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炳信資深記者,作家?,F(xiàn)任暨南大學中國口述歷史傳記中心主任,曾出版了《鄧小平最后一次南行》、《中國第一證件》、《思想咖啡廳》、《基圍蝦現(xiàn)象》等十余本著作。
北 風
北風過去了
北風過去了
北風過去了
人們都說太陽通紅
我凝視了一分鐘
打了十二個噴嚏
伸出雙手
凍紅的還有五顆銅扣子
大漠風有龍的基因
大漠的風妖冶,放蕩,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無人能攔,無人敢擋。來時無聲響,走時無招呼。隨意,放肆。像野云,似浪月,飄哪算哪,掛哪亮哪。無拘無束。像半仙,似老僧,橫七豎八,佛魔不二。
風在大漠的聚合,像牧草在草原的聚合,聚有力量,散有基礎。靜時是大漠的筋骨皮,動時是大漠深處的一口氣,大漠是風的家園,風是大漠撫著的孩子,頑皮,淘氣,無大無小,無強無弱。
人對自己駕馭不了的事,總是懷有七分恐懼,三分敬畏。敬鬼神而遠之。這六個字是人類對大自然中神秘、莫測的事物的一種矛盾、復雜、無奈的種群心態(tài),敬的東西不靠近,靠近的又不敬。對大漠游蕩的風,人也是如此,明晃晃的暖陽剛笑出一朵大菊花,風就像成吉思汗大帝的鐵騎,呼嘯而來,人正納悶時,風又像乖乖的小兔,匍匐不前。喜怒無常、行蹤不定的大漠風,人類給它起了一個又敬又怕的好名稱:龍卷風。龍是人類控制不了的一種天神,龍卷風是人類駕馭不了的一種風,人是欺軟怕硬、趨炎附勢的一種高級動物??刂撇涣?駕馭不動,不是人類無能,不是人類中的頭頭腦腦無能,實在是龍的家庭出來的龍哥龍弟龍姐龍妹誰敢惹,誰敢碰。
駱駝不怕風,駱駝有龍的基因,是龍的家庭中的異類,傳說駱駝有十二屬相:風靜臥時,軟軟,松松,綿綿。一種軟力量,一種以柔克剛,一種以靜制動,駱駝不懼,它有九只大駝蹄,踩軟踏松。風狂舞時,駱駝有一雙像小梳子般的長睫毛,微閉半睜,風奈何不了,雙腿一彎,像凝固的沙絲,像戰(zhàn)場上的掩體,趕駝人只要蹲在它身后,風卷不走,刮不跑。
大漠中不怕風的還有植物,甘草,根的長度,像一條條地龍,吸納大漠中稀少的水分,芁芁草,在夏季就像干柴,無水分,有綠色。風來了,抖抖,風停了,立立。風奈何不了。風是一種時間的刻度,風是一種試驗的機器,風是一種打掉瞳仁偽裝、裝蒜的一種力量,能與大漠風共舞,那是一種博弈后的平衡,角斗后的喘息。一片大漠中,植物、動物能多姿多彩的共存、共生,一定有多姿多彩的個性在張揚,一家有一種神秘難測的力量在支撐。
大漠的風,真是人類該尊重的一種風。
草原三大害
巴諺浩特,是內蒙古阿拉善盟的首府所在地,按小城的規(guī)模也就相當于內地的一個鎮(zhèn),不過,比發(fā)達地區(qū)的鎮(zhèn)更僻靜,蕭條。雖說人少,但土地面積大,26萬平方公里,相當于4個寧夏建制,也是地廳級,“衙門”的格局一個都不少。我去的時候,阿拉善盟有14萬人口,駱駝有20萬峰,羊有幾十萬只,吃皇糧的人數(shù)有一萬多人,平均14人養(yǎng)一個吃“皇糧”的。
