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時

耗時5年,耗資1億,在專家、官員和藝術家的合力打造下,104件以“為國慶獻禮”為題的作品,將被中國美術館永久收藏

中國美術館里人頭攢動,有觀眾奔走于五樓與一樓的展廳之間,仔細對比著一幅初稿與成品之間的細微差異,然后互相議論畫中的某位領導人畫得“真像”或者“不像”。

這是“國家重大歷史題材美術創(chuàng)作工程展”的展覽現(xiàn)場。這個由政府主導,持續(xù)創(chuàng)作超過5年,投入經(jīng)費超一億元的“美術工程”終于正式亮相。作為為國慶60周年獻禮的大型展覽,作品占滿了中國美術館全部展廳。

統(tǒng)一協(xié)調(diào)下的命題創(chuàng)作

5年前,畢建勛看到著名油畫家劉小東的時候,對他說,“小東,來參加這個吧?！眲⑿|擺擺手,“不了不了?！?/p>

那時,國家重大歷史題材美術創(chuàng)作工程剛剛啟動。作為中央美院的教師,畢建勛有兩重身份——接受創(chuàng)作任務的藝術家和中央美院工程辦公室負責人。

主導者將篩選藝術家的標準設定為擁有“國家二級美術師”職稱。而從一開始,體制內(nèi)外藝術家就對此表現(xiàn)出涇渭分明的不同態(tài)度。

剛開始時,主管此次工程的文化部藝術司副司長劉中軍曾擔心。“真的沒人申報怎么辦?”他還為這個最壞的預測做了計劃,“如果真的沒人主動參加,我們就委約,如果還不行,我們就動員國家體系內(nèi)的畫院,美院集體的力量。”結(jié)果出乎意料,學院內(nèi)的藝術家們紛紛報名參加。

這項工程之初,政府部門先找來4位歷史學家,由他們提煉出自1840年至今的歷史重大事件。在給出的一百多個題材中,讓畫家選擇創(chuàng)作,再由老一輩藝術家組成的藝術委員會把關,最終形成104件繪畫和雕塑作品。

整個工程經(jīng)費由政府撥款超過一億元。

畢建勛選擇了“非典”題材。但是這個切近現(xiàn)實的題材有多人選擇。最終,藝委會將“中共七大”這一題材分配給畢建勛,因為這個題材沒人報。由靳尚誼、詹建俊等美術界泰斗和美協(xié)官員組成的委員會第一個任務就是負責分配和協(xié)調(diào)創(chuàng)作任務。據(jù)業(yè)內(nèi)人士稱,南方某美術院校甚至用行政力量,要求各系必須上交一定數(shù)量的作品。所有參選稿件于2006年中旬將統(tǒng)一由藝委會進行初審。

為完成創(chuàng)作任務,畢建勛兩次前往延安,找到當?shù)厝罕娮谠?jīng)召開中共七大的會議室里。可是“完全沒畫面”。畢建勛回憶創(chuàng)作此類題材的吃力?？嘤趯ふ也坏綒v史畫的靈感,這并不是畢建勛一個人的感受,他的同事王穎生也遇到同樣的問題。

王穎生開始選擇的是“蔡元培與光復會”的主題,也因為選題與他人重復,命題被改為“香港回歸”。雖然發(fā)生在1997年的事件他曾經(jīng)親歷,但王穎生彼時忙于學業(yè),對回歸盛況無甚記憶。為此他兩次親赴香港,但時過境遷已無當年蹤跡可尋。

重大歷史題材繪畫在藝術之外還需要對歷史的考證。歷史真實與藝術再現(xiàn)、領袖形象與人物排列關系都成為繪畫之前必須思考的問題。

在完成繁復的史料考證后,畢建勛和王穎生確定了初稿的構(gòu)思。畢建勛打算結(jié)合《東方紅》的寓意用水墨表現(xiàn)中共七大召開前的領袖聚會。他撇開會議室的局促,人物全部被搬到室外,遠處有窯洞與山路,頭頂飄滿云朵,除毛澤東外,林彪、康生等人也均出現(xiàn)在畫面兩側(cè)。王穎生的初稿中同樣充滿著領袖人物,從孫中山、鄧小平到江澤民以及查爾斯王子,按照藝術家的設計,他們處在畫面的不同位置。

