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俊巖

2008年6月的一天，吉林省梅河口市業(yè)家村，一對母子服毒自盡。事情的導火索是孩子在上學前班之前的體檢中被查出攜帶乙肝病毒。

孩子今年六歲半，一直跟隨在外地打工的父母。今年回到梅河口，準備在家鄉(xiāng)上學前班，邁開人生求學之路的第一步。

按照學校的要求，母親帶著孩子到梅河口婦幼保健院體檢，結果是乙肝大三陽。保健院建議去大醫(yī)院進一步檢查DNA，如果病毒沒有復制就可以上學。

但是，母親并沒有帶孩子去檢查，而是回到了家中。夫妻倆大吵一架，父親責罵母親；要不是因為你把孩子傳染了，孩子怎么可能上不了學!

沒過幾天，母子離世。一個是受盡了歧視的絕望的生命，一個是涉世未深、也許并不能理解母親做法的無辜的生命。

吉林省婦幼保健院的一位醫(yī)生聽說了此事，他到全國最大的乙肝論壇“肝膽相照”上發(fā)帖子說：“我心里很難受，可又覺得自己無能為力。說出來大家想想辦法?！惫ぷ魇陙?，他見到的聽說過的乙肝幼童無法入托的很多，但是，像這樣付出生命代價的很少。

一個網(wǎng)名叫“海豚”的乙肝病毒攜帶者母親留言：聽到這樣的消息，我真的很想哭!孩子真的太可憐了!我在孩子檢查結果沒有出來之前，也想孩子要是被我感染了，我就帶著他去天堂，因為我不夠堅強，無法帶著這種愧疚走過一輩子。真誠呼吁國家和社會關注我們，理解我們，讓我們的孩子享受—個正常人的生活!

乙肝母親聯(lián)名上書國務委員

一些母親正在采取行動。2008年10月，來自全國27個省市的101位乙肝母親聯(lián)名上書國務委員劉延東，希望孩子入園體檢中取消乙肝兩對半的檢測。這101個簽名是在不到半個月時間里征集到的。

幫助這些母親的，是北京市益仁平中心公民健康狀況與受教育權工作組。益仁平中心是非營利性的公益機構，致力于在中國公共衛(wèi)生領域開展疾病防治健康教育、病患者救助及消除歧視等公益工作。

2007年7月，在中心工作的武嶸嶸偶然在“肝膽相照”論壇上看到一個帖子，一個乙肝攜帶兒童的母親在帖子上說：“我痛苦極了，我想自殺”。原因是她的孩子上不了幼兒園。武嶸嶸感到震驚，她沒有想到社會上還有這樣一些人。她決心幫助這個母親和她的孩子。后來，她做過一個小調查，在80個左右乙肝母親參與的調查中，1／3的孩子受母親感染成了乙肝病毒攜帶兒童。

大學里主修社會工作專業(yè)的武嶸嶸意識到這是一個社會問題，需要公益機構的推動。于是，她以益仁平中心公民健康狀況與受教育權工作組組長的身份，組織乙肝病毒攜帶兒童的母親們給《中國婦女報》寫信，給全國婦聯(lián)寫信，希望這些孩子入托的問題能夠引起重視。

今年三月全國兩會期間，武嶸嶸結識了一位來自重慶的記者。在這個記者的牽線下，武嶸嶸和她的同事以及一些乙肝母親們寫的一份提案交給了來自重慶的三位政協(xié)委員和人大代表。

但是，等到8月底，各地公立幼兒園開始招生的時候，母親們發(fā)現(xiàn)，入園體檢仍然要查乙肝兩對半，孩子仍然不能正常入學。母親們著急了，于是出現(xiàn)了給國務委員劉延東寫信之舉。

兩件事情增加了母親們的信心。一個是2005年，全國各地的《公務員體檢標準》取消了乙肝病毒檢測。另一個是2008年起施行的《就業(yè)服務與就業(yè)管理規(guī)定》和《就業(yè)促進法》分別規(guī)定：用人單位招用人員，除國家法律、行政法規(guī)和國務院衛(wèi)生行政部門規(guī)定禁止乙肝病毒攜帶者從事的工作外，不得強行將乙肝病毒血清學指標作為體檢標準；用人單位不得以是傳染病病毒攜帶者為由拒絕錄用。

母親們還在等待?！罢娌幌Ｍ覀兊男攀链蠛＃币晃荒赣H表示。

如果所有兒童都接種過乙肝疫苗，傳染就不會發(fā)生

對梅河口那個可憐的孩子進行的體檢，根據(jù)是《托兒所、幼兒園衛(wèi)生保健管理辦法》、《托兒所、幼兒園兒童衛(wèi)生保健制度》。

前者由衛(wèi)生部、國家教委在1994年12月1日頒布，現(xiàn)在仍然適用。其第十一條第一款規(guī)定，兒童入園必須經當?shù)貗D幼保健機構或當?shù)匦l(wèi)生行政部門指定的醫(yī)療衛(wèi)生機構進行健康檢查，并填寫健康檢查表。第二款規(guī)定，對離開園所3個月以上或有肝炎接觸史的兒童應檢疫42天，經體檢證實其健康后方能回班。

根據(jù)這個管理辦法，全國各地方政府也相應制定了各地方的托兒所、幼兒園衛(wèi)生保健管理辦法實施細則。針對乙肝，有的地方政府有明確的規(guī)定，有的則沒有。比如，北京市就完全復制了衛(wèi)生部和國家教委的說法，而浙江省則明確規(guī)定，體檢時發(fā)現(xiàn)有乙肝表面抗原陽性兼有e抗原陽性者或谷丙轉氨酶增高者暫不予入園、入托，經治療后，每3個月做肝功能檢查1次，連續(xù)3次正常者方可入園、所。

