老牛猛地跳了起來,抓起鐵鍬就往西埂跑。西埂邊圍了一群沒用的人,江水在蘆柴頭頂汩汩地淙淙流過,飄浮著稠濁的泡沫和各種垃圾。幾個老頭兒沿著水邊摸螺螄一樣彎腰在水里摸索。

        吳四章一雙紅眼瞪得老圓,怒吼著往水里一撲,轉眼間他直捅水底。他的手伸向無邊的底處,他在茂草、蘆柴藤糾結在一塊的暗處摸索。他摸到了水草、枯樹杈、碎瓦片、碎碗,甚至摸到了一只拖鞋。沒有兒子!水底的灌木阻礙了他的胳膊,討厭的藤條也羈絆著他的雙腳,江水的濁色擋住了他的視線,他直通通地向深處去。換口氣,再向深處去。還是不見兒子!一直到他感到肺部一陣突然的劇痛,感覺自己的心想從嘴巴里出來,感覺到自己的臂膊都要把水底捅破了,才把頭探出來換口氣。他估計是方向錯了,掉個方向又探下去。他想找到最深的地方,最深最危險。他朝水面上一望,在模糊的視線里,一切都漂浮在水面上——樹、蘆柴和藤條。沒有邊,到處是廣袤呼嘯的水,四周似乎全是最深處。仿佛一根棍子當頭敲了下來,一下子蒙了,他一聲怒吼,不著邊際地向前一撲,伸出雙手,朝水底沖去……

        另一處水面有頭探出來,是家財。他探探頭,又下去,再探探頭,還下去。這時隊長帶著人也到了,他們踩著小船開始撒網(wǎng),他們一塊水面一塊水面地撒網(wǎng),他們科學地撒網(wǎng),他們恨不得一網(wǎng)把父子仨全捕上來。

        更多的人加入到江里,許多頭在水面浮著。

        吳四章一雙頂小的兒女對著水面哇哇狂呼,一會兒喊大,一會兒喊哥。馬蘭英哭得背過氣,掐人中,回過來,又往江里撲,三個人才把她拽住。她望到大兒子撥弄水草跟撥弄石塊一樣,曉得他頂不住了。一口氣緩上來時,她指著大兒子喊救命。大侄子吳家義剛好趕到了,他撲通一聲撲下去,拽住了已經(jīng)失去知覺的吳家財,直接把他拉到黑鍋底上趴著。

        兩個時辰過去了,吳四章還沒摸到兒子。大家開始超越現(xiàn)實,追憶歷史了。根據(jù)歷史,吳四章的爹死在兒子手上,如今輪到吳四章為兒子獻命了。他們一致認定,二小子不會有事,可能也像三十多年前他大一樣抱著根樹杈漂到下游某個村去了。倒是吳四章怕是不中了,會跟他爹一樣尸首難尋。

        馬蘭英明明咧著嘴在哭,可是發(fā)出的聲音卻像貓叫。要瘋了,要瘋了!好心人又跑了趟江心洲喊回吳四章的大女兒。大腹便便的大女兒來了,女兒一眼就看清娘家人至少有一半生死不明,她一口氣喘不上來,“轟隆”一聲向地上一栽,立刻不省人事。隊長趕緊安排兩個勞力找一條船先把孕婦往公社的衛(wèi)生所送。

        太陽溜到西邊后,那邊撈人的小船搖了回來。船頭小山一樣碼了一大堆,人群一陣騷動,全部往水邊擠,看看隊長是不是一網(wǎng)網(wǎng)回兩條命。結果只有吳四章一個,纏住他的水草足足上百斤,大伙花了半個多鐘頭才把吳四章的鼻子嘴巴從水草堆里摳出形來。摳出來怕也沒用了!此時的吳四章,那張臉灰乎乎的,眼睛緊閉,臉上一條條血口已發(fā)白,全身軟塌塌的,就像一袋沙包一樣沉甸甸地一堆,你把他頭往左掰,他的頭就往左邊耷,你把他手腳往右邊拽,他的手腳就停在右邊。

        怕是不中了!鄰居們沒了主意,個個大眼瞪著小眼,誰也不敢把那層意思說出口。

        好在田會計也及時趕過來了,還帶了位來查看汛情的縣醫(yī)院大夫,這大夫一口氣給吳四章打了四針。嘴對嘴吹一口,胸脯上按幾下,再嘴對嘴吹幾口,折騰到天黑,吳四章居然能動了。吳四章腦門子朝兩邊一晃,然后就雙腿一繃,似乎立刻就要跳起來,結果他的身子絲毫沒動。大伙立刻明白,吳四章除了眼珠子其余都動不了了,他腳上胳膊上都是道道血口子,嘴巴倒是能張開,可是過了老半天也沒聽見他出聲。再過一會兒,他的頭能支起來了,支起來他就望到了馬蘭英,她靠在一位本家老嫂子懷里,手腳攤得開開的,對著他傻笑。她一笑,吳四章的身子就一抖,她再一笑,他又抖一下,抖一陣停下來再抖一陣,一抖一歇一直持續(xù)到第二天天亮。到天亮后眼看他全身都抖得像爛山芋了,還是公社醫(yī)生來打了針,他才停住睡過去了。

        第二天,太陽照常出來了,照在碎裂的水片上。照在歪脖子老柳樹的葉子上,照在嘎嘎亂叫的水鴨子上,照在吳家人血淋淋的眼珠子上。

        吳四章能動了,他拿起放在他床邊的一大碗稀飯,咕嘟咕嘟一口吞下去,大小子家財往他腿邊上一跪說,大,我有罪,大,我有罪!

        嗦什么?吳四章說,去,吃飽飯,跟我去找你弟!吳四章從米缸里捧幾把玉米面,就要上路找兒子。

        家寶是滑進西埂頭的,他呢,徑直往東頭去,人們一看就明白了,他自己九歲那年就是從東頭回來的,他也指望兒子能被人救起呢!

        哪里還有路?才過了一夜,世道整個變了形,空氣里到處響徹著江邊鬼氣森森的哀號,壩東頭的水面上則像豬狗一樣呼嚕呼嚕地往上冒泡。浪頭氣昂昂地往內(nèi)圍撲。一幫子勞力全在堆沙包,大隊里僅有的兩只小船都在裝防洪物資。吳四章掉頭往西壩頭去,西壩頭也是全村老弱病殘從莊稼地挖土埋壩邊的窟窿,這條埂就是這么多年來拆東墻補西墻一樣加高的,這老法子用了一年又一年,這回怕是不管事了。那白花花的水從來沒像現(xiàn)在這樣扎眼,扎得他像被火烤著似的亂跳。他從埂東頭蹦達到埂西頭,又從西埂頭奔回來,來來回回跳了幾十趟也沒跳出離開太陽洲的路。他跳得頭上臉上圓珠子亮閃閃的,嘴巴焦干焦干的,像條被砍了尾巴的老狗,呼哧呼哧地喘著氣, 狗日的!狗日的!跟在他后頭的兩個兒子也把舌頭伸到嘴巴外邊,他們都不敢停下來,仿佛不停下來,水就肯定能把路讓出來。

        傷心能使人多出一竅,使人異想天開。跳了一會兒,吳四章回到自家門前,他抽開斧頭劈里哐當?shù)乜称鸷箝T口的兩棵老榆樹,邊砍邊對兒子叫:扎排,扎排!

        老榆樹的根全入水了,只剩下碗底粗的樹干在水面上。馬蘭英已經(jīng)哭得脫了形,躺在涼席上不能動,話也說不出來。眼看著三四根樹杈并到了一起,大兒子進來找麻繩,她伸出一只手一把拽住大兒子的衣角,大兒子一躲,馬蘭英攥住的手一開,只拽住一撮干了的爛泥團,這泥團一捏緊,就散了。她再拽一下,大兒子又一躲,鐵了心跟他大去送死。一家人正拉拉扯扯時,大女婿那邊來人報信,大女兒在衛(wèi)生院早產(chǎn),又生了個閨女。吳四章一聽,腦袋一耷,打了個擺子,停下了來,他不動了。握著的斧頭“哐”地掉到地上,他屁股一撅坐到地上,開始發(fā)出老公雞一樣的噢噢叫聲!

        7

        水一天天一點點地退下去了,大壩保住了,蘆柴頭又露出水面了。這是好兆頭,歷年的經(jīng)驗說明,蘆柴頭露在水面,大壩從來沒有破過,莊稼也多少能保住一些。大隊干部再一次神氣活現(xiàn)地出現(xiàn)在埂上,向公社干部介紹本隊的防洪經(jīng)驗。吳四章帶著兩個兒子天天赤著腳沿著江岸踩著黑乎乎的爛泥找家寶的尸首。江邊上一根根被水淹過的蘆柴,一腳踩上去發(fā)出喀嚓的叫喊,那淹不死的螞蚱跳得人冒火,不曉得天高地厚的癩蛤蟆被踩得呱呱叫也沒死。全部從大水里逃過來了!

        有天晚上,精疲力竭的吳四章和兩個兒子空手而歸時,站在門口的家秀突然對著父親和兩個哥哥發(fā)出驚恐的喊叫:水鬼,媽,水鬼!

        大伙扭過頭一瞧,十歲的家秀滿面通紅,連眼珠子都紅彤彤的。吳四章伸出雞爪子一樣的手一摸女兒的額頭,曉得不對了,他把家秀往肩上一扛,就直奔衛(wèi)生院。家秀在接受了五天的青霉素治療后,燒終于退了下去。退了燒之后,你再問她什么話,她就只能張著嘴,一副等你把聲音說出來才答你的模樣。從那天開始,家秀再沒有講過一句完整有節(jié)奏的話。

        那盆渾濁骯臟的水依然沒皮沒血地在吳四章的眼眶里翻滾、叫囂,一浪退回去,一浪又撲上來。

        都怪老子大意!都是自己把長江這狗日的想得太好了,都是自己把這狗日的當自己人才造的孽。還不止這些,都是自己共產(chǎn)風偷了巧,除了干部家,其余人家基本都死了人,上是七十老母,下到?jīng)]長牙的孩子,偏偏自己討了巧。那個巧討得又不光彩,想想自己那么熊,手心大的面粉就把自己收買了,就把女兒賤賣了,這些都是罪孽。是孽就必有報應,萬萬沒有料到,報應到家寶頭上來了。怎么偏偏是家寶?還不如死在共產(chǎn)風,家家戶戶都埋人,埋人就不是眼下這么剜心;要是整個太陽洲一個不留,他也認了。偏偏是家寶,偏偏太陽洲還保住了!

        馬蘭英能兩只手撐著床沿坐起來了。她能喝幾口稀糊了。再過幾天,她能下地走幾步了。到這時,她才望了望兒子和吳四章。兒子們更瘦了,可還能認得出是大的還是小的,可這老頭子不是老頭子了,他后背上多出來一塊肉把他壓得往前沖似的,不曉得他哪天把頭剃得個精光,可下巴上的毛卻拖著沒割掉。她看著有點不順眼,心想這么糟的男人能有好命?這祖宗十八代的個個是幫工土刨子的命,眼下她生出家寶這樣的秀才,他能擔得起?

        這么一想她開了竅。她開始懷疑家寶就是這狗日的給克死的。這么想之后,她懶得跟他講一句話。老頭子脧她一眼,這一脧也嚇了一跳,昔日清清爽爽、面目清秀的馬蘭英瘦得眼珠子凹進去,下巴尖得跟錐子似的,她頭低得狠一點兒,就能戳破自己的頸脖子。吳四章心里一嘀咕,天哪,我有這么丑的婆娘?他倆眼光一接上,他趕緊錯過去,也沒給她一句好言。就跟曉得她對他不滿似的,他晚上也不上床,倒在踏板上就睡。

        鄉(xiāng)親們拿著鋤頭下地了,政府發(fā)的救濟種子也下來了。大兒子也去領回十塊錢和一袋面。看到別人分到東西笑呵呵的樣子,吳四章的心里就有火。

        他沖著家財罵道,你狗日的要臉不?缸里有米,還要什么救濟!

        家家都給。大兒子囁嚅地回他一句,頭照舊不敢抬。

        沒主心骨的東西!吳四章找不到對手,現(xiàn)在不是氣他拿了救濟,而是氣他不回嘴。

        從家寶死后,大兒子就沒抬過頭,他天天勾著頭走路,吃過了上工,下了工幫他媽挑水,一分鐘都不歇息。他比以往更勤奮,更沉默,吃飯的時候,他三口兩口扒掉飯,連桌上的菜什么顏色都沒看清。吳四章見他這低三下四的樣子,心里就有氣:我日你媽,你這個雞巴樣子!

        恢復點兒力氣的馬蘭英更瞧不慣吳四章了,她氣咻咻地反擊了:哪有老子這樣講兒子的,飯吃到狗肚子里了。

        老子想怎樣就怎樣,要你管?

        吳四章毫不遲疑地立刻還嘴。馬蘭英張開的嘴還沒顧合上,她瞠目結舌地望著吳四章,心想,他是不是發(fā)燒了?就在她一愣神的工夫,吳四章的咆哮聲接連不斷如滔滔江水一發(fā)不可收:就是你這個山巴佬,生出這么個沒出息的貨,你瞧瞧他,長得芝麻高,哪像我吳四章的種?

        吳四章顯然也被自己的信口開河嚇住了。隨后他為這個重大的發(fā)現(xiàn)更加怒火萬丈:老子當初瞎了眼,要了你這種來路不正的貨色,養(yǎng)了這個沒用的雜種。

        這個二十多年來一直罵別人的女人,一下子從眉毛到嘴唇全部動起來了。她大驚失色地看著這個高大的男人,第一次在這個男人跟前啞口無言、不知所措。

        當她回過神來準備反擊時,旁邊已經(jīng)圍滿了看熱鬧的人。她抬起一張白紙一樣的臉,默默地返身進了屋。一會兒,她收拾起一個布包裹,昂著頭從家里走了出來,一直朝渡口走去。

        滾,帶著你的雜種滾出太陽洲。

        家財家富和家秀一時也沒回過神來。最先預感到不妙的是剛剛從病床上站起來的小女兒家秀,她哼哼啊啊地叉開兩只細長彎曲的腿,跟隨母親跑去,緊跟其后的是家富。吳四章沖著他倆咆哮,全都他媽的滾回馬家圩。

        這時候,快接近渡口的馬蘭英突然站住了,她那剛剛喪失的勇敢和潑辣在吳四章毫不留情的攻擊下覺醒了:老娘走了就稱了你的心了?老娘沒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

        與吳四章相比,這女人幾十年來的唾沫橫飛都不值一提,尤其是此刻這幾句話,聽起來顯得真是太過斯文。

        馬蘭英獨占鰲頭的局勢從這一天消失殆盡。盡管第二天,女婿出面,讓吳四章當著隊長和兒子們的面向她公開道歉,并保證從此之后絕不對她進行品行方面的污蔑,總算挽回了一點名譽,但暫時的妥協(xié)過后就是加倍不留情的咒罵。從這一天起,她的順從節(jié)制、唯唯諾諾的丈夫就徹底消失了。從此以后,他不再聽從馬蘭英的擺布,高興穿什么就什么;頭發(fā)長了到剃頭匠那里一抹光,而對于下巴上長出的毛,他則不理不問,任它瘋長。他放棄了二十多年的熏陶,又恢復成了一個光著膀子喝粥,當人面放屁,對著墻根小便的粗人。很快,他從一個溫和的丈夫變成了一個邋里邋遢的暴躁老頭子,想罵就罵,想跳就跳,口若懸河,肆無忌憚。就如一張拉開弓的箭,他毫不顧忌地開始對馬蘭英進行一切有理無理的反抗。有時候,遇到下雨天不能上工,一家人坐在堂屋里望呆,他望著望著就能一跳而起,破口大罵。他憑空而起的罵聲像鏟子鏟土,狠狠一腳下去,一鏟土就挖出來了。他這邊挖完了,那邊馬蘭英的反擊戰(zhàn)開始了。馬蘭英的罵聲像篩子,慢慢往下漏,密密麻麻一層又一層,漏下一層又來一層,沒完沒了。吳四章受不了,抓起東西就砸,角落里的腌菜缸、板凳,后來有了開水瓶,就砸開水瓶,砸完開水瓶砸碗。他扔一下,馬蘭英就“哦——哦”地呻吟一聲。她一叫喚,他就認定自己贏了。這對昔日充滿樂觀精神的夫妻變成了兩根大炮仗,劈里啪啦一陣爆響后,成了兩段殘缺不全的空殼,兩目空洞,疲憊不堪。

        生產(chǎn)隊那兩條牛還活得墩墩實實的。憑什么為了這兩條畜生要了我兒的命?輪到吳四章駕鞭子犁地時,他把鞭子倒過來拿,朝著牛身上不歇手地抽,抽得老牛嗷嗷叫。旁人看不過眼,說他兩句,吳四章張口就罵:你狗日的曉得死兒子的滋味?

        見到那些往年死了老小的人家,他也不需要心虛地垂頭了。

        怒氣沖沖的吳四章在半年時間內(nèi)做到了人見人怕!兒子的死成了他罵人的通行證,他拿著它所向披靡,通行無阻。很快,他成了一個罵人不眨眼的人。他罵起人來如同夏天的雷陣雨,說來就來,根本容不得商量:

        我日你祖宗,腦袋掉褲襠里啦?——僅是因為一個社員找不到鐵鍬。

        走路這么快,趕著見閻王啊!——光是因為有人經(jīng)過他跟前招呼沒打。

        小媽養(yǎng)的東西,說話這么小聲?!獑问且驗殛犂镩_會他聽不到臺上的發(fā)言。即使他聽到了,也還是有話要說:要是我兒子不死,張會計早就滾蛋了!他還成了一個極具想象力的人——我兒子不要說大隊會計,當個公社會計也不是問題。

        鄉(xiāng)親們對吳四章的看法出現(xiàn)了差別。有人說他膽子過大了,什么人什么事都不在乎了;也有人說他膽子過小了,因為他連腳尖都不敢沾水了。有人說他變壞了,動不動就罵人;也有人說其實還算好人。總之,這個人變成了一個說不清的人。

        在馬蘭英的眼里,這個男人不是變好或變壞。他顯然就是一個瘋子。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到算命先生那里討方子,可是這瘋子就是不合作。馬蘭英費盡心血的新方子,他只有一個態(tài)度——對著干!不敬神,雷要劈!她請菩薩多擔待些。每逢月初和月半,馬蘭英就起大早,做好糍粑,煮好雞蛋放在堂屋里求神拜佛。她盡量輕手輕腳以免吳四章發(fā)現(xiàn)又說不敬神的鬼話,可是回回香一點,吳四章的大嗓門就會從床上砸過來:呆貨,你兒子都死了,你還天天拜這些東西做什么?

        我求這些天上的菩薩保佑我家日后個個平安吧。

        他能保你平安?他要是真住天上你兒子掉水里那天他應該望得見吧,他遞一根樹杈給你兒子你兒子還能死?

        馬蘭英頓時啞口無言。這個問題確實令人費解,唯一的解釋就是以前拜得太少,菩薩們沒記住兒子的長相。

        這么一想,馬蘭英的頭就磕得轟轟的,生怕菩薩聽不到。

        晚了,呆貨,早干什么去了?撂下這句話,吳四章就捏著褲腰帶上茅房去了。

        大慈大悲的觀音娘娘,王母娘娘,你大人大量,不要計較這瘋子的話,保佑我家家財家富平平安安,多子多孫!

        許多個初一和十五,吳四章在茅房里出恭,馬蘭英在堂屋里磕頭。這情景一直持續(xù)了許多年。

        8

        家寶一死,吳家財?shù)那趭^比往年翻了一倍。給玉米施肥,給棉花鋤草。他的力氣跟他的個頭實不相符。只要望一眼家財,就曉得別人上工是磨洋工,吳家財上工是拼死命。不到一年,他手心里一層黑黑的硬繭子死皮,兩個肩膀上一邊各凸出一塊繭,腳心腳背黑不溜秋分不清幾只腳指頭,踩到泥巴渣子從泥巴渣上踏過去,踏到牛屎把牛屎往地上一抹繼續(xù)走他的路。

        他毫無爭議地拿到一個半工分。

        農(nóng)閑的時候,他閉門不出,按他大的旨意編蘆柴席。他編的蘆柴席把堂屋碼得要錯開身進出。鄰居開玩笑說,這些蘆柴席賣掉夠家財說一門媳婦了。

        吳四章不高興地罵道:要是我兒子家寶在,一根蘆柴都不用,姑娘就能自己送上門。

        為了顯示他對家財很器重,他說:要讓老子相信你是老子的種,就不花錢找一個婆娘回來!

        六五年開春,馬蘭英給大兒子做了一身衣服。藏青色便衣褂子,下面一條黑褲子。人要衣裳馬要鞍,新衣服使吳家財精神起來。他老子又看不慣了:算盤珠子都不會撥一下,穿得再體面也是草包一個。吳家財趕緊進屋去換掉衣裳。換過衣裳沒事盡量不在父親跟前露頭。

        此后,吳家財靠著這套衣裳一共相過三次親。頭一回他母親相中隔壁村上一個木匠的女兒。這姑娘長得細眉秀眼,小小巧巧的。吳四章一看不樂意了,討這樣的東西能下地干活?瞧那兩瓣屁股肉還沒巴掌大,能生養(yǎng)?主角吳家財沒有來得及發(fā)表意見,那姑娘就被打發(fā)走了。吳家財?shù)诙蜗嘤H是大妹妹家珍一手操持的,這是一位糧站老會計的女兒。并且這個姑娘有可能接替他父親到糧站上班。這樣的條件一亮出來,仍然是吳四章發(fā)表看法:這么好的姑娘會跟他?怕是早就被別人開了苞吧?怕不會一進門就要生。

        很快,跟家財差不多大的男男女女娶的娶嫁的嫁??杉邑?就這么拖拖拉拉地耽誤下來了。

        文化大革命的浪濤很快就洶涌澎湃拍打到太陽洲大隊了。像變魔術一樣,一夜之間,太陽洲的年輕人個個穿上了軍裝。這些軍裝的來路五花八門,所以色彩明顯不一。有的戴了軍帽,帽上還有閃閃的紅星;有的跨了軍用水壺;有的扎了皮革帶子。

        老子早就說過,這天下遲早是這些識字的年輕人的天下,你瞧瞧,老子沒說錯吧?可惜,最有出息的那個沒了!

        有天,吳四章在砍柴,一支隊伍經(jīng)過吳四章家門口。他望了半天,只望到張麻子王禿子的兒子。在隊伍的末尾,他發(fā)現(xiàn)眼睛望著別人屁股和后背的,畏畏縮縮的,瘦弱矮小的,就是自己的兒子家富。別人運動回來后唾沫橫飛地演講,吳四章從兩個兒子嘴里掏不出一句整話:

        今天開會了?

        開了。

        斗了?

        斗了。

        斗了哪個?

        我不認得。

        斗過后呢?

        過后家來了。

        吳四章氣得摔碗,指著家財家富告訴馬蘭英: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你瞧瞧這兩個熊蛋哪個像我兒子?

        世道說變就變,家財二十五了,還沒著落;家富也快二十了。馬蘭英真急了,正在這時,一位地主家待嫁的女兒落入到馬蘭英的視線。馬蘭英準備第三次為吳家財相親做準備工作,她的丈夫仍毫不留情地嘲弄她的選擇:

        這種成分你也敢要,不怕倒大霉?

        發(fā)了幾句牢騷后,他意識到兒子真不小了:家財你自己定奪。

        家財好半天才表示算了!

