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 杰
阮杰 1959年出生,曾用名阮仕魁,陜西省書法家協(xié)會、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山水一方》專著等,在全國省市級以上發(fā)表散文、詩歌、報告文學(xué)30余萬字,獲獎10余次?,F(xiàn)在中共寧陜縣委某部任職。
大凡人成年之后,無論是學(xué)習(xí)、工作,還是從事其他某種職業(yè),都會不停地行走。這種行為不分年齡、性別和身份,或行走在沉寂的山野,或奔波于喧囂的都市,這種付出和收獲的過程,是一種實實在在的經(jīng)歷。
有時停下腳步,回頭想一想,人生的旅程有多遠?一生走過了多少路?誰能說得清!惟有在深愛的土地上生存拼搏,爬山趟河,寒來暑往,日復(fù)一日的生活情節(jié)能讓你記憶猶新,像一幕幕歷史劇上演在你的腦海里,時常浮現(xiàn)在眼前,終生難以忘懷。
一座山、一汪水,甚至一棵樹、一片葉子,都是一個真實的存在。心里藏著千年往事,陌生而又熟悉,遙遠并且親近。從白天到黑夜,從開始到結(jié)束,從歷史到現(xiàn)實……時刻守護著這片土地。
一恍半生過去了,行走在秦嶺中段南麓腹地的日子,寧靜、踏實,連同一波又一波難以自抑的感嘆,共同地支配著、引導(dǎo)著我。沒有太多包裝痕跡,也很少給人預(yù)想之外的驚奇,置身其中,彼此好像前生就已相識,而我來到這里,正是為了赴一場前世的約定。那山與水,很清晰地濾過我的思緒,讓我們在人海茫茫里行走趕路。
山水無言。綿延1600公里秦嶺大氣磅礴的氣韻,透著千古風(fēng)流。這安靜的山與水,哺育了中華文明的進程,它橫貫我國中部,成為南北氣候的分界線,長江、黃河的分水嶺,造就了漢中盆地和天府之國——四川盆地的富裕。唯其如此,它雖不華麗,但它豐富、內(nèi)斂、靈性,充滿了讓人心安的意味。這樣的所在,讓人暗含了一種未能言說的獨特。
哺育我成長的秦嶺有乳名人稱終南山,有雅號名曰“國家中央公園”。無論何種稱謂,用何種詞語來注釋,會證明這山非同尋常的作用,它集秦岱的雄偉,華山的峻峭,衡岳的煙云,匡廬的水瀑,雁蕩的怪石,峨眉的清涼于一身,讓人更加關(guān)注和神往。
命運注定我與山結(jié)緣。小時候,常常跟山里娃一起上山砍柴,下河摸魚。習(xí)慣在泥土叢林中忙碌穿梭,憶起鄉(xiāng)村那高高的瓦檐,石砌的小路,還有那曾經(jīng)深烙腦海中極富樂趣的往事。記得七十年代初,我住的村子未通公路,山路兩邊長滿了森林大樹,河里的魚成群結(jié)隊,那時娃娃魚(大鯢)滿河里跑,大家見怪不怪,當(dāng)廚師偶然把它燒成鮮湯、做成美味拿上餐桌一品,那是了得,細嫩可口,營養(yǎng)豐富,一時捉鯢成風(fēng),價格猛漲,自然這種動物無處可藏,很快影形全無。難見大鯢,那就瞅準(zhǔn)了這山中小溪里的土魚。到了冬天,怕冷的土魚三三兩兩藏進石頭下取暖過冬,這時,山里人拿起八鎊錘順溪流而下去砸,大石板底下魚最多。掌錘的人瞅準(zhǔn)方位,“咚咚”狠砸,石板下受到強烈振動的魚一條條驚惶失措從石板里沖過來,有的浮在水面搖頭擺尾,有的暈頭轉(zhuǎn)向四處亂竄,有的不知所措反身又鉆進石板下。掌錘的不停地砸,一條條魚不停地上下翻滾,不一會兒水面漂浮一層白花花的魚。