不管各地的規(guī)定中是否對乙肝病毒檢測有明確的說法，通常的做法都是一樣的，即兒童入托、入園前，都要到當?shù)氐膵D幼保健機構或指定醫(yī)院進行體檢，體檢都有一個確定的項目，那就是乙肝病毒血清學指標檢測，也就是人們通常所說的乙肝兩對半檢測。如果五項檢測中有三項呈陽性，那么孩子的入托、入幼也就畫上了問號。

北京市宣武婦幼保健院的一位醫(yī)生對進行咨詢的《瞭望東方周刊》記者說，根據(jù)規(guī)定，這樣的情況在北京市是不能入托的。新疆伊犁地區(qū)婦幼保健院的一位醫(yī)生也表示，不論是大三陽還是小三陽的孩子，一律不能上幼兒園。中科院一所幼兒園也明確說，暫時不能接收乙肝病毒攜帶的兒童入園，其工作人員對本刊記者稱：“市教委是要定期檢查的，每個孩子都要有健康證。”

乙肝病毒攜帶兒童不應該入園，這似乎已經是一種共識。但是專家指出，對于乙肝，人們存在重大的認識誤區(qū)。

乙肝病毒的傳播途徑主要有三條；血液傳播、母嬰傳播和性傳播。一種擔心認為，生活中的“微創(chuàng)傷口”是密切接觸感染乙肝的途徑。因此，一些家長和幼兒園老師的擔憂不無道理：幼兒園的孩子年齡較小，不具有自控能力，難保不發(fā)生意外。如果發(fā)生了抓傷、碰傷等，也有可能會通過血液傳播。

但是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教授邵一鳴認為，在幼兒園的環(huán)境下，在所有兒童都接種過乙肝疫苗的前提下，乙肝病毒是不會發(fā)生傳染的?！拔覀兩钤谝粋€不夠完美的世界里，但是我們要對自己周圍的環(huán)境有正確的判斷。”

重慶醫(yī)科大學附屬第二醫(yī)院感染科醫(yī)生蔡大川也對本刊記者表示，乙肝病毒攜帶兒童應該正常上學，如果所有孩子都接種過乙肝疫苗，那么即使有攜帶病毒的兒童，也不會發(fā)生傳染。

乙肝寶寶可能達80萬

在中國，有多少適齡乙肝病毒攜帶兒童入園被拒，至今尚沒有官方權威統(tǒng)計。

北京地壇醫(yī)院肝病科主任醫(yī)師蔡皓東向本刊記者介紹，我國內地從1992年開始為新生兒普種乙肝疫苗，2002年1～2歲兒童乙肝病毒攜帶率從8.5％～10.2％下降到2.2％。但由于有些地區(qū)乙肝疫苗接種得不好，以及一些母親沒有進行母

罌阻斷，因此還會有乙肝新生兒。

2005年底，中國優(yōu)生優(yōu)育協(xié)會會長秦新華介紹，今后中國新生兒將以每年1600萬到2000萬的速度增長。按照2.2％的比例，我國每年至少還有30萬的乙肝病毒攜帶嬰兒出生。

換作另外一種算法，衛(wèi)生部在2006年發(fā)布的《2006～2010年全國乙型病毒性肝炎防治規(guī)劃》中，提出到2010年我國5歲以下兒童乙肝表面抗原攜帶率降至1％以下，假使從2006年開始到2010年，兒童乙肝表面抗原攜帶率平均為1％，那么在這5年內，每年還至少會有16萬乙肝病毒攜帶兒童出生，適齡入托、入園兒童的數(shù)量也至少在80萬左右，相當于兩個中等城市人口的規(guī)模。而這還僅僅是5歲以下兒童的數(shù)量。

這樣規(guī)模的兒童群體的學前教育，不容忽視。而關鍵是要制定新的政策。

“1994年對乙肝的傳播途徑認識還沒有那么清楚，乙肝疫苗也沒有普及。現(xiàn)在已經過去14年了，科學也在進步，政策也應隨之調整?！辈甜〇|說。

2007年全國兩會期間，由全國政協(xié)委員、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病毒與免疫研究室主任邵一鳴教授牽頭，10位政協(xié)委員一起提交了《關于保障乙肝病毒攜帶者幼兒入園、入托權利的建議》，提出，應將現(xiàn)在入園、入托前對“乙肝病毒”檢測的做法改為檢查免疫接種記錄，確保新入園(所)的兒童都注射過乙肝疫苗，這樣即可確保幼兒園中不會發(fā)生乙肝傳播事件。

邵一鳴的女兒曾經在德國讀過兩年幼兒園，入園前并沒有經過乙肝病毒的檢查。

當年10月8日，衛(wèi)生部副部長王隴德簽發(fā)了對邵一鳴提案的答復，回復中說，《托幼機構管理辦法》兒童入園體檢表附件中，沒有列出乙肝抗原、抗體檢測項目。

邵一鳴認為，雖然沒有列出乙肝抗原、抗體檢測項目，但是由于沒有明確不應以乙肝檢測血清學結果拒絕兒童入園的解讀，在許多省市自行制定的相關文件中，對乙肝病毒攜帶者兒童入托、入園仍有限制。

邵一鳴對衛(wèi)生部回復的進一步建議是：各地教育部門和衛(wèi)生部門應廢止或修改排斥乙肝病毒攜帶兒童入托、入園文件，盡快制定并頒布相關文件，禁止各地幼兒園在入園體檢中檢測乙肝標志物。

他認為，過去我們的公共管理對個人權益考慮得太少。他認為，兒童人園體檢是應該的，但是涉及可能引起歧視的疾病要保密。這就要求在制定相關的衛(wèi)生公共政策之前，需要有個醫(yī)學倫理委員會進行審查，如果泄密了，如何進行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