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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香

        2009-10-14 05:02:20崔媛媛
        鴨綠江 2009年10期

        崔媛媛,山東陽谷人。現在鐵通濟南分公司從事市場營銷工作,業(yè)余時間搞文學創(chuàng)作,于1996年開始發(fā)表文學作品。有《勞動之美》《打碗花開》《有個神仙當同事》《威海的風》等八萬余字作品在《山東文學》《齊魯晚報》《青島早報》等報刊發(fā)表。

        冬天的村莊干枯而蕭瑟,穿過潮濕溫潤的黑土地,透過層層疊疊的白楊林,王家村的上空被一層朦朧的寒氣籠罩著。

        公雞的叫聲此起彼伏,它們最受不了束縛,搶先啄破了凌晨的蛋殼,清亮亮的蛋清水一樣彌漫了整個村莊和土地,地壟緊緊貼著大地的腹部,上面有一層霧靄浮動,飄飄渺渺,像夢一般。而此時,金燦燦、明晃晃的蛋黃正從東方冉冉升起,村莊醒了,土地醒了,房屋醒了,院子醒了,草垛醒了。

        此時的王家村,像一個剛出殼的小雞,清晰的,濕漉漉的,在陽光下顯得無比真實。

        裊裊的炊煙已經升起,夾雜著女人吼孩子不起的叫罵聲、孩子的哭鬧聲、牛羊的哞咩聲、拉動風箱的呼呼聲、火苗的噼啪聲,空氣中充溢著燒柴的干糊味、玉米地瓜的香甜味、牛羊糞混和著泥土的腥味,村莊就被這幾種味道攪拌得熱乎乎、香噴噴的。

        有了味道,村莊開始有了生氣。

        一個穿紅棉襖、背著孩子,左手提著拾撿的廢品,右手揮鞭趕羊的女人正在地里的河溝里走。干涸的溝道露出了嶙峋的骨骼,縫隙中長滿了密密匝匝的枯草,像風標一般搖晃著。羊群在枯草中擠來擠去,嘴巴咀嚼著,不時發(fā)出滿意的咩咩叫聲。

        啪——一個小炮仗在空氣中炸響,土地也仿佛輕輕顫抖了幾下。新年已經快來到了。

        女人的肩膀輕輕地顫抖了一下,背上的孩子哇的一聲哭了。

        “毛豆不哭,毛豆不哭,放炮了,過年了,毛豆大大要回來了?!迸嘶蝿又缟系暮⒆影参恐?。

        孩子不哭了,把手指吮到嘴巴里,烏溜溜的眼珠盯著遠方的馬路,嗯,大大回來了,毛豆有糖吃了……

        女人也盯著遠方的馬路,那兒隱約可以看到城里歸來的汽車正飛馳而過,她臉上呈現出一縷期待而又迷惘的神色。

        啪——又一個小炮仗在空中炸響。

        她的心微微顫抖了幾下,事實上,愈近年關,她的心愈是焦躁不安。這種若有若無的期待和煩躁就像清晨地壟里的霧氣,揮之不去,在心里糾結纏繞。

        昨天趕年集的時候,她到處找手套,其實手套就在她的手上。春來娘就罵她:“你這個死香香,真是個木頭?!?/p>

        她憨憨地一笑。

        前院來借籮筐的二嫂子狡黠地一笑,貼在她耳邊問:“香香,是想你們家春來了吧?”

        香香生氣地說:“呸,我看你才是想二哥了呢?!?/p>

        二嫂子挺起胸:“你二哥明天就回來了,他在電話里說給俺捎了件羽絨服。真是糟踐錢啊,咱們農村人穿自己家棉花做的棉襖多舒坦,干活也輕便,穿上那羽絨服還真不知咋干活哩。哪像他們在城里打工的,轉了一圈回家來,樣樣都學城里的。香香,春來啥時回來?他準得給你帶些城里的稀罕物件來。”

        香香愣了一下:“噢,不知道,他太忙了,這段時間沒給家打電話?!?/p>

        二嫂子羨慕地說:“香香,你們家春來真有本事,在省城開裝修公司賺了不少錢吧?”

        香香又愣了一下:“嗯,不知道,他很長時間沒給家寄錢了?!?/p>

        二嫂子伏在香香耳邊神秘地說:“你可真是個木頭啊,男人賺了多少錢你心里沒數,真是憨到家了。你二哥每月都往俺卡上打錢,他每月賺多少錢俺心里有數——要拴住男人的心,先拴住他的錢袋子?!?/p>

        香香疑惑地問:“那俺怎么拴他的錢袋子,他一年也不回家,連電話都很少打?!?/p>

        二嫂子笑著說:“傻香香,你可不能把你們家春來當成鴿子,撲楞楞一放就飛走了。你要把他當成風箏,飛遠了,線還要在你的手上?!?/p>

        香香一邊推自行車一邊說:“嗯,鴿子在外面飛得再遠,都是要回老家的,它認得路?!?/p>

        二嫂子用手指點了一下香香的腦門:“要是鴿子被外面的野鴿子拐飛了呢?”