南山鄉(xiāng)村農(nóng)活不多,但每逢五月,便是下田栽秧耕種的季節(jié),清早天剛麻麻亮,左鄰右舍的鄉(xiāng)親便來幫活插秧。主人早早等在田頭,主婦燒好釅香的罐罐菜,在田埂上吃煙、喝菜、寒喧,一支煙吸完,一罐菜下肚,人格外地精神。拔秧苗了,赤腳猛一沾水,還有點冰冷。十幾人圍著長長的芽苗,一律彎腰卷褲,手快捷地將秧苗拔起。
打過秧芽,正是吃早飯的時間。吃罷下田前,秧把式先來一段下田歌:“一步走進田里來,主家心里喜開懷,待到秋后拌桶響,銀子多得下崽崽……”
歌畢,人們紛紛進入“陣地”,但見一二十人手一齊抖動,水波翻起處,一條綠線便端呈眼前。栽得快的只喊“移線,移線”,栽得慢點的則急著說:“等一哈,等一哈!”農(nóng)夫的手上動著,嘴也不閑著,年邁的講起封神演義或三國的故事。年輕的則聚在一起男女對起山歌:“哥唱山歌妹聽著,哥哥剛買新摩托,妹若有心嫁哥哥,哥帶妹去兜風(fēng)喲?!本o接著對方合道:“哥有摩托算個啥,妹妹才買桑塔納,哥的摩托淘了汰,致富看誰跑得快?!?/p>
日到正午,該是歇伙打點的時候了,主人家挑來甜酒、白饃,人們沿田坎席地或蹲或坐,用碗裝酒,用手抓饃,說笑談?wù)?,把五月布谷鳥脆生生的叫聲都給壓沒了。
秦嶺南坡山大林密,鄉(xiāng)村未通公路時,走路全靠兩雙腳,運輸離不開背和抬。由于山路崎嶇狹窄,采藥狩獵砍柴必然是上坡下坡,過溝拐灣變化多,搬運大一點的物件,特別是幾個人抬東西,后面人的視線往往遮擋,每前進一步都艱難,為了行路安全,首尾有個照應(yīng),千百年來,流傳著“報路歌”。
最早的報路歌是從婚娶抬陪嫁唱起的。出嫁的那天,稍微寬裕一點的人家都要給女兒預(yù)辦十臺八臺陪嫁,請來抬陪嫁的漢子不僅力大腳穩(wěn),且能言善唱,遇到上坡,走在前面的就報唱:“陡上陡”,后面的齊應(yīng):“促起走!”下坡時,前報“陽坡陽”,后答:“慢慢梭!”拐變就報:“連環(huán)之字拐”,后答:“你去我不來!”過溝或路上有水時報:“一路花灘”,后答:“兩腳叉干!”過橋時前報:“兩邊虛空”,后答:“端走當(dāng)中!”
早年先輩為了將山里的特產(chǎn)運出去,將山外的食鹽、布匹等日用品運往山里,人們一直行走在南山北麓之間,那時,除了馬馱,更多的是人工背挑,當(dāng)時被稱為“背老二”。
探究歷史,在南山北麓,至今隱約聽見子午道上為楊貴妃送荔枝的馬啼聲。也會讀懂陶淵明《歸園田居》“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禾鋤歸……”那美妙的詩句。在民間隨處可聞唐王李世民在南山狩獵牧馬,楊八姐與金簪河那動聽的故事。
南山高山區(qū),農(nóng)田里多半種的是玉米、洋芋、大豆之類的農(nóng)作物,每到收獲季節(jié),夜里會響起“嘟……嘟……嘟……”的木號聲,山谷四應(yīng),山風(fēng)傳送,雄渾有力的號聲,傳得很遠、很遠。山里人知道,那是守號人在吹號筒。所謂“守號”就是山民在坡地高處,挖一塊平地,伐木搭建三角形的木架,綁上一層樹枝或竹竿,上覆茅草,此即號棚。待到地里黃豆豉莢,包谷灌漿的時節(jié),每天黃昏男勞力腰上別著彎刀,背上背著李包,上坡到各自的號棚里,生一堆篝火,夜色濃重時,間歇性地吹響號角,威懾野獸,避免糧食糟踏。
