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原

1.我的目光總是殷切地凝望著大地,在那黃土漫漫紅土歷歷的大地上,歲月的四輪車輦步履蹣跚卻一刻也不停息。車輪聲中,土地一忽兒近了一忽兒又遠了。太陽的紙鳶一萬次地在一個地方升起,又一萬次地在一個地方落下。

大地啊!我們在對你的凝望里成熟,又在對你的凝望里老去。

2.我是多么恐怖那個叫黑暗的物質,那是和宇宙一樣巨大的魔鬼。我便用燈盞在黑夜的荒原上給自己建筑了一個小屋,深居簡出。而那個無所不在的宙斯從非常遙遠的地方還是看到了我。

宙斯看見,我孤獨地住在一個透明的玻璃房子里,就像在巖石上發(fā)現(xiàn)的一枚化石。

3.你看那冬日的寒冷中光裸的樹枝多么像那些長年深埋地下的根。所以冬日的安詳實際上是泥土深處才有的安詳。

這就是我站在大地上對冬天的感受。

4.雨水洗滌心靈的快樂,要從泥土中去感受。

死亡的感覺盡可以從睡眠中去感受。

5.藝術被認為是貧窮時代的一種享受,一種精神的滿足。是一個饑渴者隔山聽到的泉水聲,是一個饑腸轆轆者看到天空中翔飛的鷹時對燒鵝的聯(lián)想。是精神對物質的一種補償。而富足本身就是一種享受,所以富足的時代似乎不需要藝術。

所以,我們聽到了來自古人的聲音,窮文富武。

其實富足者貪婪的本性決定了他們不會只享受物質。雖然他們往往不會也不知道怎么去享受藝術。

———藝術的怪胎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了。

6.我的祖宗,我的先人,以及我還不算老的父親都住在泥土里。他們一年四季不出門。我總覺得那泥土下面有一條很長很遠的巷道,我的祖宗,我的先人,還有我的父親正在那條巷道中朝著很遠的地方走去。他們在另一個世界仍然奔波不止。

我竟然感到他們在泥土中的生存很美麗。所以我孤單的時候就去找他們。敲敲土地的門。他們總也不給我開,可能在忙著什么事情。所以我每次都在土地里撲空。

我就在泥土外面坐下來,抽一袋煙,歇息一會兒,然后默默地離去。

7.樹挺拔于懸崖,千年一景,萬年一景,億年一景。

有時候時間似乎也是可以被忘掉的。

8.我常常思考這樣一個問題:泥土和黃金誰更珍貴。到底是大地托舉了黃金的價值———并托舉起了世界上的一切存在的價值,還是黃金比泥土更有價值。我常常看見黃金在離土地很遠的地方露出罪惡的金黃色的微笑和猙獰的色相的牙齒,妓女一樣引誘著那些充滿淫欲的男人從土地上走出來。那時我便惡狠狠地詛咒泥土:為什么不把罪惡的黃金埋得更深一些,讓它永遠不見天日。

人類從生存上依賴著大地,但從精神上已經失去了大地。

9.我走在車流人流洶涌的大街上,迎面走來的一個人突然對我笑了笑,并對我點了點頭,我便機械地也對他擠出微笑,并且也點了點頭。

我并不認識他是誰,可他為什么對我微笑并對我點了點頭?

其實是一次誤會和偶然,所以,在這個世界上有許多的事情根本不必問為什么。

10.語言,這個在我們的舌頭上生存了幾千年的植物,是生命以一種形態(tài)沖出肉體的渴望。這甚至是生命在肉體里突圍的唯一通道。似乎也只有語言最終代表生命沖出了肉體。

11.藝術家們身體上沒有標簽,他們走在大街上,沉浮在人流中和任何人沒有什么不同。甚至他們比那些平素的人們更平淡、更貧窮、更潦倒。他們最獨特的是他們的內心世界,那個世界才是他們生命的背景。他們更多的時候是站在那一個世界里,而對身邊的世界有些漠然。