        香香抱起毛豆讓他坐在自行車后座上,說:“家里還有小鴿子呢。他很快就會回來了?!?/p>

        春來娘早就不耐煩兩人在那兒嘀嘀咕咕,開始發(fā)號施令了:“香香,你磨蹭半天了,還不快去趕集?”

        二嫂子低聲笑說:“嘻嘻,還有老鴿子呢?!?/p>

        香香剛騎上自行車,二嫂子又在后面說:“咱村里打工的都回來了,明天就是小年了,春來也應該回來了?!?/p>

        是啊,應該回來了。

        啪——又一聲炮仗在附近炸響,震得毛豆伏在肩頭上咿咿呀呀哭起來。

        羊群不安地躁動著,香香抽了一下羊,大聲說:“別亂動?!?/p>

        此時,她看到村口的馬路上,二哥興高采烈地背著大包裹走著,他身旁跟著眉飛色舞的二嫂子,他們的兒子歡歡正拿著五顏六色的棒棒糖興致勃勃地往嘴里塞。

        毛豆嗚嗚咽咽地哭:“媽媽,我要吃糖糖?!?/p>

        香香心里一時很煩躁,她生氣地把毛豆放到地壟上,大聲呵斥:“毛豆,別哭!”

        羊群受了驚,不安地咩咩亂叫起來,香香再次揮起鞭子,啪的一聲抽向羊群,密密的枯草瞬間被羊蹄踐踏出一串串痕跡。

        毛豆哇哇大哭,眼淚順著凍紅的臉頰流下來,幾只小羊咩咩叫著,同情地圍著毛豆,似乎是在安慰他。

        香香心里一酸,蹲下身子抹去了毛豆臉上的鼻涕眼淚:“毛豆乖,大大很快就要回來了?!?/p>

        大年三十的王家村開始熱鬧起來,噼噼啪啪的鞭炮聲炸響了整個村莊。按照慣例,黃昏時分,村里的男人們要拿著鞭炮到田地里祖墳上燃放,叩頭祭祖。鞭炮聲此起彼伏,蒼茫的暮色中,黑土地呈現出了莊嚴肅穆的氣氛。

        香香正魂不守舍地包著水餃,水餃不是大了就是小了,面皮不是薄了就是厚了,有一個竟然忘記了放餡。箅子上的水餃大的大,小的小,像沒有排好隊的小學生一樣鬧哄哄的歪歪扭扭。

        春來娘緊鎖著眉頭不住地嘮叨:“香香,唉,這個面皮里沒放餡,那個面皮太厚了,你瞧這個,像集上賣的小籠包,你是包水餃還是賣小籠包?喏,這個又小了,像個餛飩,一口能吃三個。”

        春來爹本已經準備好了祭祖的鞭炮,就等著春來了。他心煩意亂地抽著旱煙:“香香,再去打一次春來的手機。”

        香香跑到電話旁,急速地按下了那幾個爛熟于心的數字,電話里嘟嘟響了幾聲,傳出來了一個女子的聲音:“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候再撥?!?/p>

        香香失望地說:“爹,還是關機。”

        春來爹吐了一口煙圈,氣得在院子里跺腳:“混小子,把老祖宗都忘記了,看他回來我不打斷他的腿?!?/p>

        春來娘說:“你看你,大年底下怎么說話呢,孩子不是忙嗎,不會是出啥事了吧?”

        這句話讓全家陷入了恐慌。想到電視里那些交通事故,火車脫軌,要不就是越往家趕,越讓賊偷了錢財,圖財暫且不說,要是圖了……香香忽然驚恐起來,大過年的,想這些事可不吉利,老天保佑,春來會平平安安回家的。香香在心里暗暗祈禱著。

        通往王家村的馬路上,一個疲憊的男子正匆匆忙忙地回家。快進家門了,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邁進了門檻。

        香香正從廚房往堂屋端水餃,聽到大門吱呀一聲開了,驚得碗抖了抖,滾燙的湯水燙了手,見了人她哎呀一聲說:“春來回來了,春來回來了!”

        春來爹正把水餃往嘴里送,水餃啪的一聲掉在了碗里。春來娘早已急匆匆地跑出堂屋,滿臉興奮地打量著兒子:“小啊,你回來了。”

        香香欣喜地接過春來手中的包裹,替他拍了拍滿身的塵土,望著他問:“春來,你瘦了,是在外面吃不好飯嗎?”

        春來爹本來窩著一肚子火,恨不得把兒子掃地出門,現在看到春來,滿肚子的火消了一半,但他還是端著架子,淡淡地問:“才回來!連個電話也不打,香香都打了幾十遍手機了,咋打不通?”