盟宣傳部長是個蒙古族人,叫那木,我們稱他為那部長。人長的精瘦,卻很精神。大小記者他見多了,新華社記者可能來阿拉善的比較少,而且還要騎駱進沙漠采訪的就更稀罕,那部長挺重視。當天晚上在他家殺了一只羊,吃了一頓手扒肉,晚上在他那寬大的院子里,有半院是已熟了的葡萄架,皓月當空,一邊吃茶,一邊吃著馬奶子葡萄,一邊閑聊著。聊到什么話題,我忘了,那木說,我們這里有一個笑話,講了你別生氣。我知道凡是笑話準與一種人或一種職業(yè)為調侃的對象,我說,沒事,你講吧,笑話嘛,聽了就笑的話,不就是笑話嘛。那木喝了口茶,不緊不慢地說開了。當?shù)啬撩裾f,我們阿拉善草原上有三大害,狼是第一害,狼吃羊這你是知道的,還有第二害,是干部,干部吃的羊比狼還多,狼吃一只羊,半個月不來吃了,羊群能安靜好一會兒,可干部是天天來吃,一次不是吃一只,是吃一群。我問,第三害呢?他看了我一眼,詭秘地說,第三害,就是你們記者了。我知道,單純從吃羊的頻率上計算,狼和干部是早已定型了,第三害呢,一般是可以替換的,有時是記者,有時是烏蘭牧騎,有時是稅務局,有時是公安局。
我問那木,阿拉善這么偏遠,來的人多嗎?那木說,怎么不多,除了盟里的干部,還有旗里的干部,還有蘇木的干部,再加上呼和浩特的干部,北京的干部,和各個口子的上級單位的干部,你算算,我們這里每天要接待多少人,有時真讓人招架不住,可是沒辦法 ,哪路神仙都是神仙,哪個口子下來的都是爺,得罪不起,惹不起!
很多年了,鼓勵干部同吃同住同勞動,后來又鼓勵干部深入基層,其實,就那點事,能解決的不去也解決了,不能解決的,誰去了也解決不了。有些事了解是那個事,你不了解還是那個事。
我翻閑書,明清兩朝對官是有明文規(guī)定的,一般情況下,不準隨便深入族里、村里、鄉(xiāng)里、林里,擾民是一條罪。民間對相互串門子也有一種不好的說法,沒事瞎串門,非奸即盜??梢?古人對人性惡的一面是有透徹、清醒的認識的。
沒給閻錫山平反
1983年10月底,新華社內蒙古分社派我?guī)к嚨胶幽显柨h和武陟縣給單位搞福利——拉大米。那時,單位好不好,就看福利搞得好不好,是很多行政部門和事業(yè)單位的一種常態(tài)。原陽縣的大米在中原一帶是有名的,裝車后,經武陟縣到了竹子多得像小森林的博愛縣。博愛縣就在太行山腳下,從山腳翻越太行山,前后走了17個小時,太行山上的盤山公路正在翻修,只有一車道,汽車慢得像蝸牛爬,在半山腰上,汽車一米、十米的向前挪動著爬行。這時,公路邊,一個穿著破舊黑棉襖,腰中扎一繩子的老農民向我打聽,你們是新華社的?我說,是,有啥事?聽說現(xiàn)在給地主都平反了,我過去是打日本人的,不知能平反不?我心中好疑惑,莫非碰到一個當年的老八路,流落到此,人世間什么事都會發(fā)生,特別是那個動亂不寧的年代,許多人的命運由紅變紫,由紫變黑,由天上到地下,由好人變壞人的事,已經成了家常便飯。我問,當年你們最高首長是誰?老人答,閻錫山。閻長官當年帶領我們在太原打日本人,戰(zhàn)斗很激烈,死了不少人。我想了想,右派是平反了,地主、富農是平反了,沒聽說給閻錫山平反。我告訴老人,沒聽說給閻錫山平反。老人估計識字,看了看噴在駕駛室的車門上的幾個字“新華社內蒙古分社”,還是蒙漢兩種文字,失望地說到,你要說沒平反,我信,他指了指駕駛室車門上的幾個字,然后,沿著下山的路走了。
信息的閉塞,會搞出許多政治笑話,同時,也會形成一種巨大的落差。落差形成的縫隙中間,該有多少人的眼淚、青春、夢想在充填著。無法調查,無人去了解,歷史是由一群成功的人和失敗的人構成的,是由一群得意和失意的人涂抹的,是由說謊的嘴巴和不辨真?zhèn)蔚亩錁嫵傻?。歷史就是在一聲嘆息,百種感慨,千種聯(lián)想,萬種猜測中,不慌不忙地消失在一代代人的視野中。
墨索里尼總是有理
