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善若水
巴格達的傍晚,夕陽都是血色的。這里剛剛發(fā)生了一起沖突,被聯(lián)軍圍殺的除了伊拉克左翼分子,還有十幾個平民。救護車在救治還有一口氣的傷者。里維爾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的。在記者當(dāng)中,他顯得很醒目——拿的是家用DC,而且與其他記者麻木的眼神相比,他那種深沉的、飽含著痛意的眼神讓人記憶深刻。除了記者,一般人是不愿意在沖突剛過、硝煙還未散盡的時候到達現(xiàn)場的。他是個例外。
不久后的一天,左翼分子企圖劫持聯(lián)軍軍車上的物資,雙方發(fā)生交火。我得到消息后,馬上趕到巴格達郊外那條因為戰(zhàn)爭而變得千瘡百孔的公路,在那里我第二次看見了里維爾。
十幾個來自各國的記者,在公路邊尋找著可供拍攝的掩體——石頭或者破舊、殘缺的房屋。我興奮地拿起相機,準(zhǔn)備抓拍聯(lián)軍向左翼分子開火的畫面。鏡頭里,左翼分子躲藏在物資車后,把一顆銀色的、拳頭大小的炸彈扔了出來。一股強大的力量把我向后拖去,接著是一聲用英文喊出的話:“閉眼!否則你會瞎掉!”我被拽得踉蹌地向后倒去,危急時刻我聽話地閉上了眼睛,手同時按動了快門。即便是閉上眼睛,我也隱約感到眼前猛地一亮,接著傳來了一陣慘叫聲。
等了似乎一個世紀(jì)那么長,我才敢睜開眼睛。除了少數(shù)幾個人,一些記者和聯(lián)軍士兵都抱著頭在地上滾動著,發(fā)出痛苦的呻吟。
“劇烈閃光彈,他們突圍了!”身后,一個聲音平靜地傳了過來。
我扭過頭去,伸過來的是一只大手?!袄锞S爾?!彼晕医榻B說,藍眼睛里帶著一絲友善的笑意。
“你不是記者,”我笑著和他握握手,“就算是戰(zhàn)地記者,也不會這么了解這些武器?!彼c點頭,沒有解釋。
回去的路上,有一個美國記者悄悄地告訴我:“離他遠一點兒。他是個屠夫,C&K;公司武器實驗室的科學(xué)家,美國有20%的殺傷性新武器是他們研發(fā)的,是他們給這個世界帶來了災(zāi)難!”
我愕然,開始有些明白他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說得含蓄些,也許是來做“售后服務(wù)”;說得惡毒點,是來拍攝一些照片,看看自己研發(fā)的武器的效果。盡管后來我們又遇到過很多次,但是我都有意避開他,不愿意跟他打招呼,我覺得他滿手血腥。
那是在聯(lián)軍的一個記者招待日。我們采訪完畢,中午時分從聯(lián)軍軍營開始向巴格達各自的駐地返回。因為完成了任務(wù),大家都很興奮。只有里維爾,他坐在車最后一排的座位上,似乎睡著了一樣。
中途有人要下車方便。里維爾從我身邊經(jīng)過的時候,還善意地對我笑了笑,我裝做睡覺沒有理會。可是,大概一分鐘后,一輛吉普車快速從我們車邊掠過。一顆黑色炸彈被扔進了我們的車廂,冒出的青煙讓我們慌亂起來,大家擁擠著想下車,里維爾卻在車下大喊:“不!不!千萬別從車門下車,砸碎車窗,快,跳下去!”我們都一愣。
里維爾原本在公路那邊方便,這時他快速地跑了過來,在車門前大概兩米左右的地方一躍上了車,用胳膊抓住了車門兩旁的邊沿說:“快去砸那些玻璃!他們在車門前扔了壓力雷,你們一旦下車,慌亂中碰到,會被炸成碎片的!”在眾人的撞擊下,堅實的玻璃終于被砸開了。人一個一個地鉆了出去,里維爾不斷在后面催促:“快!快一些!車里這顆手雷馬上就要爆炸了!”
在我們鉆出車窗、向前狂奔的時候,聽到一聲巨響。整個車體在爆炸中燃燒起來。因為逃生迅速,只有幾個人受了輕傷,受傷最重的是為了救我們最后鉆出的里維爾。他在巴格達聯(lián)軍援助醫(yī)院做了手術(shù)。我去看他的時候,他的精神狀態(tài)已經(jīng)好了許多。
“你到這里來做什么?”我忍不住問了里維爾這個問題。
他讓我把他床前的包拿過來,打開,從里面拿出了幾本相冊。有阿富汗的,有巴格達的,有巴基斯坦邊境沖突的照片,上面都是一些死者和傷者,透過這些照片似乎能看到那些死去的靈魂,聽到幸存者的呻吟。
“我是一個武器開發(fā)人員,”里維爾輕輕地說,“我們的任務(wù)就是開發(fā)出一些威懾力強的武器。但我們實驗室的工作人員在一個紀(jì)錄片里看到了戰(zhàn)爭肆虐下的那些鏡頭,我們迷惑了。從那以后,我們實驗室的5個人就利用假期,分別到一些有戰(zhàn)爭和沖突的地方去,拍一些照片回去,掛在我們的實驗室里。它提醒我們不能再去發(fā)明那些威力巨大的殺傷性武器??茖W(xué)在我們手里,每一次進步只能是災(zāi)難?!?/p>
“那公司能同意嗎?”我看著里維爾奇怪地問。
他搖搖頭,苦笑著說:“對我們來說,只有發(fā)明新武器才是成績。公司對我們實驗室很失望,但我們不能為了業(yè)績和高薪就放棄自己的良知。我們一直在呼吁更多的同行都這么做,我們可以開發(fā)一些沒有殺傷力也可以制服敵人的武器,對那些威力巨大的武器說‘不!”
這幾乎是一個不可能實現(xiàn)的夢想。
里維爾·邁克,一個34歲的美國人,或許他算不上科學(xué)家,或許他終身都無法取得任何與科學(xué)相關(guān)的成就。但是,他已經(jīng)證明了自己的成就——一種良知與道德上的成就。它無時無刻不在閃光,甚至比諾貝爾獎還要可貴。
(科荷摘自《東西南北》2008年第12期,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