        春來說:“手機三天兩頭沒電,公司也忙啊,一直等給工人發(fā)完工資才回來,我要是早回來,軍心不早散了。”

        毛豆正在草垛里和兩只咩咩叫的小羊打滾,看到了春來,半跑半爬著過來:“大大,要糖糖?!?/p>

        春來無奈地抱起毛豆?jié)M臉愧疚:“大大太忙了,忘記買糖了?!?/p>

        毛豆哇的一聲哭了,哭聲里充斥著對大大的不滿,他掙扎著不讓抱,嘟著嘴巴,口水一滴滴落到了棉襖上。

        香香笑了:“就知道嘴饞,想吃糖咱們去買。春來,你坐了一天車,累不累啊?”

        春來并未回答,打量著熟悉的小院,院中的牛羊正悠閑地嚼草,母雞在雞窩旁踱來踱去,公雞們已飛上樹休息,縮著脖子瞪著好奇的小圓眼睛看著這位生疏的主人。

        當春來的目光落到西廂房堆放的一大堆廢品上時,忍不住皺起了眉頭:“香香,你又拾廢品了,我不是告訴過你嗎,以后不準撿拉圾?!?/p>

        香香怯怯地看了一眼春來:“在村里拾些破爛,賣給前村的陳三堂,賺個零花錢?!?/p>

        “難道我給你寄的錢不夠用嗎,用得著你去撿破爛?你簡直是一點臉面也不給我?!贝簛碚f。

        香香委屈地說:“八月下大雨,把土院墻泡歪了,你寄的那兩千塊錢全翻蓋了新院墻。咱娘有氣管炎,藥錢可都是靠賣破爛賺的啊?!?/p>

        春來這才看到原來破舊的土院墻已被嶄新的紅磚墻代替,悻悻地懶得再說話,進了屋悶頭吃餃子。

        這頓年夜飯吃得無比沉悶,其間香香為春來盛碗時,滿懷期待地望著春來,期望春來能講一講城里打工的新鮮趣事,或是問問家里的情況,可是春來既不講也不問,只是呼嚕呼嚕地吃飯,這讓香香心里有些隱隱的不安。她本來想告訴春來現在種地一畝有十塊錢的補助,全家剛入了鎮(zhèn)上的醫(yī)療保險,以后看病吃藥花錢可以報銷,還有院子里他們結婚時栽種的石榴樹今年開花了,枝上掛滿了石榴,她還為他留了十幾個??墒谴簛硪恢钡椭^,悶悶不樂的樣子,香香所有想說的話就埋在了心里頭。

        吃完飯后照例看一年一度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這是一年中最為熱鬧喜慶的時刻,鞭炮一聲聲一陣陣傳來,家家戶戶的院子里、大門旁都鋪了一層層碎紙屑,像盛開在土地上的花兒,透露著歡欣和喜悅。

        春來略顯疲憊地靠在床頭,不時擺弄著手機,偶爾露出一絲笑容。香香心不在焉地看著電視,不時偷偷瞅春來。毛豆最為活躍,一會兒爬到床上,一會兒賴在媽媽的懷里,一會兒騎到大大的肩膀上,春來顯得不大耐煩,把毛豆放到床上,說:“自己玩,大大要發(fā)短信?!比缓竽粗妇筒煌5卦谑謾C上按來按去。

        香香湊過去看春來的手機,春來立刻停止了按動,手機丁零一聲關上了。香香納悶地看著春來:“你的手機不是沒電了嗎,這不好好的?”

        春來說:“你真傻,手機沒電我就不能換電池?”

        香香問:“那俺打你一天手機都不通,你咋不換電池呢?”

        春來支吾了一聲:“啊,毛豆睡著了,你快抱孩子去西廂房睡吧。”

        “那你呢?”香香期待地看著春來。

        春來眼睛盯著電視:“我再看一會兒,等春節(jié)晚會演完再去睡。”

        香香在床上翻來覆去,外面的鞭炮聲聲不絕,堂屋里電視不時發(fā)出陣陣熱鬧的鼓樂聲。西廂房里有些清冷,香香緊緊裹著棉被還是感覺寒氣襲人。昏黃的燈泡散發(fā)著冷冷的光,她睜大眼睛,盯著床幃上那大片大片的百合花,那是結婚時春來陪她扯的花布。

        粉紅的百合花襯在深紅色的棉布上,分外喜慶動人。在春來外出打工的每個晚上,只有這百合花陪著寂寞的她入睡,睡不著的時候,她數百合花的花瓣,一片,兩片,三片……一朵,兩朵,三朵……在夢里都夢到春來在一叢叢百合花里對她笑。

        此時,燦爛的百合花盛開在紅底的棉布上,似乎散發(fā)出清幽幽的味道。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春來推門進來,看到香香和毛豆已經睡著了,他慢慢爬上了床。

        忽然一陣悅耳的手機鈴聲響起。香香憑著女人特別的敏感一下子就搶過了手機接聽了。手機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春來,你什么時候回來,你說過今年要陪我過春節(jié),可你還是回去了,我自己在家好孤獨啊?!?/p>

        香香的頭頓時暈了,像有一個炮仗在她頭腦里炸響。

        春來的頭也暈了,他以為香香已經睡了,沒想到這個看起來傻乎乎的女人還會冷不防地偷襲。

        他一把從香香手里奪過手機,香香盯著他,眼睛里冒著火:“春來,你一年沒回家,到底賺了多少錢?”

