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發(fā)夏天

前情介紹:

一夜之間,家庭暴力讓年幼的正恩目睹了父母的悲慘結(jié)局。他像個木頭人一般睜大眼睛,空洞而麻木,我拉著他的手輕輕喚著,他不回答,好久后又有眼淚流了出來……

那天夜里正恩一直待在我家里,陳姨幫他洗了澡,又換上一件我小時候的衣服當(dāng)睡衣。他自始至終都沒有任何反應(yīng),陳姨試圖拿掉他手中的玩具,但那玩具仿佛長進(jìn)他肉里一般,拽也拽不出來。他躺在床上,蜷縮成一團(tuán),我坐在旁邊看著他,一點也不知道怎么辦。

母親推門進(jìn)來,看了看床上的正恩,坐下來伸手撫摸他的頭發(fā),然后說:“并不是家人健全,人就會幸福?！?/p>

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她的眼睛比夜空更黑更靜,好久后才說:“當(dāng)時他已經(jīng)變成另外一種人,我沒有辦法繼續(xù)同他相愛?！?/p>

我愣了愣,下意識地握住她的手。

“你想見他嗎?”

我的心猛跳起來,要見他嗎?我的父親。

然而此時此刻,此時此刻,他已經(jīng)是別人的丈夫和父親,也許見一面換來的是更長久的盼望。假若母親想將這個秘密永遠(yuǎn)封塵,我又何必戳開這一層薄紙。于是我說:“李先生也不錯?！?/p>

她笑了,似乎是松了一口氣。然后她說:“這孩子可以暫時住在我們家里,他父母應(yīng)該很久才能出來?！?/p>

“他們?yōu)槭裁闯?”

“夫妻吵架是很正常的事情,只可惜他們過分了些。”

“幸好我沒有父親,沒人同你吵?！蔽艺f。

她笑了起來,然后起身回房間。

正恩已經(jīng)睡著了,呼吸聲很平穩(wěn)。我替他蓋好被子,自己也躺下來睡了。半夜正恩做噩夢,迷迷糊糊地?fù)u著頭,嘴里囁嚅不停,但聽不清具體在講什么。我開了燈,看到他滿頭大汗,于是拿濕毛巾來擦,他忽然醒來,睜大眼睛看著我。

“正恩。”我握住他的手問,“你還好么?”

“我怎么會在這里?”他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仿佛想起了什么,猛地轉(zhuǎn)過頭來看我,問:“那是……真的嗎?”

我不知該怎么回答,他從床上跳了起來朝外跑去。我一把抓住他說:“正恩,他們都不在家里面!”

“那他們在哪里?”

“他們不聽話,所以被老師抓去接受懲罰了?！蔽冶M量以孩子的口吻同他說,他懷疑地看了我一會兒,總算是平靜了下來。

我倒了一杯水給他:“乖,先睡覺,這幾天住在姐姐家里,你父母很快就會來接你?！?/p>

他點點頭,乖乖地躺下來。我關(guān)了燈,窗外有一輪碩大皎潔的月亮,月光傾瀉,照亮了房間。正恩背對著我,突然說:“今天媽媽帶我與一個男人一起吃飯,回家的時候,父親的車子一直跟在后面,媽媽變得很害怕,叫司機(jī)開快一點,但爸爸還是很快追了上來。他們在路上就開始爭吵,爸爸拽著媽媽的頭發(fā)把她塞進(jìn)車?yán)?我嚇壞了?！?/p>

我愣了愣,明白了個大概。

“我一直躲在房間里捂著耳朵,可是爸爸的聲音太大了,他說我不是他的孩子……”

我抱住正恩,他轉(zhuǎn)過身,把頭塞進(jìn)我懷里,不久我的胸前一陣溫?zé)?我知道他哭了。但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他,只得輕輕拍他的背。我回憶起正恩母親的模樣,實在想象不出她是會出軌的那種人。

但感情的事,誰又能說的準(zhǔn)呢?

之后的幾天里正恩一直住在我家,陳姨對他很好,做飯前都會先問他要吃什么。她從家里帶了些子甄的舊衣服給正恩,衣服都很舊了,但穿起來還算合身。只是正恩沒辦法恢復(fù)情緒,長時間坐在門口的臺階上發(fā)呆,有時候?qū)χ鴻C(jī)器人喃喃自語。

有一天他問我:“姐姐你說,他們會不會不要我了?”

“怎么會呢,他們過幾天就會來接你?！蔽遗呐乃念^。

“可是如果,他們一直不來怎么辦?”

“你可以一直住在我家里呀,我家雖然不如你家漂亮,但陳姨做菜可是一流的?！?/p>

“胡說,你家也很漂亮。”他笑了起來,又問我,“你沒有爸爸嗎?”

我點點頭。

“沒有爸爸真好,爸爸太兇了,我也不想要爸爸?！彼f。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轉(zhuǎn)眼盛夏來臨,子甄放了暑假,開始常常來我家。我們兩個極盡所能逗他開心,他似乎也忘記了心中不快,笑起來一如往常。只是他沒辦法忘記那些事,幾乎每天晚上都在做噩夢。

可憐的小孩。

同時李承玨成為家中常客,有時他帶一束鮮花或者一條給我的裙子來做客,我們的飯桌空前熱鬧,加上子甄一共六個人,大家有說有笑,就像一家人一般。李承玨很受尊敬,陳姨和子甄都很喜歡他,子甄說:“他很聰明,但又不是很精明的那種,拿捏得恰到好處?！?/p>

我問他:“他將來會是一個好父親嗎?”

子甄回答:“你現(xiàn)在需要的根本不是父親,而是一個對你好的男性長輩,至少他對你和你母親都很好,這樣不就足夠了嗎?”