12.那些被忘記了的,在泥土中埋了千年的,突然又被一雙眼睛發(fā)現(xiàn)了的東西,就是文物。

后人們喜歡從它上面窺探幾千年前的祖先們在玩什么游戲。

其實沒有比泥土更古老的文物。

———人們發(fā)現(xiàn),祖先們一直在耕作,有時候為了糧食制造戰(zhàn)爭。

13.我們居住在我們詛咒著的城市里。

城市像一個服用了催化劑的怪胎,個頭一瞬間就長得很大。魔鬼般的欲望潛伏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那愈來愈高的建筑物在剝奪著天空,驅趕著云朵。所有的窗子一模一樣,太多的玻璃令我們感到晃眼和眩暈。但城市秩序嚴整、節(jié)奏激越、色彩混亂。人類有什么樣的生理要求,城市就會滿足什么,人類有什么樣的欲望,城市就會立即滋生出滿足欲望的一切。城市充分地滿足著人類一切的肉體的需求。而城市卻永遠看不到精神,看不到人類軀體中那原始的高貴。精神像風,走過城市卻找不到棲身之地。

只有土地,那廣闊的土地,承載著逃跑潰敗的精神。因為精神的源頭來自泥土、來自莊稼、來自植物、來自陽光,正是這一切構成了精神的內核。

可是我們?yōu)槭裁丛敢饩幼≡诔鞘?而不愿意居住在原野?即使以“如果你沒有房屋,就不要建筑”的詩句歌頌秋天的里爾克不是也居住在荒涼的城市里?

因為人類在墮落,墮落在那骨瘦或者虛腫的肉體里。人類超越不了身軀。

而精神不過是躲得離軀體很遠的一種寂寞的渴望。

14.當父親最終死去,我最后的枝丫,那曾讓我在上面站立的雙腳感受冰冷和顫抖的枝丫也一起埋入泥土中。

從父親的死去我再一次知道我也必將死去,死得寂寞而永遠,萬劫不復。

這是我在平時很少思考的問題,一種經常被我們忽略的生命美學。

15.黃河斷流的日子里,我的喉嚨里一直有一種干渴焦灼的感覺。如涸轍之鮒。

黃河啊!你讓我怎么再歌頌你?

16.惠特曼是一個胡須茂密的老人。那滿臉的胡須是一首很有深度的詩。

但是惠特曼卻說:如果肉體不是靈魂,那靈魂是什么?惠特曼是想說,靈魂就是肉體。

我如果問:如果美酒不是瓶子,那么瓶子(或者美酒)是什么?

答案是,美酒就是美酒,不是瓶子。

所以我對惠特曼的回答是:靈魂就是靈魂,不是肉體。

老人啊!你的《船長,我們的船長》寫得多么好!你一生智慧、激情、深刻,卻為何說了這么一句美麗的傻話?

17.只有我們真正飽滿沉重了,我們才能給根更多的向下的力量,我們的根才更有力量扎向泥土深處。否則我們的根只能在我們的鞋子里生長。

18.我走在城市的上空,我是這個城市制造并揚起的塵土。

我竟然說我是在俯視城市。

19.我不知道誰比我更有忘卻的天賦,我常常在讀過一卷文字之后什么也記不起來了,就像被曝光的底片,腦屏上一片空白,只留下一個抽象的判斷。我奇怪自己把什么都忘卻了,怎么還能留下一個判斷,我在判斷什么呢?

這是一個只留下判斷,而不知判斷什么的時代。這個時代的本質好像已經被抽空。

我希望自己有一天把“忘記”也忘記掉。

20.懷孕是性愛的瘋狂中唯一的理智。那時候男人總是喪失一些瘋狂,獲得一份理智。

這份理智將告訴男人一生怎樣做父親。

21.一個虔誠的農人在自己的土地上勞作完后,便循著自己家的那盞燈往回走去。他回到家的時候,他那個在外面寫詩的兒子告訴他,那盞古老的燈已經亮了千年。

從此,他便經常獨自冥想,獨自搖頭。他想不透,每天天黑才點的燈怎么亮了千年。

22.我越來越關注生命、靈魂、大地這些不能當飯吃不能當錢花的事物,這些飽含哲理和深度的巨大意象。我不知疲倦地在這些意象之間游走徘徊。這些伴隨人類始終的話題令我痛苦、無奈和茫然。她們是永恒的存在。當我面對這一切時我便失去了語言和概括力。我不懈地追問大地,生命和精神的本質是什么?