        春來瞪著眼睛:“在外面干活也不容易,這一年老賠錢?!?/p>

        香香半躺在床上,渾身沒了力氣,她喃喃地說:“三年前你差兩分沒考上大學,家里窮得只有一間屋四個旮旯。那時你連個媳婦也討不上,俺看你為人實在,聰明好學,有文化有知識才嫁給你。俺和你結婚時連一千頭的響鞭都放不起,你說早晚有一天混出個樣子來讓村里的人看看,早晚有一天要讓媳婦過上好日子,讓嫁給你的人慶幸,讓不嫁給你的人后悔。現在日子還沒有過好,你人樣還沒混出來,倒先學會鬼混了?!?/p>

        春來臉上擠出一絲笑,在包裹里翻來翻去掏出幾個方紙盒:“看我在城里給你買了一套高檔化妝品,這是美容的面膜,城里的女人都把這貼在臉上,揭下來后又漂亮又白嫩,你也試試,保證過不了幾天,臉蛋就像咱們家堂屋里存放的大白菜心,又白又嫩。”

        香香拿起紙盒,啪的一聲扔到墻角:“哼,你是嫌俺臉黑是吧。俺不稀罕,看來你對城里女人的美容還挺在行。”

        春來臉紅一陣,白一陣,看來這個女人軟硬不吃,哄哄解決不了問題。索性采取沉默冷對,鉆進被窩里,把個冷脊背送給了香香。

        沉默了許久,春來感到脊背上涼涼的,像有雨點落到了背上。原來是香香無聲的眼淚。

        香香壓抑的聲音近乎哀求:“春來,你抱抱俺。”

        春來一動不動,他嘆了一口氣,許久才回過頭來:“香香,咱們離婚吧?!?/p>

        空氣冷得像結了冰,寒氣襲人。

        香香嗖地一下從被窩里鉆出來,身體像是被潑了熱水的一根冰棍,冒著熱氣。熱氣漸漸消散了,她仿佛漸漸地融化在空氣中,用游絲一樣的口氣軟弱無力地說:“春來,你外出半年多不回趟家,俺盼星星盼月亮,到頭來就盼來你這句沒心肝的話?”

        春來閉著眼睛,半天才吐出一句話:“香香,你一個女人家,當牛做馬為這個家付出了很多,我會報答你的??墒俏覀冎g是有差距的,就像城里和鄉(xiāng)下的差距,我們之間也是有隔閡的,就像城里和鄉(xiāng)下的隔閡,這樣的日子俺是真不愿過了?!?/p>

        香香被春來講的這一套理論迷惑了,什么差距,什么隔閡,但是最后一句她是聽得懂的,就是王春來真是不想和她過日子了。人走遠了會變,強扭的瓜兒不甜,這個理兒她懂。懂歸懂,接受不接受還是個現實問題,很多道理和現實之間是有很大距離的。

        這一瞬間香香感覺到自己像掉進了自家的地瓜深窖里,陷入了一片苦悶和黑暗,深深的絕望涌上來,又被強烈的憤怒壓下去。她倚在墻上,頭發(fā)亂亂地披著,像一條被擱淺的魚,大口大口地喘氣。

        春來仍然閉著眼一動不動,他在用后背來感受香香的反應。瞬間他聽到了地上咕咚咕咚的響聲,還未來得及睜開眼,身上像是被重物擊了一下,盡管隔著棉被,但沉悶的痛還是一陣陣向他襲來。

        “哎喲,俺的娘啊……”春來忍不住叫了起來。

        緊接著頭上咚地又響了一下。春來睜開眼睛,仿佛看到了無數個小星星在閃爍著,在七彩的光芒中,他看到了香香赤著腳,紅著臉,手里拿著一根粗粗的搟面杖。

        他明白了,他的媳婦兒要用最簡單的方式解決最復雜的問題。再溫順的女人受到過度刺激時也會變成一只母老虎。

        那根粗粗的搟面杖再一次從空中掄下來。

        “哎喲,俺的奶奶啊,俺的奶奶啊!”春來又叫起來。

        那根搟面杖下面曾經搟出過春來最愛吃的蔥花手搟面,香香的手無比靈巧,面團在手里揉啊揉,團啊團,轉啊轉,然后一溜兒平鋪,就變成了不薄不厚的面餅兒。香香干活麻利,拿起菜刀,手起刀落,啪啪啪啪,面片就被切成了無數根細長的面條兒。放在大鍋里咕嚕咕嚕煮,春來拉風箱,煮好了香香撈面條。春來看著香香汗津津的臉蛋越看越覺得漂亮,香香看著春來呼呼嚕嚕吃面條越看越滿足,春來吃得紅光滿面,香香偎在鍋臺前甜蜜地笑。

        啪,搟面杖又抽過來。

        春來痛得豬似的嗷嗷叫:“俺的老奶奶啊,俺的老奶奶啊。”