        正月初二一大早,吳四章被鄰居家的炮仗驚醒來。天亮了,他的心里還黑咕隆咚的,就跟晚上的江面一樣,黑,而且搖擺,而且翻騰。他突然渴望有個孫子,如同渴望吃飽飯一樣。他望著吳家財拿起鏟子去鏟草,把兒子喊住憂心忡忡地道:你瞧瞧大過年的,哪個小伙子不穿得體體面面給丈母娘拜年去了,你也去走走親戚拜拜長輩啊,說不定哪家姑娘正好沒婆家呢。

        吳四章在太陽洲吳姓中輩分最高,而吳家財遠在馬家圩的親外公親舅舅們,不是死于解放前的跑反,就是死于解放后的饑荒,留下一些堂舅舅母,來往稀少。吳家財無親可走,無友可訪。

        正月十五,吳家財扛著蘆柴席去趕集。在熱鬧的集市上,吳家財?shù)哪抗馀c一位姑娘的目光不期而遇。這位姑娘瘦瘦的身子,長長的臉,衣服上沾滿了沙塵。她嘴唇發(fā)干,皮膚灰暗,坐在熱鬧的街市一角謹慎地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太陽灑在她臉上胳膊和后背。她的目光追隨炸油條的方向,饑餓寫得滿臉都是。那饑餓的神情壯了吳家財?shù)哪?他的目光一點點大膽起來,最后筆直地看著她。發(fā)現(xiàn)有人在看她,她伸出手拍打自己身上的灰塵,灰塵飄浮在空中,久久不散,暴露出她呆坐已久。吳家財站在她對面觀察了一個多時辰,終于明白這是一個他拿得動的女人。他用賣蘆柴的錢買來兩只大饃、一只燒餅和兩只茶葉蛋。這姑娘毫不遲疑地接過來,一口氣吃完,然后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跟著吳家財就過了江,來到了太陽洲。

        生產(chǎn)隊里的大人小孩全部圍了過來,看吳四章和馬蘭英對這姑娘的競相發(fā)問:

        你多大了?

        十九。

        你叫什么?

        王寶芝。

        家在哪里?

        姚溝的。

        姚溝在哪里?

        山邊上。

        家門口有什么特征?

        家門口有棵老樹,一抱粗。她張開手比畫了一下。

        有婆家了沒?

        沒。

        馬蘭英總結了自己的看法:餓死鬼來討債。

        吳家財沒有新房,家里這兩間老屋經(jīng)風受雨幾十年了??偣矁砷g房,一間馬蘭英帶家秀睡小床,吳四章睡大床;后屋原來是三兄弟一張床上擠的,現(xiàn)在家財和家富兩人睡,王寶芝一來,家富沒地方睡了。

        一家人連夜再用蘆柴稈編扎一堵墻,把兄弟倆那一間勉強再一隔二,擺兩張床,一張貼著父母這邊,一張靠后窗洞。草簾子一拉,就看不見了。所謂床,也就是兩排土坯上面搭幾根棍子,棍子上鋪一層蘆柴席,算是床板,床板上鋪一層草。兄弟倆的被子自然讓給新人,這樣家富就只能蓋自己的衣裳了。

        一切算妥當了,新人們終于上了床。頭一沾枕頭,新娘子的鼾聲就起了。吳家財睡不著,吳家財輕輕地慢慢地悄悄地挪自己的身體,移到新娘子那一頭。床太小,床下是蘆柴草墊,每移動一點,就會出現(xiàn)吱的一聲響。為了讓響聲不那么可疑,還為了不干擾到全家人的睡眠,用了一袋煙工夫,吳家財才接近了他的新娘。他經(jīng)過長途跋涉的手顫抖地摸索,他觸摸到了寶芝溫暖飽滿的脖子,新娘子的頭扭了一下,接著再睡;家財?shù)氖衷偻谝固幦?。他大咳嗽了一?他停了下來。他等待許久的手繼續(xù)往深里去,他被某種東西牽住了,離開了床鋪,向半空升騰,他感覺到自己快要爆破了。他母親起來小解,馬桶里滴答了好半天,停了下來。

        第二夜,新娘子不再貪睡,當父母房子里的油燈吹滅后,丈夫粗糙的手指開始向她的臉蛋靠近,拂過她的頸脖時,她覺得癢癢。她扭動了幾下,身子底下的蘆柴稈發(fā)出“吱吱”的聲響。這聲響像炮仗一樣在吳家財?shù)亩呎ㄩ_。立刻他聽到大猛地翻了一個身,媽清了清喉嚨。他繃緊了雙腿,一動不敢動。他聽到老鼠在床底游蕩;他聽到公雞在雞窩里轉身;他聽到風在窗外叫,樹枝拍打屋檐,他還聽到家富磨牙。他停了下來。

        半個月的零零星星的磨合,王寶芝總算明白吳家財最大的目標是一種絕對的寂靜。他們像兩個赤腳過河的人,相互攙扶著向深水處去,每走一步,都避免發(fā)出任何聲響。每一次都仿佛即將走向令人眩暈的嶄新經(jīng)歷,又似乎走向茫茫的深淵時,他們總難以做到不使蘆柴席發(fā)出吱吱吱的聲響,他們只好停下來。

        有時他們面對面睡著,他們兩個人的呼吸加到一起的聲音突然大了一倍,他們趕緊屏住氣。有時,他們的皮膚貼在一起,也會發(fā)出的聲響,這些聲音像茅房里舞動的蒼蠅,揮之不去,甩之不卻。他們只好停下來,他們總是停下來,每天都停下來。

        吳家財從沒有見過妻子的身體,如同從未曾見過自己的五臟六腑一樣,但吳家財對它充滿了熱愛和珍惜。

        很快吳四章夫婦找到了這個兒媳婦的更多缺點,她太能吃,吃相難看,她暴露出山里人的呆相,納鞋底的針腳太粗,怎么罵都不長進。蠢相。她公公也這么認為。

        寶芝天不亮就起床,手腳不停,一直干到天黑。吃飯的時候,是她最不好意思的時候。等別人全上了桌,她才磨蹭著盛一碗飯,到桌上夾一筷子菜站到墻邊,三口兩口扒光,然后端著空碗,看別人一碗碗添飯。到末了,她無聲無息地挪進廚房,她一碗飯剛走出廚房,就干掉了一半。馬蘭英老遠就把眼皮翻上來,她說,這個貨,力氣不大,飯量不小。

        寶芝的臉紅得像豬肝,她想抵賴,可一口飯堵在喉嚨里進不去出不來。

        寶芝進門兩年了還沒開懷,求了菩薩,吃了大仙的靈丹,花了八塊多,開了春還沒動靜。她婆婆氣不打一處來,說,瞧你那吃相,可能是吃多了,肚子里被油堵住了。

        寶芝從那天后就不敢多吃了,她婆婆沒發(fā)現(xiàn)她瘦多少,寶芝長著一張大臉。但吳家財感覺到了,在夜半的寂靜中,吳家財用他的手指一點一滴地關懷著他的妻子,而寶芝呢,溫順地忍受著,舒服地享受著,即使體內(nèi)有隱隱的膨脹,她也咽口水一樣咽回去。吳家財?shù)氖种附o予她強烈的安慰和溫暖,撫去她白天的一切不快和委屈。有一天鄰居們發(fā)現(xiàn)她在地里吃公家的生萵筍,被公家發(fā)現(xiàn)后扣了半個工分,她臉臊得通紅,晚上老晚才進門,晚飯也不敢吃。再往后,又有人發(fā)現(xiàn)她跟她公公一樣,在沙灘上烤老鼠肉,見到鄰居,她用樹枝把臉遮起來。她婆婆當天就曉得了。她對家財說,你媳婦這臉皮有五尺厚了。再不管教,這個家的臉快給她丟盡了。料到婆婆要管教她,那天晚上,寶芝半夜沒回來,家財要出去找,他母親說:這么個沒家教的東西,凍她個一兩夜,讓她長長記性。

        第二天早上寶芝到底回來了。她哆哆嗦嗦地進了屋,一個勁兒地抖,一個勁兒地喊冷。家財把家里所有的被子都借來壓在她身上,她還在抖。家財讓她今天別去上工,給她端了碗稀飯。家財坐在床邊沒心思去上工,馬蘭英說,打個擺子有什么大驚小怪的?

        這邊寶芝幾年沒有動靜,那邊家珍卻又懷上了。田會計把家珍送回娘家。家珍害牙沒別的想頭,只要吃她媽鍋里燒出來的陳年米、陳年豆子、陳年麥子磨出來的陳年面糊。

        馬蘭英大聲地責備女兒:你怎么又懷上了?生了這些還不夠啊?生這么多還吃這么少,作什么孽哦,你叫那些只曉得吃不曉得拉的人臉往哪里放哦!

        馬蘭英一有空就坐在堂屋里邊嘮叨邊給未出世的外孫縫制肚兜、棉布襯衣襯褂。她每做好一件就放到門前的花樹上鋪開來晾曬。她久久地盯著自己的杰作,舉起來,鋪開來,只到眼睛發(fā)酸為止。

        寶芝那天說到鎮(zhèn)上去看牙疼,馬蘭英給了她五毛錢。到了中午寶芝沒回來,馬蘭英罵給家財聽:別人拔牙不要一個時辰,王寶芝拔牙要半天。

        吃飯的時候馬蘭英沒吱聲,那天她吃得特別快。碗筷一收,她就告誡吳家財,這貨回來也不準給她吃。

        這貨到了晚上也沒回來,家財跟馬蘭英要了五毛錢到鎮(zhèn)上找,半夜還是一個人回來的。

        第二天他又去找了一天,回來的時候還是一個人。

        村上人經(jīng)過馬蘭英家門口時,看到家秀在洗衣裳淘米,都奇怪寶芝哪里去了。

        拔牙去了,找不到回來的路了。

        這未必不是實情,王寶芝就是找不到路才跟家財回來的。大伙兒沒人敢追下句了。

        過了幾天,下雨隊里不上工,家財又出去找了一天,還是沒有找到,這才承認王寶芝找不回來了。他半夜在床上哭出了聲音,被他自己先聽到了,他停了下來,第二天又哭出了聲音,也還是沒等到別人惱怒,自己就停了下來。

        9

        寶芝在這幾年,太陽洲的水位平平穩(wěn)穩(wěn)的;寶芝六九年走的,第二年天一熱,這條江就開始作怪了。這家伙就是這副德性,高興時,它溫文爾雅,波瀾不驚,任你喝,任你澆,任你洗,任你淘。可隔個三年五載,它就突然發(fā)標,說翻臉就翻臉,它咆哮不息,四處撒野。這年入夏,五洲公社的干部們都在文化大革命轟轟隆隆的革命大浪潮里洗滌自己的靈魂,沒想到這條江伙同老天趁亂禍害。幾天工夫,大雨傾盆,雷電轟轟,水位暴漲,壩橫兩旁盛開的薔薇梔子花月月紅全淹了頂。一個浪頭過來,水花濺到屋檐下。生產(chǎn)村的牛沒草吃,又怕它們淹死,拴在樹樁上不讓動,餓得這些牲畜日夜長一聲短一聲地叫,叫得人心里氣得慌。整個太陽洲就像是江里漂著的一只破腳盆。這破腳盆的里里外外全都是水。隊長趕緊召集大伙研究對策。吳四章呢,不急不徐、氣定神閑地叼著煙斗吸。他晃悠悠地在埂上晃步子,這使許多人認為形勢沒那么急。可是那邊馬蘭英帶領兒子們已經(jīng)搬了十幾趟了,她把裝衣的箱子、十幾袋糧食和盛糧食的圍席以及腌菜壇子都挪到江心洲田會計家去了。有幾個留了心眼兒的村民便跟著雇了船運送自己的家當,雞鴨牛豬,床上的棉被,地窯里的地瓜,就連稻草也一捆捆地扎好往親戚家送。

        太陽洲的人分成了兩排。大多數(shù)人相信吳四章,極少數(shù)人認為馬蘭英是對的。相信吳四章的照常睡中覺,喝老酒,心想等水退了再到地里挖溝排水;聽命馬蘭英的呢,忙著搬家。隊長想找些人手商量對策,決定去留。他急得跳腳,響應的只有幾個生產(chǎn)隊長,都是職務在身,不是來得心甘情愿。好不容易召集到幾個隊員,終于達成一致意見:相信吳四章,不忙著搬家,跟往年一樣到西壩頭來堵截。

        堵截的意見剛出臺一天不到,東壩頭的內(nèi)圍便不停滲水。門前的大江好像還波瀾不驚的,水位還在警戒線下邊,內(nèi)圍池塘里的水卻在不斷往上冒,江水雀子叫一樣潺潺覆蓋了幾百畝玉米地、花生地和菜園子。太陽洲人傻乎乎地望著茫茫的水一點點漫上來,很快漫上了他們的后門檻,又很快擠進了他們的堂屋、睡房、廚房和茅房。

        隊長跑來向吳四章求教,吳四章不耐煩地告訴他:老子活了這么大把年紀,還沒聽說水從后門口進來能把莊子淹掉的。過兩天還不退?

        真能退?

        不退把老子眼睛摳掉。

        一天不到,水從后門檻進了門,一轉眼把家里的草鞋和靠在墻角的瓶瓶罐罐和板凳全漂了起來,漂起來的東西隨著池塘里的水嘩嘩地往前門檻淌,順著門檻縫就往門前跟江水會師去了。隊長曉得不能等了,問題大了,他拄著根棍子在埂上來來回回地號召大家:快逃命哪,破壩了,破壩了,快逃命哪!

        等到救命的搖櫓船真的駛來時,他們只能將大活人接走,桌子板凳雞狗豬鵝一律不準上船。太陽洲的村民哭喊著告別了他們結了桃的棉花、水缸、酸菜壇子、石磨跟鐵鍋。跟這條江周旋了上百年的村莊不到兩天工夫徹底跌進了這條大江的大口里。

        太陽洲的四百多口被安置在鳳凰鎮(zhèn)的街道邊,許多人家?guī)缀跏莾墒挚湛?婦女和孩子們的哭聲此起彼伏,孩子們不停地喊餓, 而婦女們傷心地相互傾訴:

        那只箱子是我娘給我的嫁妝,這些狠心干部硬不讓帶。

        我那把新打的鋤頭也沒讓帶,欠鐵匠的錢還沒給呢!

        我的一窩小雞啊,三只老母雞啊。

        這種人哪里能指望,真是瞎了眼了!傷心的鄉(xiāng)親,包括吳四章的本家親戚們一致將矛頭對準了吳四章。

        這算什么,你們的兒子都還在吧?吳四章捻根樹杈代替卷煙在嘴里嚼,過半天陰不陰陽不陽地回敬一句,仿佛自己和全家都是這場浩劫的旁觀者。

        對未來生活的悲觀失望使全村人一次又一次號啕大哭。老的哭累了年輕的頂上來,年輕的哭停了,小的又熬不住了。整個鳳凰鎮(zhèn)幾乎淚淌成河了。

        太陽洲幾百號人堆在鳳凰鎮(zhèn)哀號,成了一道奇特的風景。那些充滿優(yōu)越感的造紙廠工人和雜貨店老板從他們旁邊走過,眼睛里雖灌滿了同情,雙手卻只顧掩著鼻子,身子還繃住,準備隨時發(fā)力。

        在鳳凰鎮(zhèn)僅有的一條街心里等待了三天的農(nóng)民,經(jīng)過政府的調(diào)試和安排,他們要正式開赴一百多里路的十里墩安家落戶:政府給我們安排了新的家園,我們將在十里墩東山再起,那里有肥沃的良田——

        隊長的話沒落音,社員們的號啕聲就翻倍往天上沖。太陽洲有五六個社員到那鬼地方踩過點。從太陽洲到十里墩,走路要經(jīng)過幾十座曲折難行一毛不拔的黃土山丘,路上還要在山邊的樹叢里睡兩晚,第三天才到。所到之處灰塵彌漫,螞蟥和跳蚤在他們的頭頂來回舞動。放眼四望,只望到山腳山腰里住著稀稀拉拉的十幾戶人家,而且十里墩壓根就沒有池塘和水庫。唯一的一口井鎖在大隊的院子里,四個莊子共用。這里常年缺水,田地干枯,所以莊稼產(chǎn)量搞不上去。據(jù)說,十里墩的人一年只在過年時洗一次澡。正因為這趟不愉快的探路,使社員們徹底失去了對十里墩的幻想,他們一回來就斬釘截鐵地宣布:一口水都不給喝,這要我命的地方八抬大轎抬老子,老子都不去。

        此一時彼一時。眼下光著屁股蹲在沒遮沒擋的街心,被人當猴子看的時候,才曉得有地方接收你們就已經(jīng)不錯了。

        這回,社員們曉得沒第二條路了,他們不再跟隊長唱反調(diào),不再夸大十里墩缺水的荒涼,相反,他們自欺欺人般地詛咒這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以及這反反復復或偷襲或公然挑釁他們,令他們一無所有的大水,恨不得永遠不再見到這條大江。

        馬蘭英一屁股坐到地上,她“嗷嗷”叫了起來。這條大江,當初跟她真是毫不相干的。真沒想到,日本鬼子一開過來,就摧了她的富貴,把她的一生拖進了霉運里,就像一個跟頭跌進了這不見首尾的深溝里。這口氣吞不下去吐不出來,馬蘭英曉得有一個命那東西,馬蘭英真是怕它又恨它。

        沒有任何交通工具,政府許諾的小船根本派不上用場,進了山就沒有水路可行。蜿蜒曲折的山路硌得腳心疼得要命。這支垂頭喪氣的隊伍全然沒有政府要求的奔赴新家園的熱情和毅力。這群人完全靠自己的雙腳從已經(jīng)消失的村莊向新的家園行走。一路上,不停地有大黃狗朝他們嚎叫,主人也不過來喝斥它,反而待在一邊看熱鬧。幾百口人一起逃難,這場面煞是好看。這支隊伍衣衫不整,神情悲戚,婦女們哭哭啼啼,孩子們吵吵鬧鬧。半天剛過,他們越拉越開,越走越慢,越行越散,越往前,眼前的一切越陌生。兩天一夜的路程這次走了三天二夜,眼看還有半天就要到了,吳四章已經(jīng)能看得見那些高低不平的黃土丘了,他突然叫了一聲:家財、家富,跟老子掉頭。

        兒子們一會兒望望老子,一會兒望望娘,再相互望望,一臉的問號,掉頭到哪里去?

        老子找田會計去!洗臉水都沒有的地方有活路?我寧愿淹死也不愿意渴死,別跟老子嗦!吳四章怒氣沖沖地回答他們,關鍵時候不站出來,他還算人?

        這回,他的死對頭馬蘭英沒有唱反調(diào)。精疲力竭的她此時表現(xiàn)出少有的溫順,她默默站起身來,踉蹌著往回走。兩個兒子都要過來攙她,她擺擺手,一概謝絕。

        家秀張著茫然的臉,對父母的舉止萬分不解,不解也只能跟隨,沒有討價還價,沒有猶豫不決,她原地轉身——往回走。

        連日的驚嚇、辛勞和奔波,此時,年輕的吳家富想到那白茫茫的無邊無際的水就感到害怕。他的目光與他的兄長不期而遇,他同樣從對方的眼里看到了一種恐懼,但是,沒有什么比老家本身更能有牽住人的魂,就算什么也沒有了。戶口、房屋、莊稼地,什么都沒有的地方,現(xiàn)在,他們機械地向剛剛離開的地方跨出了一步,再跨出一步……

        就這樣,吳四章全家又花了兩天的時間回到了五洲公社。五洲公社事實上只有四個洲了。太陽洲連影子也沒有了,他們掉腳上了去江心洲的渡船。渡船還沒有靠岸,吳四章就聽到了兩個外孫大龍和大鳳興高采烈的呼喊:我家來親戚了,我家來親戚了。

        他們飛快地把消息發(fā)布給正失魂落魄的吳家珍和陪在吳家珍身邊的田會計。渡船一靠岸,站在埂上迎接吳四章全家的是田會計全家那張張無限歡欣的笑臉。

        快,快接扁擔!田會計早已搶過吳四章肩上的挑子,一邊招呼家珍也扶馬蘭英。

        一進屋,吳四章就感到一種親切。田會計早就特意騰出了一間屋子,專門擺放吳四章的家產(chǎn)??吹阶约旱臇|西熟悉地出現(xiàn),馬蘭英忍不住放聲哭將起來。那熟悉的桌子板凳、床和麻布袋子一一呈現(xiàn)。這些東西好歹還證明這一家子并非一無所有,女兒女婿熱情洋溢地忙來忙去的身影至少證明他們還不是被遺棄的對象。吳四章抬起激動的眼睛,把外孫抱在懷里,親了又摸,摸了又親。

        女婿?女婿比政府都管用,女婿就是政府!吳四章頭一回充滿深情地看著田會計,這狗日的到底派上了用場。他小聲地對著馬蘭英說。

        田會計沒負厚望,只花了十天工夫,就幫吳四章在東埂生產(chǎn)隊落了戶口,并且在離自家不到十戶的距離幫他搞到了四間空著的地基,還把自家的三分菜園子一切為二,一半讓給他們。接下來的二十來天,全生產(chǎn)隊勞力都過來幫吳四章家挖土打墻蓋新房。田會計是這四間房的總設計師,打墻的土坯是田會計找人挖土,找人攪拌,攪拌熟了,再找人翻曬,再找人碼好。房梁上的木頭也是田會計到供銷社賒來的,就連屋頂上還蓋上了瓦,瓦也是賒來的。不夠的那間才蓋了稻草。一個月不到,吳四章的四間房成了形。最東邊一間和最西邊各開一扇門,這樣是便于日后兩個兒子分家,一人兩間。眼下,兩個兒子一人一大間正房,大兒子靠東頭,小兒子靠西頭,老兩口和家秀擠中間一間,另外一間是堂屋,堂屋后頭還搭了個鍋屋。房子完工后,別的墻面都是稻殼拌熟泥抹平的,唯獨家財家富的房里抹了石灰。整個房間,雪白雪白,亮堂堂的。

        江心洲頭對面是鳳凰鎮(zhèn)。在洲頭掌管渡船的是阿三,別名三光棍。阿三除了是擺渡的,又負責叫早。每天早上五點,不早不遲的五點,阿三會在渡口清幾聲嗓子。

        九月初四一大早,被阿三叫起的馬蘭英起來做早飯。剛推開廚房門,就看到大兒子兩只腳尖立在齊眉眼的地方一動不動。馬蘭英歪著頭瞅了瞅,沒錯,是大兒子的腳。腳上是王寶芝做的針腳不勻的土布鞋。這大貨,鞋做得這么馬虎。她在心里罵的,罵過才把頭抬起來往上望。她望到兒子的藍土布褲子松垮垮的,她心里想,他怎么這么瘦?什么時候瘦成這樣了?

        她再往上頭看,家財?shù)膬芍话蜃勇湓趦芍淮笸冗吷?手指彎彎的,手背上黑黑的,手指甲紫紫的,她還想往上看,她終于瞧見兒子那樣灰蒙蒙的臉了。緊跟著她終于逃不掉兒子耳朵邊上兩只麻繩了,她這一望見麻繩,就突然感到如來佛的大手一下把她捏緊了,她一口氣上不來,立刻“轟”一聲筆直地向前一栽。

        家財從梁上放下來時,根本不像兒子了。他舌頭吊在嘴巴外面,滿臉紫氣騰騰的。這張黑暗僵硬的臉立刻將馬蘭英帶入到無底的深淵。趁著吳四章趴在兒子身上摸還有沒有氣,馬蘭英撈起灶臺上一把切菜刀照著吳四章就砍。這么多年來,她想盡了法子,拜夠了算命先生,勤勤懇懇,到頭來敵不過吳四章這硬命的牲畜!她不想活了,她要跟他拼了!

