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學(xué)銳(仫佬族)
大概是上小學(xué)一年級的時候,有一次老師在課堂上說每條江河都是往東邊流去。全班的小家伙們馬上高聲抗議:不對不對,老師騙人,太陽是從東邊升起西邊落山,我們的龍滿河是從太陽升起的地方流過來,流向太陽落山的地方,所以河是從東流向西才對。老師向大家解釋說很大很大的河流都要流向東邊,我們的龍滿河太小不能算數(shù)。很大很大的河流是什么樣子大家都不知道,只知道龍滿河是往西流去,怎么可能倒著往東流呢。最后弄得年輕的老師沒法子,只好改口說那就往西流吧。
龍滿河確實太小,算不上真正的河流,它最寬的地方只有20多米,最窄的地方連10米都不到,而且還是季節(jié)河,只在春夏雨水豐盛的時候漲水,秋冬枯水期就會斷流。盡管如此,龍滿村的仫佬人民對這條河還是懷著深深的感恩與眷戀之情,因為正是這條河在兩百多年前接納了他們逃荒而來的先祖?zhèn)?才讓世代的仫佬人民得以安居繁衍生息,終于發(fā)展成為今天上千戶人家五六千人口的龍滿村。
每一年的春夏時節(jié),只要連續(xù)下幾場濕透的雨,龍滿河的源頭一片叫做滑泥塘的廣闊沼澤地就會源源不斷地冒出地下水。地下水灌滿整個滑泥塘之后便開始奪路而出,注入龍滿河,一路上承接四處匯聚而來的雨水,形成一股渾黃的濁流,浩浩蕩蕩自東向西而來。
有時候你根本就預(yù)料不到水會來,早上出門到村外地里勞動時你還抄近路穿過長滿青草的河底過去,等到中午你仍想從原路返回來的時候卻不得不被眼前的景象所驚呆,這河怎么一下子就漲滿了水?特別是第一眼無意識地瞄見滿河渾黃的水時,那種內(nèi)心的震動完全讓人猝不及防,你只得接受這突然而來的變化,不得不繞遠(yuǎn)路過橋回家。如果那時候你剛好在山上放牛,不經(jīng)意間一抬頭,就會看見河水正像一條蛇似的從東邊貼著大地蜿蜒而來。那絕對是一種難見的景象,在河道比較寬的地方,河水會流得緩慢,它要填滿每一個角落之后才能積蓄起新的力量往前走;在河道窄的地方,它就拼命地?fù)頂D向前,勢不可擋。這樣的情景肯定會讓你高興得手舞足蹈,你會扯起嗓子對在河下游放牛的伙伴們大喊大叫:河水來了,河水來了,就快到你們那地方了?;锇閭儗⑿艑⒁?騙人,怎么會呢?等往上游走轉(zhuǎn)過兩道彎真的看到河水后,他們就會趕緊將牛從河底拉到靠村子的這邊岸上,然后在岸邊看著河水一米一米地走到眼前來。牛這時候也沒心思吃草了,在岸邊呆呆地看著一圈一圈洶涌而來的河水毫不留情地淹沒掉它剛剛啃過的青草地。河面上漂浮著蟋蟀、蚱蜢、甲殼蟲之類的小昆蟲,有時候甚至還能看到有老鼠和蛇在水中上下翻滾,拼命地往岸邊游,這些可憐的生物都是因為將自己的巢穴造在河岸旁,河水一來馬上就無處藏身了。河水帶來的當(dāng)然不只是一些小昆蟲了,最重要的是帶來了魚。
魚是龍滿河每年饋贈給村民們最豐厚的禮物。對龍滿村的男人們而言,捕魚比什么農(nóng)活都重要,用他們的話說就是自家的地留在那再怎么荒著也沒人敢去動,可是這水里的魚你要不去捕那它就會變成別人桌上的菜了。龍滿村的女人們對男人們丟下農(nóng)活一天到晚為幾條魚瞎折騰的做法也只有咬牙切齒的份。
有一年初夏,連續(xù)幾天的暴雨讓龍滿河又灌滿了渾黃的水。一寸寸高漲的河水讓男人們樂不可支,他們打著傘站在村頭橋邊,興致勃勃地看著河水慢慢浸過河堤上的青草地。不時會有一兩條呆頭笨腦的魚沖向河堤,在雜亂的草根里翻轉(zhuǎn)兩下又逃回河里,引起男人們的一陣歡呼。但他們并不急著回去拿漁具,這個時候河深水急,罾放不下,網(wǎng)也撒不開,他們在等,等河水漫過邊沿,流向山腳下的低洼地,當(dāng)?shù)屯莸乩锏挠衩滋镒兂梢粋€個小湖泊的時候,那就意味著一個忙碌而充實的捕魚季節(jié)的到來。雨一直在下,不知從哪跑來的幾只田鼠見到人群又趕忙竄向別處,人們跺著腳大聲恐嚇,弄得它們更是連滾帶爬慌不擇路。連老鼠都逃亡了,看來這水是要淹定了。河水離橋面只有十來公分的距離了,上游漂下的一捆捆玉米秸稈因無法通過而在橋前團團打轉(zhuǎn),不時會有幾捆被漩渦突然吞入橋底,然后從橋的另一邊冒出頭來,浩浩蕩蕩卷往下游,人群中又是一陣歡呼聲。