我想了想,似乎也很有道理。

我一直叫他李先生,有時也叫李承玨,他毫無意見,沒有哄著我叫他“爸爸”,也沒有任何人在意我叫他什么。

空閑的時候我們一起去郊游,大家一起去海邊,支起一個太陽傘,母親在底下看著我們,我與子甄、正恩一起泡在海里,李承玨親自教我們游泳。他只穿一條泳褲,裸露的身體非常健康,不像一般中年人一樣有一個大肚子。遠(yuǎn)處一群年輕人在打沙灘排球,我望著他們出神,李承玨問我:“會玩那個嗎?”

我搖搖頭。

“其實很簡單,把球拍到對方的區(qū)域里,他們沒有接住就算贏,同時,對方打過來的球也要想辦法不讓它落到地上?！彼榻B道,然后說,“你應(yīng)該多與同齡人交往?！?/p>

“我也很想,不知道為什么母親不讓我去學(xué)校里讀書?！?/p>

“你太漂亮,她怕你被小男生騷擾?！彼f著,哈哈大笑起來,過一會兒才正色說,“其實她怕自己一個人寂寞吧,好在小學(xué)知識很簡單,在哪里學(xué)都是一樣。這個夏天過完你就該去學(xué)校學(xué)習(xí)了?！?/p>

我轉(zhuǎn)過頭看他:“你同媽媽講了?”

“是,她讓你自己決定。”

“太好了!”我忍不住歡呼。

“那么,你想去什么樣的學(xué)校念書呢?我現(xiàn)在開始安排還來得及?！?/p>

“我要與子甄在同一所學(xué)校,這樣就不會有人欺負(fù)我了。”我也笑了起來,這時子甄與正恩一起向我們潑水,我同李承玨邊躲邊還擊。大家一直玩到下午才精疲力竭地回去,皮膚已經(jīng)徹底曬黑,但實在是開心。

當(dāng)天晚上我與母親在客廳里說:“媽媽,你快些嫁給他吧?！?/p>

“你很喜歡他嗎?”她問我。

“當(dāng)然,他是一個很好的人?！?/p>

母親卻輕笑起來:“這么容易就被收買?！?/p>

她的情緒逐漸明朗,笑容多了一些,但始終不喜歡講話。

三天之后有人來敲門,是一個打扮入時的年輕女人,三十歲不到,保養(yǎng)得非常好。她自我介紹說:“我是正恩的阿姨,替他爸爸來接正恩?！?/p>

我上樓去叫正恩,陳姨問她:“他爸爸怎樣了?”

“一直被拘留,直到今天他媽媽撤銷了起訴才出來?！?/p>

“他母親傷好了嗎?”

對方搖搖頭:“看樣子短期內(nèi)恢復(fù)不了,他們已經(jīng)離婚,孩子判給了父親?！?/p>

“怎么沒見他爸爸回來?”

“他已經(jīng)在別處買了房子?！蹦莻€女人似乎也十分惋惜,“發(fā)生了這樣的事,大家都很意外。那個男人是他們母親的舊情人,多年前已經(jīng)分手,沒想到現(xiàn)在又扯到了一起……”

我?guī)е飨聵翘?她們才停止談話。正恩一見那女人就跑了下去抱住她:“小姨!”

“正恩?！彼矏蹜z地?fù)崦念^發(fā),“我來接你回家,一個新的家?！?/p>

正恩馬上掙脫她:“我不要回去,我害怕看到爸爸?！?/p>

“乖正恩,你爸爸答應(yīng)你以后不再打人了,再說他再兇也不會打你呀,放心,有阿姨在。”她蹲下來,試著安慰正恩。

正恩猶豫地抬頭看我,我便笑著對他說:“大人說話會算數(shù)的,你爸爸一定很后悔,但他也很難過呀,你快回去安慰他,讓他知道你比他更堅強(qiáng)?！?/p>

他好半天才點點頭,從口袋里掏出機(jī)器人遞給我:“送給你作紀(jì)念,我會再來看你的?！?/p>

我接下他的禮物,他阿姨拿出一個紙袋向我們道謝:“這些天麻煩你們了,這是一點心意……”陳姨很快推辭:“不用了,這么小的事情,你不用放在心上,以后對這孩子好一些就是感謝了?！?/p>

我在一邊看著,心里忍不住暗暗笑:生意人的做法,以為什么都可以用錢表示。李承玨也是生意人,但他高雅得多。

我與子甄一起把他們送到門口,那女人開了一輛紅色的敞篷跑車,十分耀眼。正恩一直低垂著頭,在車子啟動的一刻卻突然跳下來跑到我面前,拉著我的手一本正經(jīng)地說:“蔻丹姐姐,你一定要等我長大,將來我會回來找你?！?/p>

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我愣了半天,他卻已經(jīng)回到車子里。

車很快駛出去,我懵懂地轉(zhuǎn)過頭看子甄:“他剛才說什么?”

“他愛上你了?！弊诱绾敛豢蜌獾亻_我玩笑,過了會兒又說,“不過家里發(fā)生了那樣的事,在他最脆弱的時候有人解救他,愛上那個人也很正常?！?/p>

“喂喂,他才十歲!”

“十歲的時候我們班上就已經(jīng)有人偷偷拉手,這很正常?！弊诱缏柫寺柫思绨?回到房間內(nèi)。我跟在他后面問:“是真的假的?”

“唉,你果然需要與正常人多接觸?！彼聛淼沽艘槐认氯?頓了一會兒才又說:“我一直以為有錢人會很幸福,現(xiàn)在想起來,我家雖然窮了一些,但感情很好,這已經(jīng)很不容易?！?/p>

我低頭看了看手中的機(jī)器人,剛才只出去了一小會兒,手心已經(jīng)滿是汗。我把機(jī)器人放到桌子上,擰緊發(fā)條,他便向前走去,面無表情,張牙舞爪。

真希望正恩快一點忘掉這件事情,健康地長大。

正恩離開之后房間又清凈了一些,我與子甄每天泡在書房里,有時下象棋,有時我看書他做功課,也有時漫無目的地聊天。

“李承玨會幫我聯(lián)系學(xué)校,到時候我就跟你在一起念書了,你要多替我輔導(dǎo)功課才行。”

“我們學(xué)校?那你會有很大的壓力,那里的學(xué)生成績是本市最好的?！?/p>

“所以才要你教我嘛!”

