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在我的記憶中,發(fā)生了兩件大事,一件是香港回歸,一件是我升初中了。這就意味著我不能再是一個穿著七分褲、踢著拖鞋滿街跑的假小子了。我把頭發(fā)束成馬尾,穿上藍白相間的校服,我的性格也從大大咧咧變成了多愁善感。
迷戀上寫作,我把層層疊疊的心事變成方塊字。投給雜志社。是當(dāng)時很風(fēng)行的少年文學(xué)刊物,16開,大本的,封面是素凈的植物或者景色。投出去的稿子毫無音訊,而我試卷上的紅叉叉越來越多,爸爸撕爛了我寫滿字的稿紙,媽媽收走了我藏在枕頭下的“三毛”。
我要出走!這個念頭爬上我的心頭,并且越來越強烈,像是無法駕馭的小獸。終于,我付諸行動了——不過是在紙上。我寫了一篇少年離家出走的文章,并把它投給了那個雜志。
三個星期后,我收到了一封信。是雜志社專用稿紙,上面用碳素墨水書寫的小楷,感謝我投稿支持,并希望我好好學(xué)習(xí),安心上課。很親和的口吻,最后署名杜宇。
杜宇,我知道的,是那家雜志的編輯。我把信讀了一遍又一遍,然后盯著下面的編輯部電話看了一個小時,作出了一個決定。
我買了一張電話卡,一路走著,眼睛不停搜索,終于,在一個街角。我找到了一個公共電話。我走進黃色的小亭里。摘下話筒,嘴里叨念那7位數(shù),念了幾遍。終于摁下去。
嘟——嘟——漫長的等待讓我的心不安起來,正要放下,一個聲音:“你好。找誰?”
是一個溫和的男聲,這消融了我之前的緊張:“我,我找杜宇老師?!?/p>
那邊沉默了一瞬,我聽到有細小的聲音,大約是椅子摩擦地面的聲音,接著他說:“我就是?!?/p>
我腦子一片空白,想好的要說的話消失得無影無蹤。
好像是感到這邊的異常,電話那邊出聲了:“有事嗎。你是誰?”
我極力控制自己的聲音,“沒事。我是——我是之前投稿的,你給我寫信了。”
他沒有停頓就說:“你是宋小瑜吧?!?/p>
我驚異于他知道我的名字,而且是沒有停頓地說出來,要知道,他一天要收多少稿子啊。我語無倫次地應(yīng)著,右手在電話盤上來回摩挲,不知道他都說了什么。掛了電話,我呆在亭子里了,直到下一個人來,我才挪走。彼時我才發(fā)覺,校服里的襯衣被汗浸濕。
我回味著他的聲音,不是周圍小男生那種尖尖的聲音,也不是正在變聲的少年那有些怪異的聲音。他的聲音,溫和,沉穩(wěn),有磁性,聽著很舒服。
我幻想他的樣子,也許就像劉德華吧。這個臉型分明的男星。當(dāng)時很受歡迎。杜宇一定也是這樣的,高而清瘦,臉的輪廓簡潔明快,鼻子挺俊,嘴的弧線優(yōu)雅。
我成為劉德華的粉絲。老師和家長看我在追星的路上越陷越深,百思不得其解。
那時電話亭并不常見,我每次都跑好幾分鐘去那個街角,熟練拔下號碼,在還沒調(diào)勻的呼吸聲中說“我找杜宇”。有時是他接的,我就很開心,有時他不在。我失望而歸。
杜宇的聲音已經(jīng)成為我生活最重要的一部分。
初三了,杜宇說,你要好好學(xué)習(xí),考重點高中。我向他保證,我一定能考上的。他說好,如果考上了,假期來找我玩。
我開始瘋狂地學(xué)習(xí),他的電話貼在我桌上,比一切的口號都管用。
那個暑假因為一紙重點高中的錄取通知書而變得多姿多彩,父母給了我一筆錢,讓我獎勵自己。坐上南下的火車,3個小時后我出現(xiàn)在了鄰省省會,杜宇供職的雜志社就在這兒。
平昌路2號,二樓,右手第一間……我走過去,悄悄地,杜宇告訴過我他的位置——進門第一個。我要給他一個驚喜!
門虛掩著,我看到一個人坐在那個位子,面向門。咦,是一個胖子,平頭,臉上的肉把眼睛都擠著了,蒜頭鼻,香腸嘴。他寬大的汗衫伏在胖胖的肚子上,胸前是一個牌子。
我做了一件讓我后悔不已的舉動——看了一眼牌子,上面赫然寫著:杜宇,文字編輯。
只一眼,我就傻了,雖然門沒有開全,但是我確定我看清楚上面的字了。這個胖子,是杜宇?我退后兩步,扶著墻,手心直冒汗。
有人從后面走來:你找人?
我下意識點點頭,繼而搖頭,拼命搖頭,然后跑下樓,一雙涼鞋把樓梯踩得噼里啪啦。我懊惱地走在街上,漫無目的,毒辣的陽光晃著我的眼睛,我想哭。
我買了當(dāng)天的返程票。
我抹掉了和劉德華有關(guān)的一切,然后上高中了,很用心地學(xué)習(xí),考上了本市的大學(xué)。
直到某一天,大學(xué)校園里,一個男生對我說:“你寫的東西很好,我喜歡?!?/p>
是一個高而清瘦的男生,臉型簡明,鼻峰隆起,嘴角優(yōu)雅。我們站在那里,說著文字和音樂,默契得好像舊識。
他的聲音,干凈沉穩(wěn),帶著男子漢的特有的磁性。我突然想起了某個時間,初次聽到的某個人的聲音,以及那種驚慌,悸動,甜蜜的滋味兒。
我跑出校園,跑過一條又一條街,從城北跑到城南。大踏步的市容改造已經(jīng)模糊了城市本來的面貌。終于,在那個小街的拐角,我看到一個一米見方的小坑,是的。就是它——那個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駐足的亭子。
我蹲在那里,夕陽把我的影子拉長。哦,那個老式的公共電話沒有了,那個被我無數(shù)次念叨的號碼忘記了,那個在青春長河中艱難跋涉的女孩兒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