        她一共砍了吳四章三刀,一刀砍在吳四章的左膀子上,一刀砍在吳四章的腳后跟,還有一刀削掉了吳四章后腦勺上一簇毛,再砍第四刀時,家富把他媽死死拽住,一邊喊家秀去找姐夫。村上人全擠過來時,吳四章還抱住家財想搞清楚這個兒子是死還是活的。醫(yī)生過來幫他處理傷口,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被人砍了。至于哪個狗日的干的,他問都沒問。他瞅見自己渾身往外冒血,心里一激動:死了好,死了好,死了就沒人說老子命硬了。他好奇地看著大兒子老老實實安安靜靜地賴在地上的蘆席上,不來哭他,他突然來了氣:你老子都給你讓路了,你還記恨他?給他包扎的人往他邊上一站,他右膀子一揮,立刻把人甩開幾尺遠,不一會兒,他瞧見自己的血把自己的腳心都淹了:淹了好,淹了好!淹了就了了。

        10

        天還跟往常一樣在天上,水也還在水里淌著,莊稼還在地里長著。吳四章的頭包包裹裹又能轉動了,他的胳膊還能往上舉,舉過頭頂。過了半個月,前半個頭有白毛,后半個頭光禿禿的吳四章就能到門前晃幾步了,還能清清喉嚨然后把痰往地上一吐。

        十月初,吳四章也能跟社員一起到地里收棉花了,他一大早就帶著圍兜出了門。到了中午,家富帶著家秀到地里去找大,找了半天,才找到吳四章,他正坐在地頭打瞌睡,身上頭上臉上爬滿了棉鈴蟲、螞蟻和蚊子,還有幾只蚯蚓也在他腳邊兜圈子,枕在頭底下的圍兜里只有兩把棉花。家富趕緊把大搖醒:大,家去吃飯了!

        吳四章的眼睛睜開一條縫,望了兒子半天什么也沒說,站起來跟兒子回家。

        回到家,家富說,大,吃飯吧。吳四章就吃了一碗飯,吃過飯,他照常帶著一只圍兜到地里摘棉花。到了天黑下來,他一搖一晃地回來了,他的圍兜里還是兩把棉花。

        摘棉花沒有心思,隊長讓他收玉米。收玉米的時候他倒是手腳沒停。到了晚上隊長發(fā)現(xiàn),吳四章掰下兩筐還沒長粒的玉米苞,老玉米一棵沒動。

        但是他人和氣起來了,你說他一句,他當沒聽見,你再聲音大一點,他也能聽得進去。

        真沒法子。隊長攤開手,對其他的隊員說。

        馬蘭英的嗓子壞了,腳也壞了,聽說砍人時把手腕也砍壞了。她無聲地臥床一個月,有天,她硬要起來到鎮(zhèn)上走走。

        她顫顫悠悠地梳頭,把稻草一樣的頭發(fā)挽成了髻,這個髻比以往小了一半,裹不住,她也不急,沾點水,把它抹平了,再別上簪子。她個把月不穿的鞋也大了許多,她在腳尖里墊了些脫籽棉花。她的黑罩褂子也作怪,怎么穿都不服帖。她終究還是清清爽爽地出了門。她走路的時候,小兒子在左邊,小女兒在右邊,她呢不偏不倚,跨左腳貼到兒子胳膊上,邁右腿靠住女兒肩膀。

        到了渡口,她就不許兒女們跟著了,怎么說都不行。

        過了江,她在壩埂下坐了好久。江這邊的兒女不敢錯眼珠地看著,生怕她突然有什么動作。

        她沒有。她坐了半個時辰就繼續(xù)往前走。

        她回來的時候手上拎了一吊肉。有肥有精的,看得好多人都饞。

        這不合情理!整個江心洲的人都站在門口看她走路,她呢,到底又原路走回來了。

        當天晚上,馬蘭英把二斤肉連皮帶骨都放到沙鍋里煨,一會兒工夫,滿屋子都噴噴香的,煨得雞啊鴨啊狗啊這些家禽畜生都在窩里嚷嚷得好久才停。煨到半夜,兒女們都睡著了,吳四章呢,也蜷在自己床上。她上前推了推他,他一驚,扭頭望她,就像望一個鬼一樣。

        她輕聲細語地告訴他:快趁熱吃了!

        吳四章呆頭呆腦地望著她。她推了一下他胳膊,他又一驚,趕緊垂下頭找鞋。他被削掉的沒有毛的后腦勺上的新皮比臉上的皮嫩多了,晚上油燈又不怎么亮,他低頭的時候,乍一望,還以為后腦勺是臉面呢!

        好半天他才摸到自己的鞋,拖拖拉拉地走到小方桌邊上。兩碗肉擺在桌子上,香氣嗅得他一激靈。他都好幾個月沒聞過肉香了。

        快,快點吃!馬蘭英站到他邊上,殷勤地把筷子在圍裙上擦兩下遞到他手上。

        吳四章接過來,兩眼望著肉,望著望著又定住了,他把筷子放桌子上扎了一下,拿起來,還是半天沒動。

        你真舍得。過半天他望了望馬蘭英,嘴里蹦出來這句。

        我都死了兩個兒子了,兩斤肉我有什么不舍得的?她說完立刻發(fā)現(xiàn)這話有點毛頭,就又加了一句:應該的。

        這話聽起來還是別扭,吳四章裝著沒聽見。他先把頭湊到桌子上沿著碗邊喝了一口湯,然后才把靠碗邊的一塊肉夾住。肉煨到稀爛,筷子一夾,就分成兩塊了。他又夾起一塊小的,可是從碗到嘴巴的路不直,他的嘴巴還沒張開,那塊肉又啪一下掉回了碗里。

        我沒福!吳四章把筷子一放,站起來要走!

        走?馬蘭英伸手一攔。吳四章望見馬蘭英兩只細胳膊在袖子里抖,要是伸手一擰,肯定就跟蘆柴一樣一下就斷了。

        吳四章小心地側過身子,想從邊上繞過去。馬蘭英發(fā)話了,馬蘭英說:這碗肉一下肚,我保證不來煩你一句。

        吳四章說,老子就不吃??赡苁悄X袋被削掉一層的原因,他的聲音都細了一半。

        你就剩一個兒子了。

        老子還有一個兒子。

        馬蘭英說,我算過不止一回兩回了,你前世作了大孽,這世有報應,你沒有兒子送終,現(xiàn)在就剩下這條路了。

        老子才不服這個東西!

        馬蘭英的喉嚨已經(jīng)給堵起來了。她身上圍的圍裙不曉得什么時候已經(jīng)水唧唧的了,她還不停地拿它往眼睛鼻子上抹,她不停地抹,抹到最后,吳四章還是四個字:老子不服。

        這四個字跟吳四章就像是用一只繩子拉著,馬蘭英清楚,把這繩子扯斷,他就聽話了,可是這根繩子看不見摸不著,一直到肉冷了,肉香被空氣吸干凈了,馬蘭英也沒扯得動這根繩子。夫妻倆看著燈油干了,最后一絲星火滅了,聽著燈熄后老鼠活泛起來,在房梁上來回竄,看著到處墨黑墨黑然后到處又零零碎碎地亮起來。天一亮,馬蘭英的眼珠子撞到了吳四章那灰白灰白的眼珠子。完了,馬蘭英曉得了,這個霸道、不講理、蠻橫、沒皮沒臉的老東西又顯形了。她做不了主了。她曉得這二斤肉是白煨了,她站起來,把肉端進了茅房,把碗洗了許多遍,然后上了床。

        第二天,家富家秀起床,都還以為他們老子昨天晚上把兩碗肉全吃光了。

        跟大伙預料的一樣,馬蘭英又有力氣罵人了。

        鄰居家的一條狗經(jīng)過馬蘭英家門口,馬蘭英一只掃把朝它扔過去:你這條老狗,不能耕地,不能犁田,一天到晚晃蕩來易蕩去,還不如死了算了!

        老狗嚇得撒腿就跑。

        過了幾天,一只搶食的公雞把一只母雞啄得嘎嘎叫,馬蘭英又開罵了:你這個沒用的老東西,我總有哪天扒了你的皮,剁了你的肉,叫你作威作福!

        威風八面的馬蘭英又回歸江湖了。她的聲音有一種穿透墻壁的力道,那真是一種不把敵人打倒不罷休的無畏精神。

        又有一天,一條牛經(jīng)過她家門口,她對著牛罵道:你這蠢貨,好是一輩子,歹是一輩子,為什么你不早死早投胎,說不定下回能投個好胎,不用這么受累受罪。

        在她的勸誡聲中,牛不緊不慢地走遠了。

        還有一天,她對著一頭豬說:報應,你上輩子作威作福,這輩子注定要下油鍋,你就等著吧!

        她無償?shù)叵蜇i馬牛雞貢獻自己的創(chuàng)意。她說,你怎么不去投江?你怎么不去上吊?你怎么不得暴病?你一死就能重投胎了,說不定能投到大富大貴的人家去做人,總比這么受罪地活著強!

        無數(shù)個這樣的日子,馬蘭英的罵聲好像天女散的花,這些花把吳四章圍了個水泄不通。許多只耳朵豎著聽,聽吳四章這回怎么反擊。可是吳四章沒有動靜。沉默成了新式武器。好事的孩子們向吳四章面前靠靠,看看他的嘴是不是給縫起來了,結果,沒!那張嘴還能張,見到有人向他跟前湊,他胡子一瞪,嘴巴一齜,立刻能把人嚇出一丈開外!

        有一天早上家富剛起床,突然發(fā)現(xiàn)他大下巴上掛著白布坐在堂屋的藤椅上,走近一看,才發(fā)現(xiàn)他的胡子全部變白了,他呢,若無其事地喝他的粥,白粥糊上白胡子,他手背一抹就過去了。

        江心洲人奇怪地發(fā)現(xiàn),對打架罵人不感興趣的吳四章有了新的變化。從早到晚,吳四章的眼珠子就沒有辦法從小兒子身上錯開了。他們一起上工,吳家富去挑水,吳四章不錯眼珠地盯著家富的腳,生怕他掉進池塘里;要是吳家富拿起鐮刀去割麥,他立刻就提醒兒子不要割破了喉嚨;吳家富被狗咬了一下褲腿,他已經(jīng)看到兒子得了狂犬病,恨不得一分鐘內(nèi)就把兒子扛到公社醫(yī)院去。他兒子要是打兩個噴嚏,他也會瞪大了眼不敢眨,生怕眼一眨,他兒子就倒地不起了。他兒子哪天要趕早上個集什么的,不到一個時辰,吳四章就會急急忙忙到鎮(zhèn)上去找,他經(jīng)常在渡口和回來的兒子四目相對。大伙看見吳家富因為趕路而大汗淋漓,而他的父親吳四章則瞪起驚恐萬狀的眼睛,搜索他兒子是不是少了點什么。明眼人都明白了,吳四章什么都不剩了,他有的只是惶恐和不安。他緊張的神情在提醒所有見過他的人,他受過驚,他正在受驚,或者他等待讓他受驚的事發(fā)生?;炭志透粭l蛇一樣,哧溜一下鉆進了他的身體里。又天天從他臉上出來溜達,到最后,吳四章的恐懼成了禿子頭上的虱子,一目了然。

        吳家富只要哪天少吃半碗,他大就會過來問他:哪里不痛快?

        本來他沒哪里不痛快,這么一問,就提醒了他,他知道自己千萬不能不痛快,千萬不能頭痛腦熱,千萬不能傷風咳嗽,他越是這樣想,臉色就越難看,他不用看就曉得自己的臉色難看,他大那張憂心忡忡的臉就是他的鏡子。

        有天公社搞互助活動。家富和幾個青壯勞力到新洲大隊挑沙,回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家富到家的時候,他大不見了,家秀也不見了,他媽說都出去找他了。家富順著回來的路再往新洲大隊跑,結果一直走到新洲大隊,才跟家秀接上頭。家秀一比畫,原來,他大走大埂,沿著江灘走,結果自己陷在爛泥里拔不出腳,現(xiàn)在已經(jīng)陷到腰了。

        家富趕緊跑到新洲大隊找來一條牛和五六個勞力,才把吳四章從爛泥灘里拖出來。

        從那天開始,家富成了許多人的笑柄,要是有人在地里打牌,家富往邊上一站,人家就好心好意地提醒他:你哪里能在這里耽誤時間,快回去,省得你大掉爛泥里去。

        家富訕訕地走開,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11

        吳家財死后第二年開春,吳家也算迎來兩件小小的喜事。一是吳家珍又養(yǎng)了一個男孩,取名二龍。這樣,家珍現(xiàn)在有了兩龍兩鳳;另一樁喜事是吳家義兩口子帶著他們的吳保國和吳保地和吳保霞,一家五口從十里墩回到江心洲。

        吳家義先把包裹卷放在江心洲渡口,空著手領著妻兒先進了吳四章的家門。

        一進門,吳家義朝孩子一使眼色,保國保地和保霞三兄妹同時往地上一跪,隨即吳家義和媳婦也撲通一下雙膝齊著地。他先一頓號啕,數(shù)落自己的不是:都怪我,要是我不走,家財兄弟肯定不會想不開。我是個罪人哪!

        吳家財?shù)乃镭熑繑埖阶约荷砩虾?他哽咽著說:四大,我又沒老子又沒娘,只剩您老這么一位親上人,把家義當兒子待吧。家富一個人服侍您二老我不放心,你不答應我留下來服侍您,我就不起來。

        你這一大家子現(xiàn)在回來,瓦無一片,地無一畝,怎么過?吳四章茫然不知所措地望著這個突然如此虔誠的大侄子。

        我哪樣都不要,只想盡盡孝心。

        吳家義越要表現(xiàn)自己的誠實,可是誠實過頭就越了狡猾的線,他一不留神把狡猾招到自己的臉上,就跟他的另一只眼睛一樣眨來眨去。馬蘭英剛剛用紗布縫了只蒼蠅撲。最近蒼蠅多,她蒼蠅撲一揮,差點揮到吳四章的光頭上。她的蒼蠅拍子把吳四章的話拍停了。

        她對家義說:山里苦不?

        家義的眼光躲閃了一下,小聲說:不苦。

        沒水吧?馬蘭英瞥了吳家義一眼。

        保國在邊上接了腔,天天沒水喝,天天嗓子眼兒冒煙,下的雨都是苦的。他大咳嗽了一聲,保國住了嘴。

        稻子收成好不?

        一共收了萬把斤稻。

        現(xiàn)在可不是大躍進,不作興虛報了。

        家義曉得嬸子是山里人,瞞不住,家里的大權又都在她手上。他又兩只膝蓋游到馬蘭英褲角邊:四嬸子,不,媽,我活到三十,只曉得種棉花,哪里插過秧苗,伺候過稻?一年洗三回澡,天天渴得嗓子眼兒冒煙,天天排隊挑水,這日子我實在過不下去啊!

        那成,馬蘭英穩(wěn)穩(wěn)神,擺擺手:挑個日子正式認父母。跪拜、磕頭、放炮仗、擺酒席,樣樣不能省。

        吳家義立刻把頭磕碰在地上,就跟搗蒜似的,也沒瞧見馬蘭英已經(jīng)走到里屋去了。過了半天,她又從里屋摞出來一句話:錢的事不用操心,我來。

        那天晚飯時,馬蘭英表現(xiàn)出由衷的喜悅,她面帶微笑地招呼新來的兒孫們吃飽飯:

        人是鐵飯是鋼,一天不吃餓得慌!

        馬蘭英的話音剛落,吳保國的飯碗已經(jīng)空了。他一轉身大步逼近大鍋,抬手撈了一鏟子到碗里。馬蘭英詫異地看了看吳保國的脖子,心想,喉嚨沒有碗粗啊!

        斯文和饑餓背靠背。

        她再去看吳保地,吳保地的腮幫子也鼓出來一大塊了。他的碗還貼里嘴邊,筷子還在劃。再瞧瞧自己的兒子家富和女兒家秀,他們碗里的飯都才動了一口。馬蘭英的臉上眼梢還掛著笑,受驚的嘴巴已經(jīng)繃緊了,這使她看起來古里古怪的。家富把嚼了一半的飯含住,他怕自己的吞咽加重母親的痛苦。

        第二天家富上街稱了一斤肉,買了兩塊豆腐,打了半壺酒,保國也從水里摸了一條魚,請了田會計、隊長和專門幫人主紅白喜事、調(diào)解鄰里糾紛的胡先生見證。

        幾天下來,馬蘭英吃不消了。一缸米嘩嘩啦啦往下縮,五天就見了底,這種速度超過了她的承受能力。每天晚上,收工的收工,放學的放學,一屋子擠滿了等待吃飯的大口時,馬蘭英就感到心慌、頭暈;飯鍋一揭,拿碗的拿碗,要筷子的要筷子,這聲音馬蘭英聽不得;坐到桌子邊上,她就覺得胸口堵得慌,一口也吃不下,想到床上躺一會兒,等到全家吃過飯,她才能到堂屋里坐坐。

        她每天早上起來做早飯,一揭開米缸,嘴里都會忍不住發(fā)出一聲呻吟:噢——!

        就像米缸里有一窩老鼠躥到她臉上來了。

        家富家秀也不敢吱聲,也沒人敢到她米缸邊上探一頭。吳家義全家也時刻記得馬蘭英的米缸是太陽,只能遠望,不能近前。

        往常,馬蘭英從早忙到晚。雞啊豬啊鴨啊,早上放中午喂晚上進籠啊,菜園里的菜什么時候種,什么時候收,全是掛在心窩子上的事。因為這是為自己忙,為兒子忙,為女兒忙,跟外人沒關系?,F(xiàn)在不同了,一鍋飯有大半鍋進了人家的肚子;洗一盆衣裳有一半是人家的;炒三個雞蛋,能進到自己兒子嘴里的還不到一筷子。那一家子倒是越過越滋潤。保國保地保霞個個進了學校念書,不到三個月,個個會新名詞,個個會念毛主席語錄,個個能背加減乘除。剛來時馬蘭英給他們一人做一條褲子,三個月沒到,老大的腰小了給了老二,老二的給老三剛剛好。家義的媳婦范文梅喜滋滋地告訴馬蘭英:你瞧這些孩子,肯定能長成高個子。

        馬蘭英白她一眼,心里說,個個狼一樣能吃,能不長?

        吳四章埋掉了一個大兒子,又在鞭炮聲中迎進了兒孫五口。他歇了好長時間不喝酒、不罵人了,說話也不那么戧人了。但是這狗日的不了解馬蘭英的心思,家里添了這么多嘴,他還不急不徐的;整鍋整鍋的飯嘩一下子就沒了,他就像沒望見,還自己動手剝花生米,和吳家義兩人各占一條板凳,每人二兩酒,能足足喝一個時辰。

        最近這幾回,吳家義回回在酒桌上鼓動吳四章把錢拿出來買牛:在山里,沒牛沒法干活,地干土硬,鋤頭根本翻不動地,所以買一條牛要這個數(shù),他五只指頭全部伸直,把吳四章嚇了一跳。

        江心洲的牛價才這個數(shù),他放下筷子伸出右手三只指,又把左手剛縮回去的五只指頭伸直:最多三百五。

        他回回喝酒時都說,回回壓低嗓門,把脖子伸長,嘴巴湊到吳四章耳朵邊,搞得神神秘秘的,回回這樣伸手指縮手指。吳四章這天晚上終于給他說動了心,兩只眼睛泛出光,很快又訕訕地答了腔,我不做主,都是你媽管錢。

        馬蘭英坐在屋角等洗鍋刷碗,她冷笑一聲:人心不足蛇吞象!

        吳家義立刻住了嘴,要說看人臉色,他比家富強多了。又過了幾天,田會計帶小三子來串門,吳家義當他的面主動提出分家,他提的條件聽起來像唱歌,繼續(xù)當他四大的兒子,先住著四大的兩間房,到自己的房子壘起來后就讓出來。他的爽快令人難以置信,馬蘭英和吳家義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當自己聽差了。吳家義肩膀一聳:日子長著呢,真心假意再過過就曉得了。

        沒到三個月,吳家義真就在吳四章的屋西頭壘起了二間草屋搬了進去,這意外的驚喜使馬蘭英喜不自禁。她再度慷慨解囊,送過去兩袋麥子,一張吃飯的桌子和兩條板凳,另外,田會計又把自己的菜園子撥出來一塊,給范文梅種蔬菜。

        吳家義在馬蘭英喪失耐心之前的最后一秒主動提出來分家,提升了自己的形象,使吳四章全家感激不盡,這是他的深謀遠慮。東方不亮西方亮,接下來,他以十里墩的數(shù)月生存經(jīng)歷作為自己的砝碼,雖然穿得破破爛爛,但他以機靈而富有自信的眼神來轉移人們的注意力,他以特有的執(zhí)著不停地在鄰居們跟前游說。他頭一個找到田會計,把十里墩新移民缺水缺耕牛的事實夸大了十幾倍。

        三百五出去,五百回來,一來一回進賬一百五,你要是拿五十,到時能還你七十。

        你想想,他把臉湊到田會計的眼皮底下:這賬你算不過來?

        他還沒有使更多的勁,田會計就遞過來五十塊錢。吳家義出門前才小心地提醒他不要跟吳四章講:我大那個人,腦筋有點舊,聽了會上火,上火就傷身。

        接下來,他一共拜訪了三十九戶村民,游說成功十三次,最多的一戶出了三十塊,最少的也有三塊,加上他自己的幾塊錢,他一共湊了二百九十塊。眼看發(fā)財在即,他怕夜長夢多,社員走漏風聲,又怕馬蘭英從中作梗,還一心想證明自己的能耐,他決定不再進行第四十次嘗試,他想:討價還價又不是什么難事!

        在二百九十塊巨款的作用下,吳家義看問題不再那么復雜了,他要去買牛了。他把二十多張大團結和好幾張五元的縫在襪子靠腳踝的地方,外面還綁了幾層草繩,口袋里只有幾張毛票。一大清早,江心洲還在晨霧里迷糊著,他背了只裝了干糧的帆布包就出了門。在去渡船的路上他繃住嘴,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可是他身上有三百塊巨款的消息還是不脛而走。許多頭沒梳臉沒洗睡眼惺忪的人站在自家門口,目送吳家義邁步,左腿,右腿,下埂,一跳,上渡船,然后,到對岸,再一跳,下了船,走遠了。

        這三百塊錢加重了吳家義的分量。這個外來戶活到三十多歲,頭一回引來如此大面積的關注,他在鄉(xiāng)親們羨慕、擔憂而又嫉妒的目光下踏上了縣里的一月一天的牛集。

        從那天開始,差不多整村的人都懷著復雜的心情時不時地朝渡口張望。出了錢的遙想著意氣風發(fā)滿面紅光的吳家義從村口出現(xiàn),見到他的合伙人就遞錢。出三十的能拿回四十,出三塊的能要回來四塊。沒出過錢的則更相信吳家義已經(jīng)滿載而歸了,他們懊惱地想:這十拿九穩(wěn)的事,我怎么就沒想到呢!