“李承玨答應(yīng)我結(jié)婚了以后我跟他們一起住,他的房子似乎很大,還特別為你媽媽布置了一間小房子?！?/p>

“那我怎么辦?見不到我媽誰做飯給我吃?”

“那就讓他再給你準(zhǔn)備一間屋子好了?！?/p>

“李承玨還說……”我又接著說。

子甄打斷我:“你好像特別喜歡他?”

我想了一想,說:“畢竟今后就是一家人了,你不是也很喜歡他嗎?”

“他又不會成為我的家人?！弊诱绲拖骂^繼續(xù)寫作業(yè),我問他:“你還要不要果汁?”

“要,謝謝?！?/p>

我拿著杯子下樓,在樓梯上看到李承玨同母親說著什么,兩個人的神色都很古怪,母親臉色蒼白,似乎遇到什么不可置信的事。

“……他現(xiàn)在不能見任何人……”我聽到李承玨說。

但母親已經(jīng)站起來朝樓梯跑來,從我旁邊擦過去的時候看也未看我一眼。她回到房間內(nèi),用力地關(guān)上門,子甄探出腦袋看了看我,問:“什么事?”

我搖了搖頭,裝做什么也沒看到的樣子走下樓梯,李承玨忽然從桌子上拿起母親的香煙點了一根。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抽煙,一定有什么不可接受的事情發(fā)生,但他什么也沒說起,我也不太敢問。

回到書房時母親恰好從房間內(nèi)走出來,她換了外出的衣服,戴著一個太陽鏡匆匆下樓。我豎起耳朵,聽到她對李承玨說:“帶我去。”

李承玨什么也沒說,拿了車鑰匙就走。

我心里忽然有不好的預(yù)感。

母親直到半夜才回來,我已經(jīng)睡著,模糊地聽到她開門的聲音。再過一會兒是音樂聲,是蔡琴的《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你的錯,忘不了你的好,忘不了雨中的散步,也忘不了那風(fēng)里的擁抱……

蔡琴的聲音十分淳厚,低沉而滄桑,有一股安靜的傷感。我在房間內(nèi)聽著傳進(jìn)耳朵里的歌詞,猜想母親正坐在椅子上發(fā)呆。她想起了什么?忘不了的又是什么?

是父親嗎?

我猶豫了一下,打開門站在樓梯口看向她,她穿著離開時的衣服,太陽鏡已經(jīng)摘了下來,眼睛有些發(fā)紅。她開了一瓶威士忌倒入小杯子慢慢喝,像是在紀(jì)念什么。

我退回到房間里,不再打擾她。

那天之后母親像是變了一個人,一句話也不說,長時間地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一整天,即使是李承玨來了她也不露面。而到了午夜,所有人都不在的時刻,她卻獨自在客廳里聽音樂、喝酒,有時候會突然地笑起來。

我擔(dān)憂極了,把這些事告訴子甄,子甄聽完眉頭皺起,然后問:“李先生什么反應(yīng)?”

我搖搖頭:“他像沒事一樣,但最近也來得很少?！?/p>

“你最好直接問他?！?/p>

我聽從了子甄的建議,當(dāng)李承玨再一次出現(xiàn)的時候我拉他到房間一角問他。他猶豫了一會兒,最后說:“蔻丹,有些事情現(xiàn)在還不能告訴你,你母親需要一些時間,等事情過去了她就好了?！?/p>

他的表情很復(fù)雜,我便沒有再問下去。

但我不是傻子,母親的表現(xiàn)像是受到了震蕩,而能令她情緒激動的應(yīng)該是那個很珍貴的人——我的父親。

我記得李承玨說起父親是個名人,于是我和子甄買來了報紙研究。但很是不得要領(lǐng),名人那么多,他是哪一個?

明星?政客?文化人?

他做過生意,或者是商人。

報紙上盡是些無聊的新聞,某只狗走失,某夫妻外遇,某失戀女子輕生……我看得頭大,市民生活簡單平靜,向來沒有有趣的新聞。

“蔻丹……”子甄面色凝重地叫我,聲音有略微的顫抖。我走過去,看到一個星期前的新聞頭條:本市海關(guān)總署署長孫敬安涉嫌特大走私案……旁邊是一張正面照片。

我愣住,下一秒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因為我與那個人,長得再像不過。

一模一樣的眉毛與眼睛,厚厚的嘴唇。他并不算老,臉上有一種意氣風(fēng)發(fā)的神采,但又有一種長期與人打交道的油滑感。

我馬上跑到樓下?lián)艽蛄死畛蝎k的號碼,問他:“我父親是孫敬安?”

那邊靜默了很久,才說:“你……都知道了?”

瞬間我大腦一片空白,握著電話的手指一點力氣都沒有。話筒里傳里李承玨的聲音:“蔻丹,蔻丹……”

我慢慢放下電話,幾乎哽咽,沒想到我父親會是這樣一個人。子甄跟著跑下樓來,擔(dān)憂地看著我,輕輕拍我的肩膀,我忍不住撲到他懷里,把頭埋進(jìn)去。眼淚不受控制地滾落下來,我用力地咬住子甄的肩膀,生怕一不小心就會號啕大哭。子甄輕輕抱住我,小聲地安慰我:“別想太多,他同你其實沒有任何關(guān)系,沒有養(yǎng)過你,也并不知道你的存在……”

我在心里不停地罵自己是個傻瓜,為什么要知道他是誰?

不知道又怎樣呢?沒有他我也一樣活到今天這么大呀!