小時候在軍工廠看電影是兩種方式,一種是在俱樂部的放映廳,5毛錢一張門票,第二種是單身宿舍后的足球場上,露天放映,你要看,就要拿上小馬夾子、小板凳提前占座位,晚8點準時放映。晚6點到8點之前,總有消息靈通人士透露當晚上映的電影的片名,一般是十回有十回準,問他怎么猜得這么準,他詭秘一笑,放電影的是他二姐夫。有人就有消息。
許多部電影是放了又放,那時被查禁的電影多,能放的電影又少,每周一次的露天電影又不能不放,一部《地道戰(zhàn)》我看了不下十遍,一部《小兵張嘎》也看了不下十遍,臺詞都記得爛熟,那時孩子們在一起,最愛說的一句話:學著《小兵張嘎》中的日本翻譯的口氣說,別說吃你幾個爛西瓜,老子下館子都不給錢。成人后,才發(fā)現(xiàn)這臺詞也是一句真理,每朝每代都有一批人是下館子不給錢的。
當時沒有大片和黃片的說法,只有批判片和內部片的說法。內部片和批判片一般是在廠子的俱樂部里放,也是免費的,中間休息20分鐘,一般是一場連著一場,先是黨員副科以上干部,軍工廠當時級別是正廳級,黨委書記是一把手,廠長是二把手,黨委書記長的像個笑西佛,體大肉多;廠長長的像個山中道人,面黑肉少。第二場一般是黨員,包括工人和技術員中的普通黨員,然后是革命群眾。這個知道信息的順序到今天也沒有多少改變,只是因特網(wǎng)這個淘氣蛋,一個惡作劇,把這種程序攪了個亂七八糟。
《英雄兒女》我看了不下十五遍,受電影中王成的影響,只恨晚出生了幾年,不然也可沖鋒陷陣當回英雄,那是一個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年代,也是時刻準備打仗的年代。穿軍裝,戴軍帽,是一種時尚,崇拜軍人,姑娘嫁“三點紅”也是那個年代的一種時髦。
只有一部電影看了一遍,名字到現(xiàn)在想不起來了,可有一句臺詞至今還記得:墨索里尼總是有理。墨索里尼在二戰(zhàn)時是意大利的總理,“墨索里尼總是有理”應是墨索里尼是總理的一種詼諧的說法。就像1948年,中國人民解放軍百萬雄師過大江,其中由四野、二野喊出的一個口號,響徹半個中國:“打倒蔣該死,解放全中國”。蔣介石是個名字,怎么會發(fā)音成了“蔣該死”,原來湖南人發(fā)音蔣介石就說成“蔣該死”,毛主席是湖南人,他發(fā)音蔣介石就是“蔣該死”。偉大領袖都這么說了,北方兵加上北方的宣傳干部,大標語一貼,大喇叭一吹,快板一數(shù)落,這種說法就一次定型。這算不算是一種以文化傳訛,不管怎么講,把蔣介石叫成“蔣該死”至少當時是代表了民眾的另一種情緒和看法。民意如江,一泄萬里,無人敢擋,無人能擋。
當年的墨索里尼,據(jù)說在國際舞臺上也是鐵嘴鋼牙的一個主,有理攪七分,無理攪三分。黑的說成白的,白的說成紫的,只有贏,沒有輸。這應了中國一句老話,“好馬在腿上,好男在嘴上”。你現(xiàn)在慢慢一琢磨,總能品出一點味道。歷史上也好,現(xiàn)在也好,外國也好,中國也好,其實當你成了控制真理的人,掌握真理的人,制造真理的人,解釋真理的人的時候,真理真是長在你眼眶里的一對眼球,想白眼仁多就白眼仁多,想黑眼球大就黑眼球大,想看那里就看那里,誰也奈何不得。我上大學時,其實是剛從一個極為簡單而又盲目崇拜的年代泡出來的人,能有多深刻的思想,能有多陰險的念頭,那時有個沒讀大學,可在中國名大學校園里如雷貫耳的一個詩人,他辦了一本地下刊物,叫《今天》,上面有一句,至今還覺得深刻的味道十足: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一代憤青的頭子隨著這一句名言而在當時確立了他的江湖地位。那年頭,學深刻,扮深沉,玩深遂也是一種校園流行文化。我趕著潮頭的小尾巴尖,也寫了一句:真理是狼,誰抓住了,都能嚇唬對方。
