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蕾　劉　云

關(guān)于她的宣傳材料上描述:楊竹芳,從事偵監(jiān)工作21年,處理案件1800件有余,沒有一起錯案、超期、違法違紀、被舉報或投訴,并在失足青少年的幫教工作方面盡心盡力,成果突出。

而在段建民眼里,這是一個缺乏柔情的、大部分時間缺席家庭生活的媳婦。

楊竹芳在辦案上既有熱情,也有焦慮,導(dǎo)致工作起來“像個瘋子一樣”。案子,是她的熱愛、自信和驕傲,但也附贈了她對一老一小兩個段姓男人的一生愧疚

楊竹芳在講臺上作報告的時候,在觀眾席第一排就座的段建民不停地喝水,杯子已然見底,但他還是一次次地將其端起——他大概是想躲在杯子后面。

“我要不是她老公我就擦眼淚了?！毙W(xué)教師段建民說。他提前看過講稿,也聽楊竹芳在家練習(xí)朗讀過,所以,他沒有想到自己會那么激動。

“我那時突然覺得,她真的很不容易。”

他的媳婦,楊竹芳,昆明市西山區(qū)人民檢察院偵查監(jiān)督科副科長,一級檢察官,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全國檢察系統(tǒng)學(xué)習(xí)的楷模。

臺上的楊竹芳,穿著檢察官的制服,左前胸佩戴著一枚國徽(檢察官們的“標配”)、一枚一等功獎?wù)?省檢察院授予的),一枚五一勞動獎?wù)?昆明市的)。以前她還得過一個三等功的獎?wù)?但不知放到哪兒去了,沒戴。

將近半個小時過去,報告作畢,楊竹芳站了起來,老老實實地接受眾多媒體閃光燈的“洗禮”。

段建民在臺下,妻子的身影被記者們擋住了。他拄上身邊的拐杖,走出報告廳,到走廊上抽了根煙。

結(jié)婚19年,段建民對楊竹芳認識的更新從未停止過。直到這天,他猛然意識到,媳婦成了英雄。

“我懷疑找媳婦找錯了”

楊竹芳生于1966年,段建民大她三歲半,兩人因著有共同的朋友,聚會時相識,自由戀愛后結(jié)婚。公務(wù)員和教師的結(jié)合,看起來很美滿。

可結(jié)婚沒多久,段建民就“惱得很”:楊竹芳幾乎每天加班。別人下班都走了,而楊竹芳卻不到天黑不回家。

“國家不是規(guī)定工作時間8小時嗎,你怎么要干那么長時間?”段建民忍不住問。每天下班回家后,他都耐著性子把桌子擦干凈,把地掃干凈,把米煮好,就等媳婦回來炒菜,卻總也等不到。

長期被晾在家里,段建民對媳婦形成了兩種猜測:要么是在逃避家務(wù),要么就是工作能力太差。

于是,雖然有著初入圍城的年輕人的不平之氣,但好性子的段建民還是進一步提出解決的方法——分工。你一三五,我二四六,這樣總行吧?楊竹芳答應(yīng)了。

段建民坐在家里等啊等。一三五,他做了所有的家務(wù);二四六,依然是他。段建民火了,追討媳婦的電話打過去,結(jié)果她不是在鄉(xiāng)下辦案就是在工廠辦案。

吵架也是有的,但吵架有什么用呢?媳婦那里總有辦不完的案子,“指望不上”。

“我懷疑找媳婦找錯了?！倍谓耖_始后悔,覺得“劃不著”。

“我這個媳婦,楊竹芳,工作時間太多了??”

基層檢察人員工作量大,這在中國并不少見。平常的年份,楊竹芳平均一年要辦100件案子,大概3天一件,有些案情復(fù)雜的涉及犯案人員多達二三十人,此外,楊竹芳和她的同事們也要定期回訪,對失足青少年進行幫教。2004年昆明區(qū)劃調(diào)整后,西山區(qū)檢察院的案件數(shù)增長了三到四成,但偵監(jiān)科的工作人員卻難得增加一名。說到工作量,偵監(jiān)科科長王霞直搖頭,“太累太累”;說著說著,眼淚就止不住流下來。

2005年,偵監(jiān)科人均辦案150件,楊竹芳的辦案數(shù)達到248件379人。

如此,楊竹芳的不著家,確實為工作量“所迫”。但那時的段建民哪里會知道呢?