南山,天是湛藍的。坐在柴垛上仰望蒼穹,云朵在空中瞬息萬變,剛剛還是隨風(fēng)飄蕩的一縷青煙,轉(zhuǎn)眼間就變成了一匹四蹄生風(fēng)的白馬。
山是偉岸的,連綿不斷。蓊蓊郁郁的森林給山坡穿上綠裝。牧羊人身影出現(xiàn)在婉蜒的羊腸小道上,順口的小調(diào)還在山間回蕩。站在山腰上向遠處眺望,人心一下子敞開來,那些瑣事雜念,被迎面而來的風(fēng)倏地滌蕩掉,只剩下新鮮飽滿的激情和松濤嘩嘩的響聲在耳邊蕩漾。
大山腳下,每戶屋檐下扎堆似的掛著黃澄澄的玉米棒子,旁邊還有一片珠簾似的柿串在風(fēng)中來回搖擺。場院上鋪滿了剛剛收割的豆莢,有農(nóng)婦揮動著鐮杖抽打出圓鼓鼓飽滿的顆粒。
但是從南山走到北麓,又是另一番景象。八百里秦川的土地上,有十三朝皇帝建都的古城,四方四正的古城墻,沉甸著歷史的信息,書寫著遠古的符號。在秦始皇陵前佇立,面對威武的兵馬俑沉思,會想起大秦一統(tǒng)的輝煌,不免對古人寄去一聲長長的喟嘆。那瑰麗的華清宮,音容依舊的海棠浴池,唐明皇和楊貴妃如煙的往事似乎在溫泉中淺語。登上古城墻,俯看鐘鼓二樓,遠眺終南形勝,一種獨有的意象便在心底汩汩流出。再攀大雁塔,聽梵音裊裊,憩息在菩提樹下,唐玄藏千年的身影又現(xiàn)眼前。誦讀古城碑林,徜洋在石質(zhì)書海,咂品古文遺韻,真、草、隸、篆全收眼底。走進陜西歷史博物院,大氣、凝重和震撼,令人有點失語,悠久的歷史,燦爛的文化,數(shù)以萬計的文物瑰寶,讓我們敬畏陡生。踏進半坡村落,細聽人面魚尾的故事,追憶先祖的漁獵生活,會突然想起去藍田公王嶺,去看看離我們越來越遠的藍田猿人。
在西安隨便一塊磚、一拘土、一棵樹、一片破敗的遺址,一幢毀壞的建筑,亦或是一個劍簇、一枚古錢、一方銅鏡、一件器皿……略做考證,那上面就可能蘊含或發(fā)生過驚天動地的歷史故事。
走在書院門的街道上,兩邊的字畫鋪面,工藝禮品、文房四寶便撲面而來,單看那匾額,就仿佛是歷史風(fēng)景畫。踩著青石鋪地的路面,聽著兩邊的吆喝,朝著古色古香的牌樓走,嗅著城市濃郁的韻味,心中就有異樣的滿足。
看完唐樂宮的仿唐樂舞,欣賞完易俗社的秦腔,秦俑魂的表演;去了真愛、陽光夜會、民生故事村……跳過、唱過、玩過之后,會說,西安的夜晚是迷人的。
吃過老孫家的羊肉泡,秦鎮(zhèn)的涼皮,岐山的哨子面,百種餡的餃子宴,再有油潑辣子鍋盔饃、褲帶面、稼娃攪團……會說秦嶺北麓的人是黃土里出生的,被小麥養(yǎng)大的。
逛了唐城、世紀金花等購物中心,看過品牌服裝,精美電器……一應(yīng)俱全,應(yīng)有盡有,會說古城是一部活的史書,也日益散發(fā)出青春的魅力。
走累了,緩口氣,定下神,會發(fā)出這樣的感慨:南山北麓是自然與現(xiàn)代兩道不同的風(fēng)景,天成畫卷與人造奇跡不同的杰作。