        二十三天后,吳家義遠遠地從渡口的壩埂邊冒出頭來,他的臉色跟一顆老白菜幫子的顏色差不多。他在上埂時,三番兩次撞到了路旁的藤樹葉子,有一次還踏進了溝里。他的綁腿已經(jīng)松了,頭發(fā)糾結成一縷縷,上頭做個鳥窩怕也沒問題。肩上背的那只帆布袋里也藤松松垮垮,一看里面就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

        整個江心洲一下子炸開了鍋,出了錢的曉得最可怕的不敢想的事情發(fā)生了,沒出錢的長出一口氣。

        吳家義的確把事情搞砸了。三百塊錢根本買不到一頭牛,那些一眼看上去身強力壯的好牛至少三百五十。來都來了,吳家義不想空著手回去??斓教旌?眼看發(fā)財夢要碎,吳家義不愿意就此回江心洲,他站到了一頭瘦弱不堪的牛旁邊,它的主人正揮著鞭子要趕它回家。在和吳家義的目光對上后,賣牛人嘆口氣告訴吳家義:現(xiàn)在的人都是睜眼瞎,明明一頭好牛,居然沒人識貨。

        他告訴吳家義說這頭牛還沒來得及長大長壯,它的母親和父親都身強力壯,力大無窮,而且它吃得少,每天只要十斤稻草。天越來越黑,在黑色的掩映下,在言語的烘托下,吳家義眼前的牛漸漸顯得大一些、壯一些、神秘一些了,他動心了。

        吳家義牽著這頭牛走了三天,還沒能堅持到十里墩這頭牛就倒地不起了。余下的二十天,吳家義一直在徘徊游蕩,餓了到人家的園子里偷點生菜,累了往哪個牛棚里一鉆。他一天比一天想家,一天比一天餓得厲害。對于他來說,大躍進又開始了。他偷了二十天,走了二十天,跟自己斗爭了二十天,最后還是準備跟兒女們見一面才死。

        江心洲沸騰了,這二十天的小火終于頂開了這口大鍋。吳四章和吳家義兩戶大門緊閉,一扇大門里是吳家義夫妻和他們的三個兒女,門外聚集著十三位債主以及他們的妻兒老小。

        馬蘭英急得在屋里喊:我們跟他沒關系。

        不是送人又要回來的親兒子嗎?

        瞎說的,那是想落戶口。

        不是請了中人正式過繼了嗎?

        瞎傳的,又沒通過政府。

        你女婿不就是政府嗎?他那天不是還來喝了酒?

        這時候的推脫簡直就是火柴,句句都能把場面引著。

        大伙兒一度忘記自己是為債務而來,而非對這個家庭進行政治審查的。日頭在僵持中一點點往西頭墜??焯旌诘臅r候,還是田會計出面解決了問題,他請隊長做了中人,自己給江心洲每位債主都打了條子。條子上限定吳家義在三年內(nèi)還清欠款。

        從那年開始,吳家義一腳踏進債壇子了。村人再無人出門,要是哪個再背著個袋子出門,大家立刻想到騙了他們錢的吳家義:到外頭混的有幾個不是騙子?

        吳保國和吳保地因為吃飯?zhí)嗵?經(jīng)常挨吳家義左一拳右一腳的。打歸打,打完了還得讓他們吃。

        一到下雨天不能上工,范文梅就穿著雨衣出門到鎮(zhèn)上要飯。江心洲人討飯不稀奇,一天走個十里八里不是稀奇事,一天討個三碗五碗米飯也不難。難就難在會遇到熟人,撞到瘋狗。要是被熟人碰到,范文梅就把打狗的棍子扔掉,可是打狗的棍子一扔掉,遇到狗就來不及跑。所以不是臉上臊得慌,就是腿上咬得血糊糊,她哪天要是帶了米回來,吳家義就不在意她瘸著腿,要是她竹籃子空的,人又可憐巴巴的,他就忍不住要求她:撒泡尿照照自己那樣。

        外頭狗多。她還想傾訴幾句。真是找打!吳家義的筷子就戳過來了,朝著她的腰、后背、小肚子一陣亂戳,她還想躲,被他一把扯住,她的頭發(fā),像草堆邊的碎草,紛紛往下掉。

        孩子們個個不敢動,保國十一了,比他大矮不到一個頭,他吞吞唾沫忍住了。

        起了性的吳家義像個魔王一樣,他打人多半是無計劃無規(guī)律的,他的火躥上頭也是無時辰無地點的。他遇到扁擔使扁擔,碰到鋤頭掄鋤頭,逮住麻繩就麻繩。要是在飯桌上,他也能用碗筷將就。范文梅經(jīng)常被打得眼睛淤血,走路勾著腰。她最怕吳家義的黑臉拉長,吳家義的臉一長,她就知道晚上有頓拳腳。她想來想去,只好驚惶惶地哭:我的苦命的牛哎!

        過節(jié)的時候,人家都裹粽子,范文梅挺著要生的肚子,裹了兩斤米粽子。粽子還在鍋里沒燒熟,香味也出去了。先是最近的債主上了門:有錢買糯米,沒錢還債嗎?

        范文梅勾著頭跟人家解釋,就二斤米,舊年剩的。

        話沒落音,又來了一個:粽子有的吃,幾塊錢沒有嗎?

        江心洲真是小地方,燒幾個粽子半個村子都聞到香,還有半個村子只聽聽這些人的嗓門也都知道了。

        吳家義一進門就明白了,他收不了場了,隨手拿起一個耙子就照著范文梅身上敲一下,你吃了粽子進棺材啊?

        我不想吃。

        不想吃你裹什么粽子?

        我怕孩子們嘴饞。

        爭辯到這里,她的頭上、肩上、腰上已挨了幾十下了。起先她站著,后來她往門后閃,門后躲不住人,她只好往地上蹲起來,裹成一團把肚子護住,她看起來真像只粽子。

        吳家義的耙子還在往她身上敲,討債的一個接一個拉著臉走了。他們怕?lián)迫嗣淖锩?。保地和保霞見討債的走?就過來拉扯他大的褲子,他們走了走了,大,人都走了。

        吳家義腿一甩,兩個孩子像落葉一樣掃到了一邊。吳家義說,你們這些小狗日的也不是好貨,成心讓老子沒臉見人。

        他繼續(xù)朝范文梅掄他的耙子,范文梅的叫聲把江心洲晚上青蛙蛤蟆的聲音,甚至是江浪的聲音全壓了下去,整個江心洲就剩下范文梅一聲比一聲急的哎喲聲!

        吳家義的手像上了發(fā)條,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范文梅叫得越響,他打得就更急,他打得更急,范文梅就叫得越響!

        突然,冷不丁一只棒槌敲到吳家義腦門上。吳家義“哎喲”一聲,搖晃了一下,想回頭,棒槌迎著他的嘴上又是一下,他一把把臉捂住,再一打開,那臉就成紅關公了。他說,你狗日的造反啊!他說話的時候,那嘴里的血像唾沫一樣往地上濺,他又趕緊兩只手抱住自己的臉,生怕它掉下來似的。范文梅一看吳家義不打她了,趕緊抬起眼睛來望,她一望就明白怎么回事,她從地上伸出一只手一把拽住吳家義的褲腿,對大兒子喊:保國,快跑,快逃命!

        憤怒起來哪有輩分?保國看看他大,又看看他媽,再看看幾個呆鵝一樣的弟妹,扔下棒槌就跑出了門。

        吳家義的鼻梁骨縫了六針,是上海來的下放戶老顧幫著縫的,沒收他一分錢,掉的兩顆牙,顧醫(yī)生說他沒法子。老顧的醫(yī)術是自學成才,他原來在城里醫(yī)院的試驗室工作,沒拿過刀和針線,縫補技術不太到位。那條疤疙疙瘩瘩地從鼻子左邊扭到鼻尖中間。像一條納鞋底的麻線貼在鼻子上。

        從老顧家出來,他見人就摞一句話:老子要是放過他,他就是我老子。

        保國在外邊躲藏了二十幾天才回來。他走的時候是空著手赤著腳走的,他逃跑的樣子還是個不到十二歲的怕被父母懲辦的孩子?;貋淼哪翘?保國左肩上掛只布袋,右肩上掛只布袋,腳上穿一雙長幫膠鞋,他突然長高了一截似的,頭發(fā)遮住了半張臉。他一路走來,嘴里叼根柳樹皮,一路嚼,一路晃。他一進門,把兩只袋子往屋中間一放,他說,大,你要是敢打我媽,老子馬上就走,以后再也不回來了。你要是不打我媽,也不打老子,老子好好掙錢幫你還債。

        兒子老遠走來的時候,吳家義就開始拿了鐮刀,他試了試刀刃,不怎么快,兒子跟他說話的時候,他正蹲在磨刀石邊磨鐮刀。保國的后邊早就跟著一幫子瞪大眼睛準備看熱鬧順便拉架的男男女女了。

        聽到這個粗聲大氣的聲音,吳家義有點兒疑惑,他懷疑這不是自己的兒子。兒子什么時候敢這樣說話,自己的兒子什么時候能說出這種話?他抬頭看了一眼,這一眼把他揮鐮刀的沖動看沒了。這狗日的已經(jīng)變了一個人,他卷起袖管的胳膊上毛茸茸的。吳家義記得這王八蛋還沒成人,怎么胳膊和腿上都是毛?吳保國的褲子也不是走的時候穿的松緊褲,是前面留了扣子的男褲。吳家義這么一愣,就跟吳保國的眼睛對上了,這一對,吳家義嚇了一跳,這哪是兒子,這分明是強盜!他愣了一下,接著他的手一下子軟了下來。

        范文梅得到消息已經(jīng)大呼小叫地從菜園里往回趕,她仿佛已經(jīng)看到血肉模糊的兒子倒地不起了,她眼淚汪汪地哀求,不要打了,不要再打了!

        人群一讓,她兒子吳保國正毫發(fā)無損地站在堂屋里,像一座厚實實的草垛。她咧開嘴笑了一笑,她的笑過于古怪,皮肉在她臉上四處亂竄,令人不敢多望。

        從那天開始,吳保國從一個低著頭靜悄悄的毛孩變成了一個大模大樣的男人了。

        到了十四歲,別的同齡孩子七分工,吳保國已經(jīng)一個半工了。

        12

        吳家義的日子過成了爛泥,江心洲人有目共睹。大家經(jīng)過長時間地咀嚼,最后統(tǒng)一了認識,他把吳四章的霉運接過去了。

        對此堅信不疑的當屬馬蘭英。吳家義生出來就死的那一胎更可能是幫家富擋了一劫。為了表明自己比吳家義好不了多少,那一兩年,馬蘭英沒給自己和兒女們做一件新衣裳,沒到鎮(zhèn)上稱一斤肉。她一空下來就坐在門檻上望著長江,過半天嘆一個長氣,再過半天叫一聲:苦啊!吳四章開頭還當她作戲,聽著聽著時間一久,他也受到了感染,對于家里一年沒見葷,開頭還叫苦不迭,后來也就自然而然地接受下來了。雖說怕受牽連,可是,每當吳家義遇到麻煩的時候,她都會站出來。范文梅生了死胎,她送了十只雞蛋和一只下蛋的老母雞過去;范文梅哪天要拿了籃子準備出門要飯,正好被她撞到,她就把她拉住,送兩升米過去。人人都曉得這對她不容易,是嚴峻的考驗,正因為是嚴峻考驗,所以她送米送雞蛋的時候昂著頭,目色嚴峻,步子也不亂??墒撬龅迷礁纱?越覺得自己了不起,外邊的議論就越多:最毒婦人心!

        比江水淌得更兇的是人的口舌。

        算命先生的預言,吳家財上吊,現(xiàn)在吳家義又添了這檔子事,這使吳家富的婚事充滿了挫折。盡管他姐夫動用了自己的地位和關系,仍然沒能在本大隊找到一位愿意相親的姑娘。到江心洲快兩年了,家富二十二了,才通過田會計弟媳婦的表嬸,幫他在八卦洲的史家莊上相上了一位家徒四壁、姐妹眾多、目不識丁的姑娘。那姑娘先跟她三嬸一起過來望了門頭。姑娘走后,家富看到姑娘心情不壞,笑聲也輕脆,感覺這事能成。

        輪到家富到女方家望門頭那天,借了他姐夫一件舊中山裝,一條軍褲。姐夫腰寬腿長,衣裳不怎么合身,五??圩尤鄣谬R整整的,肩膀還塌下來,袖口遮住了手背;軍褲穿在家富身上,分不清屁股和大腿在哪里分界。一雙松緊鞋倒是自己的,趕會的時候大削價買的,小了點兒,把那一雙男人腳硬穿得秀秀氣氣的,還好,褲角一擋,就看不到腳了。

        姑娘家在八卦洲,走路要三個時辰,那天天氣比較熱,家富一大早出門,一直把自己的影子走到尺把長,戶戶煙囪冒煙才到八卦洲。他一方面緊張,一方面太熱,到了女方家門口時,他渾身上下全部濕漉漉,就連鞋子里也潮透了,他一動,鞋里面就吱嘎響一下。吳家富緊張得頭也不敢抬,一桌子坐滿了史家的叔伯嬸子,他只聽到史桂花在一旁吃吃地笑他。他拿反筷子時她笑一下,他夾不住菜時她笑一下。只吃了一碗,他就不添飯了,他把碗小心地放到桌上時她又笑一下。他快要離桌子時,她一把搶過碗,他還沒反應過來,她又裝了一大碗過來:回去還要走三個鐘頭呢。

        她一邊說一邊又笑他,她大她媽由著她笑,一句也沒攔她。桌子四周圍的都是她的弟弟妹妹,大的十六七,小的三四歲,個個眼睛盯著瓷盆里的菜,大的喊要黃豆,小的要萵筍,還有一個趁人不備,狠狠撈一筷子。史桂花的父母想了解點兒吳家富家的成分和江心洲的畝產(chǎn)量,只能扯著脖子喊,直著耳朵聽。他想她們家個個活得真水湯,這么亂糟糟的架勢,沒規(guī)沒矩的光景在自家許多年見不著了。吳家富想放松點兒,心里這么想,一伸手,一抬腳身子還是僵的,臉上的肌肉也是僵的,又想到自己的心里都被她看透了,有點氣,又有點急,更是不敢亂動。他梗著脖子又大口大口往嘴里扒飯,還是沒敢說話。

        回去的路上,他瞧見一路經(jīng)過的房屋上的茅草上積滿了泥垢,他瞧見兩條興沖沖追逐的狗,一條舌頭向上,另一條則向下掛著,它們表現(xiàn)出兩種不同的現(xiàn)象,他瞧見江面被晚霞映紅了,一條拖著黑煤的拖船遇到對面的小木船嗚嗚地叫了兩聲。他腿腳重重的,他回想自己處處出丑,料到不成了。他一想到回去看馬蘭英那雙失望傷心的臉,心里就發(fā)怵;想到二哥沒了,大嫂走了,大哥也沒了,個個走得突然,個個走得那么人,滿心酸脹;想到大和媽都想靠自己,自己又沒用,上不了臺面,見不了人,又感到臊得心慌。

        家富曉得自己責任重大。一定要討到老婆,一定要傳宗接代,給父母養(yǎng)老送終。總之,一定要活下去。

        一直坐到太陽下山,黑暗把臉上的晦氣模糊了,家富站起身來進了家門。

        沒承想,姑娘第三天就跟著媒人來望門了。這一回家富壯著膽子認真瞧了她幾眼:這姑娘大眼睛大鼻子大屁股。她穿一件新做的水紅的確良襯褂,兩根長辮子拖到屁股上。她一笑,辮子就跟著一笑。她到廚房去端菜,笑聲就跟進廚房,廚房頓時紅彤彤的;她到后門口看家秀種的梔子花,后門口就被她的笑聲裹住了,梔子花也由白變成紅光光的了;吃過飯,她拿起馬蘭英納了一半的鞋底就納,手腳麻利,一會兒兩圈到頭;她眼珠子四處張,手腳不停,笑聲不斷,一只雞在她邊上撲撲翅膀她也會發(fā)笑。鄰居們過來看熱鬧,哪個盯她看,她就回看哪個,到最后鄰居們都不好意思起來。

        史桂花真大方!

        家富一聽才曉得她原來叫史桂花。史桂花一點都沒瞧出來,其實她笑一下,家富的心就抖一下,她的笑聲讓家富渾身汗淋淋的。家富看看大的臉色,再看看媽的臉色,他曉得這姑娘拎不清形勢,她的笑聲和她的紅褂子像一粒大紅豆掉進芝麻里,說好看也好看,說扎眼也太扎眼。他想提醒她別笑了,又開不了口,笑總是沒錯的,笑起來總是好看的。他吞吞唾沫,到底忍住了。

        姑娘走后,馬蘭英把家富喊到跟前說,我一眼看上去她就欠教養(yǎng),家富啊,不是我做媽的沒見識,只怪我做媽的沒本事,沒工夫讓你挑挑撿撿。夜長夢多,只能給你討這樣沒規(guī)矩的貨,家富啊,往后,你自己調(diào)教吧。

        家富的心涼了半截,果然媽不滿意!不滿意也得往家娶!

        滿意不滿意也都得定,馬蘭英替史桂花買了縫紉機抬了過去,買了四套新衣裳拎了過去。對方東西接下去了,也沒說什么時候過門,馬蘭英怕不牢靠,把自己耳朵上一對銀耳絲剝下來,讓家富連夜給人家送去。這送禮的頻率和速度使史桂花的父母喜滋滋地斷定:我女兒碰到財神了。

        史桂花對自己從天而降的好運感到無比歡欣,她喝斥自己正在打架的兩個弟弟:老實點兒,老實點兒姐有好處少不了你。

        最后一次,吳家富來送布料的時候,史桂花的父親拖著雙草鞋幽默地問吳家富:你祖上是地主吧?

        家富驚出一身冷汗,我對天發(fā)誓,不是!

        是又無所謂,只要成分不是就沒事!看到自己的幽默嚇到了女婿,丈人趕緊安慰他。

        家富把這事跟馬蘭英一說,馬蘭英想了半天對兒子說,有些事得防他一手兒,我手上一根銀項圈等她過了門再給。

        從江心洲到八卦洲,先要乘阿三的渡船,然后穿過鳳凰鎮(zhèn),走二十里堤壩才能到。吳家富第二天就把這個消息送到了八卦洲。他凌晨四點鐘起床去趕到渡口,阿三還沒到自然醒的時辰。他在黑暗中嘀嘀咕咕地爬起來,慢慢吞吞地舀水洗臉,不緊不慢地掛漿,他對心急火燎的家富說:古話說得好,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家富哪里能聽進?他到史桂花家時,天才蒙蒙亮。他坐了不到五分鐘,就又趕緊回家?;丶覄偤泌s上敲上午上工的鐘。

        馬蘭英對吳家富說,日子一定我就買臺縫紉機,往后到鎮(zhèn)上開個裁縫鋪子,就不用日曬雨淋了。

        吳家富對史桂花說,我媽說日子一定縫紉機就能買回來。吳家富為這句話又得趕五個時辰的路。

        馬蘭英對吳家富說,我箱子里還一只銀項圈,不管她生男生女,立刻就給。

        吳家富對史桂花說,我媽箱子里還有一些東西,全答應給你。

        吳家富對史桂花說,我媽說,哪天帶你到鎮(zhèn)上去,里外四身新一回全買回來。

        史桂花被吳家富不辭勞苦的奔波和他帶過來的日益廣袤的前景所誘惑。每一次當吳家富風塵仆仆地出現(xiàn)在堂屋,張口說出“我媽說——”時,史桂花的心就舒展一些。到結婚那天,她已經(jīng)確定自己嫁給了一個殷實的大戶人家,她的未來將生活在綾羅綢緞和花團錦簇的幸福時光里。

        13

        一九七二年的臘月十六,二十歲的史桂花穿著大紅棉襖一路歡笑地走進了怨天尤人的新生活而不自知,到達江心洲的時候,鄰居們異樣的眼神沒有使她產(chǎn)生疑問。這位年輕的姑娘在娘家喂豬養(yǎng)雞,挑水種菜,織麻紡紗,舀米推磨,樣樣都干,她早就滿懷憧憬能快一點奔向一個如此看得起自己的新家。但是很快,自以為嫁入豪門的史桂花對于新婚生活只有幾個字——日子過反了。這幾個字不僅寫在臉上,掛在嘴上,還表現(xiàn)在腿腳上。

        史桂花出嫁前從來沒有對吳家進行過明察也沒進行過暗訪。她的新房也沒有什么異樣,房里除了一張木頭床、兩只木頭箱子之外也沒什么其他東西。一只醬紅的床頭柜是從田會計家里搬過來的,新上了桐油,跟其他的東西不怎么配,史桂花也沒看出端倪,她喜滋滋地摸著,感覺滿足極了。她理所當然地相信眼前的一切,相信吳家富那張動不動就紅到脖根的老實相以及他源源不斷的各種彩禮。她知道這個家庭還有一位當官的女婿,她還知道馬蘭英是位干凈勤勞的掌門人,這老婦人的箱子里有著許多珍貴的寶藏,有朝一日這一切都將歸自己所有。

        史桂花的陪嫁不多,除了床上蓋的這床四斤重的蓋被和一只洗腳盆之外,還有一只木箱,但就這么一只箱子,除了裝著她的洗換衣裳,還有就是她對新生活的無限幻想。上床之后,史桂花羞答答地看著吳家富吹滅了煤油燈,她掛著整頭整臉的笑意進入了黑暗——內(nèi)心仍然亮堂堂的。在黑燈瞎火中,吳家富笨手笨腳地拉扯著史桂花,不小心觸摸到了她的胳肢窩,怕癢的史桂花不好意思說她癢,只好用輕微的笑聲作為提醒。頭腦發(fā)漲的吳家富沒能及時領會她的意思,畢竟他們交流不多,了解有限,他的動作沒有減緩,反而加緊了。癢癢使史桂花撥動的動作加快,在躲閃未果的情況下,史桂花抑制不住自己咯咯發(fā)笑。她的笑聲更使吳家富倍感緊張,他仿佛一匹只關心目的地的戰(zhàn)馬,一發(fā)力就只顧奔向終點。吳家富的動作一停止,史桂花的笑聲立刻跟著結束。史桂花的笑聲一結束,吳家富就長出一口氣,一顆懸而未決的心終于放下了,他想:原來如此!

        第二天早上,還穿著大紅衣裳的史桂花嘗到第一口稀飯時,就一口噴到地上,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對吳家富發(fā)出一聲驚呼,這米發(fā)霉了。

        回應她的是她丈夫緊張的眼色。她轉臉看她的公公,她公公無動于衷地大口大口地吞咽著。馬蘭英只是輕微地抬了抬她的眼皮,毫不客氣地諷刺她:你沒過過荒年呀?

        史桂花頓時滿臉通紅,說不出話來。她婆婆及時補充一句知識:吃過樹皮、草根的日子才過去幾年,就挑肥揀瘦啦?

        而吳家富和小姑子吳家秀同樣平靜地繼續(xù)呼哧呼哧地喝著稀飯。史桂花的臉已經(jīng)由紅轉白,她捏著筷子,以期丈夫能給她一個解釋??墒菂羌腋粎s轉過臉去,避免直接碰到她鼻子眼兒,他放下碗筷扛起鋤頭準備去上工。

        空著肚子的史桂花緊緊跟在吳家富身后,對著垂著頭羞紅臉的吳家富反復盤問他家里怎么會有發(fā)霉的米。

        我媽精打細算攢下來的。

        我頭幾回來怎么不吃?

        家里來人就不吃。吳家富答得很簡潔。

        放在什么地方?