但現(xiàn)在后悔也來不及了,好久后我才鎮(zhèn)定下來,對子甄說:“不要告訴任何人這件事情?！?/p>

“當(dāng)然。”他點頭。

我又仔細(xì)把報紙看了一遍,他自十年前開始便利用職權(quán)進(jìn)行走私,其中有槍支彈藥,也有文物及金屬,目前已被關(guān)押,等待判決。

金額是整整十二位數(shù),毫無疑問,迎接他的是死亡。他怎么會有這么大的膽子?我想不明白。

孫敬安,我把這個名字在心中默念三遍,然后合上報紙。

子甄說的對,他是與我沒有絲毫關(guān)系的人。

稍后李承玨也來到家里,那時我已經(jīng)十分平靜,我們坐在書房里低聲說話,我問:“我母親會不會早就知道他在做的事情?”

李承玨搖頭:“我不清楚這些,蔻丹,我看到新聞時也嚇了一跳?！?/p>

“母親這一陣子不開心也是因為這件事吧?”

“當(dāng)然,畢竟是深愛過的人,現(xiàn)在發(fā)生這樣的事……蔻丹,你千萬要盡快把這件事忘了才行?！彼粗艺f。

我說:“我一直都沒放在心上?！?/p>

陳姨在樓下叫我們吃飯,李承玨拍了拍我的肩膀道:“我下午還有事情,要先走。關(guān)于孫敬安的事,你還是裝做不知道的好,不然她也許會受刺激?！彼f完就朝外走,我忽然又叫住他問:“你們……會不會不結(jié)婚了?”

他停下來回頭看著我,好久后才笑了一下,輕聲說:“也許會延后,但是蔻丹,不管怎么樣,我們都是朋友對不對?”

我走到他面前感激地握住他的手,他接著便離開了。我洗一把臉,裝做若無其事地去敲媽媽的門,母親好久后才走出來,臉色依舊十分蒼白。她瘦了整整一個圈,穿著及地的長裙輕飄飄地下樓,就像是一個鬼魂。我跟在她后面,鼻子突然發(fā)酸,我的母親,她會不會舍不得他?

見不見面是一回事,想見卻見不到是另一回事。死亡的面孔猙獰而冷酷,任何一個深愛過的人,我們都無法接受他即將離開的事實。

吃飯的時候我一直盯著母親看,子甄在桌子下面踢我的腿,我回過神來,低下頭認(rèn)真吃飯。

晚上陳姨和子甄回家之后我放了母親愛聽的唱片,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看著窗外的夜幕。這個夏天似乎格外的長,永遠(yuǎn)也走不到盡頭似的。

母親從房間里走出來,看到我,一陣詫異。我仰頭看著她問:“媽媽,你好不好?”

她牽了牽嘴角,走下樓來拿了酒與杯子坐到我旁邊,說:“大部分時候都很好?！彼沽艘槐平o自己,又晃動另一只空杯子問:“你要不要?”

我點點頭,她便也倒了一杯給我。酒汁在燈光下是澄明的琥珀色,好像某一段醉人的時光。我喝了一口,非常的辣,但用力地吞了下去。

母親看著我的模樣笑了起來,從冰箱里拿出一塊起司切成小碎塊,用牙簽叉起一枚塞進(jìn)嘴里,我會意,學(xué)著她的樣子也吃一枚。

“你快樂嗎?”我問她。

“快樂?這是一件非常難說的事情?！彼f,“人一旦長大,感情就會變得很模糊,真正快樂的事少之又少?！?/p>

“與父親在一起時……快樂么?”

她沒有回避這個話題,點點頭,點了一支煙說:“那時候他很窮,不能帶我去影院看電影,就騎一輛自行車帶我兜風(fēng)。那輛車真的是很破,可是我坐在后面覺得很幸福,真想一直走一直走,走到?jīng)]人的地方去,永遠(yuǎn)不要停下來?！?/p>

我靜靜地聽著,同時在腦子里想象孫敬安年輕時候的模樣。按照母親的描述來想,他又不那么討人厭了。

“他并不像其他窮苦人家的男孩子那般自卑,身上有一種高貴的氣質(zhì),又非常不羈,很吸引女孩子。但他同每一個人都保持適當(dāng)距離,周末在校園里擺地攤賣一些小玩意,點一根煙站在寒風(fēng)里,很蕭瑟的感覺?！?/p>

“所以你喜歡子甄是嗎?”我問她,“子甄也是那種雖然貧窮,卻很潔凈的人?！?/p>

她點點頭:“或許有一點吧,其實子甄更懂事一些?！?/p>

“那個時候社會很封閉,更何況他很窮,你外公對我十分氣憤,想起來,他的病大概就是因為我而加重的。但那個時候我們根本沒有辦法分開,我被關(guān)進(jìn)房間的那段時間,他每天站在這個院子里吹一聲口哨,我便從窗戶上跳下來同他約會。”母親說著,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現(xiàn)在想起來,那些事情再平常不過,幾乎每一個年輕人都會遇到,但真正身處其中,又完全是另一種滋味。那種甜與那種苦,那種想見不能見的煎熬,那種偷偷摸摸的快樂……”

母親在講這些的時候表情充滿回味,像是才開始戀愛的少女,面頰緋紅。我邊喝酒邊聽她講著這些瑣碎的往事,整顆心沉浸進(jìn)去,就像在看一部古老的電影,有恍惚的畫面,輕柔的配樂。一只攝影機(jī)跟在他們身后,將一切都記錄下來,供人回憶、觀賞。

“我走的時候他已經(jīng)開始工作,我趁你外公出差的時候把他領(lǐng)到了家里,整整三天,我們在房間里說話,沒完沒了地說,連陳姨也不知道這件事情,但說的什么卻已忘記了。只記得那是一個冬天,窗外下著大雪,我們裹著被子,像兩只動物一般縮進(jìn)去,只露出兩個腦袋。不敢太大聲,要趴在對方的耳邊說才能聽清楚?！?/p>

“蔻丹,有時候我們愛過一個人,就沒有辦法再愛上別人了。將來你會明白。”她碰了我的杯子一下,然后一口飲盡。

“但人都是會變的,多年之后我們再重逢時,他已經(jīng)變成另一種樣子。我覺得他是一個好商人,也會成為一個好的父親,只是不再是我當(dāng)初愛著的模樣。我沒有辦法繼續(xù)同他在一起,也不想讓他知道你的存在。我以為,只要把你留在身邊,看著你一天天長大就能保存那些美好的記憶,然而等你真正長大了,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多么自私……”她講到這里時怔了怔,然后轉(zhuǎn)過頭看我,問:“蔻丹,你恨我嗎?”

