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龍
朝鮮古典小說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都接受了中國小說的強大影響,如大家都公認金時習(xí)(1435-1493)仿《剪燈新話》而作的《金鰲新話》為朝鮮小說的開山之作。即便再向前追溯,新羅時期(660-936)的《雙女墳記》,實即朝鮮著名文士崔致遠在唐朝為官時期的作品,它不應(yīng)僅僅被指出模仿了唐傳奇,事實上,它本身也當被置于唐代傳奇之中。那么,在中朝兩國如此密切的小說關(guān)系史上,中國小說傳統(tǒng)的回目體制是否也曾經(jīng)有過一番異國旅行呢?
據(jù)目前可考之作品,鄭泰齊的《天君演義》應(yīng)是最早具有類于回目之標目的朝鮮漢文小說,朝鮮文學(xué)史家趙潤濟也承認“朝鮮小說采用章回體,這篇小說大概是嚆矢”。鄭泰齊的時代頗早,甚至早于“標志著漢文長篇小說成熟”的金萬重。這篇作品屬于韓國當時流行的寓言類小說,延續(xù)了林悌(1549-1587)《愁城志》中“人的心性的擬人化處理”,是“天君小說”的代表作。它已開始受到中國歷史演義的影響,比如,它雖把人的心性稱為“天君”來進行寓言式寫作,但同時又把天君描寫為一個帝王,寫他如何即位、如何執(zhí)政、如何御敵、如何平難……總之,正如書名所顯示的,它已從“天君小說”之《天君本紀》、《天君實錄》中衍化而出,一似《三國志演義》從《三國志》脫來一樣,變成了“演義”。不僅如此,趙潤濟曾引了鄭泰齊自序(序署“菊堂”,大多認為即鄭氏)中的兩段,頗有可論:
嘗見史家諸書衍義,其主言遣辭皆是浮夸。實虛而修之,有無而張之,分其事而別其題,未結(jié)于前尾,而更起于下回,蓋欲利于引用,而務(wù)于悅?cè)艘病?/p>
近來小說雜記行于世者固多,而以其中表著者言之,來自中國者《剪燈新話》、《艷異篇》,出于我東者《鐘離胡盧》、《御眠盾》等書。非鬼神怪誕之說,則皆男女期會之事,其不及諸史遠矣。
這“不及諸史遠矣”中的“諸史”自非史學(xué)著作,而是歷史演義,因前已明言“史家諸書衍義”,又言其為“近來小說雜記”。所以,他是有意識地拋開當時在朝鮮很有影響的《剪燈新話》而轉(zhuǎn)向新的演義文體的,主要模仿對象很可能就是在朝鮮文學(xué)史上影響最大的中國小說《三國志演義》。而且,雖然目前現(xiàn)存于韓國的《三國志演義》版本幾乎全為毛宗崗評本,但仍可肯定所效者當為明代早期版本:如嘉靖本或建文本。這倒不僅因為毛宗崗本成書大致在康熙四年(1665),此時距鄭泰齊去世也只有四年的時間,而是從《天君演義》的標目體制中可以看到早期《三國志演義》標目清晰的影子:全書分為三十一“則”,沒有回目序數(shù),單目,七言。其目從“天君即位分封官”到“天君平難論功罪”,與嘉靖本標目如出一轍,微異之處在于標目文字尚不純熟——但此亦不足為病,在當時的中國,《三國志演義》影響下的其他歷史演義小說,也有許多標目文字面目簡陋。
從鄭氏序中,亦可知他對章回體制仿效的自覺:他先論述了“史家諸書衍義”的特點(“浮夸”等詞或只是描述,并無貶意),認為這種體裁有“利于引用,而務(wù)于悅?cè)恕钡墓π?便也使用了“分其事而別其題,未結(jié)于前尾,而更起于下回”的體制形態(tài)。因為漢文小說資料的存佚不同,我們只能從現(xiàn)存作品中指認鄭氏此作為最早的章回體。但通過分析,可以隱約感覺到,也許這種指認恰恰暗合了歷史的真實,因為他是直接學(xué)習(xí)“衍義”、“諸史”,開始“分其事而別其題”的,而作品體制形態(tài)的原始與粗糙也體現(xiàn)出這一點。假設(shè)此書是作者生命中途所作,其時大致為中國的明末,回目體制也剛剛成熟半個世紀左右,應(yīng)該說,鄭泰齊能做到這一步,稱得上反應(yīng)迅速了。