真理不是狼,也不是羊,既不是披著狼皮的羊,也不是披著羊皮的狼。真理說到底是一種實力,在真理的背后,至少站著這樣一群保鏢,實力,科力,武力,財力,而在這一群咋咋呼呼的人的背后,又站著一個字:利。我說“利、力、理”,順序不能排錯,不能排顛倒。一顛倒,不是力量儲備不足,就是大腦神經出了故障。
大漠炊煙是信號
當記者,半仙半鬼,居無定所,食無定點,飄泊不定。走哪吃哪,到哪睡哪。牌子大,接待規(guī)格自然高,招呼自然熱情周到。不是你有神功,不是你長得異于常人,人未行,電話到,再早是電報到,口信到,傳真到。有通訊員相接,有宣傳部相送,有車坐,有肉吃,正所謂,食有肉,行有車。大牌國家通訊社記者下鄉(xiāng)采訪,大都是這一套路,沒啥??纱?。
在巴丹吉林大漠轉悠的日子,一種完全無依無靠,無信息傳遞的環(huán)境中,能體驗到一種原始人性的溫暖和光芒。
那天,風沒有撒野,日頭沒有撒潑,倒是駱駝撒著歡,像在一幅油畫中慢慢前行,翻過七座沙山,遠方透露出一點綠,兩三座火柴盒大的房子,幾天大漠中行走得來的小經驗,那又是一戶牧駝人家??瓷浇?跑山遠,對山而言是真的,對大漠中的沙山而言也是真的。
沒有通訊的社會是一個落后的社會,更是一個人性純樸、人性純真的社會。大漠的牧駝人家,大多是一家一湖,相距甚遠。雞犬之聲相聞,這話至少是農耕社會的語言痕跡,大漠中無雞鳴,無犬吠,寂靜得像天上永不講話的一顆星星。
騎駝是另一種樂趣,慢,晃,或者說一搖一晃。心能放平,肉體能放松,視野里少了許多人造的景觀,聽覺里過濾了雜七雜八的聲響,那是一種精神與肉體的大漠浴。
駝隊慢慢地前行,可參照的物體就是那戶牧人的三間小土房,我看到房子開始變成一個裝電視機的包裝箱那么大時,一股細細的炊煙羞答答地飄向天空,向導說,像是已看到駝隊了,正給我們熬茶呢!我說,你怎么知道會是熬茶?他說,到了你就知道了,這兒牧人心眼實。
我在歷史書中看到每有戰(zhàn)情,外敵入侵,最原始的通訊工具就是烽火臺上的狼煙,一站連著一站,我想狼煙應該是用狼糞燒的一種煙:耐著,煙氣大。這次的沙漠之行,我看到了另一種傳遞信息的工具,炊煙升起,他們燒的不是狼糞,應是羊糞和駝糞吧。
炊煙由線變成一縷縷時,三間黃泥巴的小土屋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這戶牧民全家都出來,在門前等著我們這群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的到來,對他們而言,來的人都是稀客,貴客,沒有城市人那么小心眼,那么勢利。
房間是一進二開的甘肅民勤一帶的土房結構,互敬了煙后,熱騰騰的奶茶一碗一碗地端上來了,我仔細觀察了一下,屋子收拾得挺干凈,土墻上有孩子的獎狀,有裝在玻璃框里的全家福的照片,還有過期的掛歷。大漠人家是干干凈凈的,家里每個人也都收拾得立立整整。樸素,簡單,整潔,全不像一戶獨居大漠深處的人家。這些年,我走南闖北,見了不少人,也參觀了不少畫展、影展,大凡到了人跡罕至的地方呆上那么幾天的人,在戈壁上流竄過幾天的人,在大漠中游走了幾天的人,一定會給自己留幾張照片,裝一臉蒼桑,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好像吃了天上的苦,遭了人間的罪。裝風塵,這也是這些年又一種新的時尚。人啊,總是變著法地折騰自己,也折騰別人。