這種關注使我的思想一直不能落到具體的生命流程和現(xiàn)實的情節(jié)上來,這種矛盾是我無法擺脫的悲哀。

我們的藝術啊!為什么不能更多地關注一下生命、大地、精神?面對這么豐富的世界我們怎么能只關注現(xiàn)實呢?對現(xiàn)實的關注和強調是不是我們太功利了些。

23.詩歌,天空中的語言。

散文,大地上的語言。

小說,現(xiàn)實中的語言。

但它們都必須是來自生命深處,才能真正美麗,才能更加美麗。

24.盧梭很值得我們談談。

有很多人可以在面對世界時是一個強者,充滿了戰(zhàn)斗者的勇氣,但當背對世界或者面對自己時則成了一個懦夫。而盧梭是一個敢于面對自己、正視自己、勇于向自己的人性挑戰(zhàn)的人。他敢于撕裂自己給別人、給宗教、給政治、給政敵、給世俗看。

自我懺悔是一柄利劍上的鋒。

但即便是盧梭,也總是不可避免地在《懺悔錄》中美化自己,辯解自己?？赡芩约翰⒉恢X。

有一個新問題:當盧梭解剖自己后,當他將自己人性中居住在陰面的東西剝離出來之后,我們應該如何面對這些已被盧梭懺悔過的東西。

你在想過無數(shù)遍之后再想想。

25.我們所看到的哲學家、思想家、文學家的肖像,全是他們年邁后皺紋深嵌如金屬、胡須飄揚如根須的形象。就好像他們一生下來就是這個樣子。他們的形象已經成為他們的生命結晶的最后一枚果子。

我卻渴望讀到他們的壯年、青年、少年和童年。我想傾聽他們說出的第一個字是什么。

我用我的生命和他們的生命并行。

26.當有人會嘲笑我來自一個小小的村莊時,我會告訴他,我來自廣袤蒼茫的大地。

一個概念使我突然變得博大而深厚。

27.我自信我有一部分文字寫出了我的某種大地感。我越來越從靈魂深處崇尚敬畏著大地,因為大地上有文化有風俗有宗教有詩歌有哲學有自然之風。大地可以凝固時間,人類是站在大地上的文字。

也正因為此,我特別傾情于米勒的畫,他是那樣虔誠地將畫布鋪在了大地上。我當然喜歡凡?高,那個將油彩潑向天空的人,他的畫體現(xiàn)出生命對肉體的脫離和張揚,以及對未來歲月的穿透精神;而米勒的畫布上則留住了已逝歲月中兀自不動的瞬間和永恒。他非常接近人的精神的本質,接近泥土的本質。

我從這些古老的畫卷和浩瀚的塵封著的文字中隱隱得到這樣一種啟示:人類的精神一旦離開大地之時,必將是人類的終極之時。

我隱約感到這是上帝的意志,而不是我的讖語和預言。

28.從紙箋上跌落到地上的一個字,有時候會讓世界戰(zhàn)栗。

29.在原野上向遠方望去,近處的樹像樹,遠處的樹就像云了?！苍S還像往事。

30.空曠的原野里,一只鳥站在電線上,站在呼嘯而又無聲的電流上,像一個出色的雜技演員。

我望了它一眼,它嬌氣地叫了一聲;我拍了拍水泥電線桿子,它嬌氣地叫了一聲;我喊了它一聲,它對著我叫了一聲;我把手握成槍的樣子向它瞄準,它嬌氣地叫了一聲;我撿起一枚石子向它擲去,它嬌氣地叫了一聲。