2006年7、8月份,全國超過千位畫家的初稿被送往北京,經(jīng)過幾個月的篩選,最終選定127名作者入圍。

而入圍只是一個開端。畢建勛和王穎生的作品并不是從此一帆風順地最終進入了中國美術館。從那時開始,他們和大多數(shù)作者一樣,畫作經(jīng)歷了反復的修改。

比董希文幸運

畢建勛最初的畫面中保持著中國水墨特有的留白,領袖人物并置一排,腳下懸空,充滿云朵,領袖人物頭頂?shù)奶炜罩幸捕褲M祥云。畫家從陜西民間繪畫中借鑒了色彩與表現(xiàn)手法,將云彩加上了翹起的尾巴,如同中國古代壁畫的表現(xiàn)方式。

“小時候想象延安,窯洞后面都是有光的。而且這些人,我覺得都像神,所以云彩就想有點抒情性?！碑吔▌捉忉寗?chuàng)意的由來。

可這版帶有浪漫主義氣息的初稿遭到了藝術委員會的否定。藝委會要求作者將領袖人物腳下的云彩去掉,更換為山坡,讓人物站在山坡之上,并要求將天空的云彩修改成更為寫實的技法。

“開會的時候,老先生都說,畫那么多云不行、不行!”畢建勛一邊回憶一邊模仿著擺手,“因為歷史畫有個范式吧。我本來想試一下創(chuàng)造一個有民間特色的歷史畫,但是后來折中了。”折中的結(jié)果是,領袖人物腳下的云彩被去掉,變成一條伸展的路,頭頂?shù)脑撇室膊辉倏鋸?。但畫面仍然保留著希望和喜慶的氣氛?！氨灰笮薷囊矝]有太不高興,這種畫是一種公共藝術,要經(jīng)得住所有人挑毛病。”畢建勛看得開。

雖然他嘗試對歷史畫的手法進行創(chuàng)新,但畢建勛對畫面中的領袖人物卻保持著嚴謹?shù)膽B(tài)度。在考證了大量史料后,畢建勛按照史實找出曾參加中共七大的領袖人物作為主角。除毛澤東外,也同樣將康生、高崗、林彪等人并列在畫面兩側(cè)。“畫這些人物,藝委會的老先生們沒意見?！碑吔▌渍f,畫的時候他也注意了領導人的位置。當時的五大主要領導人,在中間,兩側(cè)以中央委員為界,林彪在不重要的位置上,康生則在一個人的陰影里。他認為,這樣既畫上這些人物,也能表明作者對這些人物的一個基本判斷。

對于這樣的“用心”表達,相關官員倒未提出修改意見。對此文化部文學藝術處處長安遠遠認為,“一個人在發(fā)展中的歷史狀態(tài)和他的歷史結(jié)論無關?！?/p>

而在50年代,獻禮畫家們可沒有畢建勛的幸運,由畫家董希文創(chuàng)作的《開國大典》曾反復勘磨,因數(shù)次政治風波中相關人士有著不同的歷史評價,董希文因此受命對畫中政治人物進行多次刪除和修改。時隔半個世紀,本次展覽中新版本的《開國大典》及其他作品中,那些當年曾被刻意去除的人物此次全部在列。

王穎生也經(jīng)歷了不小的波折。在初稿討論會中,王穎生曾提出想要畫普通民眾迎接香港回歸的瞬間,但被否決。最終以中英兩國領導人的近景為主要畫面。

按照王穎生最初的設計,畫面中應出現(xiàn)曾對香港問題發(fā)表過言論的全部領導人,包括孫中山、毛澤東、鄧小平、江澤民等。孫中山與毛澤東位于畫面中上部,鄧小平與撒切爾夫人交談的景象位于畫面左上角,下方中間部分為中英兩國領導人在交接時刻的寫實景象。

最終在藝術委員會的要求下,孫中山和毛澤東的形象被刪除了。因為“毛澤東和孫中山的位置不太好擺”。王穎生說。此外,江澤民、李鵬等領導人的形象也多次被要求修改?！懊看位厝バ薅际前l(fā)際高一點,臉窄一點,胖一點?！蓖醴f生說,“磨合特別多?！?/p>