在低洼地里種有玉米的幾家男人在自己女人的千扯萬推之下不得不趕著去將那些半熟不熟的玉米棒子掰回家,盡管他們知道那些剛抽穗沒幾天的玉米棒子拿回家了也是白占地方,最后還得通通喂牛,可女人們不那樣想他們也沒辦法。到了地里一看,哪還等河水來淹,雨水已經(jīng)積有一尺多深了,水面上到處是螞蟻臭蟲之類,隨時會穿入褲筒咬得人全身紅腫。女人們在這種時候是打死也不會下水的,不過平日里皮厚的男人現(xiàn)在正好可以派上用場了。等從地里挑回濕漉漉沉甸甸的玉米棒子的時候,河水早就漫過了河岸,腳下的路也緩緩沉入了水里。運氣好的話甚至還可以看見有巴掌大的魚從河里橫穿馬路到達(dá)對面的水淹地里,那時路上的水只有兩三厘米深,那魚就像一枚魚雷突然從河里發(fā)射,身子一大半露出水面,在路上劃出一道漂亮無比的水痕后很快就消失在深水地里。那一年的龍滿河不知怎么回事一下子變得胃口大開,它并不僅僅止于灌滿村里的低洼地,而是將整個村莊都變成了一片汪洋,龍滿村所有的泥瓦房一夜之間全部傾塌。因為有了幾千畝半熟不熟的玉米棒子的喂養(yǎng),那年夏天的魚兒特別多、也特別肥,只是龍滿村的男人們已經(jīng)無暇顧及那些魚了,他們正為重建家園忙得焦頭爛額。讓他們感到可恨的是,整整一個夏天,鄰近村子的閑人們在他們的領(lǐng)地上捕魚捕得不亦樂乎。
孩子們對龍滿河的感情與大人們不一樣,他們的母親對這條常常闖禍的河怨言不止,他們的父親只顧著如何從這條河里榨取更多的東西,只有他們對這條河懷著最樸實最真摯的感情。對孩子們來說,龍滿河永遠(yuǎn)是藏著最多秘密的地方,多少的美麗與哀愁、多少的驚奇與恐懼、多少的故事與傳說全都與它有關(guān)。
村里每個孩子的游泳技術(shù)都是在龍滿河里面摸爬滾打出來的,剛開始的時候都是背著父母和年齡大些的老哥們下河去游泳。下到河里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只敢在淺水區(qū)撲騰幾下,大多數(shù)時候是雙手揪住河底的青草往前拽,兩條小腿露出水面“咚咚咚”打得水花四濺,還興奮地直叫:我身子往前動了,我會游泳了。逗得深水區(qū)的老哥們哈哈大笑。膽子大些了覺得一個人在淺水區(qū)不過癮,就慢慢地向深水區(qū)靠近,深水區(qū)的老哥們正在水里玩追捕游戲,誰都沒注意到你正靠過來。這時候險情也就發(fā)生了,你根本沒意識到前面會有個深坑,腳本來是輕輕移過去的,只是怎么也踩不到底,你本來可以收回腳,但那時候已經(jīng)完全六神無主了,在流水的推力下整個身子往前跌倒。你拼命地?fù)潋v著,可是沒有人注意到,你只得滿嘴滿嘴地嗆水。終于有人發(fā)現(xiàn)你了,急忙對離你最近的人叫喊:快把那小不點救起來。有一雙手穩(wěn)穩(wěn)地把你托出了水面,你終于體驗到陽光之下深吸一口氣的感覺真是太美妙了。