段建民也承認,只要能呆在家里,楊竹芳確是賢惠能干。過年的時候,一大家子人,一到要做飯了,姊妹媳婦閨女全是推卸之詞,個個忙著打麻將打撲克;只有他的媳婦不出氣,默默地干活去了。

“我兒子小時候說了一句話:‘我最恨過節(jié)了。因為一到過節(jié),我和他就找不到他媽媽。不管在哪個家里,他媽媽都在灶臺上?！奔依镉小霸寡浴钡牟恢苟谓褚粋€。

19年里的多數(shù)時候,段建民都是和兒子一起吃飯,有時楊竹芳回家吃個飯就又跑回單位加班。2008年前,楊竹芳一家就住在區(qū)檢察院的四方小院里,按楊的話說,“方便加班”,1分鐘就可以回到辦公室,一頭扎進卷宗。

除了燒菜好吃、唱歌好聽,妻子楊竹芳再就沒有其他的生活情趣了。即使有休息日,兩人也不會有什么特別的安排。經(jīng)常是楊竹芳去菜場把一星期的菜都買來,塞在冰箱里備用。他們家的冰箱巨大,有三層。

對婚姻和家庭的固守,讓段建民忍著、遷就著,日子就那么度過。

“習(xí)慣了,認了,媳婦熬成婆了?！倍谓癯姓J,這個過程,并不好受。

警察都敬著我媳婦

真正讓段建民打消對媳婦的“懷疑論”,是那些高大威猛的警察對楊竹芳的禮遇。

有一次,楊竹芳說要邀請派出所的干警吃飯,段建民也一同去了。七八個警察,都叫媳婦“楊大姐”,還一定要請她上座。楊推辭,他們偏偏不讓。

“她一個普通女子,矮矮的個子,怎么能那么受尊敬?我當時雖然沒說話,但感覺這個氣氛不一樣。”段建民說,他也沾了媳婦的光,被警察們喚作“大哥”。

飯還沒吃完,楊竹芳就跑去結(jié)賬,結(jié)果被告知“那個警察已經(jīng)結(jié)過賬了”。雖然不知道為什么,但這次的經(jīng)歷讓他對媳婦刮目相看。

段建民當時所不知道的是,在警察那里,楊竹芳差不多就是個對業(yè)務(wù)說一不二的“領(lǐng)導(dǎo)”。

在西山區(qū)公安分局治安管理大隊楊宏的印象里,楊師(昆明地區(qū)一種習(xí)慣性的尊稱)很能挑毛病,“能挑出毛病那就是業(yè)務(wù)水平高啊”。辦案時經(jīng)常遇到楊竹芳打來電話要求補充證據(jù),每當這個時候,楊宏他們“就只能低著頭去認錯吧”。

今年1月,一名男子從寧夏攜帶5千克麻黃堿到昆明交貨,公安機關(guān)將其抓獲,并以“運輸毒品罪”提請批捕。人證物證俱在,批捕看起來理所應(yīng)當,但楊竹芳最終傳給公安部門的決定書卻明明白白地寫著“不予批捕”。

辦案民警李建國不服,跑去跟楊竹芳理論。楊的理由是,法律規(guī)定,麻黃堿不是毒品,而是制毒物質(zhì),而且當事人的行為無法定性為販賣,屬于法無明文規(guī)定不為罪的情況。楊不僅口頭解釋,而且還形成了書面說理。這還不算完,最終,楊竹芳聯(lián)合公安人員向上級機關(guān)提出完善立法建議,冀望于今后能將運輸麻黃堿納入法律約束的范圍。楊竹芳對自己的工作看得很重,一旦批準逮捕,就要“剝奪人的自由和尊嚴”,這對個人來講,是天大的事情。這一套辦案、說理、善后做下來,李建國“心服了”。

刑偵大隊重案直屬四分隊的唐云捷有個習(xí)慣,如果恰好趕上楊師辦案,他都盡量把閱卷筆錄準備好,因為他知道,楊師是不見到完整的材料就不發(fā)表意見的主兒。

還有一個細節(jié),讓段建民打消了對媳婦工作能力差的猜疑——有時段打電話到檢察院去找楊竹芳,同事們語氣里透著全是熱情,叫起“楊大姐”很是親切。

“如果她真是個膿包的話,人家不可能是那種態(tài)度的?！?/p>

種種跡象表明,段建民“冤枉”媳婦了。

同事們管楊竹芳叫“老中醫(yī)”,專治疑難雜案。誰有想不明白的案子,就來找楊竹芳把關(guān)。西山區(qū)檢察院檢察長景迎賓說:“有些領(lǐng)導(dǎo)在專業(yè)上可能都不如她。”