        “喊你老爺爺也沒用,你這個沒心沒肺沒良心的,良心都叫狗吃了?!毕阆懔R著。

        這時,春來忽然愣住了,他看到香香扔掉了搟面杖,換了一把锃亮的菜刀,春來連滾帶爬從被窩里爬出來。

        他可不想當面條。他王春來不是面團。

        就在菜刀快要落下來的瞬間,春來閉上了雙眼,心想完了完了。這時,他聽到了當啷啷的聲響,菜刀落到了地上,緊接著他被一雙溫柔的臂膀抱住了。

        香香用力抱著春來,眼淚開始滴滴答答地流下來。

        女人一哭就像洪水終于沖開了堤壩,釋放出來就沒事了。

        開始是無聲的抽泣,眼淚稀里嘩啦地往下掉,像秋后的雨點纏纏綿綿地落下來,后來是號啕大哭,像夏天的狂風暴雨,劈雷閃電。

        正是午夜十二點,外面的鞭炮聲震耳欲聾地響著,而對于香香,這聲聲不停的鞭炮聲像是伴奏,像是節(jié)拍鼓點,又像是悲聲的掩飾。在聲聲的鞭炮里,香香的哭聲時而長,時而短,時而斷斷續(xù)續(xù),時而疾風驟雨,聲聲欲裂,陣陣心酸。

        千家萬戶都是歡笑聲。

        當鞭炮聲漸漸由高潮轉向稀疏時,小院里傳來一聲狗叫,香香的哭聲也漸漸低落,抽抽搭搭,她無力地伏在春來的肩膀上。

        春來的內衣已經濕透了一片,肩膀上全是眼淚鼻涕,像被一場暴風雨襲擊過。

        他寧愿這只是一場暴風雨。

        春來娘看完電視,看到西廂房里燈還亮著,就對著西廂房喊:“香香,把燈關了?!?/p>

        香香抹抹眼淚,強作歡顏應了一聲。

        今天是大年三十,她不想讓爹娘掃興,自己的日子還要自己過。

        啪,燈滅了,香香和春來陷入了黑暗。

        香香用哭啞的嗓音說:“春來,我是不會離婚的,我離不開毛豆,離不開爹娘,也離不開王家村。”

        春來抱起被子,躲到了墻角的沙發(fā)上,盡管沙發(fā)很破舊,上面堆著爛布爛棉花。他要時刻防備著攻擊。

        香香也擠過去,鉆進了春來的被窩。

        春來嘆口氣,香香也嘆口氣,春來說:“城里的女人有知識有味道。”香香說:“鄉(xiāng)下的女人能出力干活,最能持家。”

        春來說:“城里的女人就像那玫瑰花?!毕阆阏f:“鄉(xiāng)下的女人就是那田間地頭的野菊花,沒有味道但是能入藥治病,接著地氣實在。玫瑰花開香又美,可是帶刺兒的?!?/p>

        聽得春來心里一驚一驚的。

        香香苦口婆心地說:“夫妻一齊心,黃土變成金,咱們農村的日子也越來越好過了,沒有必要非要到城里去打工。前村的陳三堂,辦了一個廢品廠,一年賺十幾萬?,F在咱們農村種地都給補助,賣蒜每年都賣三四千元,城里人都喜歡這綠色蔬菜。咱們家那群老母雞,一天下好幾個蛋,雞生了蛋,蛋又生雞。咱們的母羊快要生小羊了,光羊毛一年也能賣幾百元。你今年別去城里了,咱們在家養(yǎng)雞,養(yǎng)羊,也像陳三堂那樣辦個廢品廠,一樣可以把日子過好。人家朝陽溝去了城里的銀環(huán)還一心回農村呢,那句戲詞你不記得了?‘農村是青年人廣闊天地,千條路我不走,選定山區(qū)。你看毛豆多聰明,長大了會考上大學圓你的夢,咱爹娘年齡也大了,需要照顧是不是?咱們齊心協(xié)力過日子,日子就會朝前走?!?/p>

        春來心里嘆著氣,他還能說什么。三年前他離開王家村,去那個說不清道不明的遠方,在公共汽車上都掉下了眼淚,那時他發(fā)誓早晚有一天要讓香香過上好日子。在那個人生地不熟的城市,他先在工地上打工,爬到高樓上往下一看人都變成了螞蟻,手腳都哆嗦。后來干裝修風里雨里跑,有一次肩背百十斤重的木板差點被壓在下面。白天吃苦受罪,晚上躲被窩里想香香想得掉眼淚。但他畢竟是個高中生,和那些出苦力的農民工不一樣,他有自己的夢想。后來,他在裝修這個行業(yè)里摸索出了賺錢的門道,雇上幾個伙計就開了自己的公司,不知不覺中他成了這城市的一員,開始以一種城市參與者的眼光來打量和欣賞這個城市。再后來,他遇到了一雙毛茸茸的眼睛,那眼睛就像花瓣上的露珠,水靈靈的,亮閃閃的,稍稍一碰,仿佛就要滲出水,冒出電火花,哧的一聲他就被電住了。那是一種什么感覺,那種感覺香香從來沒有給過他。