接下來便是金萬重的兩部著名作品《九云夢》與《謝氏南征記》。金萬重很重視韓文寫作,故此二書皆先以韓文寫成,后經(jīng)其孫金春澤(1670-1717)譯為漢文,才廣為人知(也有韓國學(xué)者認為此二書先以漢文寫定)。據(jù)韋旭升云,譯本對原本進行了一些改動,如《謝氏南征記》,“每章的標題,原文頗簡單,粗分六章,標題各為《成婚》、《妖妾》、《奸惡之門客》、《家禍》、《南征一》、《南征二》、《家運恢復(fù)》”,“金春澤則把它細分為十二章,仿照中國章回體小說,分別標出每章的基本內(nèi)容,如‘寬耳君子信讒言,奸婢妖人戕愛子”。在金氏創(chuàng)作或改譯的時代,朝鮮漢文小說的回目已較鄭泰齊之作有了發(fā)展,起碼開始了雙回目的歷程。不過,金萬重的這兩部作品情況還稍有不同?!毒旁茐簟饭彩皠t”,標目為雙對形式,且一半為七言,一半為八言,是典型的中國傳統(tǒng)回目長度。但這樣成熟的回目,卻竟然尚無回目序數(shù)——其輔助要素還不齊全?!吨x氏南征記》的回目從四言到六言均有,在長度上較為原始,但每回前卻有“第一、第二”的序數(shù),雖然尚非典型的“第×回”字樣。
趙圣期的《彰善感義錄》大約與金萬重的兩部作品同時問世,補上了“第×回”字樣,回目亦均齊為五言對句。當然,五言在中國傳統(tǒng)回目中出現(xiàn)的比例很低。而另一部別名中亦有“彰善”二字的作品《玉麟夢》則已發(fā)展為五十三回的長篇(這在朝鮮漢文小說中是很長的作品了),回目也統(tǒng)一為七言對句。此后的《九云記》、《玉樓夢》與《漢唐遺事》,不但篇幅增大,在回目長度上也均向八言傾斜,甚至出現(xiàn)了九言、十言目;直到二十世紀初的《包閻羅演義》,回目終于成為純粹的八言目。
這些作品的回目不僅在形式上模仿了中國章回小說的回目,內(nèi)容上也多有借鑒。《漢唐遺事》的回目頗與《三國志演義》相似,如第二十回上句云“三江口丞相用兵”、第二十七回上句云“避賊勢遷都長安”,再如“青主大起七軍”、“徐福百騎劫吳碩營”、“降吳興三分歸一統(tǒng)”等,都是直接從《三國志演義》中搬來者——甚至還可推測其來自毛評本:如最后一例,只有毛本作“降孫皓三分歸一統(tǒng)”。不過,此書每回均極短,如第五十二回“降吳興三分歸一統(tǒng)”,全文如下:
降吳興,三分歸一,正如晉炎統(tǒng)天下也。
單說青主斬了朱成,盡降其眾,大赦天下,改元建中,建國號大唐。仍合三分為一統(tǒng),自此天下太平。正是:天開新日月,地列舊江山。
未知如何,下文分解。
全回只有七十三個字,再除去“單說”、“正是”等套語就更少了,由此亦可看出草率之跡。但這么單薄的內(nèi)容仍要湊出一聯(lián)八言偶目,亦可知其回目創(chuàng)作之定型化。
《九云記》的情況要復(fù)雜些。如第一回云“西王母瑤池宴蟠桃 釋性真石橋戲明珠”,下句來自《九云夢》老尊本第一回“老尊師南岳講妙法 小沙彌石橋逢仙女”之下句,二書本有淵源,故可不論。然據(jù)趙冬梅的研究,其上句來自《女仙外史》第一回“西王母瑤池開宴 天狼星月殿求姻”的上句,第二回“咸寧縣性真投胎 眾鄰居潘瞽說命”實亦來自《女仙外史》第二回之“蒲臺縣嫦娥降世 林宦家后羿投胎”。此外,崔溶澈將其與《紅樓夢》進行了詳細對比,指出:“《九云記》的回目,如果和《紅樓夢》回目比較,在文字上有相似的地方,約有三四回,如第二十九回‘樂游園賞秋詠菊花和《紅樓夢》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相似,第三十一回‘白凌波雅宜牙牌令和《紅樓夢》第四十回‘金鴛鴦三宣牙牌令相似,第三十四回‘庾太君開宴群芳院和《紅樓夢》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也很類似?!笨芍伯敺滦Я恕都t┞ッ巍貳*┆
《九云記》的回目形制與典型的中國古典小說仍有不同之處。據(jù)崔溶澈介紹,此書抄本“只有卷首有題目,同一卷的各回直接連寫……總綱收錄回目,但只表卷數(shù)不表回數(shù)”,全書共九卷,據(jù)崔溶澈大文所附書影可知,卷一有“一回 西王母瑤池宴蟠桃 釋性真石橋戲明珠”的標題,不但回目序數(shù)前無“第”字,以下三回也均連寫而無回目,直到下一卷的開始一回即第五回方出現(xiàn)回目??偩V(即目錄)亦只標卷數(shù)而不標回數(shù),類似于嘉靖本《三國志演義》等早期章回小說的標目體制。然而,這些特點在中國大陸整理出版的兩種《九云記》中都被傳統(tǒng)回目體制的慣性思維自動整合了:不但目錄中有了“第×回”的序數(shù),正文每回前也添加了回目,回目序數(shù)前亦補充了“第”字,但前言、后記中卻無相關(guān)說明。其實,《九云記》的這種特點在朝鮮也并不罕見,如《六美堂記》,回目雖為標準的雙對七言,卻沒有回目序數(shù);《玉仙夢》取“卷”而棄“回”:都可看出朝鮮漢文小說體制的相對自由。