“一點也不?！蔽胰滩蛔”ё∷?/p>

之前我也曾抱怨過母親,但那時我并不知道她的故事?，F(xiàn)在我知道了,不知道是故事太感人還是喝醉了的緣故,只覺心中充滿悲切。當(dāng)然,我尚未有任何感情經(jīng)歷,然而有些東西不需要經(jīng)歷也可以彼此諒解。

最重要的是,她是我母親,唯一的。

酒喝完的時候天空已經(jīng)開始微微發(fā)亮,窗外的樹上傳來鳥叫聲。這時音樂換成一支輕快的舞曲,母親突然站起來說:“蔻丹,來,我們跳舞?！?/p>

我便一只手扶著她的腰,另一只搭在她的肩膀上,跟隨她的步伐向前向后,她的動作極其輕柔,相比之下我則僵硬得多?？墒俏覀兌己芸鞓?我永遠(yuǎn)記得那一天,那個時刻,我們最親密的時刻,像一對姐妹或者很好的朋友。整個世界都寂靜無聲,只剩下我們兩個,沒有父親,沒有李承玨,沒有任何人。我看著她,這世界上最好看的女子,她的眉她的眼,她笑起來宛如一個孩童的模樣。

那大概是我一生之中最幸福的時刻。

然而那一刻是那樣的短暫,跟漫長的生命相比,它就像一只忽然飛過天空的鳥,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而我再也無法將它找回來。

母親在半個月后去世。

那之前她已經(jīng)恢復(fù)得很好,不再抑郁,不再封閉自己。和李承玨的婚期將至,我們每個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婚禮細(xì)節(jié)上。

“你和子甄做花童怎么樣?”

“我們倆……”我和子甄面面相覷——我們倆身高加起來早已超過三米,有這么大的花童么?

“承玨說宴會上吃中國菜,但恐怕來賓會不習(xí)慣吧?”

“總之,香檳是必須要有的,92年的路易王妃,蔻丹你一定要好好嘗嘗,那味道實在太美妙了!”

“禮服當(dāng)然是要紅色的,可惜真絲的效果似乎不太好?！?/p>

……

現(xiàn)在想起來,她其實早已留下了預(yù)兆,那種一切結(jié)束之前的熱烈和興奮,就像煙花在泯滅之前的綻放。然而當(dāng)時我們每一個人都未曾注意到,我們都以為她下決心忘記過去,以為她一心一意地等待著新生活的開啟。

她快樂時如李承玨所說,像一個天真的小女孩,很愛笑,也很愛皺眉,有時也會拽著我的手撒嬌:“你幫我參謀一下嘛,我這是第一次結(jié)婚……”

我聳聳肩:“我又沒結(jié)過婚!”

子甄哈哈大笑起來。

那段時間,家中總是充滿歡笑聲,假如路人經(jīng)過,一定會心生羨慕。

婚禮之前的最后一天,我和子甄陪母親一起去取禮服,工作人員幫她換上,那條裙子真的是驚艷,露肩式設(shè)計,腰間自然地收攏,然后忽地打開。裙子里面采用絲綢,外面包裹一層黑色沙卡,顯得不那么出挑,卻多了一絲高貴的氣質(zhì)。我望著母親,根本沒辦法合攏嘴,毫無疑問她是最美的新娘,高挑華貴,仿佛一個皇后。

我從未見過這么華麗的禮服,也從未見過這么美的新娘。

就連工作人員也目瞪口呆:“真沒想到效果這么好!不行,我要拿相機(jī)拍一張?！?/p>

母親對著鏡子照了又照,轉(zhuǎn)頭問我:“怎么樣?”

我撲過去抱住她:“媽媽,將來我也要穿這件禮服結(jié)婚?！?/p>

母親笑了起來。

李承玨已經(jīng)支付了費用,我們只需簽字即可領(lǐng)走。店員幫我們包裝好,提到手里足有七八斤重,但那沉甸甸的感覺令快樂也增添了分量。子甄悄悄說:“蔻丹,我倆真幸運?！?/p>

“為什么?”我問。

“最先看到她結(jié)婚時的樣子呀,真的太美了?！彼f。

我也笑了起來,真的,能親眼看到自己母親穿婚紗的女孩可不多,尤其是這樣的母親。這大概是她第一次穿婚紗吧?她有沒有異樣的感情?李承玨明天看到必定會吃驚。

這時,我們經(jīng)過大堂,電視上播報一條新聞:特大走私案主犯孫敬安今日凌晨自殺……

我和子甄停下腳步,睜大了眼睛盯著屏幕。

但母親好像并未察覺,她走到一半時回頭看向我們:“怎么不走了?”

我們反應(yīng)過來,立即跟上去。她有沒有注意到這條新聞?千萬不能讓她覺察到。我和子甄默契地交換了一個眼神,鉆進(jìn)車子里假裝認(rèn)真地討論裙子。

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自殺?他為什么要自殺?