        她的頭發(fā)是柔順的,像湖水里悠悠蕩蕩的水草。香香的頭發(fā)是凌亂的,就像秋天玉米地里的玉米穗頂上的須絨;她的皮膚是光滑的,散發(fā)著淡淡的香味。香香的皮膚像干裂的棉夾,硬硬的還扎手;她整天不干活,天天逛商場,可就是樣子好看,即便是坐在那兒吃零食,也像一朵迎風招展的玫瑰。香香整天下地,澆水、鋤草、施肥、收割,累得就像被踩在地上的亂草。

        春來躺在被窩里,想著小時候看豫劇,咬牙切齒地恨陳世美,可是現在他無限同情陳世美。如果不去城里打工,他會甘心守著這一畝三分地,守著香香過這種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可是到了城市后,他才發(fā)現自己原來的心有多小,眼光有多短淺。心有多大舞臺就有多大,心在城市里就這樣變得無限寬廣。其實,在城市的夜晚,他常常想念鄉(xiāng)下老家,想小院里的雞鴨牛羊,想老婆孩子,可當他真的再回到鄉(xiāng)下老家,看什么都變了味兒,確切地說,鄉(xiāng)村只能是他精神上的家園。唉,人一旦換了一個世界,換了一個環(huán)境,換了一個眼光,換了一顆心,哪怕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了。

        所以,面對香香的苦口婆心,他不吱聲,只是冷冷地背對著她。

        香香的一字一句像鼓棰敲打著鼓面:“春來你個沒良心的東西,打死俺也不跟你離婚!”

        大年初一按照老規(guī)矩早起后要去拜年,一般都是兩口子一起去各家串門??墒谴簛沓酝觑埦妥约毫锪?香香只好一個人去拜年,村里的老光棍二綿羊涎著臉跟在香香后面開玩笑:“香香,春來咋不和你一起走,要不我跟你做個伴兒?”

        香香瞪了他一眼,他反而更嬉皮笑臉地說:“香香,你的眼睛咋腫了,是不是春來欺負你了?”

        香香一扭身跑到土路旁的一個麥秸垛后,捂著臉讓眼淚流了半晌。

        大年初一的晚上,春來磨磨蹭蹭地看電視,就是不到西廂房。春來娘心疼電費,啪的一聲就把電視關上了,他這才慢悠悠地回到西屋。

        盡管燈滅了,可是他隱約看到香香雙眼無神地半躺在床上,頭發(fā)亂蓬蓬的像剛翻過的稻草,他嘆了口氣,還是躺到了那個破爛沙發(fā)上。

        香香看到春來就像看到迷途的羊兒回了家,立刻開始不停地嘮叨勸說,她反復說的是,母雞要生蛋,蛋也要生雞,母羊要生小羊,羊毛能賣錢,毛豆要考大學,爹娘需要照顧。土地是咱們莊稼人的命根子,不管怎樣也不能背叛了土地,背叛了家人。

        她哪兒知道,春來的心是真的變成一只野鴿子了,在天上撲棱棱地飛,早就不在這一畝三分地上了。所以就算她費再多的口舌,用再多的心思,春來的心恐怕也回不來了。

        在香香的嘮叨聲中,春來的耳朵都要起繭子了,或許開始還有些感動,漸漸地這些反復刺激不起作用后,他干脆在棉被里掏出一些棉花堵住耳朵呼呼大睡。

        大年初二是出嫁的女兒回娘家的日子。一大早馬路上就響起了三輪車的鳴叫聲,回娘家的媳婦們穿紅掛綠的,滿面春風,高興得就像那在空中翻飛的吱吱喳喳的麻雀,一時間馬路上充滿了歡聲笑語。三輪車里堆放著罩紅布的小籃子,里面裝著豬肉水果和各式點心,有的媳婦還在棉襖內兜里掖了三四張鈔票,到娘家時在自家男人面前塞給娘。這給錢的意思一是自己生活富裕了,有錢花了;二是男人待俺好,把在外打工的錢都交給俺了,娘就放心吧。其實哪家的媽都不在乎這錢的多少,她們在乎的是這一年里閨女是不是跟男人過得舒心??吹竭@手上的錢,她們就放心了。男人呢,臉上自然很有光,在丈母娘眼里自己就是一個能掙錢有本事的人。

        一大早春來娘就準備好了帶紅罩子的籃子,里面裝滿了水果點心,不斷催促著春來快點走。

        春來慢慢地洗了臉,吃完飯也不急著走,打開電視看著發(fā)呆。

        春來爹急得不行:“春來,快和香香走啊。”

        香香的眼睛紅腫著,躲避著公婆的眼光。他們這副模樣,讓春來爹娘異常納悶。

        當春來爹再次催促時,春來慢吞吞吐出來一句話:“這日子不愿過了,我要和香香離婚?!?/p>

        老兩口一時愣住了,香香忍了兩天的委屈再一次變成了決堤的河水,她像個受了屈的孩子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邊哭邊說:“爹啊,春來大年三十晚上就要和俺離婚,他和城里的一個女人好上了?!?/p>