我想,不理它了,那是一只傻鳥。

31.母親生我,就是向這個世界介紹我。膽怯的母親介紹完后就不再管我了。我獨自趴在地上咬我故鄉(xiāng)土地邊的一條壟溝。

土地上再也抹不去我的牙痕。

世界就一直空曠著,遙遠著,干癟著。

我常想,在母親生我之前我曾經是過什么?———大地無聲。

我一生就是為了想這樣一個問題而活著。

就這樣活著想著,就這樣咬著那條土地邊的壟溝想著。

32.文學史不過是一個菜園子。人影在里面起起伏伏。

有的人在里面走,有的人在里面偷,有的人是路過時躲到里面大便。

33.其實人最最寶貴的東西都帶在身上,如思想、意識、氣質、品德、四肢、五官、性欲、性器官等。所以,一個人真正能成為一個世界。

34.門開了。沒有誰看見我正孤單地坐在椅子上抽煙,像一個傻瓜,或林中老人。

風吹落了窗外的又一片落葉?！炜蛰p了,大地重了。

35.過于看高自己的人,恰恰不高貴。高貴者頭顱高昂,目光平靜,心向大地。

所以人不要把自己的目光掠過別人的頭頂。

人類的風景都在下面。

36.那是一面明亮的山坡,石頭在陽光里閃著幽亮,樹木飽吸著來自大地的營養(yǎng)?？莶萦忠淮熙r艷了,擁擠在風中。山坡在這個下午有一種流淌的氣勢。

把我們的日子鋪展開,就是這個樣子。

37.姥姥,當你的墳被迫從大地上抹掉的時候,我愿意成為你的墳,走在這個世界上。

38.我們都是從子宮中走出來的精子。

但我要告訴你們,我們正在怎樣無情地糟蹋著這粒晶瑩的珍珠。

人是發(fā)酵變質了的精子。

39.在歲月的沉浮中,我常常有一種對死的恐懼和渴望,我知道,也許我不久就會死去,生命并不漫長。

太陽不可能永遠燃燒,總有一天它會用完燃料。所以生命的泉水也必將干涸。那最后的水滴聲,將是為我們的生命轟然敲響的喪鐘。

40.太陽像向日葵開放在天空,那里面貯滿了種子,而天空中布滿了向日葵發(fā)達而又茂密的根須。

41.相愛的時候,手和軀體都是屬于上帝的,愛情暫時讓我們忘記心臟,愛情把我們的整個身軀變成一顆很大的心臟。

回到我們出生的地方去吧!在那里,我們曾經在換牙的年齡,丟失過一顆牙齒。

42.看著大街上那么多穿著葬服的人,我便想象是我死了,我喜歡甚至神往這種悲慟的氣氛。

我不在乎這悲慟中有幾分真誠、幾分悼念,這是無關緊要的。我坦然地接受著大街上那些陌生人給予我的這種哭聲和哀悼,我在這種因眾人悲慟而一下子變得友善祥和的大街上充滿幸福。

我在這悲慟的幸福中看著我死后的世界。我看到了自己的葬禮。

43.人類的欲望高度與城市的高度成正比。

人類的精神高度與城市的高度成反比。

44.我是牛,整個大地裝在犁上,我拉著。

45.神秘就是在恐怖和不可知的領域看到了我們不曾認識的美。神秘最好的朋友是黑暗和距離。

46.只要我們活著,我們就會感受痛苦,痛苦像血液流淌在我們身上。如果我們想逃避痛苦,那其實是我們已經在開始向生命告別。痛苦永遠是生命的營養(yǎng)。

痛苦,但有意義,這就是我們的生命和日子,這就是我們存在的價值和根據(jù)。

47.在沒有朋友的時候,我讀自己家的墻壁。

那上面寫滿了我們的祖先沒來得及創(chuàng)造的文字。

48.黑暗是產生一切的基礎,黑暗是最肥沃的土壤,生命需要黑暗就像需要陽光一樣。

精神只有在黑暗中才能睜開眼睛看清這個世界。

49.我想你一定有過這種感受,在雪后,在太陽的照耀下,雪悄悄地融化著,很靜,就像一個上帝的秘密被泄露并傳遞。融化的雪絲慢慢地匯聚成一滴,珍珠般晶瑩剔透,自由地滑動并滾動著,最后叮咚一聲落下。此時你會感到這滴水就是整個世界。你會停下你的腳步,忘情地傾聽這清脆澄明的滴水聲。你仿佛感到你的心跳聲也像一滴滴的水一樣在雪后的原野上叮叮咚咚地滴落,你的生命和這潔白的雪和這安詳?shù)脑昂瓦@圣潔的世界完全地融合為一體了。這時,你抬起目光,就會感到皚皚的雪野在燦爛的陽光下無邊無際地闊,正如你心靈的原野一樣……