        我也不清楚。

        巴掌大的家,你不清楚?

        再問吳家富就死不開口了。

        吃不掉為什么不賣掉?

        怕萬一遇著災年。

        那怎么不曬?

        馬蘭英不曬大米,無非是怕吳家義全家惦記,怕江心洲人惦記,她史桂花初來乍到,哪里搞得清馬蘭英的心思?

        新娘子史桂花頭一天上工應該只是走走過場,她的本分是接受隊員的審視和打趣,她不,她亦步亦趨地跟在吳家富身后,非想把這個問題搞清楚。

        你們家還有多少發(fā)霉的米?

        哪能有多少。

        沒多少怎么頭一天就叫我吃這個?

        又不是叫你一個人吃!

        我吃不下!

        史桂花氣得胸口一堵,他們此前已經(jīng)用各種方式暗示她今后過的是三天吃肉,五天燒魚的好日子,可才眼睛一眨,事情怎么變成這樣?

        到中午收工時,她已經(jīng)餓得走不動路了,她想,可能中午就沒霉大米吃了??墒侵形顼堬堝佉唤议_,一股霉味便撲鼻而來。史桂花簡直糊涂了,在這個家家吃不飽的年頭吳家怎么會有那么年月久遠的糧食?她甚至有點想入非非,既然他們家有這些吃不完的發(fā)霉的大米,他們家肯定也會有許多年代久遠的金銀財寶。史桂花硬著頭皮捏著鼻子吃了一碗飯,下午上工的時候,還沒走到地頭,她就開始拉稀。早春的小麥還藏不住一個人的屁股,她只好一趟趟往最近的隊長家的茅房跑,一個下午她整整跑了五趟。這種局面跟她想象中的大相徑庭,這使史桂花產(chǎn)生了一個錯覺,自己不是在昨晚,而是就在這樣一個下午,在隊員們異樣的目光中,從喜氣洋洋的大姑娘變成了滿臉怒容的小媳婦。晚上收工回到家里,她婆婆早就知道她拉稀的消息了,馬蘭英客氣地提醒她:家里菜園子里缺肥缺得厲害,以后不能往人家的茅房蹲了。

        史桂花以為自己聽錯了。她婆婆見她張著個嘴,加重語氣補充說,以后注意點兒,你往人家茅坑里拉屎,給別人占了便宜,人家還會笑你胳膊肘往外拐。

        臉色蒼白的史桂花氣得發(fā)抖,沒有還嘴的力氣。馬蘭英絲毫不心軟,也沒有通融,晚上擺在史桂花面前的仍然是一碗散發(fā)出霉爛味兒的稀飯。史桂花的肚子嘰哩咕嚕地叫,她委屈地跑回到自己的新房,哭了起來。哭了一會兒,她感覺有人在拉她的衣袖,她抬頭一看,是丈夫端著一碗稀飯站在床邊,她立刻聞到了那股熟悉的霉味兒,沒好氣地伸手一揮,將那碗稀飯灑了一地。那只結實的大碗在地上搖晃了幾下卻完好無損。吳家富吁了一口氣,趕緊小心地拾起碗,一言不發(fā)地出了門。他再次回到房里時,手里仍端著一碗稀飯,不過,這回,史桂花敏銳地嗅出這碗稀飯是香噴噴的新米做的。是大哥家的,媽不知道,快吃吧。他神情緊張,聲音壓得很低,像在說一個驚天的秘密。

        史桂花矜持地把臉別過去:這算什么,自己家又不是沒有好米。

        預防災年。

        史桂花一聽,氣得鼻子呼哧呼哧直喘,她在心里要求自己別氣,她曉得這一氣,自己就站不住了,要是眼下在床上倒下去,她就回不了娘家了。一直捱到天亮,不等吳家富起床她就空著肚子,保持一個雄姿英發(fā)的姿態(tài)回了娘家。

        一路上,她昂著頭神情驕傲地表現(xiàn)出自己的氣憤。她并沒有意識到她和婆婆之間的仇恨已經(jīng)開始。史桂花跑回娘家,委屈地向父母兄弟抽泣時,一則出于新婚對于陌生環(huán)境的恐惶,二則夾雜著對父母的思念之情,跑肚拉稀的委屈只是其中一個小部分。史桂花的父母對女兒回門這一天一個人蠟黃著臉回來也頗感意外。聽了女兒的哭訴,他們把手一揮,意思是小事一樁。他們爽快地貢獻了自己的智慧:米吃不掉可以借給我們家嘛,反正跟誰借都是一個借。你們家雖路途遠點兒,就是肩膀受些罪,不是什么大事,來年再還給他們新米,這樣矛盾不就沒了?

        而同一時刻,馬蘭英當著田會計和家珍的面數(shù)落史桂花的罪行則顯得煞有介事而處心積慮:這個浪貨是丫頭的命,小姐的身子,我看,你想過好日子還有的熬。

        缺乏經(jīng)驗的吳家富一方面作為孝子對母親的指責垂著頭照單全收,另一方面又不敢大意,等馬蘭英火氣稍消一些就趕緊到八卦洲去負荊請罪。

        我不回去。你媽三面二刀的,沒過門時說話跟蜜抹了嘴似的,可現(xiàn)在,剛過門就讓我吃發(fā)霉的大米。

        她的急躁暴露了她的天真和無知,她并沒有意識到吃生吊吊蟲的大米僅僅是馬蘭英的習慣,跟她史桂花一點關系都沒有。吳家富不明白,她能進吳家的門,跟自己同床共枕,嘴巴貼嘴巴,脊梁抵脊梁,可就是不能知心知肺,相親相愛?

        問問你媽回去還給我吃這鬼東西嗎?

        這話當我媽的面可說不得。吳家富囁嚅地開了腔。

        放屁,她做得,我說不得?

        吳家富被她一吼,不吱聲了,老半天擠出幾個字:我媽其實人挺不容易的。

        這句沒有來龍去脈的話得不到史桂花的認同,她跟大多數(shù)心懷幻想的少婦一樣,向吳家富提出她認為一定要搞清楚的問題:你喜歡我不?

        吳家富臊得臉像豬肝,他口齒不清地回答:都過門了。

        那你還讓我吃發(fā)霉的米?

        我媽淘得很干凈了。

        那股味兒還在,我要吃好米。

        光結個婚花了一百八十多塊。

        這個數(shù)字太大,史桂花還沒來得及辨別真假,就被嚇住了。很快,她遠遠地望見了婆婆門前的老柳樹,柳樹前的蘆葦灘,蘆葦灘頭的清爽爽的一波波浪花時,幻想又把她罩住了:你說,這回回去你都聽我的不?

        聽你的。

        你上回也說聽我的,結果呢?

        這回一定聽!

        在望得見渡船和船上的熟人時,吳家富在她周圍緊張地來回移動,他壓低嗓子反復哀求,別罵了,人家聽到了,別罵了。

        而史桂花恰恰是懂得利用弱點的女人,她說,那你說這回回去你幫不幫我在你媽跟前說理去?

        吳家富的聲音顯得不怎么穩(wěn),發(fā)虛:我肯定幫你說,你不要叫了。

        有道理為什么不聽?

        你聲音小一點……

        在此后的若干年,吳家富一次又一次用這壓低的,絕望無力的說話聲:

        你聲音小一點……

        結果是,吳家富頻繁的誤工使馬蘭英對史桂花更加憎惡;而史桂花常年的哭訴和逃跑又使史家人對馬蘭英深惡痛絕。年輕的吳家富夾在兩人之間左右為難,他也沒有意識到家庭一切矛盾的核心所在。

        結果晚上回來等在桌上的仍然是這股摻了煤油似的稀飯。還沒到上床,史桂花又開始跑肚拉稀。拉完后吳家富又偷偷摸摸跑到范文梅那兒借一碗稀飯讓她撐住。有了點力氣的史桂花就故態(tài)復萌,第二天又回了娘家。史桂花第二回被接回來后再次頻頻上茅房時,吳家富既不肯再去借稀飯,也不肯讓她再回娘家。

        每次去你家,都要看你媽的臉色,我實在受不了了。

        受不了就別讓我害病,你看看,你看看我還剩幾斤肉了?史桂花有氣無力地說。

        那也不能回去了,水土不服是正常的,捱捱就過去了。

        水土不服?史桂花沒力氣糾正他,只是用眼光惡狠狠地啐他、撞他、貶低他。吳家富拿出一貫的作風,悶聲不吭氣地攔在門口。這一僵持就到了晚上,吳家富硬是沒去借點好米暖暖史桂花的胃。渾身不自在的史桂花終于連上茅房都得扶著墻了。雖然年過了快一個月了,到了晚上仍然寒氣逼人,外面下起了小雪,茅房搭在后門的堤壩下面。吳家富累了一天,看史桂花像是消停了,他也沒力氣了,趴在床上睡著了。史桂花的肚子消停不到一刻鐘又開始跑反了。她歪歪倒倒地下了床,扶著墻開了后門。不大會兒工夫,白雪已經(jīng)把去茅房的路蓋住了,史桂花想到婆婆那么小氣,她一下脫下褲子,就在后門口拉了起來:

        氣死你這個小氣鬼。

        史桂花這一蹲下屁股上就像吊了根水管子,稀里嘩啦沒完沒了,好不容易像是止住了,她剛一站起來,就感到頭暈目眩。她靠著墻閉上眼睛想歇一會兒,她一閉上眼睛,就瞧見懶洋洋的太陽出來了,她感覺太陽像一把柔和的刷子,輕輕地刷她的后背,她又仿佛看到坡下覆蓋著棉花的灰黃色干草,她還看到遠處江面上的水熱乎乎的,她想,一江水都是熱的,真暖和!

        她正暖和的時候,突然聽到一聲巨響,就像哪個在她屁股后頭放了一個炮仗。她嚇得打了一個激靈,靠著墻滑到地上。沒系好的褲子往地上一掉,就又一聲雷響,就像一個浪頭打來似的,那屁股后頭噴出來的稀水就嘩一下濺得滿墻都是。她的心哐當一下像從底下生生被人掏空了一樣,眼前一江熱頓時變成了一片片玉米糊,貼得滿眼都是。

        史桂花醒來的時候,瞧見自己一只手上扎著吊瓶。村里的下放戶老顧正微笑著端詳她。史桂花一驚,以為自己在做夢,再一看胳膊上的吊針,明白了一二。她不好意思地把眼皮垂下來,脖子往下縮了縮。醫(yī)生后面站著吳家富,吳家富見史桂花醒來,變魔術一樣遞過來一碗稀飯給她。史桂花一看到稀飯,條件反射般地伏起身子,不假思索地接過來,一口氣呼哧呼哧吸光了。她感覺這稀飯比往年任何一頓稀飯都上口、好吃。

        從那天開始, 史桂花吃家里的米再也不拉了,每次揭開鍋也聞不到那股味兒了。一開始,她還以為她以生命為代價換來了婆婆的妥協(xié)。過了幾天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自己的嗅覺、味覺以及胃都背叛了她的心,和吳家人站到了一起。史桂花是做好準備誓死不吃這些米的,可是沒用,到了點兒她的胃就叫喚,明知是發(fā)了霉的米,她的鼻子一點兒沒感覺。并且,蘆筍尺把高時,她懷上了。

        盡管總是擔心糧食不夠吃,但這家人對于人丁興旺的熱情絲毫不減。當年臘月,家富的兒子勝水出世。在接下來的四年時間,史桂花又連著生了兩個女兒革美和貴珠。她在爭強好勝方面的進步也遠遠超出了馬蘭英的估算。吳勝水一出世,她就不到娘家哭天抹地了。經(jīng)過短暫的嘗試,史桂花意識到某些跟自己想象大相徑庭的東西出現(xiàn)了。

        她吵了幾回要分家。分家后,她也學會了罵人。浪貨,騷貨,婊子養(yǎng)的,她撇撇嘴就來,臉不紅心不跳。她曉得先要提升地位,首先得提升嗓門。

        14

        江心洲冬天冷到心窩子,荒年的江心洲更冷。冷得江灘上的沙子都跑掉了,只剩下一道道裂開口的灰土,冷得江水都縮到地底下去了。這時的江灘上禿禿的,白生生的,一根草也找不到。整個洲就跟隔夜的飯團一樣又硬又冷。江心洲的老頭子脖子就短了一截,孩子們的手和臉巴子都饅頭一樣發(fā)起來。先是脹成一個包,然后發(fā)紅,然后癢,然后撓,然后破水,然后一碰就哭。每天一大早,這些沒人看腿腳又不能做主的三五歲的孩子,被拖到地邊上的歇雨棚里等大媽歇工,這一等就是半天,冷風一吹,吸鼻涕,哭喊的聲音響成一大片。這邊好不容易哄歇了,那邊跌破了頭的叫聲又起。

        吳家富的大兒子——四歲的吳勝水不在這里頭。

        四歲的吳勝水有新棉襖新棉帽和新棉褲,全是他奶奶勾著背瞇著眼一針一線縫的。他一個才會笑一個還不會走路的妹妹都被摞在生產(chǎn)隊的歇雨棚里。吳勝水從沒嘗過被鎖在歇雨棚里望莊稼的滋味。他從出生那天起,就注定與眾不同。他聽到的頭一句話就是他奶奶的抱怨聲:小祖宗,你耽誤了我多少事!

        不錯,吳勝水出世之后,馬蘭英的心思就全在他身上了。她不出去撿麥穗了,不鏟地皮挖薺菜了,大女兒家的大龍大鳳二龍二鳳她也顧不上了,她整天背著孫子。孫子一睡,她就趕緊做棉鞋做單鞋做棉襖做單褂做棉褲做單褲做棉襪做單襪做肚兜做圍脖。

        奶奶說,勝水啊,你自己瞧瞧,這衣裳漂亮不?

        漂亮。

        暖和不?

        暖和。

        奶奶好不?

        好。

        奶奶好還是媽媽好?

        奶奶好。

        到了晚上,史桂花收了工來抱吳勝水回自己家。媽媽先是把吳勝水從頭親到屁股,然后她就開始了——

        勝水,想媽媽了不?

        想。

        媽媽好不?

        好。

        奶奶今天講媽媽壞話了沒?

        講了。

        講什么了?

        講你是騷貨,沒有要的貨,講你臟、懶、壞。

        這些話不是一天講的,吳勝水知道媽媽想聽這個,甚至想得到比這更多的消息。吳勝水恨自己的記性有限,為了討好媽媽,他搜腸刮肚地把腦子里所有的詞都憋了出來。

        吳勝水剛一睡下,史桂花和吳家富的仗就打起來了:我兒子不會撒謊,你媽就是一條毒蝎子,你媽就不怕天打雷劈遭報應啊!

        吳家富先是辯解,后是抵賴,再就不吭氣,不中;他來硬的,發(fā)兩句狠,也不管用。直到史桂花累了,頭歪在床沿上睡著了,這架才算吵完了。

        第二天,媽媽又去上工,奶奶背著吳勝水在埂上晃蕩。奶奶的小腳走不穩(wěn),走一步歪一下,走一步又歪一下。每歪一下吳勝水心里就一驚,奶奶就問他,奶奶好還是媽媽好呀,我的心肝寶貝?

        奶奶好。

        好你還造奶奶的謠,奶奶啥時候說你媽不好啦?

        奶奶沒說。

        這就對了,那個騷貨一天到晚拿孩子說事兒,我說我寶貝孫子不會講奶奶壞話的。這樣,奶奶走起路來不怎么歪了,她一高興,還到代銷店買兩粒糖,勝水一粒,大姑的小四子一粒。

        到了晚上,媽媽又來問勝水。勝水說了糖的事。勝水睡著之后,史桂花又開始問吳家富,是我家兒子重要,還是你姐姐家兒子重要?

        當然是我兒子重要。

        那你媽憑什么一粒糖掰開一半給那東西?

        吳家富說你又沒看見。

        你不信你自己養(yǎng)的?

        漸漸地,吳家富吵架也不會避著吳勝水了。相反,爸爸媽媽的吵架聲成了吳勝水的搖籃曲,哪天不演奏,吳勝水就像少了一樁事,翻來覆去睡不著覺。

        同樣聽不到演奏睡不著覺的還有馬蘭英。這住了五六年的土坯房不隔音。史桂花的霸氣長年累月日復一日源源不斷地從墻縫里鉆進來,撲進來,擠進來。要是哪天聽不到史桂花嚼舌,馬蘭英就覺得蹊蹺。兒孫滿堂,這是她這輩子最盼望的,為這個,她什么都能忍,所以對這個不中意的媳婦,她早就在心里認了,半夜聽到史桂花罵她兒子,她也睜只眼閉只眼。馬蘭英的忍讓是有道理的。雖然這幾年江面跟顧醫(yī)生大衣櫥上的那面鏡子一樣平平整整,但世道是一天一個樣,女人越來越往男人的頭上爬,像范文梅這樣還受得氣的已經(jīng)不多了。從史桂花買回來的紅布藍布花布就能感覺到,日子又過到往年去了,紅紅綠綠的東西又能上身了,戲班子又來搭臺了,算命的又能在門前搖鈴鐺了。

        見到史桂花買幾尺的確良就到處拿給人看,馬蘭英就忍不住罵她眼眶淺,有沒有本事要看缸里有沒有米。缸里存得住米的婆娘是好婆娘,穿得再花哨,做的是面子上的事,荒年一來,最早餓死的是這些驢子拉屎外面光的人。這個標準史桂花嗤之以鼻,史桂花對餓死人的事早就不操心了。她經(jīng)常吃了早飯就沒有做中飯的米,好在她人緣好,生產(chǎn)隊三十戶有二十戶借過米給她。

        幻想和現(xiàn)實像白天和黑夜,令史桂花發(fā)現(xiàn)黑夜的不僅是吳家富本人,還有顧醫(yī)生和田會計。顧醫(yī)生干凈,有學問,斯文,會講上海話,這也罷了,城里來的,名聲又不怎么好??商飼嬆?田會計長得不好但人心實誠。家珍有天肚子疼,他不帶她到公社,而是到鎮(zhèn)上去看病。鎮(zhèn)上沒看出名堂,他就帶她到縣里。縣里檢查出沒問題,他呢不急著回來,卻帶家珍燙了個雞窩頭回來。家珍用頭巾扎緊了回來,到了晚上才到娘家給娘家人看了看。

        吳家珍也是江心洲頭一個看到電影的人。聽說鎮(zhèn)上開了電影院,田會計居然能在里三層外三層的城里人中間擠到窗口,買到了兩張票帶著吳家珍看了場電影。

        兩張電影票能買十斤米!為了吳家珍看場電影,田會計拿出了十斤米。

        就算嫁個麻子禿子,也比嫁個不會疼老婆的男人強!

        史桂花專門拿自己跟家珍比,可是馬蘭英呢,動不動就喜歡拿她跟范文梅比:

        這貨,她不照照鏡子,她比范文梅好在哪里?前世修的福分,找了家富,要是找了家義,她早就被掌爛了嘴,打斷了筋。

        這話也不算太夸張,搬到江心洲這些年,范文梅就沒過過半天好日子。先是買牛折本,后來懷了死胎,去年大旱,今年又懷上了,吳家義的三兒子吳保產(chǎn)也跟著出了世。

        雖然口出狂言,但吳保國至今也沒幫他大把債還清。一則這家人都飯量大,一年的工分只夠掙口糧,二則各處都在割資本主義尾巴,不準搞副業(yè),吳保國一身力氣沒地方使。

        舊年大旱,今年雨水足,大伙都松口氣,可哪曉得突然又冒出成堆的蝗蟲滿天飛。一村子人都白天黑夜到地里趕蝗蟲。那天上午九點來鐘,范文梅就覺得肚子疼,她不好意思地告訴隊長:

        我像是要生了。

        趕蝗蟲,抓生產(chǎn),這么忙你還添亂,就不能等到晚上?

        在疼得站立不穩(wěn)的情況下,她第一次表現(xiàn)出超越她智商的機靈:他急著出來,就是為了給隊里保產(chǎn)的。

        在范文梅智力有限的閃光處,這一次算是發(fā)揮得最好的一次。

        結果,隊長擺擺手,示意她可以回去了。范文梅感激地撅著屁股往家里挪,她的身子已經(jīng)直不起來了。挪到馬蘭英門口時,她已經(jīng)疼得說不出話了。馬蘭英看到不中不晚回來的范文梅,曉得她要生,趕緊支一只棍子去喊接生婆。哪曉得接生婆也到地里撲蝗蟲去了。馬蘭英的小腳實在下不了坡,她急得又往回趕。她剛走到范文梅家門口,瞧見坐在門檻上的范文梅腰板瘦了一圈,她滿臉歉意地告訴馬蘭英:又是個男的。

        吳家富結婚五年多,苦巴巴地盼,一共才添了一男兩女。而他吳家義隨隨便便打打罵罵就生出來三男一女,她馬蘭英能不堵得慌?

        剛剛還火燒火燎的馬蘭英一屁股也坐到門檻上,半天沒起來。

        這個叫保產(chǎn)的男孩子出生沒幾天,蝗蟲說沒就沒了。坐月子的范文梅沒法上工,吳家義下了工還得自己洗米燒柴,他氣不打一處來地又摔瓢又摜籃子。范文梅討好地提醒吳家義:你說怪不怪,你兒子一出世,蝗蟲就走了,他莫非身上帶靈氣?吳家義將信將疑地看著這小鼻子小眼,因為奶水不足而哭得嗓音嘶啞的家伙,鼻子里哼了一聲,什么也沒說。

        吳家義不像吳家富甚至村里其他人那樣對兒子格外看重,相反,他告訴別人:一個兒子一間房,三個兒子三間房,一個兒子一張床,三個兒子三張床。末了,他悲哀地說:他們還要娶,娶了大的還要生小的,要多少間屋能裝得下?

        15

        看不懂的事接二連三。眨眼間三四年不開批斗會了。正以為往后沒有什么運動了,突然這年開春,雪白的石灰字又上大隊部的墻了:一人結扎,全家光榮。一開始,經(jīng)過的男男女女人人對著墻念,就連沒念過書的史桂花都能認得七個字,她喜滋滋地告訴吳家富:你念了書認得八個,我一分錢沒花過,認得七個,哪個有本事?

        等搞明白了計劃生育說穿了就是不讓多生養(yǎng)了,他們也沒當回事。大隊里一批一批來人做工作。先是和顏悅色,后是曉以利害,江心洲人都嘻嘻哈哈地應對。半年也沒人響應。這下,干部們發(fā)怒了:好講沒有用,非得給臉色!“計生辦”里的一位四十多歲的女干部氣得直哆嗦,指著這些婦女就罵起來:你們這些賤貨,為你們自己好,好話說盡,全是這覺悟,看來不來硬的不行了!

        她這一咋呼,倒把人群炸開了。他們趁機溜掉了。

        她倒不是嘴上發(fā)狠,下一批干部果然換了臉,帶棍子帶繩子,不跟你嗦,帶個本子,勾住一個名字,直接拽著就走。燒飯的把鍋停掉,喂奶的把孩子撂下,拉屎的也從茅房里拖出來,讓她一只手系褲腰帶,另一只手被干部捏住。一動不能動,反抗、撒野罵人的,直接捆起來帶走,有行動快的能從“計生辦”的眼皮底下溜掉。溜掉也不怕,拖你的缸,搬你的桌子,逮你的雞,另外還扣你的口糧。

        江心洲的人瞧得這伙人真狠上了。

        過了幾個月,又換了一批人。這批人來了沒幾天,田會計就把家珍送去上環(huán)。家珍去上環(huán),吳四章沒意見,家珍養(yǎng)了二男二女,個個端正,個個標致,何況家珍的身子骨越來越嬌氣,少生一個少受一次罪,是好事,吳四章想得開。范文梅被動員去結扎,吳四章也沒說話。田會計來做史桂花工作,讓她也去上環(huán)時,吳四章不干了:你當干部就是讓人家斷子絕孫?