在這種接受中,朝鮮漢文小說的回目也有自己的多方取資與新變,如水山《廣寒樓記》(朝鮮家喻戶曉的《春香傳》的漢文異本)的回目便是一例:它每回先有一個二言單句的標目,然后再有一個正常的七言或八言的雙句偶目(《廣寒樓記》有很多版本,大致可分為兩個系統(tǒng),二者回目不盡相同,體制則一)。這種形式與中國話本小說中的“貪欣誤”式標目(筆者另有文專論)及丁耀亢《續(xù)金瓶梅》類似。而從韓國所藏完山李氏《中國小說繪模本》的小序中可知,屬于“貪欣誤”式的作品《五色石》至遲已于英祖三十八年(1762)傳入朝鮮,《續(xù)金瓶梅》現(xiàn)在韓國亦有兩種刊本存世,可能皆為務(wù)本堂本,或亦于十八世紀中期傳入者。
不過,這只是就形制而言,如從內(nèi)容上著眼,《廣寒樓記》回目則應(yīng)是中國古代章回小說回目與明清傳奇出目疊加影響的結(jié)果?!稄V寒樓記》的寫作與評點都受金圣嘆批《西廂記》影響甚深,這在其評語與正文中大量沿襲金批文字可見。其一級回目分別為“探春、尋春、凝情、惜別、拷艷、保信、踐約、續(xù)緣”,金批《西廂記》折目分別為“驚艷、借廂、酬韻、鬧齋、寺警、請宴、賴婚、琴心、前候、鬧簡、賴簡、后候、酬簡、拷艷、哭宴、驚夢”:二者不單單是用語類似,后者甚至將前者在舞臺上最膾炙人口的“拷艷”一出出目原封不動地照搬了。
關(guān)于此還有一特殊的例證,即法乳《西廂記》的《東廂記》,它被稱為是“最早的韓國戲曲作品之一”。此劇先為汶陽散人(姓名未考)據(jù)李德懋(1741-1792)文言小說《金申夫婦傳》改編而成,后來白斗鏞(18世紀末)又再次編定,于1798年出版。從其題目即可見模仿《西廂記》的本意,在體制上,它也仿效了元雜劇:全劇四折,且有“正目”,而標目形態(tài)亦如《廣寒樓記》一樣呈現(xiàn)出混雜的面貌,因為它在四句正目后又綴了一個二字的標目,極類明清傳奇的出目:
正目:窮措大南洞竊嘆——才賢 老處女北闕徹聞——德慧
諸尚書西城主婚——眷澤 好夫婦東向感恩——福緣
可見這種復(fù)合型的標目已不獨小說為然了。
不僅如此,朝鮮漢文小說在接受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回目體制后,還接受了插圖與圖題的體制,并亦呈現(xiàn)出與回目的關(guān)聯(lián)。如被譽為“漢文小說的巔峰之作”的《玉樓夢》,其德興書林本中所附插圖為典型的明代通俗小說插圖,圖中寫刻出圖題,如圖十一為“望仙臺盧均迎道士”,圖十二為“文昌玩月白玉樓”,分別為第二十九回與第一回回目的上句。
總體來說,朝鮮漢文小說的回目在體制上大致與中國古典小說回目無異,雖然遣詞造句還稍嫌生硬,但個別作品對仗之工整與概述之貼切已能較某些中國的粗劣之作為勝了,如《九云記》第十二回“秦宮娥掩泣隨黃門 楊學(xué)士陳情叩青鎖(按,當為‘瑣)”、第二十五回“西園新第兩公主出閣 東樓壽席二佳姬入門”,不但敘事得當,且有意識地使用“黃”、“青”、“西”、“東”等字詞組成工致之對仗。再如《玉樓夢》,以“青樓”對“紅娘”、“白云洞”對“紫辰殿”,也見組織之力,“玉笛酬唱雌雄律 瑤琴斷續(xù)山水弦”之類也的確精巧,可見其回目制作已頗為成熟。
其實,朝鮮漢文小說中的短篇小說也有了類似的標目,《韓國漢文小說全集》中《東國拾遺》部分的幾種野談作品均有單句敘事標目,如“轎中納鬟誑賊師”、“老翁禳星話天數(shù)”等,頗類我國的《綠窗新話》。由此可以知道,正如回目在中國已不止為章回小說之專利,同時亦進入了話本小說一樣,在朝鮮也影響到了短篇漢文小說的標目體制。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