回到家之后母親回房休息,她看起來毫無察覺,只是抱怨天氣很熱。她回到房間后我和子甄火速到外面買了一份報紙,這條新聞是頭條,有很詳細(xì)的報道。原來孫敬安拒不報出相關(guān)涉案人名單,審查人員又追問不止,他便干脆一死了之。

報紙上有一張照片,是他被抬出時拍的,整個下巴都是血,臉色發(fā)青。我看得心驚肉跳,忍不住對子甄說:“他為什么這么傻?為什么不交出名單?說不定會從輕處理。”

子甄回答:“12位數(shù),無論怎樣都是死罪。而他尚有妻兒老小,供出名單的話也許會遭人報復(fù)。假如不說的話,也許他們會或多或少受到一點照顧,他大概也知道這一點?！?/p>

我嘆了口氣。

但是他是與我無關(guān)的人,他無論怎樣做都不會影響到我。

我盡量平靜地安慰自己。

按照風(fēng)俗,新郎在結(jié)婚之前不宜見新娘,所以晚上吃飯時只有四個人。李承玨派人送來了一大束玫瑰,那種暗紅色的玫瑰,如同母親的禮服般妖嬈,我把花插進(jìn)花瓶里,說不出的激動。

陳姨在背后說:“琴臺總算是有了歸宿……”說到一半已經(jīng)泣不成聲,我看著她的眼淚順著皺紋一路流淌下來,也忍不住濕了眼眶。我們倆抱在一起哭了起來,母親笑吟吟地看著我們,子甄忍不住皺眉:“這是干嗎?女人誒!”

這天夜晚極其寂靜。

晚上我和母親都待在各自的房間里,往常她失眠很嚴(yán)重,隔壁會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但是這一天什么也沒有。窗外并沒有月亮,只剩下星光滿天。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情緒根本沒辦法平復(fù)下來。心里既有歡樂也有擔(dān)憂,孫敬安死了,母親會不會一沖動退掉李承玨的求婚?

李承玨一定也已經(jīng)知道了這件事,他會怎么想呢?

我被籠罩在“親生父親”死亡的陰影下,內(nèi)心充滿糾結(jié)的情緒。后來我一遍遍地對自己說:他不關(guān)我的事,從明天起,我就是一個幸福的人了。我有一個漂亮的母親,一個脾氣很好的父親,一個聰明成熟的朋友,一個老好人的阿姨。

說得多了,仿佛一切都成了真,連想象那種畫面都會笑起來。

孫敬安已經(jīng)離開,但我會繼續(xù)走自己的人生路。

我會過得很好。我們都會過得很好。

我想著想著,終于漸漸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時是早晨六點,陳姨和子甄已經(jīng)到來。他們穿著潔凈的新衣服,表情有掩不住的欣喜。沒多久為母親化妝的人員到來,大家一起在廚房里吃茶,一邊等待母親起床。那一捧玫瑰還在怒放著,這一天是星期天,天很晴朗,并不很熱,有涼風(fēng)習(xí)習(xí)。

但母親一直沒有下來。

到七點半,陳姨忍不住說:“蔻丹,你上樓去叫她吧,李承玨快要來了。”

“好?！蔽曳畔旅姘蠘侨?。

這一天我也穿紅色裙子,是那種偏紫的玫瑰紅,頭上還扎了一個蝴蝶結(jié)。我想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我是新娘的女兒,尷尬?不不不,我再驕傲不過了。

我的心情這樣好。

我輕輕敲母親的門,并沒有人應(yīng)。

“媽媽,我進(jìn)來了。”我說,然后推開門。

母親躺在大床上,身上穿著那件漂亮的裙子,表情十分安寧。我走過去拉她的手:“媽媽,該起床了……”

突然之間我發(fā)覺,她的手冰涼得不似真的。

我愣片刻,繼續(xù)搖她:“媽媽,媽媽……”

她一直沒有醒來,眼睛輕輕地合上,睫毛長長,嘴角帶著一絲笑意。

“媽媽……”我聲音變大了一些,同時喉嚨就像被一根魚刺卡住,生疼。

樓下人聽到我的聲音,沒多久全部涌上來。子甄愣了一下,伸手去探母親的鼻息,接著他青筋突起,對身后的人說:“快打電話叫救護(hù)車。媽媽,你去通知李先生!”

大家都沒有動,子甄咆哮起來:“快去啊!”

一時間兵荒馬亂,腳步聲從四面八方響起。這是一個多么寂靜的清晨,天空這么美,然而一切都被打破了。

我依然搖著她的手臂,一邊嘴中喃喃地叫:“媽媽,媽媽……”

子甄握住我的肩膀輕輕說:“蔻丹,冷靜。”

我沒有辦法冷靜,任何人都可以冷靜,只有我不可以。我茫然地看著母親,覺得她下一秒就會睜開眼睛對我笑。她應(yīng)該平靜地坐起來說:“怎么這么慌張?”

她教導(dǎo)我,不管發(fā)生任何事,人都應(yīng)該保持鎮(zhèn)靜,姿態(tài)優(yōu)雅。

她應(yīng)該像小女孩一樣羞澀地用沙遮住面,涂一點腮紅鉆進(jìn)李承玨的車。

她從此會有完美的人生,因為她的寂寞已經(jīng)結(jié)束,她不再有任何難挨的時光。

然而這一切在到來之前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李承玨比救護(hù)車先到來,他剛進(jìn)門就大聲喊:“琴臺!”

他穿著與母親配套的禮服,天鵝絨的外套,白襯衣,系著一枚小巧的領(lǐng)結(jié)。但因為太匆忙,他的衣服已經(jīng)凌亂。他沖過來看了母親一眼,然后抱起她朝外跑去。

母親一定很輕,像一片花瓣,或者一片羽毛那樣。

大家跟在李承玨后面出去,我還站在原地發(fā)呆。子甄拍拍我的臉:“蔻丹,清醒一點?！?/p>

這一天是多么好的日子。

然而這一天,我失去了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人。

我心里就如同被一層層的黑水涌上來,覆蓋住。好幾次那些液體涌到嗓子眼,一張口就可以吐出來。但我努力地一遍遍按下去,捂住胸口,漸漸呼吸也變得困難,額頭滲出很多汗粒。

整個世界都是空的,我站在正中央,周圍沒有一個人。

沒有聲音。

我忽然眼前發(fā)黑,倒了下去。

我昏迷了整整三天,像是睡著了,卻沒有做任何夢。非常非常的平靜,如同我的整個童年時光,淡得不易覺察,沒有大喜,亦沒有大悲。每一天的風(fēng)輕云淡,等待時光悄然滑過。月升月落,一恍然已是千年。

終于醒來時是傍晚,子甄一直在我旁邊,見我睜開眼睛立刻扶我坐起來:“怎么樣?你有沒有好一點?”