而在文化部藝術司副司長劉中軍看來,關于刪除孫與毛,并非考慮政治人物的序列問題?！爸饕€是看畫得不像?！彼J為“歷史畫首先得像,第一形似,第二神似,這是最起碼的。”

在此次創(chuàng)作工程之中,所有修改意見均由藝術委員會下達,官員并不直接與藝術家溝通,他們“只把握政治方向”?！罢紊喜荒艹鰡栴},這是最重要的一方面。你的歷史觀一定得符合我們唯物主義歷史觀?！眲⒅熊娬f,“我們沒要求一定要用寫實主義的技法,有的人物畫得變形的也有。但絕不是領袖人物,領袖人物的不可以。這里邊沒有歪曲和丑化的?！?/p>

經(jīng)過多次修改和篩選之后,畢建勛和王穎生的兩幅作品最終通過,分別題為《東方紅——楊家?guī)X1945》和《香港回歸》。

經(jīng)過專家投票,共104件作品最終入選。

“中國政府在文化藝術更有組織能力”

104件作品終于在國慶六十周年前夕完成了。此次繪畫工程雖向全國公開征稿,但最終入選者全部為學院和美協(xié)系統(tǒng)內(nèi)的藝術家。

入選作者每人先期獲得10萬至12萬元材料費。這樣的做法在中國尚屬首次?！艾F(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那種組織需要,一呼百應的時代了。得按照市場規(guī)律辦事?！蔽幕克囆g司副司長劉中軍說。

50年代時,中國政府也曾經(jīng)發(fā)起過一次革命歷史題材畫創(chuàng)作運動。那時,中國革命博物館、中國軍事博物館等大型場館建設完成,嚴重缺乏館藏和展品。從1951年起,由國家相關政府部門主導,召集北京以及華東地區(qū)數(shù)十名畫家進行創(chuàng)作。按照相關革命歷史主題,完成了諸如《狼牙山五壯士》《毛主席延安整風》《飛奪瀘定橋》《開國大典》等作品。彼時,中共政權建立不久,藝術家對新政權充滿感情?！澳菚r有的作品,畫的人物是三突出式的,紅光亮,人物也有政治限定性?，F(xiàn)在的藝術家對歷史是平視視角?！蔽幕课膶W美術處處長安遠遠說,“不過現(xiàn)在的藝術家和老一輩比,對領袖形象的把握差了很多。”

根據(jù)50年代參與創(chuàng)作任務而又擔任此次創(chuàng)作工程評委的靳尚誼、詹建俊等人回憶,當年參與其中的藝術家均無報酬,服從組織安排。畫家被集中于某賓館,享受伙食上的照顧,有時還可以喝到茅臺酒。

“現(xiàn)在,很多畫家的畫在市場上價格都很高。政府雖然拿不出那么多錢,但畢竟還是拿出了一筆資金。這事對于藝術家來說不光是錢的問題,還是一次很光榮的事情。”劉中軍說,這次組織創(chuàng)作,讓他最欣慰的是,“美術也能組織了。”

在藝術家看來,此次創(chuàng)作工程既是繪畫任務又是一個文化機會,但沒有了上世紀50年代的政治強制性與政府壓力?！凹词诡I導有指示也應該,因為人家是甲方,是出錢的人,可以訂你的貨,這是市場經(jīng)濟的本質(zhì)?！碑嫾耶吔▌走@樣說。

藝術委員會的評委對于歷史題材繪畫有著相對固定的風格認定。評委把關后的作品,大多保持著與上世紀50年代革命歷史題材畫相似的審美情趣。偏暗的色調(diào)和蘇式的寫實主義技法是絕對的主流。在評委的指導下,一些原來偏亮的色調(diào)被要求壓暗;某幅畫中出現(xiàn)的裸體宮女被添加了衣服;某些政治人物身上使用的夸張表現(xiàn)手法被回歸寫實……

從9月底開始,這一百多件入選作品在中國美術館開展,供人免費參觀。展覽結(jié)束后,這些作品將會移師上海、深圳等地進行全國巡展。

國慶假期前后,大批學生被組織集體參觀,他們在一些畫前駐足、評價。

“尤其在文化藝術上,中國政府比外國政府有號召力和組織能力,這是中國特色?！蔽幕克囆g司副司長劉中軍這樣評價。

這次創(chuàng)作的作品最終將被中國美術館永久收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