錯案和超時,這對檢察官來說簡直是兩項“死罪”,一般情況下,大家都不會犯。而楊竹芳的過人之處是,“她連出現(xiàn)錯誤的苗頭都沒有”,這一點讓景迎賓很是稱道。

同事李健榮記得,楊竹芳愛說自己要“笨鳥先飛”,別人看一兩遍的卷宗,她反復(fù)看,看供述、看現(xiàn)場勘驗、看照片,對照起來看;她能根據(jù)卷宗里“他”和“她”的人稱差別揭穿犯罪嫌疑人的謊言。同事王志琴記得,楊竹芳能一下子指出,路邊停著的那輛車是他們?nèi)昵安檗k過的贓車,因為“她記得車牌號”。主管領(lǐng)導(dǎo)、區(qū)副檢察長譚虹說,楊竹芳給案子作的背景資料和法律條文的準備,讓人看了以后便覺得自己可以歇著了。

楊竹芳說:工作以來,自己經(jīng)手的每個案子,都有記錄,每個案件的特點、新出現(xiàn)的問題、背景資料的剪報、同事提出的而自己忽視的東西、跟法學(xué)專家的請教等等等等,全部記錄在案,沒事就翻一翻,回想一下?！坝械臅r候卷宗一抱過來,我對這個(犯罪嫌疑人的)名字有印象,能回想起他干過什么?！?/p>

早已不記得什么時候,段建民不再埋怨;但害怕隨之而來。段建民聽說,看守所(指西山區(qū)的老看守所,新所已建起并投入使用,防護條件已大大改善——編者注)里發(fā)生過犯人掐住檢察官脖子而差點鬧出人命的事情,嚇得要命——“那好歹還是個男檢察官啊”。

段建民趕忙詢問媳婦:(提審時)犯人有手銬嗎?媳婦說:莫的(沒有)。

段建民又問:(提審時)你們之間有圍欄嗎?媳婦說:莫的。

“哎喲!”這個昆明男人情不自禁叫出聲來。

“害怕”接了“懷疑”的班,媳婦的工作怎么就那么讓人不放心?

她那要命的“職業(yè)病”

其實,楊竹芳也是害怕的,只是內(nèi)容與丈夫略有不同。

半夜一兩點,楊竹芳會突然從睡夢中坐起來:咦,那個案子是不是超期了?!完蛋了!

黑燈瞎火的,段建民也被嚇到;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段建民覺得不耐煩:睡了睡了,你不睡我還要睡呢。

再次躺下的楊竹芳根本睡不著:案子把柜子都塞滿了,這個案子反復(fù)了幾次,那??最后到底出手了沒?

早上6點,天剛蒙蒙亮,楊竹芳急急忙忙跑下檢察院的家屬樓,跑上幾步遠外的辦公樓,翻出那個掛念了一晚上的案子:哈哈,沒超期!

胖胖的體格,被樓上樓下的一折騰,上氣不接下氣,但臉上的表情頓時舒展開了。

心揣回肚子里,回家刷牙洗臉吧。

“就像瘋子一樣。”楊竹芳自嘲道。

職業(yè)病啊,段建民此時會對媳婦皺皺眉?！奥殬I(yè)病”這個詞,還是別人幫他想到的。“我的同事告訴我,你的媳婦有職業(yè)病?！?/p>

段建民慢慢體會,這才想起,媳婦的“職業(yè)病”有時已傷了他的自尊。

“她平時不怎么笑,很嚴肅的,那個眼神,講話的那個調(diào)調(diào):‘我叫你干什么,你聽清楚了沒有?”段建民發(fā)現(xiàn),多年以來,對于這種強硬的語調(diào),他已經(jīng)被迫習(xí)慣了。

“啊!”這個昆明男人又一次大聲地發(fā)出感嘆詞,“我又不是你的犯人!”