在城市,當(dāng)我們看到龐大的物體正被更大的喧囂更輝煌的燈火、越堆越高的垃圾一點點淹沒,人們走在大街相遇不相識,目光相遇時,僅僅彼此對視一秒種,然后轉(zhuǎn)移視線,去繼續(xù)尋找其他的目標(biāo)。一架封閉的電梯馱著我們上上下下,一輛無軌電車從城市的中心出發(fā),轟隆隆駛向郊外,帶著那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帶著它噴濺著熱辣辣汽油味的剎車聲,駛過公園、超市、燈紅酒綠的欲望和遮天塵埃,達到終點,感受頭頂?shù)匿摻詈湍_下水泥的戰(zhàn)栗時,定會想起那些久違的農(nóng)具,它們與我的乳名(山子)散發(fā)著同樣的氣息。水磨石碾、木推車……像一支童年的歌謠,親切讓人溫暖。在農(nóng)具旁邊,山民緊張地勞作著,一位老人在耕地,雖是一種機械式的,卻隱匿著老人滿臉皺紋里那份安祥和自足,讓我凝視著久久地回不過神來。
有過這種經(jīng)歷,讓我們漸漸明白南山和北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懂得祖祖輩輩源源不斷從南山到北麓行走的理由,若北麓古城沒有南山作依靠,哪有歷史的輝煌和今日的興盛,我們常??吹浇窒锢镉巫咧S多南山人。如果沒有他們源源不斷運往城里的山貨特產(chǎn),果攤上的生意會顯得淡涼,你看那炭市街上的山貨,木頭市的板材,菜市場的野味山珍,許多取自南山,可以說城里人的生活離不開南山的供養(yǎng)。
然而,城里琳瑯滿目的商品又為山里人提供了必需的消費貨源。隨著政策的變化,南山林木不許砍伐,野獸不許獵殺,土魚不許捕捉。人們行走的節(jié)奏越來越快,隊伍也越來越壯大。你看那農(nóng)民送出去的是山貨特產(chǎn),帶回來的是優(yōu)質(zhì)樹種和科技圖書,商人送出去的是白花花的銀子,帶回來的是豐富的商品,干部送出去的是一疊疊規(guī)劃的藍本,帶回來的是實實在在的項目和投資客商。更多的人送去的是落后的觀念、狹隘的思想,帶回來的是先進的經(jīng)驗,發(fā)達的信息,南山人被城市吸引著,被城市影響著。
由于行走,南山一切都發(fā)生著深刻的變化。高速公路穿越秦嶺直達縣城,鄉(xiāng)村由窄窄的土路變成了寬寬的水泥路,煤油燈成為歷史,手機成為時尚。城鎮(zhèn)變靚了,變凈了,變綠了。穿戴也時髦了,喇叭褲縮頭縮腦的消失之后,老板褲、牛仔褲勇敢地冒了出來。講究色彩美、線條美、款式美,乃至由一衣多季轉(zhuǎn)向一季多衣,高檔呢絨服,防寒羽絨服和裘皮大衣正走進千家萬戶。電器也從城里走向南山村。70年代“手表、收音機、自行車”;80年代“彩電、冰箱、洗衣機”;90年代“空調(diào)、手機、VCD”,到21世紀又被“電腦、汽車、住房”三大件所代替。山民們由砍樹變?yōu)榉N樹,由吃山變?yōu)轲B(yǎng)山,走出一畝地兩頭牛的傳統(tǒng)耕作方式,發(fā)展特色產(chǎn)業(yè),開發(fā)綠色食品,興辦農(nóng)家樂……開辟出增收的廣闊天地。
有人說:西安是個文化城市,有品位,沉重的東西自然多一些,遠不及南山自然山水游那樣輕松愉快。是的,當(dāng)你身心疲憊時,不經(jīng)意間就會想起那種閑散和自然的生活。你看每逢節(jié)假日、周末,從北麓開往南山的車輛排成行,連成線,寧陜成了都市人休閑的理想去所。
南山,北麓,相互依存,更加親和。
當(dāng)來往有了一種結(jié)果,回頭再想,行走不僅是一種付出和收獲,更是一種姿態(tài),一種本能,一種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