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fēng)
讓我話從兩頭說起:
有一年,帶孩子去日本玩兒,八月底九月初的天氣,不料早晨薄涼,于是叫兒子穿件套頭毛衣出去。逛到淺草一帶,太陽出來了,忽然之間天氣又恢復(fù)為夏日。孩子熱得受不了。我只好打破旅行不購物的原則。去小店里為他買一件T恤。找到一件草綠色的。那綠像軍服的綠。胸前有兩個橘色大字:一番。
一番?我有點兒吃驚,一番什么?一番春夢?一番愛情?總之,不管什么活動,也只是走過一番罷了。
兒子后來飛快地長大了。這件衣服他再地穿不下,我只好撿來自己穿。
故事的另一端是我有個香港朋友,男的,他有個女秘書赴日本開會,他因業(yè)務(wù)需要便帶著這位女秘書同行。不料這位女秘書一到日本立刻跟一位日本男孩兒熱戀起來。會開完了,男孩兒竟拋開了學(xué)業(yè)跟她回香港,女秘書當然也就辭了職結(jié)婚去了。男孩兒沒有了學(xué)歷,在香港又舉目無親,二人便轉(zhuǎn)到澳門去做導(dǎo)游。專做日本觀光客生意。后來又生了孩子,算是恩恩愛愛的一對標準夫妻。
有一天,這位朋友帶我去澳門玩兒。加上他的公司員工,浩浩蕩蕩一隊人馬。到了澳門,想起從前那位女秘書,便打電話叫他們一家也來聚聚。于是他們抱著孩子前來赴席。
而那天,我身上便穿著那件“一番”衫。朋友介紹之后,日本男孩兒盯著我看了一下,忍住什么似的,欲言又止,終于沒有說話。宴席快吃完了,男孩兒向我舉杯,并且結(jié)結(jié)巴巴地開了口:
“你這件T恤,有沒有多的一件?如果有,可不可以讓給我,如果沒有,可不可以就把這件讓給我——這日本制的T恤,讓我想起家來?!?/p>
我搖搖頭,這件衣服有我和兒子的共同記憶。我舍不得賣它。男孩也很知趣,不再說什么。
我乘機問他“一番”在日本是什么意思,他說是“第一”的意思。我啞然失筻,原來不是指人生的一番歷練。
那天晚上的飯局,他的臉上寫滿了落寞。
看得出來他深愛妻小,對自己的行業(yè)也很投入,但他臉上的落寞令我不忍。
大概,人類總有一個角落,是留給自己的族人的。那個角落,連愛情也填它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