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家梁

據(jù)說,中國的墓碑始于東漢,但留至今日的漢碑為數(shù)極少,其中的“袁安碑”不僅書法極佳,名冠海內(nèi)外,而且在時代上也最早,堪稱中國第一。祖輩們花在墓碑上的心血,的確匪夷所思。建于明宣德十年(公元1435年)的明僖王陵,主人為明太祖朱元璋的曾孫、第三代蜀王朱友。僅26歲就早逝的小蜀王,“走”進了這座歷時兩年建成的地下蜀王府,其地宮1979年才被當(dāng)?shù)剞r(nóng)民發(fā)現(xiàn)。叩擊位于前殿的墓碑,墓碑會發(fā)出空洞般的回響。人們在碑石的后部鑿了一個小洞,卻又發(fā)現(xiàn)碑石并非是中空的。這也許真值得我們狠狠地驕傲好一陣子了。盡管在其他很多方面甘于“殿后”,但是在遺產(chǎn)中尋覓出一兩件可炫耀的物件,來平衡一下,于身心有益?！爸锌铡蹦贡?宇宙第一,畢竟也是個稀罕的世界“冠軍”。

上個世紀60年代,我在塔里木的農(nóng)場當(dāng)“以工代干”的文書的時候,連隊里凡有人“仙逝”或暴斃,寫墓碑的任務(wù)總是由我來完成的。這似乎已成了不成文的規(guī)定。墓碑一律用上好的楊木板,當(dāng)然沒有中空碑考究。正中寫“先考×××”或“先妣××氏”,旁邊是“生于××年卒于××年”。撇捺間稍有發(fā)揮,又附帶賣弄些內(nèi)圓外方的魏碑技巧。大多數(shù)事主是不敢多嘴的,拿了就走。倒是有位指導(dǎo)員曾有不滿——“什么‘先考、‘后考的,多不文明!”原來,當(dāng)?shù)厝税逊敝澈蟠娲搀手畾g都說成讓學(xué)生頭痛的那個“考”。因為我不屑一顧,他又道:“這個‘卒倒是挺有味道的,地下冷清啊!帶副象棋去,玩玩‘車‘馬‘炮,你想得周到!”

農(nóng)場的集體墓地離連隊很近。有人告訴我,我寫的墓碑往往沒幾天就不翼而飛。開始我以為人家在收集我的“真跡”,頗有些竊喜。有一次在一家“雙干戶”搟面條,搟著搟著,發(fā)覺主人臉色詭異,我便把這案板翻過來一瞧,那幾個端莊的“考”“卒”直朝我擠眉弄眼!后來,人家叫我“制怒”,說連隊里起碼有一半“雙干戶”的木頭家什皆“取材”于墓碑。這是公開的秘密。如果不是貧窮制造的惡作劇,那里極有可能形成我的一個小型的書法展。沒有了墓碑,清明節(jié)便少了很多熱鬧,人們也就有了不去“孝順”先輩的理由。

那里有兩個和我們一起從上海到新疆“支邊”的小伙子就長眠于彼。他倆初中才畢業(yè),十五六歲。蹦蹦跳跳如參加春游一般輾轉(zhuǎn)來到塔里木。到農(nóng)場的第一天,已是黃昏。在“地窩子”里一覺醒來,見渠水清澈,便忍不住解衣一洗風(fēng)塵,殊不知這塔河水寒冽刺骨,他倆一下去,就腿腳抽筋。等到下游的人們發(fā)現(xiàn)他們時,已經(jīng)腹脹如鼓屏息多時了。給他倆立過的墓碑,也叫人早就拔走了。不過,我還記得他們。壯志雖未酬,卻有過肩鴻任巨的決心的人,也值得紀念。

記得曾看到過一個關(guān)于墓碑的信息。有個“著名”的公司生產(chǎn)純黑色、綠色和灰白色花崗巖以及白色大理石的墓碑。產(chǎn)品主要出口到日本、以色列、英國、愛爾蘭和美國等國家和地區(qū)。賺外國死人的錢,在有些人看來,不失為低檔次的“愛國主義”。但是,又有個消息對這個公司顯然是不利的。近年來,英國開始流行綠色殯葬。越來越多的棺材采用紙板制成。棺材或尸體被深埋入土后,上面撒上風(fēng)鈴草或野草的草籽,再種上一棵樹。不留墓碑!

按照我們常常喜歡念叨的“與國際接軌”,可能不消多少年,墓碑的需求也會少下去的。墓碑再高級,也只是個標志,表示這里埋有某某某的“臭皮囊”一具。墓碑再堅固,也擋不住歲月的磨蝕。老是怕被人們遺忘,弄這鬧那,還是免不了被遺忘或挪作他用。

華麗的墓碑之聳立,不如樸素的口碑之長存。不留墓碑,留下一片綠陰,倒是真正的超凡脫俗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