孩子們游泳的最佳場所是村東頭的古橋邊,那里河面寬,河道深,水流平緩,而且距離村子近,最重要的是在那里游泳可以“跳橋”?!疤鴺颉鳖櫭剂x就是從橋上往下跳,和電視上的跳水運動一樣,“跳橋”也分單人跳、雙人跳,而且還有集體跳,同樣也有評比標(biāo)準(zhǔn),不過這標(biāo)準(zhǔn)剛好和跳水相反,“跳橋”是要看誰炸出的水花越大得分就越高,最好是能把水花炸到橋上沾濕過路的行人,那樣就絕對是滿分了?!疤鴺颉钡臅r候大伙兒都會喊一個口號——“政治炸彈”,這口號不知是從哪學(xué)來的,可能是小家伙們覺得“政治炸彈”威力夠猛吧,至于“政治”是個什么東西誰都說不清楚。大家跳下的時候一邊喊口號、一邊彎曲著腰抱著腿往下落,這樣整個身子看起來確實就像一枚龐大的炸彈從空中落下,當(dāng)屁股著水時水花就會向四周飛濺,噸位足夠重技術(shù)又足夠好的人常常能把水花濺起一丈多高。其實每次著水時的滋味絕對不好受,屁股會火辣辣地?zé)?如果技術(shù)稍微出錯,肚皮先著水的話,那簡直就是受罪,五臟六腑整個兒就像是要倒翻過來似的。
女孩子們一般不會在有男孩子出現(xiàn)的地方游泳,她們會選擇更上游一些的比較偏僻的地方游,然后一群人在那里喊得震天響,那意思完全就是不想讓你看到但又想讓你知道她們在那兒。不過村里的一群五大三粗的少婦們就不會跟小女孩們摻雜到一起去鬧了,她們一般是等到天黑村頭橋邊完全沒人的時候才紛紛出動。她們也要“跳橋”,當(dāng)然是連衣連褲往下跳,據(jù)一些偷看的年輕仔說,她們“跳橋”的姿勢和威力絕對比男的要猛。她們還會冷不丁地在岸邊撿起幾個土塊扔向玉米垛后,砸得藏在后面的年輕仔們嗷嗷大叫直討?zhàn)?要是誰不小心讓她們給逮住的話,那絕對要被敲破頭。
關(guān)于龍滿河的故事與傳說有時候總是神之又神。人們傳說大水災(zāi)那年本來是不應(yīng)該發(fā)那么大水的,就是因為有人在水剛淹的時候見到有兩只紅魚在路邊淺水里游,就拼命去抓,結(jié)果又抓不到,這下好了,也不知道是觸怒了哪方神靈,一下子就讓全村遭受滅頂之災(zāi)。有一次村里一戶人家的兩位老人突然雙雙去世,人們都說主要是因為他捕了一對紅魚沒有放生的緣故。
龍滿河神秘氣息之下總是籠罩著濃濃的死亡陰影,幾乎每一年它都會帶走一兩條生命,這讓我們從內(nèi)心深處生出一種對龍滿河的敬畏之情。
后來,當(dāng)我們漸漸長大,終于在外面看到了比龍滿河大幾倍幾十倍的河流之后,才明白當(dāng)初老師說的在中國大江大河向東流是對的。其實龍滿河的向西流,最終還是為了一路向東直奔大海。龍滿河在西山腳下注入地下河之后,在鄰鄉(xiāng)一個叫九楞的地下河口又重新冒出地面,然后繼續(xù)往西流淌十幾公里,注入到一條叫刁江的大河,繼而隨同刁江扭頭向南,狂奔幾十公里后在一個叫做八埔的地方注入紅水河,此后便浩浩蕩蕩東流入海去。龍滿河總還是太小太細(xì),每當(dāng)我和小伙伴們站在橋頭看著它一路向西一去不復(fù)返的時候,心里總會朦朧地感覺到自己有一天終究要離開它而迎向遠(yuǎn)方更大更神秘的河流。
這么多年來我常在心里默想,自己之所以向往遠(yuǎn)方,樂此不疲地從一個地方轉(zhuǎn)到另一個地方,是否就是因為冥冥中感觸到了遠(yuǎn)方另一條河流的脈搏與氣息,這脈搏與氣息激起了自己年輕生命中不可抑止的律動與震顫,最后終于不顧一切踏歌逐流而去。從龍滿河到澄江、紅水河到嘉陵江、長江再到現(xiàn)在的邕江,這些在生命中一一流淌過的河流,似乎從它們積水成流的那一天開始,就打算著花幾千幾萬年的時間來默默等待,等待著我有一天遠(yuǎn)道而來,伴隨著它們走上一段或長或短的路程。
在遠(yuǎn)方的日子里,每當(dāng)遇到煩惱困惑的時候,我就會去看河。只有河能讓我沉靜下來,只有河能帶給我啟悟、賦予我戰(zhàn)勝困難的勇氣與力量。每次看河的時候,心中都不由自主地掛念起那條自東向西流過家門口的龍滿河,它已經(jīng)永遠(yuǎn)定格在了我童年的歲月中,變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讓我永遠(yuǎn)迷戀與敬畏的那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