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藝(壯族)
里湖不是湖,是山,瑤山,居住著我的兄弟瑤族支系白褲瑤。
去里湖的路,是重重疊疊的山,越走越高。被山石分割成一塊一塊小小的土地上,青綠在頑強地生長。一種只有在里湖才能生長的粘膏樹,站成了一個個天生的標志,讓人看了半天。用手撫摸粗糙樹皮上的厚厚青苔,清涼的潮濕滋潤了我淡淡的心情。一片燒荒的火,寧靜地燃燒,黑紅黑紅的,美麗,炫目。
這瞬間,山里分外安靜,一味的溫存。山路上開始有了三三兩兩的白褲瑤姑娘小伙兒。那是一堆濃艷的色彩:姑娘上身著無紐扣、低立領、雙邊襟領連接處用橙紅色絲線繡出花邊的黑色布褂,每人都背著一件相同的藍布銹紅的飾品;下身穿孔雀藍色和白紅色相間的繡滿圖案的百褶裙。她們的頭發(fā)梳理得整整齊齊,絞成股,盤到腦后打髻,扎上銀簪,頭帕往腦后包成馬蹄形的頭罩,拉出帕端的兩根白練自后盤繞前額一圈。她們一個個稍低著頭,坦然著一臉笑容,不緊不慢地把身子和衣裙展示在山野之間,像風擺柳枝一樣地招搖,很是好看。男子的穿戴以那褲襠寬大的白褲最為惹人,遠遠望去,一條條燈籠白褲,就像一朵朵白云來回飄動。純白布褲子,褲頭左右折疊,褲腿僅僅長至膝蓋就緊鎖,窄口褲腳。膝蓋處,繡著五條長短不一的紅絨條,宛如五個殷紅的指印。他們白褲黑衣,盤成發(fā)髻的長長黑發(fā),被包在一塊又一塊藍的、黑的、白的布巾里,色彩鮮明,對比強烈。
也許就是因為男人穿這樣的白褲便稱之白褲瑤?他們?yōu)槭裁催@樣衷情于白褲?我掩抑不住由此而產(chǎn)生的好奇,試圖尋訪歲月留下的痕跡。酒桌上,老人給我講起一個很早很早的故事。
在老人也說不清的那個年代,白褲瑤的祖先最先來到云貴高原邊緣的里湖,這里雖山高僻遠,卻樹綠草青,不流不停,稍加勞作,人們便可居食無憂了。不知是哪個朝代的哪一年,又一群人落荒至此,哀求棲身。好心的瑤族頭人手一揮就給客人安排了一塊上好的宅基和耕地。從此,白褲瑤與客人不分你我,開拓這荒蕪的疆土。
一年過了又一年,外來者不斷增多,便有人陰謀趕走白褲瑤同胞。白褲瑤頭人面對這種無理的挑釁,心平氣和地希望不要做出這種不義的行為。可是,外來人憑借著自己的人多勢眾一意孤行,揚言要一打見分曉。頭人只好動員族人揮戈迎戰(zhàn)。
仗打得十分艱苦,白褲瑤深感寡不敵眾,邊打邊退。不幸,白褲瑤頭人被箭射中,殷紅殷紅的血噴射不停,可是,他依然帶傷堅持指揮作戰(zhàn)。族人看到自己的首領重傷不下火線,情緒高漲,一次又一次地頑強反攻。在眼看就要奪取最后勝利的關鍵時刻,頭人腹部、腿部又連中數(shù)箭,頓然跪地。然而,他咬緊牙關,雙手扶膝而起,堅持戰(zhàn)斗到最后一分鐘。因為他知道,為了他的族人,他必須用這種神圣的方式來保衛(wèi)他的民族,展示他的民族。陣亡時,他染滿鮮血的雙手深深印在兩腿的膝蓋上,結成了五指鮮紅的硬塊。為了紀念首領不屈的民族精神,繼任者決定,從此把男人傳統(tǒng)的艷麗多彩長褲一律改為單一的鎖膝白褲,并用紅線在褲腳口正方繡上頭人陣亡時留下的五個指印,以表達對自己英雄的景仰!這白色褲子上的紅色線條,隨著褲子的移動而飄揚,令人難忘。在老人悲情的故事里,使一些無從稽考的經(jīng)歷、苦難,突然像箭射中我的心,我知道了那是慎終追遠,血脈流布;我也明白了對先人的懷念已凝固其間,這種情感像從天空潑下來繽紛的陽光一樣,令我格外溫暖。
而女人們的百褶裙,是蝴蝶一般漂亮的百褶裙。百褶裙是用三幅漿染并繡好花色的布料組成的。據(jù)說做好一條百褶裙大約要用半年的時間,白褲瑤婦女生命的一半時間都是用在了繡裙的勞動上。制作漿染繡花裙時,女人們并不用毛筆或畫筆,而是將一根筷子般的竹片破開三厘米,夾上一塊一厘米寬,形似斧口的銅片,蘸溶化的粘膏汁,一點、一鉤、一豎、一撇地勾描。描好的布,放到藍靛的染缸里浸泡七八天后,清洗曬干,又用花線依著印痕一針一線地挑繡出彩色的圖案。
這種勞動沒有使女人們厭倦。她們知道,自己所生存的現(xiàn)實世界很多時候并不那么完美,這太舊太窄太土的木樓,幸福不會每天都來敲門,染織繪繡不可能盛滿鍋碗瓢盆一日三餐。或許因為百褶裙是她們表露感情的園地,不管自己是幸還是不幸,個人的心事卻能繪繡其中;不管繡上什么樣的圖案,萬事萬物都按自己的設想,想藍就藍,想紅就紅,生活的謊言和斑斕的顏色同樣美麗。她們快樂置身其中,為一個個自己描繪的世界而消解生活的不如意,兀自開放出恬淡怡然的舒緩。要不,她們?yōu)槭裁丛诶L繡中總是爆出一陣陣脆生生的笑聲,一個個笑倒在斑斕的色彩里呢?要不,她們?yōu)槭裁闯3<芷鹬窀桶押芏嗪芏嗟陌亳奕沽郎?一個個像藝術家一樣相互點評彼此的作品,又一個個沉醉在這些彩色的半圓中呢?在這些色彩斑斕的獨特背景下,幸福與苦難都已一個個地老去,織染繪繡卻從來沒有在白褲瑤的衣衫裙褲上消失過。從這些流風遺韻中我看到一脈古老的源泉,無聲地流過瑤山的溝溝壑壑,流向世界的山山水水,揮之不去。
山里的布谷鳥叫了,花開了,草也醒了。我想,假若里湖的古樹底下沒有那些藍裙白褲的女人男人,沒有那些動感迷人的赤橙黃綠,那么,瑤山一定會是個荒涼冷寂的世界。
色彩是里湖的,放在白褲瑤同胞的身上,只要抬起眼睛,時時刻刻都看得見。我跟著里湖的色彩,伸長心的觸角,感應著千百年間的氣息。這時,細細密密的歌聲在樹林中飄來,有如天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