大漠對我們是驛站,對大漠中的牧民是家園,是天堂,是一份自在,一種自足,一份自得其樂。不給外人看,不用裝什么,也用不著焦慮地去顯擺。高僧講,人生最難得的意境是一份大自在,我看這戶牧人家每個人的眼神透露著平和,祥和,那是一種不言自明的大自在。像我等凡塵中的俗人,別說大自在,就是小自在也難受。
一湖沙水是鏡子
巴丹吉林沙漠是中國的第二大沙漠,是垂直高度最高的沙漠。巴丹吉林沙漠的神奇,不在于沙漠本身,只要你有機會深入沙漠腹地,你就知道比大漠還神奇的是沙漠中一汪小湖。半月型的,周圍長滿了兩三米高的蘆葦,有蜂飛旋,有蝶環(huán)繞,有鳥斜插,有野鴨飛渡。
我騎駝走了四天,按天算是長了點,按駝程算也就12公里,在廣深高速路上,一踩油門,汽車再好點,也就是20分鐘的車程。在大漠里晃蕩,視覺是疲勞的,顏色是黃色,早晨是淡黃,中午是沙黃,傍晚是金黃,風起時是灰黃,風停了是桔黃,滿眼是黃顏色。遠看是黃色,近看也是黃色,養(yǎng)眼有兩種,一種是美人,一種是綠色。在大漠中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打T的駱駝是一種褐黃,沙漠中的沙蒿是一種焦黃,甘草是一種苦黃,無上的云和風攏在一起是一種白黃。白天的太陽是一種暖黃,晚上的月亮是一種冷黃,星星們總是眨著一種琥珀黃問你看懂了什么,按色譜分析看,真顏色有七種:赤橙黃綠青藍紫,黃和綠是顏色季節(jié)中的分水嶺和里程碑。赤是深黃,橙是中黃,青是淺綠,散發(fā)黃毛丫頭加楞頭小伙子的胴體氣味的一種綠,藍是中綠,不溫不火的綠,紫是深綠,一種熟透的綠。
大漠幽幽的生命流程圖中,正暗合著這兩種顏色,我原以為大漠是一種顏色,一種病色,一種真色,一種大色,當我看到湖,大漠中特有的湖,綠得像一塊玉,靜得像一幅畫。
湖里也是一個喧鬧的小世界,蘆葦?shù)牡褂皺M七豎八,展現(xiàn)著一種繁雜和茂盛,鳥的影子是一閃一閃,湖水像看透紅塵的老者,笑容滿面,一種包容,一種大度,任你點,任你劃,任你飛,任你翔。野鴨誰都不怕,不飛不驚,在湖面上不緊不慢,不徐不疾,不慌不忙。
我站在湖邊,先看到了自己的臉,再看到了身影,照了又照,很久沒有見到鏡子,原來湖水也是一面鏡子,白云滾過他照過,大雁飛過他照過,風起風停他照過,照過就照過,其實什么也沒有。駱駝不照鏡子,蝴蝶飛來飛去也不照鏡子,只有人照鏡子,看看自己,再看看周圍,原本無痕無跡的大千世界,留下的亂痕糟跡,只有人在意,人留心。湖水并不當回事。
月亮升起來,湖里多了個痕坑,太陽落下去,湖里多了一幅鄉(xiāng)情的紅唇。風來了,湖皺皺眉頭,雨來了,湖水變成水晶宮。
換個姿式再來一次
在省府大院的衛(wèi)兵,晨練列隊跑操時,在整齊有力的步伐中,不時夾雜著各種口令,除了一二一、一二三四,還有一句:換個姿式,再來一次。誰聽了誰都會笑,這句口號會讓人產生很多歧義,畢竟是八十年代中期出生的年輕人,口令都能玩出花樣。誰也不能說他們喊得不對或喊得對,你總不能用六七十年代的“提高警惕,保衛(wèi)祖國”的口號讓他們在21世紀再喊一遍吧。
仔細觀察社會的各個部位,也都是換個姿式再來一次,形式不同,內容也不同,加多少減多少,完全看當時的情形和文化背景了。