丈夫感慨時,楊竹芳坐在一旁。這個提審室里咄咄逼人、一眼就看穿犯罪嫌疑人內(nèi)心的鐵面檢察官,不再像說起案子時那般得意和順意。她微低著頭,眼神有點飄忽:“我兒子也很反感我對他那么說話。但習(xí)慣了,改不了??我這個人張口就只會講案子,除了案子什么都不會講?！?/p>

小時候上學(xué)的路上,楊竹芳會經(jīng)過一座電影院,電影院里時有公審大會。那些常去學(xué)校搶東西、打人的“小混混”被法警押著,就在那里被公判。楊竹芳看中眼里,覺得很痛快,便想著將來也要做弘揚正義的工作。后來,她從云南政府?？茖W(xué)校畢業(yè),成為一名檢察官,得償所愿。

年輕的時候喜歡自己的工作,是因為“刺激”?，F(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老捕快”了,楊竹芳還是對工作充滿熱情。她將自己對工作的需要比作“說話時要眨眼睛”,是生活中不可分割的習(xí)慣。

案子,是她的熱愛、自信和驕傲,但也附贈了她對一老一小兩個段姓男人的一生愧疚。

景迎賓說楊竹芳是“硬骨頭”,職業(yè)不可避免地塑造了她的性格。景迎賓描述楊竹芳“走起路來風(fēng)風(fēng)火火”。

“風(fēng)風(fēng)火火”這個詞,段建民一下子想到了媳婦走路的樣子——“咣咣咣過去,咣咣咣過來”,聽著他都覺得心里一陣陣的緊張。

2003年的一天,段建民正在吃飯,接到一通電話:你媳婦出車禍了。他頓時覺得“心都涼了”。

媳婦是在通宵辦案后的回程途中出的事。她駕駛的微型車被大貨車撞得稀巴爛,人被方向盤卡住大腿動彈不得。40分鐘后被救援人員從車里拽了出來。經(jīng)檢查,楊竹芳全身軟組織多處挫傷,左半邊頭顱腫了起來。

萬幸的是沒有太重的傷。

段建民守在醫(yī)院照顧媳婦,可第三天就發(fā)生了讓他崩潰的事情。

媳婦說:我明天出院,去上班。

段建民急了:“檢察院不是你一個人的,你不去地球不會不轉(zhuǎn)的?！?/p>

媳婦不吭氣。

“你不出事情,可以天天去上班。但一出事情,治不好的話,那不是一個人的事情。咱把傷治好,什么案件,什么事情都可以先放放?！倍谓襁€勸。

媳婦還不吭氣。

完了,又是一個被定了性的“鐵案”。段建民心里明白,媳婦已經(jīng)打定主意,再說也沒用。

肇事司機一看楊竹芳要出院,高興壞了——這能省下多少住院費啊。他趕忙對段建民說:出院后要多少營養(yǎng)品,我都包了。

段建民生氣地想:病沒治好,營養(yǎng)品有什么用!

媳婦還是回去上班了,理由是:案件太多,本該自己處理的轉(zhuǎn)嫁給同事,她過意不去,再說案子絕對不能超期。

或許與這段經(jīng)歷有關(guān),楊竹芳落下了偏頭疼的毛病。每到天陰下雨或精神緊張勞累,頭痛就找上門。她辦公室抽屜里常備著止痛藥。

楊竹芳拒絕別人給她做按摩,因職業(yè)養(yǎng)成的多疑性子,總讓她覺得“按摩一不小心就會把頭脆骨按碎”。

除了對超期的恐懼,來自犯案人員的威脅有時也會讓楊竹芳害怕。她辦過一個搶劫出租車的案子,提審過犯罪嫌疑人兩次,最終由她批準逮捕。那天囚車把搶劫者拉進檢察院大院的時候,楊竹芳正好牽著兒子的手出去上學(xué)。

這個搶劫者被當庭宣判了4年。在庭上,他用手指著右邊眉毛偏上的地方,對楊竹芳說:“我記得你,你這里有顆痣,你兒子也在這里住,你剛才還送他去上學(xué),”“咱們4年以后見?！?/p>

去年,段建民和楊竹芳一家搬出區(qū)檢察院52平米的宿舍,住進了位于高新區(qū)的新房,140來平米。房子是教委集資建的,2000多塊錢一平米,在昆明已屬便宜。房款里,有14萬是貸款,要還13年,1個月1341塊,前些日子由于利息下調(diào),每個月少還20多塊。

楊竹芳盡量把賬算得精細,畢竟收入不多。段建民說,老住所周邊有幾個飯館、開在什么地方,他們完全都不知道。

自己教書,媳婦辦案,都是為生計奔忙。但段建民有時又會想,媳婦的工作更重要一些。“我媳婦在做案子的時候說:沒有小案子,凡是涉及群眾利益的都是大案子。我很贊同,真是不能放過一個壞人,也不能冤枉一個好人,社會的公平真的很重要?！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