50.所有和我們個體有關或者無關的痛苦,我們都可以不去關注。但我們必須時時地去承受人類共同的痛苦。

災難和痛苦才能真正使人類緊緊地抱在一起,人類只有這樣才能獲得最后的溫暖。

51.生命總是懲罰那些對生命進行真誠思考的人。

但懲罰給了人類力量。

52.不知誰在這樣的季節(jié)里開始思索了。從枝頭上飄落的葉子將它的影子掠過無數(shù)深沉的額頭。無數(shù)思想者的頭顱在生長的季節(jié)即將結束時從土地上生長出來,將他們思想的光芒射向天空:艾略特在他的荒原上;杰克?倫敦在他的沼澤地;昆德拉在一個枯冷的街頭;海明威在他溫暖的墳墓;里爾克在他行走著的秋野;馬爾克斯在他孤獨的大陸;羅素在他一個世紀的星空;巴金在他秋天的花園。而我呢?在離我的居住地不遠的曠野里。

我在這被人遺忘的世界一隅,孤獨地坐在堅實的大地上。目光極處,一條窄瘦的河流,叮咚著秋天的靜響;一片落葉在土地之上翔飛;一縷陽光照耀在一個稻草人身上。

53.美人啊!你的美麗是上帝讓你帶到人間的語言,而你卻貪婪地把它據(jù)為己有。

54.在原野深處回望我的家園,我看見我們居住的房子被雨水淋濕了。是墻壁的顏色告訴我的。

回首間的風景總是令人幸福而又感傷。但這幸福和感傷告訴我們日子不怕埋葬。

55.上帝造人伊始,女人的乳房本來是很丑陋的東西,所以女人需要乳罩和內衣來遮丑。但女人很幸運,乳房最后被窖藏成了世界上最美的東西。

56.其實人生最大的冒險就是我們自己生活在我們自己的現(xiàn)實里。生活就在此處,難度就在此處,危險就在此處。所以面對簡單的、最一般化的生活才是真正需要勇氣的。

57.那時,天空任意地黑暗,任意地明亮。

人們背負著歷史、歲月、神話、精神、信仰,他們感到自己特別強大。在那樣的日子所有的目光都在燃燒。一群人聚集在一個很大的廣場,高呼著一種聲音。廣場像野地,人群像在上面突然長出的莊稼和野草。一種力量在廣場上聚集,一片火焰在熊熊地燃燒,正義成為廣場上巨大宏偉的群雕。他們渴望著審判的權力,為了這權力他們愿意把自己永遠地獻給廣場,獻給廣場上那一片特殊的天空。

他們在廣場上塑造出了一種特殊的意義,一種永恒的意義,以獻給未來走過廣場的人。

58.石碑證明死者曾經活過。沒有碑,連活過也無法證明。死如沒生。

石碑,拋棄了石頭,獨立于原野。

59.生命決不會等到埋入泥土才開始腐爛,我們沒有那么幸運。我看見無數(shù)走動著的生命已經開始在風中腐爛解體。很多人走著走著,還沒走多遠就走成了自己的墳墓。

60.誰能解釋這樣一個問題:人類在這古老的世界上生存了幾千年,人類已經享受并適應了這個世界。但隨著文明的不斷積累,人類自身的生存卻越來越不踏實,越來越感到了日漸深厚的危機。就像腳下的土地已不再能負載我們,隨時都會陷落崩塌,隨時都會遠離我們而去。這是為什么?