1964年,毛主席發(fā)出號召,工業(yè)學大慶,農業(yè)學大寨,全國人民學習解放軍。而解放軍里又主要學習雷鋒,3月5日是雷鋒逝世的日子,每到這一天,各個部門、機關、院校都會以不同的方式紀念雷鋒,學習雷鋒,而核心內容,不外是免費做好事,當好人。
1991年3月5日,我還在新華社廣州記者站工作。一天,我看到廣州的南方大廈的附近,掛出了一大橫幅,學習雷鋒做好事,XX牙膏大甩賣,特幽默的標語又特實在,如果要講典型標語,這應算一條。政治說教和商品推銷完善結合,不自覺的政治行為和自覺的商業(yè)行為結合,一虛一實,我看也屬于換個姿式再來一次的范疇。
中國的社會,在近26年中,是一個逐漸轉型的社會,有時急,有時緩,有時讓你摸著頭腦,有時又找不著北。當時,民間有一順口溜:剛剛學會了,又說不對了,才說不變了,又來文件了。我認為對那個時代轉型的不穩(wěn)定的概括是相當?shù)轿?、準確的。廣州作為一個南方的大都市,本身也是在“香三年,臭三年,香香臭臭又三年”的多種評價體系中慢慢熬過來的。好與壞,香與臭,錯誤與正確,本身并沒有嚴格的界限,只是領潮的個人、團體、城市的再來一次,來得快了一點,早了一點,所呈現(xiàn)出的不成熟、不穩(wěn)定會留給后人許多說法,笑話和談資。
從社會的角度看,一個健全的社會除了道德層面的尊老愛幼外,更本質的核心是尊強愛能;從人性的角度看,喜新厭舊也一定是人類不斷進步的一種原始的推動力和神奇的爆發(fā)力。
“換個姿式,再來一次”,不僅僅是跑操的大兵的口令,更是一個轉型社會所能包含和包容的一種姿式。
大森林印象
建國后,大興安嶺森林被兩個正廳級林業(yè)管理局管理,說是管理,說白了就是砍伐。這兩年,人們伐著伐著才發(fā)現(xiàn),次生林再生也生不過原始森林。兒子像老子,但怎么也不是老子。雖然人工補種、飛機播撒,怎么長都長不出老森林的財大氣粗,膀大腰圓。這讓我想起一個笑話,一個人家生了孩子,鄰居笑著說,這娃兒不像爹不像娘,倒像隔壁的王木匠。
上帝造森林時,就算到人類會有這一手,你以為像人類造小人人一樣,越造越幸福,越造越快樂啊。原始就是原始,次生就次生。原始不是次生的爹,次生也不是原始的兒子。一個叫大興安嶺林業(yè)管理局,局址在黑龍江,森林面積只是大興安嶺森林的三分之一;一個叫牙克石林業(yè)管理局,局址在內蒙古,管轄的森林面積占大興安嶺的三分之二。奇怪的是,面積大的得了個小名,面積小的得了個大名,我估計當年的林業(yè)部長有黑龍江情結,胳膊肘一拐,就把大名送給了黑龍江。
這種事,過去有,現(xiàn)在也不少,當年的深圳,中國人都知道,有一個蛇口,十幾年后,蛇口和南頭區(qū)合并時,已是響當當?shù)纳呖?沒有變成新區(qū)的名字,反而起了一個南山區(qū)取代了蛇口和南頭,現(xiàn)在人們記憶中還有蛇口,什么南山北山,有幾個人能知道。這是閑話。
我前后去過三次大興安嶺,第一次是到牙克石林管局管轄的阿爾山林業(yè)管理局,屬牙克石林管局下屬的二級局,第二次是大興安嶺著大火,我是新華社駐滿歸報道組組長,前后呆了二十多天。還有一次專程到鄂倫春自治旗,探訪中國唯一的游獵民族和那個孕育了少數(shù)民族精英的嗄仙洞,鄂倫春就在大興安嶺的南麓。