我茫然地看著他,他倒了一杯溫水喂我喝下去,然后低聲說:“送去醫(yī)院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醫(yī)生推斷是凌晨三點就已經(jīng)去世。”

明明已經(jīng)有了預(yù)感,但聽到這句話時心里還是被什么刺到,猛地痛了起來。

他繼續(xù)說:“她應(yīng)該也注意到了那條新聞,昨天我在她房間內(nèi)發(fā)現(xiàn)那張報紙,沒想到她沒辦法接受這樣的事實,但……實在太愚蠢了些?！?/p>

我吞下口水,將苦澀與痛楚一起咽進(jìn)身體,然后掀開被子下床,子甄緊張地看著我:“你要做什么?”

“我想去她房間里看看。”

他便扶著我進(jìn)去,三天未進(jìn)食,我一點力氣也沒有,但一點也不覺得累。

她的房間是離開時的模樣,一張大床,綢緞的床單,旁邊一只小小的梳妝臺,上面還燃著迷迭香。平時我很少進(jìn)她的房間,不知為何覺得很壓抑。她這一間屋子背陽,很陰暗潮濕,空氣里長期有霉味,這個味道混合迷迭香,氣氛說不出的詭異。

而現(xiàn)在看起來,這里寂靜得如同一幅畫。

子甄遠(yuǎn)遠(yuǎn)看著我,過了一會兒轉(zhuǎn)身走出去,把門微微合上。

我坐在她的床上撫摸床單上的褶皺,那一天,她就是躺在這里。臨死的時候,她會想些什么?有沒有想到我?

假如想到,她大概不會這么輕易地離去。

我只有十三歲而已,她根本不擔(dān)心我以后會不會孤單,會不會被人欺負(fù)。這個自私的女人,她只顧自己的喜樂,忘記了她還有一個尚未成年的女兒。

我忽然開始恨她。

那種恨,夾雜著委屈和悲傷,綿軟悠長,一絲絲地鉆進(jìn)毛孔里。

這時李承玨推門進(jìn)來,我轉(zhuǎn)過頭看他,他比我更加憔悴,兩鬢有了些微白發(fā)。

他走過來,坐到我對面看著我,醞釀許久才說:“蔻丹。”

我點點頭,看著他。

“她……沒有留下只言片語,所以,所有財產(chǎn)都?xì)w你?！?/p>

“我不想聽這個?！蔽覄e過頭去。

“不,你必須要聽,”李承玨正視我,繼續(xù)說,“她所有的財產(chǎn),只有這間屋子以及屋子里的一切?！?/p>

我要思索好一會兒才能明白他說什么:“你是說,沒有錢?”

“只有很少的一部分?！彼転殡y,“不足正常人一個月的開銷?！?/p>

“不可能!”我站了起來:“她一向開銷無節(jié)制,外公不是留下來很多錢嗎?”

“這些年早已經(jīng)花光了,她的那個畫廊也是租來的,租金支付到上個月,還未結(jié)清?！?/p>

我突然頭痛起來,好久后才問他:“你是說,我從此成了孤兒,除卻一幢房子外,什么也沒有?”

他點頭。

我用手捂住臉,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我們不是一直很富足嗎?怎么會沒有錢?

沒有錢我該怎么辦?我要出去打工嗎?還是流落街頭?

我抬起頭看著李承玨問:“我該怎么辦?”

“我會撫養(yǎng)你長大,不管我跟你母親結(jié)婚與否,蔻丹,你都是我女兒?！彼兆∥业氖?。

那一雙大手,干燥而有力,她為什么要放棄?

為什么她還是念念不忘孫敬安?那個玩忽職守的罪人而已?；蛟S他當(dāng)年真的很好,但就像她自己所說的,他早已改變。

為什么?

沒有人回答我。

葬禮在第二天舉行,來人不多,只有我熟悉的這幾位。陳姨的情緒很激動,幾乎站不穩(wěn),子甄一直在旁邊扶著她,卻也說不出任何話來。相較之下我與李承玨顯得有一些冷漠,直直地站在那里,一點表情也無。

七月的艷陽天,我們?nèi)看┖谏路?氣氛十分肅穆。遠(yuǎn)處有一家人的葬禮是傳統(tǒng)模式,哭聲震天,嗩吶聲不斷。而這一邊卻寂靜得沒有聲音。我看著母親,她還穿著那件禮服,露出的皮膚十分光潔,一點也不似中年人。

等等,我忽然想起什么,撲過去檢查她的胸口。

那只玉配,她一直戴著的那枚玉器在哪里?

工作人員以為我會做出什么沖動舉動,于是一人一只胳膊把我架開。我并沒有反抗,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她被推進(jìn)大一只大的鐵盒子里,大門關(guān)上,一個生命在此化為灰燼。

我瞇起眼睛看著天空的太陽,它比任何時候都火熱,十分恍惚,卻又無比喧囂。我整個身體都濕漉漉的,衣服粘在皮膚上,心臟因跳動得太過劇烈,有一種沉悶的痛感。

那一天我們跳完舞之后她回房間,進(jìn)門之前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說:“蔻丹,其實有時候我后悔生下你?！?/p>

“為什么?”我問。

“曾經(jīng)我以為擁有你就像是擁有他的一部分,可以長久地保留住那些感情。但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其實你就像是一個枷鎖一般將我禁錮起來,讓我無法再自由。因為一看到你,往日的點點滴滴都跳到眼前來,提醒我們是那樣的深愛過?！彼嘈σ幌?。

想到這里我忍不住笑了起來,難道死了就可以自由嗎?