        春來娘兩腿發(fā)軟,坐在床上一時不知說什么好,春來爹青著臉抽著旱煙,噗的一聲吐出了一串煙圈。

        春來娘把春來拉到他爹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開了:“香香哪兒不好,她一個人在家里當男又當女,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侍候老人孩子。三月里澆地,她整夜整夜地守在地里,困了就趴在田壟上睡。五月里割麥子,她一個人拿著鐮刀刷刷地割,一壟壟的麥子全倒下,全村人誰不夸她能干?六月里摘蒜苔,她連續(xù)幾天幾夜在地里摘,腰彎得都直不起來了。九月里拾棉花,她一個人能把三畝地的棉花全摘完。你看看,滿院掛的玉米,墻角的棉柴,門口的草垛,包括你吃的你喝的,哪一樣不是她的功勞?那次我的氣管炎犯了,是香香村前村后找先生給我看病抓藥,要你這個兒子有啥用?這幾年香香是我們的兒媳婦,也是我們的親閨女?!?/p>

        春來爹半鍋旱煙還沒有抽完,把煙鍋往鞋幫上猛一磕,指著春來罵開了:“你小子在城里呆了兩年,錢沒賺多少,翅膀倒硬了!我告訴你王春來,你敢和香香離婚,我就和你娘離婚,你不要香香,俺也不要你娘!”

        春來沒想到平日里不多言不多語的爹竟蹦出這樣的話來,一時讓他哭笑不得。

        春來娘推著春來:“小啊,聽話,快去毛豆他姥娘家走親戚?!?/p>

        春來蹲在地上一動不動。

        電話鈴響了,是香香娘從家打來的,她問香香:“你和春來怎么還沒來啊?大姐二姐早都來了?!?/p>

        香香抹著眼淚:“這就去這就去?!?/p>

        香香娘在電話里疑惑地問:“香香,你咋哭了,是不是和春來拌嘴了,春來在外打工回家呆不上幾天,可別給春來添心事??靵戆?你爹還想和春來喝幾盅呢?!?/p>

        香香早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不是啊娘,是春來……”

        香香娘在電話里接著勸:“香香,兩口子哪有不生氣的,那勺子哪有不碰鍋的呢,大過年的,別哭啊?!?/p>

        香香終于哭出來了:“娘,春來不想跟俺過了,他和一個城里女人好了?!?/p>

        電話那頭一時沒有了聲音。

        春來娘拍著腿哭了起來:“俺的老天爺啊,這日子還怎么過啊?!?/p>

        這時,香香忽然聽到電話那頭傳來了一個粗聲粗氣的聲音,是她那個愣頭青弟弟陳大海。陳大海在電話里說:“姐,哭啥哭,哭頂個屁用,看我怎么去收拾那個狗日的!”

        一輛農用三輪車冒著黑煙突突突地直奔王家村,陳大海帶著幾個小年輕的氣勢洶洶地闖進了王家大門。

        陳大海一腳踹開大門:“王春來你個狗日的,快滾出來!”

        陳大海在院子里順手抓起一把鐵锨像瘋了一樣滿世界找王春來,終于在西屋里揪出了他,老鷹捉小雞似的提起他扔到院中的泥地上:“你小子有本事,我白叫了你幾年的姐夫,你虧待了我姐,就是虧待我們全家。你敢和我姐離婚,我叫你腦袋開花?!?/p>

        說完舉起鐵鍬啪的一聲拍向王春來。

        咚,一聲沉悶的金屬和肌肉相撞發(fā)出的聲音。

        春來娘哭著撲上去:“俺的小啊?!?/p>

        當陳大海再次舉起鐵鍬時,忽然愣住了。王春來身上趴著一個人,仔細一看是他姐,他哪敢再打,鐵鍬一時懸在空中。

        香香含著眼淚:“大海,他是你姐夫,你要打他,就先打我吧?!?/p>

        陳大海眼珠子瞪得比鈴鐺還大:“姐,他不是我姐夫,他狗日的不是東西?!?/p>

        香香一把奪過鐵鍬,氣沖沖地喊:“你有本事就先打我?!?/p>

        陳大海眼睛里冒著火氣:“姐,你真沒出息,讓人家欺負還護著他?!?/p>

        見姐姐拼死護著春來,陳大海一肚子火發(fā)不出來,氣沖沖地說:“兄弟們,給我砸?!?/p>

        瞬間小院子里塵土飛揚,雞飛狗跳。

        撲通,一把大抓鉤砸中了一群正在吃食的老母雞,立刻有幾只雞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另外幾只尖叫著飛速奔跑。

        春來娘踮著小腳跑過去號啕:“哎呀,俺的雞啊,俺的那只下蛋最多的蘆花雞啊!”