        哪有那么嚴重,不是還給養(yǎng)三個嗎?田會計訕訕地辯解。再說這政策是為百姓好。

        為你好還是為我好?別的事好蒙我,這事老子不犯糊涂,運動一結束,是好是壞才能搞清,眼下說的不算!

        吳四章腦子里想什么田會計清楚,他賠著笑說:這回不一樣,這回是科學。

        傳宗接代要什么狗屁科學?

        國家要富強,少生是良方。一急,田會計把口號喊出來了。

        破四舊,斗地主,打反革命都不關老子事,想怎么搞怎么搞,讓老子斷子絕孫,那可不中!

        吳勝水記事,就是從這時開始的,他姑大站在門檻外邊聽他爺爺指著鼻子罵,吳勝水記得清清楚楚。吳四章說,田會計,老子就這么一個兒子,我不要多生幾個孫子嗎?國家曉得不曉得我就剩下一個兒子啦!

        國家哪知道這么細?

        我孫子沒有兄弟,我孫子將來無依無靠,生個病沒人照料,蓋個房也沒人頂梁,吵嘴打架都沒個幫手,還不活活被人打死?

        田會計訕訕的,四十多歲的人跟個孩子似的垂著頭。

        “少生孩子多養(yǎng)豬”

        “一人結扎,全家光榮”

        這是刷在代銷店邊上的標語,吳勝水也會背了。一入冬,“計生辦”就把江心洲的渡口占了。勝水覺得就跟看打仗的電影一樣,一到半夜他就把頭臉全蒙到被窩里等狗叫,狗一叫家門就先急慌慌地響五下,然后他爺爺他奶奶他爸媽都會從床上爬起來,不一會兒,他媽不見了。有一次,吳勝水親眼看見他們合伙把大鍋抬起來撂到一邊,然后把媽媽小心翼翼地扶進去。他望到史桂花高大的、美麗的身軀慢慢地縮小,最后縮到只剩下一個頂,他奶奶還一個勁兒地把她的頭往下按,然后,再把那口黑乎乎的鐵鍋放到母親頭上。然后把燈吹滅,重新上床。媽媽躲進鍋洞不久,就會又有人“砰砰砰”拍門,前后頭同時響。他爸就慢吞吞地下床,他摸索著找洋火,磨蹭著點油燈。這時,吳勝水才能清晰地看到他爸家富的胳膊腿在哆嗦,他知道那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害怕。一大幫人在家里翻箱倒柜一陣折騰,最后撂下幾句狠話才走。

        父子分家時,四間屋子中間的門堵起來了。眼下,這一家人又和氣起來了,堵著的門就能開了??墒菋寢尩钠庠絹碓酱蟆K亩亲右怖喜黄饋?。每回干部們一走,吳勝水都感覺他爸他媽還不睡,還貼在一起動來動去,把床都動得吱吱響也不困。到了白天,要是遇到不中意的事,他媽就把眼皮一翻:到晚上再看你們狠還是我狠。

        他媽一翻臉,形勢立刻就變了。爺爺不吭聲,奶奶不出氣,爸爸也滿臉堆笑。那個階段,吳勝水看到母親驕傲地望他一眼,對他會心一笑。

        村里生了三個和三個以上的小媳婦大嬸子結扎的結扎,上環(huán)的上環(huán),每回“計生辦”來總抓走好幾個,可每回被抓走的人里頭都沒有史桂花。社員們百思不得其解,沒見史桂花回娘家,那一定在屋里。就那幾間沒地窯沒隔層的土坯房,真能藏得住這么大個人?一回是運氣,兩回是智慧,三回那只有一個解釋——田會計包庇了。那些被逮去結扎上環(huán)的人家不干了,還有些積極分子偷偷告起了狀?!坝嬌k”接到群眾舉報后又跑了兩趟,還是沒逮到人。

        七七年剛開春沒幾天,一天上午,吳四章看到穿著中山裝的田會計大老遠走過來。再看看又有點不像,這個人身子拖沓沓的,兩只膀子甩得跟掛面一樣沒勁道,這哪是田會計的身板?可走到近前一看,果然是田會計。

        你狗日的咋哪?吳四章脫口而出。

        沒咋。吳勝水頭一回瞧見大姑大田會計苦著臉,見到吳四章,他想跟往常一樣笑一笑,可是腮幫子抖了兩下,牙齒也露出幾顆,卻看起來像哭一樣。

        晚上,家珍過來告訴她爹媽:田會計正式從工作組退出來了,大隊里的賬也交給王出納了。

        什么意思?

        大,他不干會計了。

        咋?田會計不干會計干什么?

        免職了,回回捉不住桂花,上頭說他有泄密嫌疑。

        田會計不是田會計了?

        好半天,吳四章總算明白了這個事實:田會計成了平頭百姓!他愣愣地望著女兒哭喪著的臉,望望江水,再望望馬蘭英。馬蘭英的兩眼失了神,嘴巴張著像一個黑洞,那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吳四章曉得事情嚴重了,他往地上吐出一口唾沫,這狗日的,早知道他不當會計,我就不把女兒給他了。現(xiàn)在咋辦,我的小孫子咋辦?他想的是田會計不當官了,沒人給史桂花通風報信,史桂花總有一天被捉住結扎了。

        馬蘭英也傻著眼,她問:那以后不是干部了?

        吳家珍點點頭,她等著母親至少再給一句安慰的話,她母親說:真是的,真是的,四十多的人了,怎么落到這下場?

        家珍再看家富,家富不吱聲。史桂花倒不那么勢利,她說,不當就不當,反正鍋底我蹲夠了。

        家珍再看家秀,家秀明白大姐的淚珠子啪啪啦肯定有什么事,她哦哦哦地叫喚,想搞得更清楚一些時,她大姐已經(jīng)轉過身,邁著碎拉拉的步子回家了。

        沒有田會計的晚上夜夜不安全了。史桂花被轉移到范文梅家。在范文梅家住了兩晚后,外面風聲就不那么緊了,這天夜里史桂花就在自己床上睡著了。到了下半夜,狗突然又叫了起來,這邊史桂花剛被塞進鍋底,前門后門就一起被踹開了?!坝嬌k”共五個人,除了大隊隊長程小金是熟人外,其他幾個帶繩子拿棍子握手電筒和扛把榔頭的個個面生。多一個生面孔就多一份威脅。這些人開始在堂屋里來回踱步,望望墻,望望屋頂,再望望衣衫不整、抖抖索索的一家子,從各個房里端著煤油燈到堂屋集中。馬蘭英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口鍋,保不住了,保不住了,她一個勁兒地在心里叫!還好,他們在各個房間的床底下、房梁上用棍子敲了敲,手電筒照了照,就停下來了。隊長讓全家人全部排好隊站好,吳家富只好把吳勝水和他兩個妹妹全拉出來,最小的還沒醒,睡在她爸的右胳膊彎里,家富只好把大女兒放到左腿上靠著,也算排了隊。吳勝水挨著大妹妹,吳四章夫妻和家秀則挨著孫子排好。隊長招呼眾人坐到了板凳上,對著一字排開的吳家人說,今天我們不會再白跑了,不交出人你們誰也別想去睡。

        我都說了,她回娘家了。

        騙鬼,她娘家我們?nèi)ミ^多少趟了,魂也沒見著。

        隊長說: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其實我也想不通,我也想多生幾個,可你瞧瞧,我也只生了三個。

        我們家不同。吳四章畢竟是一家之主,這會兒他把腰桿子挺起來了。他說,我兒子是獨子。我只有這么一個兒子,我兒子也只有這么一個兒子。他不說話也像個男人,一說話,一副老頭相就出來了。

        兩邊僵持在堂屋里,春上人容易發(fā)困,拿手電筒的干部先打了個哈欠,哈欠傳染力大,后面連著打了四個。這邊吳勝水也打了起來,盡管小臉嚇得發(fā)白,小便也從褲襠里淌了下來,他倒曉得不是哭的時候。不會笑的二丫頭革美呆頭呆腦地望著人,一向被認為是最愛號的貴珠,這次也一聲沒吭。趁著這些人打哈欠,家富去找煙。煙只有四支,不夠發(fā),他訕訕地將皺巴巴的煙盒放到桌子上。馬蘭英去倒水,五只碗一字排開,就像吳四章家這大大小小排的隊一樣。

        你瞧瞧,這些不是你后代?

        這些是姑娘。怕干部們不信,吳四章示意吳家富把丫頭們的褲子褪到腳后跟,再把丫頭們的屁股扒到油燈下讓干部們看。

        隊長擺擺手,示意他看清楚了,他的臉色像是有了緩和:這樣吧,給你們兩個選擇,一是盡快交出人,二呢,給大隊交五百斤糧食,這樣,史桂花就可以再拖到明年五月結扎。

        現(xiàn)在懷上,明年五月就能再生一人。吳四章在心里一盤算:五百斤糧食換一個孫子?他沒來得及興奮,馬蘭英咣當一聲栽到了地上,手里的一只碗也咣當一下碎了。她曉得天大的禍事來了。

        我們不急,你考慮到天亮。

        一袋煙的工夫,吳四章下了決心,把兒子喊到房里小聲安排了幾句。一出門,他立即抱住哭哭啼啼、叫苦連天的馬蘭英。他一勒住馬蘭英的雙手雙腳,馬蘭英的嗓門兒就提高了。吳四章早有準備,沒等她反應過來,順手拽過一條抹桌布,往馬蘭英嘴里一塞,這人就只能不斷地踹腳,扭脖子,干嘔了。家富和家秀把床板揭開,開始往麻袋里裝糧食。家富鏟一筐就停下來用眼睛看看他大,吳四章就拿眼睛把他堵回去,家富裝好一袋又去看他大。手腳被捉,嘴巴被堵的馬蘭英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她身子在吳四章的臂膀里一拱一拱,脖子一扭一扭的,小腳一蹬一蹬,到最后,她身子一僵暈過去了。

        馬蘭英醒來的時候,兒女們個個圍在床邊,吳四章靠在墻邊上。天已經(jīng)亮了,她望望這個,瞧瞧那個,抬起麻稈一樣的手臂,朝著床板敲了兩下,床板發(fā)出空蕩蕩的聲響,她的身子一沉,知道自己的魂被挖走了。

        家珍一步搶上前,媽,你放寬心——

        馬蘭英眼珠子動也沒動,家珍再把聲音加大,馬蘭英索性把兩眼一閉,這一閉就半天沒睜開。輪到家富,家富囁嚅地說,媽,這米算我借的。馬蘭英把頭往床里一扭。家秀把早飯端來,想扶馬蘭英坐起來,馬蘭英兩只手抓住床框,死不松動。

        僵到中午,中飯時間也過了,就連范文梅也曉得說:留得青山在——

        馬蘭英聾了,啞了,癱了,瞎了,她閉著眼,伸著脖子,像塊蠟,一夜之間,她的脖子長了好幾寸,一直到晚上,她開了口,她喊:

        我的個黃——豆——哎!

        喊一聲要一袋煙的工夫,歇半天,再喊:

        我的個玉——米——哎!

        我的個蠶——豆——哎!

        聽起來倒像是喊:我的爹——哎!我的娘——哎!我的兒——哎!

        再聽下去,就能感覺到她的嗓子里拖著一根細麻繩,仿佛她一用力,麻繩就會斷,倘若她一句話中間拖得太長,長到聲音漸低,又感覺麻繩已悄悄斷掉了。

        馬蘭英在床上一躺就是七八天。這七八天,顧醫(yī)生強行給打了兩瓶吊針,五六個人合作,天天灌點米湯。七八天后,她才慢慢回過神來,接受了床底下沒糧的現(xiàn)實,不再邊哭邊拍床板,但是,她仍然不肯起來,她用氣若游絲的聲音說,我早點死掉的好,多一張嘴,多一個人吃。

        家富趕緊說,媽,我們有得吃,往后年年有得吃。

        大白天做夢,馬蘭英緩緩地白了兒子一眼,哪里有這種好事?

        嘴上這么說,她接過了家秀端過來的碗,主動喝了一口稀飯。她艱難地把半小口粥吞進嗓子眼兒,然后把眼睛對準吳四章,仍然用那一掐就斷的嗓音說:我想好了,田會計是沒指望了,從明天開始,你去賣雜貨吧!

        比起馬蘭英以往咄咄逼人的形象和聲音,她展現(xiàn)給吳四章一個弱不禁風的嶄新形象,吳四章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她的要求:老子明天就去。

        第二天起,吳四章從一個地道的農(nóng)民變成了一個走家串戶的挑貨郎。一有空,他天不亮就坐上渡船,是江心洲第一位乘渡船的人,他一個村一個村地走。雜貨挑子的一頭是麻線、針、頭繩和各式鈕扣,另一頭是麻花、燒餅和雞蛋馓子跟香煙。他的顧客有大姑娘小媳婦,老頭子和小孩兒。每到一處,當有人招手的時候,他就會停下來,手里拿著他的扁擔,悶聲不響地看著大伙兒在他的挑子里挑挑揀揀,直至滿意地找到自己要的,再掏出零零碎碎的硬兒遞到他手上為止。

        可惜,這個月史桂花沒有懷上,下個月也沒有懷上,一直到來年五月,史桂花還是沒有懷上。馬蘭英曉得她的糧食打了水漂,她讓吳四章把中間那扇門又堵上了,她曉得強盜又要上門了。

        六月初的一天夜里,果然來了一幫人,二話不說直撲史桂花,拖到公社結了扎。

        16

        在永不停息的大江沿岸的攔河壩上,永遠活躍著一群群衣不遮體、渾身黑不溜秋的孩子們。長江邊上的孩子們最熱衷的游戲就是常在一條條大拖船、大輪船遠遠從東邊駛來時,發(fā)出快活的叫聲,蹦跳著站到門前的扁豆架上,對著江面嘻笑打鬧。他們看船上的人如同一只只螞蟻在爬行,他們還曉得,有一個螞蟻大的人一定坐在船尾掌舵,他們沖著這條長蛇般的螞蟻們伸著舌頭,做著鬼臉,一次又一次地伸直胳膊,用拇指和食指做出瞄準射擊的動作。

        年復一年,代代相傳,樂此不疲。

        黃昏的江面,又柔和又溫暖。江心洲孩子們在這古老、神秘而又親切的河流邊一天天長大。這條大江燦爛而又陰森,生機旺盛卻又一成不變,永不停息地一直向前。江心洲人偶爾就會產(chǎn)生一種錯覺,這條江就是屬于江心洲的。這世界就住著江心洲,住著江心洲這百把口人。

        這年夏天,江心洲南頭靠渡口的蘆柴蕩崩進去一大塊,長江一下子拐進來一大塊。江邊的哪個洲不是這樣三天兩頭連崩帶漏,被長江吞進肺里去的?但今年不一樣,先是一只白色的輪船“突突”開過來,停在了江心洲的渡口。從船上下來十幾個穿中山裝著皮鞋的人,他們有的戴著眼鏡,有的胸口掛著水筆,有的扛著一只三角架,上面擺個收音機差不多大的東西,對著江灘東看西看。沒等江心洲人明白什么來頭,輪船又“突突突”開走了。過了幾天,江邊上停滿了一條條水泥船,每條船上都裝著滿當當?shù)拇笫?石頭個個頂磨盤大。

        江心洲人看了看這陣架就判斷出事情的頭尾來:政府派人來護堤了,江心洲能保住了。

        果不其然,一眨眼的工夫,十大船的石頭扔進水里。嘩啦啦,每掀一塊,都能撲進幾丈高的浪頭。乖乖,真舍得。吳家義嘖嘖嘴:石頭往水里扔,長江領你的情?

        隨后來了一批人,等水位一落下去,將江里的石頭搬到岸邊,像壘房子一樣和水泥,披縫,忙活了半個月,這些石頭全都平展展地貼著江灘,像一隊訓練有素的士兵把在江灘上替江心洲大隊站崗放哨。江灘不叫江灘,叫石灘了。再有風大浪大或是有輪船經(jīng)過,浪頭往石灘上一打,打個滾就自動溜回江中;石灘呢,紋絲不動。過一會兒,浪頭又不死地撲上來一串,末了還是灰溜溜地退到江心里。人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在石頭面前,氣勢洶洶的江水第一次變得不那么可怕了。不久,這些被江水和陽光輪番拍打和照耀的石塊就光滑锃亮,太陽一照,閃閃發(fā)光。

        幾塊石頭能擋住長江水?鬼話,防了一輩子大堤的吳四章將信將疑。

        不信歸不信,沙灘果然不塌陷了,有石頭護住的江灘果然牢多了,一浪接一浪,沒碼石頭的地方紛紛塌方,而原本只用來堆墳頭的渡口四周一點動靜也沒有??茖W就是科學,政府真是好人!這回吳四章相信了,吳四章一高興,居然不犯迷糊了。他接連幾個月都到江邊瞧熱鬧,每當一個浪頭從石頭上滾回江心,他就樂呵呵地咧開嘴笑。不多久,這一排五百多米長的石灘成了江心洲人的驕傲和排場。再不久,它又成了風景,沒事的時候大家都喜歡到江灘的石頭上坐坐。再往后,去江灘的石頭上成了小青年們的專利。

        原本最危險,每年防洪重點的東壩頭現(xiàn)今成了最安全的地帶。一到天黑,來往經(jīng)過的船只三三兩兩地往這邊靠,先是一兩只,后來是三五只,這些船有劃槳的小搖船,更多的是吊著粗麻繩的水泥船。從這些船上,江心洲的隊員大開眼界,他們曉得了什么叫煤,什么是鋼材,還曉得了黃沙水泥從江西挪到江蘇就值錢。

        當江心洲的男男女女忙于挑水、澆肥、種棉花,行走在地頭田間,為幾個工分忙得屁滾尿流、汗流浹背時,船上的男老大坐在船頭打盹,而他們的女人和孩子則大白天躺在巴掌大的船艙里睡覺。更多的時候,他們集體呈現(xiàn)出游手好閑的姿態(tài),擺放在辛辛苦苦的江心洲人面前。岸上的人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還有一種生活可以這樣過:不掙工分,不種菜園子,不挑水。

        每天早上,他們還挎著一只籃子,穿過江心洲的堤壩到鎮(zhèn)上去買菜。

        回回都有肉!發(fā)現(xiàn)這奧妙的并非是吳家義一人,但發(fā)出憤憤不平的呼喊的他是第一人。

        有天晚上,有幾個男人從甲板上下來,在江灘上悠閑地來回散步。他們以極其友好的態(tài)度望著同樣在沙灘上散步的顧醫(yī)生。捧著飯的江心洲人遠遠地站在岸上,滿臉好奇地看著眼神陌生、言行陌生的外鄉(xiāng)人時,吳四章出人意料地從屋里走出來,他怒氣沖沖地沖沙灘上的人叫起來:狗日的們,晃得老子眼暈。

        而那遠道而來的船家并沒聽懂他的怒吼,他們朝吳四章投來好奇的目光。這也是江心洲人和水泥船第一次非正式的交流。在詢問無果的情況下,他們看著離自己越來越近的顧醫(yī)生,顧醫(yī)生好心地用普通話給他們做了翻譯:他在問候你們!

        船老大欣喜地朝吳四章?lián)]揮手,嘴里蹦出一大串曲里拐彎的話。岸上的人們也是茫然無知地瞪著眼睛。他們一致把眼光探向顧醫(yī)生,顧醫(yī)生從醫(yī)生到翻譯的轉變竟然毫不費力,他熱情周到地告訴岸上人:他也向你們問好!

        有了顧醫(yī)生這個中間人的兩邊傳話,江心洲人很快就把自己菜園里的菜以及家養(yǎng)的雞鴨鵝以高于鎮(zhèn)上一二毛的價格賣給他們:省得他們跑腳!

        從這時起,江心洲人第一次在自己的家門口觸摸了外面的世界。隨后的幾個月里,他們和不同的船工接觸,聽來自全國各地的方言,大多數(shù)時候跟顧醫(yī)生一樣,把聽不懂的話理解為——問候!

        江心洲人瞧見這些女人們不需要做事,早上起來在煤爐上燒一鍋稀飯,中午到岸上來買點菜,剩下的時間就是從船頭走到船尾,再從船尾晃到船頭。

        在江邊生活了幾十年的人們頭一遭發(fā)現(xiàn)人可以在巴掌大的地方攏著手對過日子袖手旁觀,并且船一突突突開起來錢就來了。

        這是眼睜睜的事實,不是大鼓書!他們比城里人還舒服,城里人至少還要在馬路上走,還要往工廠去??蛇@些船家呢,男人們掌舵,女人們做飯。手腳就是擺設,更不要說肩膀了。

        關于在外面混的都是騙子都是無賴都沒有好下場的理論像個氣球一樣轟一下爆炸了。大伙的好奇心像波浪一樣一波一波涌向船上。

        吳家富感興趣的是這一趟他們能賺多少錢,史桂花看到的是婦女們的清閑,她天天打著賣菜的幌子跟船販的老婆們接觸,她聽了風就是雨,整天把這些沒影子的事灌到家富的耳朵里。她知道的東西越來越多,一筐子根本盛不下,什么別的地方早就不掙什么工分了,土地分到戶了,自己種的自己收,自己收的自己賣。地里沒活兒就不用上工,省下來的時間就可以到處跑。什么這些人一船黃沙從江西運到江蘇,就能賺五百塊錢。

        在他們那地方,棉花可以長到一丈高,只要撒一種復合肥,畝產(chǎn)一千斤也沒問題。史桂花又把從船上聽到的消息對吳家富發(fā)布。她建議吳家富也找姐夫借點錢買條船運石子。

        她話音剛落,吳四章一腳把兒子家的門踹開:好日子你不過,壞點子你一籮!他又轉過來看吳家富,你敢打這個主意,就從我尸首上踏過去。

        馬蘭英也跟在老頭子后面幫腔:好日子才過幾天,就作怪,他們的話能當真?沒吃過豬頭肉還沒見過豬走路?光坐著不干事的人餓死得也最快。

        這兩個老東西像兩條舊席子擋在史桂花面前,史桂花氣得要憋過氣去。

        吳家富是三個孩子的爸了,怕老子的習慣一點沒改:不過說說,我哪里有錢買船。

        說說也不中,老子一日不死,你一日休想往外頭跑。

        雖說這些話上不著天,下不著地??蓞撬恼乱舱媸菗鷳n,對這些侵入村子的船販越來越戒備。他一空下來,就挑著他的針頭線腦走村串寨,賣些零零星星的東西,也觀望觀望這世道,看有沒有不利于兒子的變化。

        在江心洲大隊里的男男女女還局限于跟船上人用手勢交流的時候,吳家義已經(jīng)預感到他的好日子要來了,他又神不知鬼不覺地開始了他的小販生涯。他頭一筆正式的買賣是把江心洲老余家母豬剛下的兩頭小豬以三塊八的價格談了下來,他把小豬抱到懷里的時候,這樣告訴老余:過兩天拿錢來!