我把骨灰撒進(jìn)院子里,盡量均勻地讓它們遍布每一個角落。時間長了這些生命的痕跡會溶入土地,滋養(yǎng)新的生物。風(fēng),種子,小草,昆蟲。這樣母親就不會徹底離開,她只是換了一種方式繼續(xù)存在。

之后我一直在尋找母親的玉配,柜子里、抽屜里、枕頭下面、衣服口袋……每一個角落都仔細(xì)檢查過,但是毫無蹤跡,奇怪,它在哪里?

我回想發(fā)現(xiàn)她去世的那個清晨,那塊玉已經(jīng)不在身上,連紅繩也一起消失。最后一次見到玉是什么時候?試禮服的時候她還戴在身上的。

她把它放在什么地方了。

但是在哪里呢?

我想不出個結(jié)果來,只好回到床上睡覺。但根本睡不著,一閉上眼就能聽到她的聲音,走路聲,音樂聲,以及其他各種細(xì)小的聲音。平時根本沒有察覺,而這個時候卻如同雷鳴般震耳。

李承玨說的對,這個地方我不能夠再住下去,我要盡快搬到他家里,以免受到不好的影響。

事情過去之后我已經(jīng)不再難過,事實上,我平靜得連自己都意外。沒有大吵大鬧,沒有任性蠻橫,甚至連一滴眼淚也沒有。因為我知道這些是沒有用的,即使我炸平了整個世界母親也不會回到我身邊來。我的親生父母都已離世,但我還活著,我要忘記他們,一個人堅強(qiáng)地把該走的路走完。

沒有人愛我?我可以自己愛自己。

他媽的,一群不負(fù)責(zé)任的人,我憑什么要緬懷他們?

然而第二天我卻忍不住了,子甄趕來陪我收拾行李,家中只有一只大行李箱,是母親去英國時用的,質(zhì)量很好。我把衣服全部裝進(jìn)去,過了一會兒又拿出來一些,放進(jìn)去喜歡的書。但沒多久我又反悔,把書拿出來換了母親喜歡的唱片,可是唱片機(jī)卻無法帶走。

還有我喜歡的餐具、小時候畫過的畫、僅有的幾張照片、我最喜歡的玩具、象棋、與母親喝酒時用過的杯子。魚子醬要不要帶?那是母親托朋友從國外帶回來的,味道非常好。

內(nèi)衣呢?今年我第一次穿內(nèi)衣,是母親特意挑選給我的。全部是白色的棉布質(zhì)地,繡著小碎花,很可愛。

還有一只八音盒,樣式還很新潮,我小時候喜歡極了。

我跑來跑去,一會兒后悔一次,把行李箱清空再裝進(jìn)新的東西。如此反復(fù),子甄在一旁看著,實在忍不住了,拉住我大叫:“蔻丹你干什么?你又不是永遠(yuǎn)不回來了!”

“可是這些東西我都需要的呀,”我說,“我習(xí)慣了這一切,沒有它們我找不到家的感覺……”

說到一半時,我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流出來,洶涌成災(zāi)。我干脆坐到地上去哀嚎,這是我第一次這樣的哭。小時候我很嬌氣,一點點小事就忍不住鼻子發(fā)酸,母親常常冷眼旁觀:“這種事情有什么可哭的?你將來要遇到的煩惱比這大得多,也痛得多?！?/p>

她說的對,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遇到比那些小事更痛的事情,但她高估了我的承受能力,我根本沒辦法面對那種痛楚。

就好像有個人拿著一把刀,把你的心割一塊取出來。沒有麻醉藥,你要忍受那種痛苦,還要看著你的心臟繼續(xù)跳動。

子甄在一旁手足無措地看著我,李承玨這時候來接我,看到這情形便說:“哭出來就好了,讓她哭吧?！?/p>

子甄便坐到旁邊握著我的手,看著我哭。

我哭了整整一個下午,終于不再有眼淚流出來。之后我洗了把臉,眼睛紅腫地上了車。結(jié)果隨身帶著的只有幾件換洗的衣服而已,書可以再買,正恩送給我的發(fā)條機(jī)器人也一起帶上,還有一張小時候的黑白照片。

母親沒有任何照片,我從她房間里隨便拿了一把梳子當(dāng)紀(jì)念品。然而不久后這只梳子就不知道丟到哪里去了。

車緩緩開出巷子,暮色中的家像一座城堡,灰色的屋頂,背景是快被燒盡的天空。我一路看著院子里的那棵樹,它已經(jīng)很老了,樹冠不再如當(dāng)年一般繁盛,有風(fēng)吹過時會有葉子掉下來。

就好像一個時代的結(jié)束一般,滿是蒼涼。

我對自己說:王蔻丹,你從此只剩下自己,所以你要比任何人都堅強(qiáng)。

然后我轉(zhuǎn)過頭去,將一切過往全部留在身后,大步地向前走去。

我的童年便與這個夏天一同結(jié)束,而新的生活即將開始。

【Part 1 完結(jié)】

陌生男人李承玨闖進(jìn)了這對母女的生活,從此整個世界改變——蔻丹遇見了才華橫溢的廖德偉;母親莫名選擇自殺;親生父親的秘密也漸漸浮出水岸。

蔻丹在經(jīng)歷一切之后而選擇隱忍生活,倉促結(jié)束初戀,變得早熟而敏感。但童年時代認(rèn)識的男生藍(lán)正恩再多年后出現(xiàn),卻攪亂了她平靜的生活。此時的他們已不再如當(dāng)初,感情還能繼續(xù)嗎?因嫉妒而生出的恨意、不甘心卻無法再追回的愛慕,將兩個人推向痛苦的邊緣,生命彼此覆蓋交疊,然而靈魂卻不知能否再次得到救贖……

接下來的故事,敬請關(guān)注:

花火藍(lán)色傷痕文學(xué)2——《北極星下落不明》

在所有物是人非的風(fēng)景里,掛著我最透明的心事。

那些下落不明的青春秘密,讓北極星悄悄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