我就說第一次吧,二十郎當歲,混進新華社的隊伍,兜里揣個小本本,走哪哪都挺重視。阿爾山林管局專門開出了專列,所謂專列,就是專門運送木材的小火車,比正常的軌道要窄。當年京劇《林海雪原》里有“火車一響,黃金萬兩”,那火車指的就是我乘坐的這種窄軌小火車。阿爾山林管局挺夸張,專門在管局門口掛出大橫幅,有生以來,受到超規(guī)格的接待還是第一次。橫幅上寫著:“熱烈歡迎新華社記者來我局指導工作”。局部所在地,環(huán)境優(yōu)美,白樺林和紅松是管局的背景色。
第二天早晨,驅車到了一片還是原汁原味的老林邊上。我是第一次來大興安嶺,也是第一次見到真正意義上的原始大森林。用一個有時代感的詞形容,我看到的大森林是一派老貴族風范。林子里的枯葉、腐葉、病葉鋪得厚厚實實,散發(fā)著一種獨有的森林的腐氣。林子一老一大,陽光灑不進來,月光漏不進來,那是一個盤根錯節(jié)、互相纏繞、封閉而驕傲的森林家族。在林子里漫步,是沒有響聲,不留印痕的。松軟的樹葉,你踩上去總會覺得不踏實。白天的林中的光線看上去像黃昏,黃昏的景色看上去像夜晚,夜晚的景色又像走進一個怪異的夢中,大森林就是這么千奇百怪。
我去的季節(jié)是森林最肥的季節(jié),紅的紅透了,紫的紫過了,綠的綠出油了。所有的野果,地上,樹上,草里,都到了“臨盆”的日子,你稍一不小心,就會聽到一陣陣瓜熟蒂落的野果的啼哭聲。人開始忙碌起來,采摘到的野果少的自用,多的曬干。人忙,各種小動物也早早忙上了,三條杠的松鼠,大嘴的杜鵑,都各得其所。
草原白蘑賽狗肉
世界上不講理的事很多,其中也透著一種大歪理:物競天擇,弱肉強食。河北張家口,并不產蘑菇,張家口的口蘑早已名聞暇邇,蘑大,色白,肉鮮,營養(yǎng)價值高。蘑菇莫非是從天上掉下來,不是,是錫林郭勒大草原上幾個旗盛產的蘑菇。拾蘑人在每年七月份,雨水大的月份,長了一春一夏的牧草見水就綠,在牧草叢中,那一圈圈的蘑菇也不講價錢,忽啦啦白出一地,特別是羊群休息過,交配過,成群結隊拉過羊糞,撒過羊尿的臥營地,更是蘑菇生長的小天堂。拾蘑人拿過大桶,一桶桶地采摘后,等明晃晃的大太陽打哈欠時,蘑菇就曬成了干,曬成干的蘑菇再裝到大麻袋里,坐上大馬車、小驢車、四輪拖拉機和草原長途汽車,一路顛顛簸簸到了張家口的蘑菇市場,就有了一個統(tǒng)一的番號,名稱叫口蘑。
我去錫林郭勒草原的烏珠穆沁旗正是七月底,雨水像趕集似的,一場趕一場,草地上的蘑菇也就淀出一圈圈的白,一團團的白,像是白云下凡,又似羊羔成仙。
同去的人中,有一北京老知青,在烏珠穆沁旗下鄉(xiāng)七年,會蒙語,會操蒙古刀吃羊肉,也會假裝豪爽地喝馬奶酒,還會唱幾段跑調的蒙古長調。他告訴我,草原有三鮮,一是當年的羔羊肉,二是新擠出的鮮馬奶,三是七月草地冒出的白蘑菇。我說羊肉鮮,馬奶鮮,我領教過,蘑菇鮮怎么講。他說,很簡單,你跟我來,在牧民朝魯巴根的蒙古包里,拿了一個鐵皮大桶,走出也就十幾分鐘,就見到了像畫一樣的蘑菇圈,大的如巴掌,小的如拳頭。很快就撿了一桶。回到蒙古包,他熟練地點起了一堆干牛糞,上面放個鐵皮筒子,把蘑菇一個個倒放在鐵皮筒子上,熱后每個點上黃油,撒上鹽粒,不大的功夫,在牛糞火的炙烤下,鮮蘑菇水被炙出來,他說,可以吃了,這才叫真正的一口鮮,我拿了一個,放到嘴里,味道是任何酒店大廚烹制不出來的。那一次,我才知道鮮蘑菇還有這種吃法,原始,刺激,真味道。這那是干蘑菇無法相比的。那次的草原之旅,讓我明白了一個淺顯而又不夸張的真道理,人世間許多事,許多人,一旦離開了特定的環(huán)境,也就失去了其真味道,原本色,大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