        他平靜木訥的臉龐上毫無當初的驕傲自滿和異想天開,他雙眼直通通地正視老余,鬼使神差,老余一時之間忘記這是個債臺高筑的老賴,他情不自禁地點了頭。

        老余站到一邊,看著他把兩頭小豬抱出了豬圈。

        吳家義把兩頭豬崽關起來狠狠地喂些摻了沙子的黃豆,然后一頭挑一個,到鎮(zhèn)上去賣。第二天晚上,老余還沉浸在被搶走家當?shù)陌没诋斨?吳家義已經(jīng)把七塊六毛錢遞到他手上。老余一時回不過神,他以為自己腸子悔青了,青天白日地做起了夢。

        拿著吧,好借好還,再借不難!

        吳家義還是睜著那雙直通通的眼睛,望得老余一下子滿面臊紅,羞愧不已。過了幾天,吳家義把自留地里的早熟了幾天的嫩黃豆摘下來,挑到鎮(zhèn)上兩毛錢一斤往外賣。鮮嫩的黃豆引來許多人解囊,等到所有的嫩黃豆全部上市,紛紛一挑挑往鎮(zhèn)上去的時候,吳家義已經(jīng)干別的去了。蘆柴能砍時,他也能在大隊干部發(fā)現(xiàn)之前,一捆捆砍上來,扎成蘆柴席賣出去,他干得悄然無聲而又熱火朝天。

        這年端午節(jié)這天,田會計來送禮。馬蘭英殺了一只雞,買了二斤豆腐,炒了黃豆,煎了雞蛋。菜擺上了桌,飯盛到鍋里,筷子燙好了,田會計吃了兩口菜,飯是一口沒動。吳四章沒好氣地對田會計說:你不當會計就把嘴縫起來呀?放心吧,你不當會計老子也不缺這一碗飯。

        田會計訕訕地把筷子放在桌子上:我不是不想吃,是吃不下!

        馬蘭英也有點心酸,她跟著對田會計表態(tài)說:把你自己的兒女管好就中了,我這邊一兩年餓不著!

        話說到這份兒上,可田會計還是一口沒吃。吳四章這才覺出田會計有些不對,他問馬蘭英:今天田會計身上穿的中山裝就是舊年那件吧?

        是那件。

        怎么越穿越大?中山裝又不是尼龍的。

        田會計下趟再來,吳四章發(fā)現(xiàn)他還是蔫蔫的,兩只臉頰都塌陷進去一手心大。

        你狗日的這幾天沒吃飯?

        田會計還垂著頭,訕訕地咧一下嘴角:吃不下。

        家珍在邊上插嘴,這幾天他兩頓只喝一碗粥。

        管屁用!省吃省喝日子就能過回頭?過了半天他添一句,往后不許拿東拿西過來,這邊啥都不缺了。

        曉得了,曉得了。田會計還是跟往年一樣,低聲下氣地說話。他的長臉瘦得極不均勻,下巴尖得出奇,那往日梳得服帖的頭發(fā)一點點往后縮,露出他整個的額頭。這狗日的望上去怎么像個老頭子?吳四章的心里一咯噔。

        田會計說完起身往大隊走,他經(jīng)過棉花地,佝僂的背混雜在棉花光禿禿的棉稈里,居然也像一株會行走的棉花稈。

        吳四章慌張地告訴家富:田會計怕是身上哪塊兒出毛病了。

        一九七九年臘月二十,四十九歲的田會計胃癌晚期死在縣城的醫(yī)院里,他被吳家義吳家富吳保國從縣里抬回江心洲,也被埋在共用的菜園里。

        17

        田會計是舊年臘月底死的。吳四章這邊在辦喪事,那邊大隊干部忙著分地到戶。第二年春上,各家各戶的地基本上都釘樁劃界了,一等到五季麥子收上來,這地就能正式承包到戶了。吳家富興頭沖沖地跟在生產(chǎn)隊長后頭量尺寸,釘界樁,口口聲聲說是好事??墒菂撬恼滦睦镏贝蚬?往年遇到新事,田會計會分析會研究會指出結果,有不利的時候田會計還出主意拿方案,這回倒好,連個提醒的人都沒了。

        分地肯定是好事,望著家富忙得屁顛顛的,吳四章提醒兒子:政府的事沒個準,三天兩天變,你不要太積極,槍打出頭鳥。

        這回八成變不了了。家富讓他老子定心。

        變不了?除了長江里的水,哪樣東西都變。

        抱這種看法的人還真不少,按理說,要分地,社員的積極性肯定能提高,結果呢,一開春,集體上工的時候,人稀稀拉拉的。隊長說,今天鋤東頭這幾畝地的草,就有社員抗議說:東頭已經(jīng)分給吳保國家了,我們現(xiàn)在鋤的是吳保國家的草。

        鋤西頭的地吧,吳家義又不干了,吳家義不動,其他社員也都不肯動。

        整個春上,人心像揚到天上的芝麻,散得落不到地。大伙都圍在地溝里賭錢、吹牛、曬太陽。生產(chǎn)隊長自己呢,倒沒閑著,拿只鋤頭,在分到自己名下的地頭里拔草。

        吳家珍的日子還在舊年。她睜開眼睛就哭,哭累了就睡,睡醒了頭一樁事仍然是哭。終于,她三魂丟了二魂半,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了。馬蘭英整個春上沒忙別的事,一天兩回,拖了個掃帚,掃帚上掛著件家珍的衣裳,在埂上慢悠悠地走,邊走邊叫:我的兒呀,你快回來吧!

        怕她的魂魄聽不懂,又加了大名:吳家珍我的兒,聽到媽媽喊,就快回來吧!

        掃帚上先拖一件家珍上工時穿的帶補丁的舊衣裳。喊了半個多月,舊衣裳上沾滿了江心洲壩埂上的雞屎鴨屎豬屎,家珍還是躺在床上像根枯樹葉子一動不動,全靠馬蘭英強行灌點米湯菜湯。灌一碗能淌出來兩碗,還有一碗是從眼眶里淌出來的水。任哪個喊她都是一喊三不知。她全身的肉就像被床板吸走了似的,前心貼著后心,身上只剩兩只眼泡是鼓的。

        我的苦命的兒啊!馬蘭英一手幫女兒喂米湯,一手擦自己的臉,一會兒,手上那塊布就又濕浸浸地擰出水了。

        家珍不見好,鄰居們好心地提醒馬蘭英:

        換件田會計買的衣裳瞧瞧中不中。

        家珍有一件墨綠色的確良襯褂。這件衣裳是前年田會計到區(qū)里開會幫家珍買的,家珍一回沒舍得穿,只在買回來那天拿給左鄰右舍欣賞過。鄰居們都記得這件衣裳,他們提議說:田會計望到那件新衣裳,想到家珍一回還沒穿,就要到陰間去,他一心軟,興許就放家珍回來了。

        死馬當活馬醫(yī)。馬蘭英狠狠心,把這件一水沒穿過的衣裳套到掃帚上,衣裳沿著堤壩拖了一圈過來后,雞屎、牛糞、鼻涕和枯葉硬是把一件新衣裳沾得面目全非。又拖了兩回,家珍就能睜眼皮了。她的上眼泡腫得把眼珠子全遮住了。她自己動手,把上眼皮掀開,望了望大龍二龍,大鳳二鳳,她說:往后這個家就靠你們了。

        龍鳳四個一齊跪下來,也沒人說話,個個都把頭磕在床板上,算是應承。

        四月頭上,這邊家珍的淚眼才干,緊跟著老天的眼淚跟后面就來了。吳四章記得初七開始落雨點,頭一陣子,下兩天,歇兩天。大伙兒走家串戶,喝喝小酒,或往顧醫(yī)生家另外半邊倉庫一碰頭,打打撲克牌,推推牌九,日子過得優(yōu)哉游哉的。吳四章更是不賴,他的雜貨挑子歇了下來,這陣子走家串戶一天下來,老胳膊老腿都跟他搗蛋了,他已漸感力不從心。而今他挎兩只裝滿零食和香煙的籃子,天天守在倉庫的牌桌邊上,贏錢的買糖散發(fā),輸錢的買煙消愁,看著不起眼,頭兩天從早到晚,掙個三五毛不成問題。馬蘭英現(xiàn)在又多了一事,就是給漏雨的屋接水。床上漏,就放一只臉盆在床上,堂屋漏就放一只腳盆,灶臺上也有雨滴下來,放兩只碗就夠使。吳四章一到半夜進門數(shù)錢時,屋里的雨不小心就滴到他光禿禿的腦門上。他手一擺,毫不介意地說:再下幾天也中,比平常好多了,平常哪天腿腳不走得又麻又酸!

        掙了錢的吳四章受到了馬蘭英的優(yōu)待。傍晚的時候他大模大樣地坐在大門邊上就著外頭的微光喝酒。桌上擺一碗咸菜,一盆花生米。他吃一?;ㄉ拙兔蛞豢诰?有時往吳勝水嘴里塞一粒。他說話的口氣也不知不覺變得自信了:來,再炒一個冬瓜,晚上不曉得他們要賭到什么時候。他的樣子也會突具一家之主的威儀。再仔細看,他年輕時的專橫早已不見影蹤,被意外沖撞得過頭的膽怯也悄然爬上了他的眼皮、嘴角和后腦勺,加上長時間的端坐,更令他顯得死氣沉沉。

        雨水摳去人臉上的笑紋,雨水也使人身上多出來一絲狂野,賭場上個個脾氣火爆,吳四章的雜貨籃子在混戰(zhàn)中被踢翻五次,老眼昏花的吳四章分不清誰是誰的腳,找不到人賠。

        陰雨綿綿的老天使江心洲無論勤勞與懶惰的人都變得跟共產(chǎn)風時一樣無所事事。到了四月底,雨還沒有停下來的跡象,整個村莊和莊稼地都泡進水里,大江比往常腫了一圈,而那些坑坑溝溝長成了一條條新的長江。腳在門前每踩一步,都能聽到浸透了水的泥巴發(fā)出的叫喚。眼看著油菜、小麥和蠶豆蔫頭蔫腦地癱在水里了,要說頭兩天是為輸了點錢難過的話,現(xiàn)在,大伙都明白了生活不止這些煩心事。連綿不斷的大雨把草垛全淋透了,整個草垛找不到一把燒飯的柴,屋檐外的世界幾乎全是漿糊的世界。要是這次夏天收不到莊稼,到過年前的日子就不會好過了。跟前段時間樂呵呵的場面相比,這些人此刻個個神色凝重。現(xiàn)在,他們聚在一起不再是為了取樂,而是為了擺脫擔憂和無所事事帶來的心慌。長江里的水位不斷升高。不久,江面上擁擠起來,茅草篷,木板,連根的樹,以及遠看像頭豬,近看是個人的龐然大物。頭兩天,還有人穿著蓑衣到江里撈一把,今天帶回來一只木盆,明天撈到手一條板凳??墒遣痪?所有人都因為沒有衣服出門而喪失了不勞而獲的興致。

        潮濕帶來的恐懼感透過毛孔扎進江心洲人的心里。吳四章已經(jīng)連著好幾天沒做成一筆買賣了,最后兩只茶葉蛋出手后,馬蘭英索性不讓他出門了。一只茶葉蛋賺兩分錢,不是嫌少,是沒柴燒。糖果、煙、針頭線腦的都賣不出去。這一場大雨,家家戶戶集體清閑了,女人該縫的縫好了,男人該賭的賭過癮了,該喝的上過頭了,現(xiàn)在剩下的事就是每天等濕衣服干,到處找柴把米煮熟。

        雨再不停,家家都要吃生米了。馬蘭英把自己的擔憂轉達給吳四章。比起沒計劃沒算計的人家,這家人既切好了山芋片,拾好了整捆的柴火,也沒耽誤賺錢,照理說偷著在被窩里樂的是他們??墒歉舯趨羌腋患艺斐吵橙氯碌?一聽就是在拔墊床鋪的草燒鍋,再這樣下,哪里還有米吃?馬蘭英還聽到腳盆放在枕頭上接漏,二丫頭一個不小心,一腳踏上去,一腳盆水全澆在被子上;馬蘭英還曉得大碗放在堂屋中央,小三子一腳踏過去碎了一個;晚上起來勝水起夜又踩了一個,碗哐當哐當?shù)厮榱艘坏?。碎一只碗馬蘭英的心就緊一下,七天碎了四個,馬蘭英記得清清楚楚。到末了,她曉得兒孫們吃飯還要分兩批。

        就算到冬天這家人還沒餓死,我看這家子也會凍死。

        聽起來不像擔憂,倒像詛咒。

        等著餓死吧!馬蘭英預測的前景令她自己最先恐慌起來,一說完這話,她立即擦起了眼睛,她的眼睛經(jīng)過多年的洗劫,已經(jīng)顯得空蕩蕩了。

        這天,馬蘭英又聽到家富在拆那只缺一條腿的板凳,忍無可忍地對著吳家富的墻數(shù)落起來,敗家子!旺年不存,荒年啃人!板凳燒掉了,過兩天要燒桌子了。

        本來史桂花還要表現(xiàn)自己的硬氣。她曉得那老貨樣樣有,更曉得老貨的東西摳出來難??傻竭@時辰,她的火氣已經(jīng)到嗓子眼兒了,她正愁沒理由噴出來呢,馬蘭英這么一干涉,她立刻進入戰(zhàn)爭狀態(tài)了。她隔著墻壁馬上回嘴,提醒得好,我還真沒想到桌子也能燒幾頓。勝水不要怕,明天的柴也有了。桌子是什么做的,是樹,樹在哪里,門前屋后全是,天一晴,樹就能變成桌子,可眼下呢,生米變不成熟飯!她嗓門大,火氣足,一聽就有斗志。

        馬蘭英氣得手指不停地抖,賤貨,賤貨!

        她的聲音明顯比剛才低了。論嗓門,她照舊不輸當年,論斗志,她不是史桂花的對手,她眼神散亂,滿面愁容,她擔憂的是整個家族的生存問題。

        憂心忡忡的馬蘭英盯著潮濕生活里的潮濕空氣。家里僅有的一只油布雨傘濕漉漉地躺在門后。家里到處晾著這些天來所有淋濕的衣服。屋頂上稻草腐爛的味道一陣陣往下淋,吸一下鼻子就聞到一陣,再吸一下又聞到一陣,吳四章能預見到不久的將來,當?shù)静萑扛癄€后,他們只能坐在雨中等死了。

        四月下旬的日子最難熬,一天燒一頓稀的,中午和晚上就吃冷剩的,可干巴巴的冷飯一點下飯菜都沒有。孩子們個個小臉黃黃的,眼下也不用去學校了。到學校要經(jīng)過的溝坎太多,許多人家沒有傘,濕衣服干不了,孩子們紛紛受涼,傷風,咳嗽,學校干脆停了課。無所事事的吳勝水,整天哭喪著臉一天到晚在他媽跟前哼哼,代銷店里的雞蛋馓子好吃,代銷店里的麻花也好吃。史桂花心一軟想給兩毛,馬蘭英早聽著動靜,她隔著墻就喊:這種時候吃麻花,麻花還沒進嘴,雷就會劈你。

        史桂花貫來不信這套,嘴上也不服,可眼睜睜瞅著嘩啦啦往下倒的雨,也知道下半年日子難過了,油鹽更貴了。她把掏出一半的錢又放到口袋里了。

        既然麻花吃不得,吃點腌菜總行吧。史桂花火一上頭,就派她的得力助手吳勝水找馬蘭英討要腌菜。頭兩回,馬蘭英沒讓空碗回去,可這趟,馬蘭英說:一根也不剩了。

        很少遭到拒絕的吳勝水立刻掉頭回家,一邊走一邊哭哭啼啼地喊:媽,奶奶說沒了。

        很快,六歲的吳革美被派來,她眨著不明事理的眼神,擺出一副討好的臉色。馬蘭英推她,不走;拽她,不動;掐她,不吱聲。她賴在門上,舉著碗,直盯著馬蘭英:我媽知道你還有。她那厚臉皮一看就是史桂花臨場指導的。

        老天跟我作對,兒孫也跟我作對,把我這把老骨頭啃掉算了。傷感的馬蘭英左右擺動自己精瘦細長的脖子。

        無疑,吳革美對馬蘭英的老骨頭缺乏興趣。這種聯(lián)想使她失去繼續(xù)僵持下去的耐心。她還沒來得及真正感受饑餓的滋味,她并不明白這意味著馬蘭英的堡壘正在瓦解。她對馬蘭英翻翻白眼,掉頭回家。吳革美小心翼翼地貼著屋檐過去,在最后快踏進門檻時她放松警惕,“啪”地滑了一跤,衣裳摔臟了,碗也摔碎了。

        不一會兒,屋梁那邊傳來史桂花不滿的詛咒:要說她沒吃的,除非長江里的水干了。

        史桂花從沒有如此有把握地看透一件事,不過就算說出真理也是白搭。史桂花眼看兒女個個無功而返,知道這老摳門這回真鐵了心不肯給了:再有個共產(chǎn)風,你們姓吳的肯定要絕戶。

        史桂花立刻從一個揭露真相的理論家變成了一個預言家。她展示的正是馬蘭英最不能接受的預測,而馬蘭英認定自己現(xiàn)在所堅持的這一切:還不都是為了這些沒心沒肝的壞種!

        現(xiàn)在的馬蘭英是對天上各路神仙菩薩敬畏無比的信徒,所以,她對孩子們清晨起床的第一句話一定要講好話;做過壞夢一定要洗過臉才能講出來。逢年過節(jié)更是謹小慎微。王母娘娘觀音娘娘土地公公灶王公公更是時時在她心上,刻刻在她嘴里。尤其是在這種怪異的日子里,她認為一定是有人冒犯了神靈,神靈一發(fā)怒,才有今天的局面的。而此刻,史桂花的詛咒更像一把粒粒石子大的鹽,直往馬蘭英的傷口上撒:田會計死了,再過荒年,我們?nèi)乙粋€也逃不掉了。

        聽著史桂花的詛咒,老兩口對著鍋洞點火。吳四章砍回家的樹杈太濕,燒起來滿屋子青煙,老兩口你一口我一口地搶著咳嗽,火柴劃掉半包,一鍋稀飯還沒煮沸。

        這密密麻麻的陰雨和嗆人的青煙使吳四章夫婦的想象和回憶都濕淋淋霧蒙蒙的。馬蘭英哀傷的嘆息聲像草垛一樣越高越尖:不曉得家珍家怎么樣了,五張嘴等柴燒呢,怕是也燒鋪床草了,怕是板凳桌子、木箱子全部當柴燒了,怕是火柴都沒一根了。

        大雨使近在咫尺的母女不得相見。最初幾天,大龍二龍還撐傘來跟馬蘭英匯報家情。時間一長,他們也沒有出門穿的衣裳了。

        18

        眼下,馬蘭英的哭聲跟這絲絲縷縷的雨幕渾為一體了。淅瀝冷雨拖拖拉拉地聒噪,灰蒙蒙的光線下只有雨點陰森森地擊打,擊打屋檐,擊打樹梢,擊打泥土。全天下都被雨和水占領,成了龍王的天下了。透過雨幕,吳四章遲鈍的眼神一會兒直直地盯住窗外的墳地,一會兒又豎起耳朵聽聽家富那邊的動靜。他就這么兩頭望,就像他的眼睛是定海神針,盯就能盯住兒孫不出意外。

        要不是田會計搞鬼,我就不姓吳。有天晚上吳四章把馬蘭英喊起來,他氣喘吁吁地告訴她:八成是這狗日的干的。

        這么一想,吳四章茅塞頓開。要問吳四章到底信不信鬼神,這會兒見分曉了,他對馬蘭英說:不要以為人死了,肉爛在土里了,這個人就沒了。

        馬蘭英心想當然了。吳四章又自己補充說:他既然活著的時候沒得到公正的待遇,就算死了,他的鬼魂也不會安寧,他雖然不會跟活人一樣開口說話,但眼下的陣勢就是他的話,就是他的怨氣,就是他發(fā)的火!

        下雨天白天和晚上糊在一起,沒頭沒腦,不清不楚,白天容易睡,晚上容易醒。這天早上,天才蒙蒙亮,吳四章的聲音突然鞭炮一樣從自留地里田會計的墳邊響了起來:

        我的兒啊,是我害死了你呀!他揮動著自己寬大的手掌,像馬蘭英一樣拍向自己的大腿。他的手掌因為缺少節(jié)奏感而顯得凌亂無比,他的哭聲更像黃鼠狼的嚎叫,他的嗓子因為缺少訓練而顯得硬邦邦,這硬邦邦的哭聲在這軟綿綿的雨里更顯特別。很快,受到驚嚇的孫子孫女們的哭聲從家富的屋里響起來,做到了里外呼應。

        田會計我的兒啊,我苦命的兒啊!

        他的哭聲搗開了江心洲人緊閉的后門,撞醒了睡眼惺忪的孩子們的精氣神,這是這一個多月以來唯一一點振奮精神的場面。孩子們有的頭上頂盆,有的頂鍋蓋,還有的干脆由著雨澆。他們紛至沓來,生怕這熱鬧場面老早就結束。站在吳四章旁邊幫他撐著傘的是吳家富。吳四章哭了半個多鐘頭,一開始,家富也難過,雨點和著眼淚也淌了不少。天黑透了時,看熱鬧的也濕乎乎地回了家,家富頂不住了,他一個噴嚏接一個噴嚏,這才把吳四章連拖帶拽地拉回屋里。父子倆進了屋,都是一身泥巴一身水。家富把他大抬到床上脫光了焐,然后自己回到家里聽史桂花責罵。第二天,家富的傷風還沒好,吳四章又在墳頭叫起來了,這天他的哭聲里有了新花樣,他說:田會計你是被我克死的呀,我的命太硬哪,克到你頭上來了。

        他手腳并用地扒拉著墳頭,像是要把田會計拉出來。

        家富哭喪著臉說:大,餓不死也要被凍死了。吳四章沒時間聽他嗦,他只好自己硬著頭皮補充:我倆凍死沒關系,勝水他們怎么辦?又這樣耗了半個多小時,讓自己從里到外都濕透了后,吳四章回了家。

        第三天,吳四章準時站到了墳邊,他已經(jīng)沒一件干衣裳上墳了,他裹著一條破棉絮,棉絮里頭空空的,只掛了件褲頭。他光著腳,站在墳邊,高大的后背一聳一聳的,對著墳頭訴說自己對生活的恐慌和失落:田會計啊,你活一天,我缸里就有一天米,你一日不死,我就指望你哪一天官復原職,你這一死,我是徹底沒盼頭了。

        這三天,馬蘭英紋絲不動地坐在堂屋里瞧。她心想,你到底信了?你到底明白了?你到底曉得自己錯了?你到底曉得有神靈有鬼魂有報應了?

        吳四章沒去哭第四回,因為他發(fā)燒了,他燒得云里霧里,不曉得東南西北方了,他一聲等不得一聲地喊:

        田會計啊,要不是你救濟我兩把米,那天晚上我全家都熬不到天亮哪!

        田會計啊,要不是你,我破了洲哪里還能住蓋瓦的屋啊!

        田會計啊,要不是我,你到今天也還是會計啊!

        吳四章源源不斷的哭訴一下子把吳家珍比了下去,使吳家珍當初的奄奄一息顯得微不足道。

        在一天里頭,田會計的好處像破了壩的水滔滔不絕地淌出來:

        田會計在某年某月某夜送來過二十斤面粉;

        田會計某年某月某日送來過十塊錢;

        田會計又在某年想提拔吳家富當生產(chǎn)隊長;

        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出了點子把史桂花放在鍋臺底下;

        他又在某年某月某日借了錢給吳家義,一直到他死,吳家義這狗日的都沒還錢給他。

        在高溫的烘烤下,吳四章的記憶閘門嘩啦啦打開,他從自己的哭訴中發(fā)現(xiàn)了田會計如此多的好處。我往年看錯人了。他誠心誠意地告訴兒子,你姐夫是好人吶,好人不長壽,壞人活千年!古話一點不假!末了,他不停地喊:平反,平反!他的聲音絕望而嘶啞。老子要給田會計平反,田會計死得冤哪!田會計我的兒,你代我死的呀!