因此我越來越懷疑:文明是不是一種有害的東西。

61.我感到自己蒼老極了,生命的皺紋已經長滿我的靈魂。皺紋,鋪錯地方的路。

62.在上帝面前,我們穿多少衣服都是裸著的。

讓我們活到衣服里去。

63.真正的藝術家總是說:我最好的作品在心靈最深處,是永遠想表達而最終沒能表達出來的那一部分。那是生命的密碼。是語言在使我們通達之后又阻隔了我們。

那部最優(yōu)秀的作品,只能由藝術家獨自一人閱讀一生。

64.我那在白晝被壓扁了的精神,在夜晚重新膨脹起來。

65.鴿子飛過有烏云的天空,就像人經歷一個有憂傷的日子。

我走過曾經居住過的舊居,我知道那是另一種歲月。

66.世間有一種東西像頭發(fā),在你頭上是你的,而且很寶貴;剔掉以后誰的也不是。

誰的也不是的東西,都是上帝的。

67.品格是一筆財富,是一個人身上的光輝,是心靈的一種個性。它不同于金錢、地位、名聲,它是精神世界的一部分。只有追求生命質量和精神高度的人才能感覺到它的好處。但說到底,品格是自己的,所以它很寂寞;又恰恰因為它寂寞,所以它很珍貴。

盧梭說,我的心靈是別人唯一奪不走的東西。

我想他的靈魂中最可貴的肯定是品格與性格。

68.在我們的時代,詩人們就像既無處棲居、又無處流浪的困獸。詩人被關在玻璃房子里,凝望著世界,卻發(fā)不出聲音。

有的詩人把他頭上的桂冠換了小錢;有的人不忍心,卻再也不敢拿出來,掛在門后,讓它蒙塵。

海德格爾說:“詩人是貧困時代的神圣者的信使。”只有那些貧窮的人才會抱緊自己在寒冷中傾聽詩音。

我聽到了世界匆忙的越來越遠離詩歌的足音,我看見大片大片心靈的土壤在沙化。

總有一天,我們的精神會站在沙漠上乞求一滴水,雖然我們有的是金錢,卻什么也乞求不到。

69.我常常感到自己的腳下就是深淵,所以我總有一種朝另外一個地方逃跑的欲望。

70.冷冷地望一切的時候,便覺得一切都很親切。目光覆蓋許許多多的屋脊,屋脊灰暗。上面有荒草迎風,有鳥長在草上,有鳥雛落在草窠里,是一種自然之吻?？匆黄课輹r往往只能看到屋脊而看不到其他,而屋脊并不是最好看的?？偸堑痛怪抗饪礀|西是一種痛苦。人類站立一個高度后突然發(fā)現(xiàn)人類一直在匍匐著。但有很多事情發(fā)現(xiàn)了也沒用。

遠處的曠野和山巒迷蒙而充滿誘惑。世界在閃射自然之光。我總是為某種東西無端地痛苦,也許我是這世界的心臟。歲月永遠不會停止,生命永遠不會沉默。當鷹在石壁上投下壁畫般的影子,當山風跌落懸崖,當石頭在陽光下燦爛成花朵,當風的翅膀飛過樹的年輪,當樹的年輪線掛滿天空,像網蜘蛛一樣網住了太陽,———這所有的美麗的存在啊!使我有一種擁抱一切的欲望。

但我把什么都忍住了。

71.我看見種子們正在季節(jié)的風中飄入原野,沉入到泥土的深處;我看見詩歌如一片祥云罩住古老的村莊;我看見大雁給泥土馱來了遠方的陽光;我看見凡?高筆下的農鞋橐橐地走響在寂寞而又明亮的大地上。

72.我沉睡在歸鄉(xiāng)的路途上。

那是血液與骨頭的歇息。

73.古代的云朵在我們的天空作停留的矜持和美麗。歷史已經成為人類龜殼般的背景。

74.走遍了整個大陸,我們來到海邊,來到了這巨大的藍色恐怖面前。

連一根針也馱不動的海,卻可以埋葬萬物。海是一個巨大的胃。

在一塊礁石上坐下來,望望海,望望大陸,我感到我的生命的一半已經塌陷。

背對著大海面對陸地,在海的參照下,泥土和大地更加堅挺和巍峨。

讓我停下來吧!讓所有的樹去流浪。

責任編輯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