        胡言亂語的吳四章連燒了三天。一直到他喉嚨腫得灌不進水,吐出來的話跟家秀差不多時,馬蘭英才叫家富把顧醫(yī)生請來掛水。

        顧醫(yī)生在吳四章胳膊上綁皮條的時候,剛剛還一動不動的吳四章一把抓住顧醫(yī)生的手:田會計,你叫雨停了吧。他嘶嘶地哀號著。

        顧醫(yī)生不慌不忙地把他的手撥到一邊:停,停,天氣預報說明天就停。您老放心吧,這世上沒有不停的雨。

        就在那時,天空里的黑云仍猶如濃煙滾滾,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

        田會計在哭呢!

        第二天一大早,吳四章退了燒,退了燒的吳四章說了一句自以為新鮮的話:你們不曉得,田會計是好人哪!

        此后在吳四章余下的有生之年,他跟田會計成了莫逆之交。這以后去菜園里看田會計成了他的作業(yè),就跟吃飯、刮胡子一樣成了他的日常課,大隊里有了什么新鮮事,吳家義又說了什么混賬話,吳四章會在第一時間到菜園子里講給田會計聽。每次,他到菜園里去的時候,總是對馬蘭英解釋說:有個人商量,心里就踏實些。

        退了燒的吳四章豎起耳朵一聽,怎么好像少了什么動靜?再一聽,原來是沒有雨聲打窗臺,打屋頂上的瓦,打樹葉了。斷斷續(xù)續(xù)下了四十多天的雨居然停了。

        清新的風從東邊吹過來。在樹梢和屋頂?shù)纳项^出現(xiàn)了一小片一小片青天。像老熟人離別太久,江心洲人個個在晴天下面激動得手足無措。家家門口站滿了空著手直通通仰脖子的人。清澈透亮的天上,偶爾有一兩片鵝毛一樣的云,它們像孩子們臉上的紅暈,好看得很。江心洲人頭一次懷著敬畏的心情來看這說變就變的天。這一刻個個心底純凈,個個有失而復得的感恩,真心誠意感謝老天開眼,回味吳四章這幾天來鬧出的笑話,更覺得萬事萬物皆有玄妙之處,人比天渺小,也比鬼渺小,許多人和事都不可嘲笑。

        19

        兩畝二分地分到手,吳四章的眉頭就展不開了。以往干集體時這些年近六十的老人多多少少在挑重擔時受到些照顧,挑糞噴藥的重活一律是年輕力壯的勞力干的??墒乾F(xiàn)在,糞要自己挑,園子要自己澆。吳四章從虎虎生風的年輕人的腳步聲中聽出自己的老邁了。他爬滿老年斑的手臂松軟無力,舉起鋤頭十分困難。他那抻不直的腿腳爬坡也比較艱難。他心里曉得,屬于他的日子結束了,好日子快來了,他卻只有望的力氣了。

        分地到戶的好處馬蘭英還沒望到,她只瞧見家富忙得更狠。白天實打實挑啊鋤啊,不像以往能偷懶?;M砩夏剡€不得歇,史桂花那貨只曉得樣樣使喚家富:

        家富,快,給灶里添把柴。

        家富,去,到江里挑擔水。

        家富,來,幫小三子擦擦屁股。

        六七月份棉鈴蟲作怪了。吳四章扛不住這幾十斤的藥水,不忍心喊兒子幫忙,家秀到底耳不聽嘴不說,打藥水欠火候。吳四章只好派勝水去找定下親的準小女婿方達林幫忙。家在西埂生產(chǎn)隊的小女婿嘴上答應得很干脆,說吃過午飯就到。吳四章把藥水配好了,方達林還沒到;吳四章又讓吳貴玲跑了一趟,回來也說小姑父馬上就來,一直到太陽下山,連方達林的影子都沒見到。下了露水的棉花不好再噴藥,配了多時的藥水也失了效,吳四章只好把藥水倒在溝渠里。怒發(fā)沖冠的吳四章氣急敗壞地走向東壩頭,一邊走,他一邊唾沫橫飛地發(fā)狠:田會計都從不敢對老子這樣講話不算數(shù)!

        等他接近方達林的家時,方達林帶著抽空了的香煙盒蹲到了茅坑里,吳四章等了半天,他還沒把屎拉出來。在江心洲的壩埂上,江心洲人又望見悻悻的吳四章在往回走。

        第二天,吳四章又差勝水貴玲去喊了方達林兩趟。方達林仍然沒來。到第三天,江心洲的堤壩上又出現(xiàn)怒火填心的吳四章直沖沖地往西埂生產(chǎn)隊去找方達林問罪。在經(jīng)過一棵柳樹時,吳四章?lián)炱鸬厣弦桓髯?想必要時從茅房的草縫里捅這狗日的幾下。就在江心洲的孩子們紛紛跟在吳四章后頭翹首盼望一場好戲上演的時候,方達林老遠就從屋子里出來,他笑嘻嘻地問候吳四章:大,吃過飯沒?不等吳四章話出口,他立刻告訴吳四章:我這幾天不太舒服。大,你進來坐,我歇半天一日的,興許就能好!

        家秀還沒過門,鬧出來誰都不好看。吳四章硬生生把一口怒氣吞回肚子里。田會計從不會這么懶!方達林連田會計一根小手指都不如。話說回來,要是田會計怎么能瞧得上家秀呢!

        就在吳四章反反復復為棉鈴蟲傷腦袋,為小女婿紅口白牙地扯謊而咆哮如雷時,他的繼子吳家義不聲不響地開始了發(fā)財之路。

        有一天,出去了幾天的吳家義從渡船一下來,江心洲眼尖的人就發(fā)現(xiàn)吳家義除了身上穿了件四個外袋的毛滌中山裝,不停地摸著臉的手指上還套著一個黃燦燦的圈兒。

        在年輕婦女好奇的關注下,吳家義停下腳步,熱情地告訴她們:不要以為這是耳絲,套在耳朵上叫耳絲,套在手上就叫戒指。

        吳家義自作聰明的解釋沒有引來別人的哄堂大笑。相反,就在這一天,江心洲有了一個驚人的發(fā)現(xiàn):吳家義像一位真正的能人。

        飯桌上,相信自己將打翻身仗的吳家義邊喝酒邊密切地注視著大兒子。吳保國一碗飯剛劃完,吳家義立刻喊:保地,幫你大哥盛飯。

        保地還沒反應過來,吳保國已經(jīng)進了廚房。

        來,你也喝口酒,哪有男人不會喝酒的?

        面對父親擺到跟前的酒杯,吳保國連眼皮都沒抬。

        家義誠心誠意地盯著兒子的眼睛,說:你大我被人看不起,不就是犯一次錯嗎,要是你真能幫我把債還清,把天翻過來,這江心洲還有哪個敢看不起你,看不起你媽?

        吳家義自己也沒料到,就是這句話,使吳保國改變了態(tài)度。第二天,這對父子奇跡般地達成共識,他們開始了販賣鐵鍬、柴刀和菜刀的行當。當這對勢不兩立的父子一前一后走向渡口的時候,江心洲人還有一種錯覺,以為這是兩個武藝高超的武生,正去尋找空地一決高下。過了一段時間,當父子倆叮當作響地從遠處走來時,人們都會自動往門前后退一步。鄰居們的眼睛一刻也不馬虎地盯著吳家義父子的胳膊、大腿、手指、耳朵,人人都盼望自己是第一個猜出勝負的人。吳家父子完完整整的手腳使鄰居們愣住半天,他們的平安歸來成了真正的意外,缺胳膊少腿地回頭似乎才是這對父子真正的命運,也是真正令全村人能接受的場景。懾于菜刀的閃閃發(fā)亮,他們沒敢暴露自己的心思。意氣風發(fā)地出現(xiàn)在阿三渡船上的吳家義,手里拎著一只黑色的拎包。急于改變自己處境和形象的他風塵仆仆的臉上掛著沉著的微笑,有意把自己的好日子夸張地展現(xiàn)出來。他向江心洲展示了一種隱隱約約的可能性——他離發(fā)財不遠了!

        20

        一吃過晚飯,吳家義就拎著這只黑包,打只手電筒,挨個向他的債主家前進。

        第二天江心洲人下地干活的時候一咬耳朵就發(fā)現(xiàn),整個江心洲一百多戶里已經(jīng)找不出一個吳家義的債主了。

        這個發(fā)現(xiàn)使江心洲人心沉沉的。吳家義不欠自己的錢了,自己的日子還是這個鳥樣,而他吳家義,似乎每次都是滿載而歸,再這樣下去,很快會成為江心洲最富足的一家。吳家義的臉色越來越好,笑容越來越多,腰桿越挺越直,這脫胎換骨般的形象使江心洲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不安和茫然之中,不安和茫然都如同雞瘟,會挨家挨戶地傳染。有些人會抱著不安和嫉妒百無聊賴地聚在一起,用前言不搭后語的習慣性閑聊來掩飾自己的忌妒,也有人暗暗觀察,研究吳家義的前途。

        這狗日的說不定明年就能蓋瓦房了!

        任何一扇門一經(jīng)打開,就會有人蜂擁而至。很快,那些膽大的聰明人也跟上了吳家義的腳步。吳家義頭天挑著小豬上了渡口,就有人第二天挑著鴨子也走出了江心洲;吳家義去賣煮熟的嫩玉米,他們就去賣烤好的熟山芋。果然外面的世界不像他們想象的那么可怕,在他們走街串戶兜售豬崽、鴨子、蘆柴以及江心洲特有的三七草藥時,他們覺得隨著自己的步子越邁越大,外頭的好處也越來越多了:至少每天都有錢進賬!

        吳家富是最沉得住氣的一個。他每天照常伺候那五畝三分地,澆園子,施肥,整枝打杈。史桂花急得火燒眉毛:你就把這些棉花供起來每天磕三個頭,它也長不到五尺高。

        她的聲音到了吳家富那里就像掉進水里的水,她不得不加大頻率:你就望著別人吃香喝辣干瞪眼?

        史桂花利用自己白天黑夜二十四小時能接近吳家富的優(yōu)勢,一抹開馬蘭英的眼睛,就不停地嘀咕:你瞧瞧,一到雨天,這屋哪能住人?放眼望去,墻灰駁落,屋梁發(fā)黑,屋后墻上全是蜂窩,撿漏時換下的瓦片用手一捻就碎了。后屋墻根長著青苔,綠得發(fā)黑,用手一摸,光溜溜滑手。

        她說:兒女個個眼看大了,老是擠在一張床上也不是辦法。

        她說:你比你大哥差?你大哥扁擔大的一字都不識,你呢,上過四年學,還不如那么個人?

        表面上,回回史桂花在枕邊吹風的時候,吳家富都已經(jīng)打呼嚕了??墒菂羌腋痪o繃的手臂和捏在一起的拳頭早已暴露了他的內(nèi)心世界。這天晚上,趁父親心情不錯的時候,家富試探地告訴父親:

        我要是也能跑買賣,說不定也能發(fā)大財!

        就你?

        吳家富只好把眼睛挪到馬蘭英這邊,他以少有的自信頂嘴說:別人中,我也中。

        大財是什么東西?吳四章把胡子一吹。

        發(fā)了財這屋就能換磚瓦的。

        老子不稀罕!

        老頭子工作做不通,吳家富又悄悄地找他媽:眼看老三都要念書了,這些嘴巴吃起來也兇得很,哪天沒有兩三斤米能擋得住?

        馬蘭英嘆口氣告訴家富:這一天三變的世道,哪個也吃不準,老老實實種地,肯定餓不死!

        餓不死就中了?還得讓他們念幾年書,不能當睜眼瞎。

        游說了半天,吳家富還是無功而返。馬蘭英曉得兒子的心活了,暗地里提醒老頭子看緊點兒。

        他敢?

        在他看來,他的敢說敢闖有前途的兒子早死十幾年了,剩下的這個是既不會說也不會干的膽小鬼。他不屑一顧地安慰馬蘭英:

        太陽從西邊出來,他才敢造反。

        這回他算盤打錯了。

        八○年臘月初八。家富到鎮(zhèn)上去買掃帚,結果賣掃帚的也對下江西發(fā)財滿懷憧憬。這個叫趙圖強的人對吳家富說:我去過江西。江西的木材就跟江邊的沙子一樣,任你砍,任你挑,等于白撿!我有個朋友花一百塊錢,就把整座山買了回來。家富熱烈的眼神暴露出他對江西的憧憬。

        怎么樣,你也跟我跑一趟?

        史桂花連續(xù)不斷的開鑿其實快到山口了。外人的一錘子一下子就砸開了吳家富的竅門,吳家富的熱血沸騰了。他悄溜回家,把情況跟史桂花一說,讓史桂花給他籌借一百塊錢:我大我媽這邊肯定不幫我,我姐夫一去,我姐姐這條路也走不通了,只有去找你大你媽借。

        史桂花陪吳家富連夜摸到了丈人家。八卦洲這邊關于到江西販木材能賺大錢的傳聞比江心洲更甚。丈人略一遲疑,就為他作了擔保,跟人借了一百塊錢,說好月息一分五厘。吳家富只托人給父母帶了一個口信,就直接從鎮(zhèn)上出發(fā)去了江西。

        跟史桂花預想的一樣,吳四章和馬蘭英頭幾天哭,鬧,咒罵,咆哮,有兩回還帶根棒槌要砸史桂花。有心理準備的史桂花一概以躲避回應,她小聲地告訴勝水:你等著瞧,你爸要是賺了錢回來,他們倆眼珠子瞪得比誰都大。

        可是接下來,這老兩口并沒因對手的忍讓而有所收斂,他們表現(xiàn)出的驚恐和狂怒大大超過了史桂花的想象。他們一次又一次在半夜哭醒,兒子在他們的夢里三番五次地死亡。頭一回自然是死在滾滾的長江里,后來他倆的夢有了分歧,吳四章夢見兒子沉入江底,而馬蘭英則夢見兒子漂到了江灘上,她聲淚俱下地告訴吳四章:他是凍死的呀!春上水涼哪!

        瘋子,一對老瘋子!

        隔著墻,沉浸在財源滾滾的幻想中的史桂花惱羞成怒地對著兒子發(fā)誓:你爸要是帶了錢回來,這兩個老東西休想望一眼!

        吳四章走到門前,門前的萬年青是家富從外頭搞回來栽的;他走到糞坑,糞坑邊的磚是家富碼的;他望到板凳,有一條是兒子經(jīng)常坐的;家富鋤慣的鋤頭靠在門后;家富下地的球鞋擺在墻邊;家富養(yǎng)的幾個兒女個個眼珠子骨碌碌轉,活的。他就不相信兒子能就這么沒了!他偏不信!

        他不相信他就這么栽了,他不相信老天真這么搞他,他不相信這就是他的命、他的下場、他的結局。月亮從吳四章的頭頂撲出來了。它把綽約而迷離的光慢慢地鋪出來,像一只眼睛,打量著這個安穩(wěn)、冷清、溫馨的村子。

        從現(xiàn)在開始,不準號喪。他望都不望馬蘭英,一字一句地咬著牙關交代。

        根據(jù)吳家富臨行時的預計,他將四天的時間到達江西,再花四天的時間回來,中間購買木材時間三到五天,這樣,他會在半個月后趕回來過年。史桂花在臘月二十八趕往鎮(zhèn)上的木材販子家,遭到了木材販子老婆不以為然的嘲弄:江西的錢放在大路上就等他們彎腰撿一撿?

        看到史桂花臊得通紅的臉,她緩和了一下,用一個城鎮(zhèn)居民的見識安慰六神無主的史桂花:想發(fā)財哪能不擔點驚受點怕?

        一個月過去后,吳家富仍然杳無音信,史桂花由期盼發(fā)財?shù)南矏傊饾u向親人無歸的焦灼過渡。在再度趕往鎮(zhèn)上的路上,此時的史桂花已經(jīng)有了她公婆的共同點:恐懼和不安寫滿了她的身體,這個每時每刻喜歡挑剔和抱怨丈夫的女人已經(jīng)被恐懼和不安深深包裹,像一只不安的老鼠。這回那女人的口氣緩和多了:木材長在山上,總要一斧子一斧子地砍吧?

        大正月里,唱戲班子一場接一場地演。村里男男女女相扶相攜著到田家墩、餃子灣看戲,可是吳家富仍然杳無音信。

        到此時,江心洲種種推測已應景而生。更有些人對異想天開的吳家富給予了強烈的批評:種田怎么說也不會死人!

        這口氣像是斷定吳家富已遭遇不測。

        還有人悄悄建議史桂花去九華山燒燒香,拜拜佛:興許能感動老天。

        史桂花缺少經(jīng)驗和判斷的眼神茫然無力地盯著那些倚老賣老,以為了解天下大事的人們。

        史桂花已經(jīng)和去年,和上個月,和昨天判若兩人,她的咋咋呼呼的辣勁兒就像是從別人家借來的東西一樣不得不歸還了。她每天偷偷地躲在被窩里一陣嗚咽,天亮后頭也不梳,臉也不洗,飯也不煮,只是渾身綿軟地坐在門檻上朝渡口張望。她的臉上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預知大廈將傾的絕望,麻木的表情活像一團捏成人形的面粉,隨時等待有人將她捏回成爛泥。吳勝水吳革美如今也習慣了伸長脖子對著渡口看。只要有人影子出現(xiàn),他們的瞳孔就會放大,最后,在來人愈走愈近的身影下垂下失望的眼皮。

        二月初二,史桂花終于被一陣巨大的恐懼擊倒了,她突然抱住吳勝水哽咽地傾訴悔意:是我財迷心竅,把你爸害死的呀!

        話音剛落,吳四章突然從旁邊橫到她跟前。史桂花抬起淚眼,以為除了悲傷,她又要開始一場口水戰(zhàn),結果,吳四章在史桂花停住喘氣的當口,繃著臉字正腔圓地宣布:從今天開始,一日見不到尸首,一日不準哭喪!哪個敢哭,老子敲掉他的牙!

        在震懾住史桂花之后,吳四章的口氣緩和下來:天大的事由老子來頂,老子就不信那狗日的敢不回來。馬蘭英跟在吳四章身后,她咬住下嘴唇,硬是把滿出來的咸水逼回眼眶。

        那一天,婆媳二人冰釋前嫌,一個門檻里,一個門檻外。你繃住腮幫子,我咬緊牙關,把過去十幾年的仇恨都吞進了肚子里。新鮮的和平在屋里出現(xiàn)了。

        那天之后,吳四章一直保持著從未有過的平靜和豁達。在史桂花打不起精神整天萎靡不振的時候,他一大早起來,扛起鋤頭踏著露珠,走向地里,給早春的麥苗松土,施肥,拔草。他干完自家的活兒,便分秒不停地挪到兒子的地里又是鋤草又是澆肥。到了傍晚,他端坐在他的四方桌前,讓曬得黑黝黝的光頭裸露在風里。四方桌前擺著一碟花生米和一壺燒酒,他獨自一人,倒一杯燒酒,抿一口酒,吃一?;ㄉ?再抿一口,吃一粒花生米?;ㄉ自谧炖锔锣愿锣缘仨?他神情平靜地盯著雞鴨上籠,豬狗進窩。在他的臉上更看不出對兒子生命之虞的擔憂,也沒有對未來難以把握的疑慮重重,似乎只有對酒的細心品味。端坐在他對面配合他的靜默的是他往昔爭斗了幾十年的老太婆。這對老夫妻,干了幾十年的仗,針尖對麥芒地斗了許多年,在許多事情上水火不容,彼此什么難聽的話都拿出來相互攻擊過。可如今,他們保持原狀久久不挪動一下的身影,顯現(xiàn)出恩愛夫妻的氣味。他們久經(jīng)滄桑的背部長時間沐浴在夕陽之下,皺紋遍布他們那兩張飽受風吹日曬的臉,堆在他的眼角,堆在她的唇邊。這種情景比任何語言都更有力量,它堅定地顯示出他們的斗志從沒消失殆盡,它更輕而易舉就能突破身體的虛假,確鑿無疑地呈現(xiàn)出一個事實:

        這個家里沒死人,一切照舊!

        一九八一年的三月初三,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后,一望無際的江面上,出現(xiàn)了幾十根碗口粗細的木頭扎成的一只木排,緩緩沿著長江北岸從下游駛來。吳家富頭戴草帽手持長桿站在排頭,他敏捷地撐著木桿,忽左忽右,樹枝和水草在他的木篙下一一閃開,排尾站著他的合伙人。在一望無際的江面上,他的出現(xiàn)如同昏暗夜空下的一輪明月,顯得那樣英姿颯爽,令人矚目。吳勝水吳貴珠欣喜若狂地往江灘沖去。聽到叫喊,吳家富略帶羞澀地輕輕一笑,輪起長桿拍打了一下江面,以飛濺的水花來作為對孩子們興奮呼喊的回答。不久,史桂花也響應了兒子的號召,她邊梳理頭發(fā)邊迎向岸邊,她好久不使用的能驚飛整群雞鴨的嗓門同時響了起來:你還曉得回來啊!

        她的嗓音顫抖,顯現(xiàn)主人的虛脫無力的體征下掩藏的如釋重負。孩子們及時地捕捉到這個信息,他們不僅看到了父親,同時找回了原來的母親。叫喊變成了狂呼。終于,鄰居們紛紛也涌到岸邊,觀看由吳家富帶回來的這個奇跡。

        木排離江灘還有幾尺遠,吳家富迫不及待地一個魚躍跳上岸來,大伙這才注意到,吳家富雙腳上的解放鞋千瘡百孔,他的褲腿濕淋淋地沾滿泥巴,露出一截腳脖子,腳脖子黑乎乎的,而腳脖子下面的十只光腳趾則泡得胖乎乎、白生生的,像一截截剛從地里拔出來的白蘿卜一樣醒目。

        眾目睽睽之下,吳家富威風凜凜地踏上江灘,踩過蘆葦根。他歡快有力的腳步每落到腳下一塊土地上,就能聽到泥土吱吱的歡呼;他的目光從眾人頭頂掠過,直達倚在門框上的馬蘭英和吳四章。吳家富朝門檻邊的母親投去充滿自豪的目光,在他還沒來得及喊出一聲媽時,他看到在馬蘭英的身后一個高大的身影轟然一聲倒在地上。

        大!

        吳家富甩掉手上的草帽,他的笑容一瞬間被甩進了空氣里,巨大的驚恐同時嘩啦啦地灌進他張大的嘴巴里。他爬上堤岸,一個健步撲向倒在地上的吳四章。

        “哪個狗日的說老子命里沒兒子送終,這個話老子偏不信!”

        在吳四章漸漸熄滅的余光中,是一朵蘑菇狀的白云悠悠飄蕩。白云的上頭就是老天,在老天下頭,是活生生的兒子帶著笑,一路小跑著朝家門口走來。在家富抱起父親身子的一刻,吳四章松軟無力的眼皮猛地一瞪,喀嚓一下,再次把兒子從頭到腳裝進了眼眶。他松弛的嘴角微微一揚,仿佛一絲笑意在心里盛開。這一刻,他已然大將軍般地向老天宣布,他贏了!

        作家2009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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