        咣當,另一個大鐵鋤勾得那只母羊趴在地上咩咩直叫。

        春來娘踮著小腳又跑過去哭:“哎呀,俺的羊啊,俺的老母羊肚子里還有羊羔羔啊!”

        那只忠實的看家狗被四腿綁緊,扔上了三輪車。

        一個小青年咂著嘴巴得意地說:“奶奶的,今晚上煮了它吃狗肉。”

        春來娘踮著小腳又沖向門外:“哎呀,俺的狗啊,俺的那只聽話看家的老狗花妞啊。”

        噼里啪啦,廚房里一陣交響樂,瞬間鍋碗瓢盆全成了碎片。

        春來娘又踮著腳跑回來:“哎呀,老天爺啊,俺的家當啊!”

        真是顧不了東也顧不了西,顧不了狗也顧不了雞,最后她索性坐在地上,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哭。

        春來爹始終黑著臉,抽著煙一言不發(fā)。

        門外早就里三層外三層擠滿了看熱鬧的人,這個年是熱鬧,沒想到王春來家更熱鬧。

        香香沖到陳大海面前哭著說:“姐求你們了,都快走罷,別再惹事了!”

        陳大海意猶未盡地朝著地上的王春來又跺了一腳:“今天先到這,你狗日的再找事咱走著瞧。”說罷叫上那幾個年輕的搖開三輪車罵罵咧咧地揚長而去。

        香香扶起地上的春來,替他拍打著土:“春來,你沒事吧,你疼不疼?”

        春來扭頭看著門口那些正看熱鬧的人,憤怒地盯著香香:“陳香香,我和你離婚是離定了,從今往后你不是我們王家村的人?!?/p>

        香香愣在那兒,眼淚和臉上的土混在一塊兒,心里亂成了一鍋粥,驚恐和擔心就像河塘里的亂麻一樣絞在一塊兒。

        不一會兒,王春來背著包裹走出了家門。

        香香絕望地喊:“春來,你去哪兒?”

        春來扭過頭來,擠出了一絲苦笑:“我走了,我要回城里,永遠也不會回來了?!?/p>

        堂屋里傳來了毛豆撕心裂肺的哭聲,春來停下了腳步,香香追上去拉住了春來。

        春來掙脫了香香,盯著香香一字一句地說:“陳香香,你知道對于一個男人來說最重要的是什么嗎?是面子!你讓我在全村人面前丟了面子,你一點臉面也不給我?!?/p>

        說完春來頭也不回地走了。

        小院里凌亂不堪,除了那幾只四腳朝天已不會喘氣的老母雞外,充滿了毛豆的哭聲,春來娘的哭聲,春來爹的嘆氣聲。

        香香倚在門上,看著春來越走越遠,感到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隔閡橫在了她和春來之間,它不是王母娘娘的銀河,而是夏天播種的一粒粒種子,冥冥之中發(fā)了芽,慢慢成長,長成了密密匝匝的玉米青紗帳,橫在了她和春來之間。她的眼淚流干了,喃喃地說:“春來,他永遠不回來了,怎么會這樣呢……”

        此后的香香變得無精打采,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日子過得丟三落四。春來娘自然是不忍心再責怪她。香香晚上吃飯,快吃完面條時竟然發(fā)現下面臥著兩個荷包蛋,她心里一熱,把荷包蛋分別夾到公婆的碗里,瞬間那兩個荷包蛋又回到了她碗里。春來爹不安地看著她:“香香,咱們家就靠你一個人頂著啊,你也要多吃一些好的?!?/p>

        春來娘說:“香香,你要多注意身體啊,就算不是王家的兒媳婦,也是我們的親閨女?!?/p>

        春來爹白了一眼春來娘,偷偷在下面踩了一下春來娘的腳:“你看你說的這話,香香是我們王家的兒媳婦,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p>

        香香低著頭大口大口扒著飯,眼淚淌到了碗里,又把嗓子眼的話咽回了肚子里。

        過了年,一切仿佛陷入了平靜。遼闊的田野里,山丘鼓脹著,河灘鼓脹著,地壟鼓脹著,枯草已經泛青,綠色的麥苗已經舒展腰肢在寒風里一飄一搖地跳舞,整個土地就像個待產的母親,洋溢著幸福和等待。香香弓著腿,彎著腰,使勁地拉著地排車,車上是滿滿的土灰肥料,頂上還坐著毛豆。

        二嫂子剛施完肥,從田里回來滿懷同情地看著香香:“香香,唉,王春來這樣待你,你還當牛做馬給他家出力干活。你一個女人家,以后帶著孩子怎么過?依我說早做打算另找個人家嫁了吧——前村有個瘸子木匠一直沒娶上媳婦,雖說腿腳有點毛病,走路不麻利,可是人也挺實在的,手也靈巧,你……”

        香香立刻打斷了她的話:“嫂子別說了,這輩子俺就認準了春來,只跟春來過日子?!?/p>

        二嫂子無奈地看著香香頭上飄揚的亂發(fā),說:“香香,嫂子怎么說你呢,春來在外面有了野鴿子,心是收不回來了,你這不是一輩子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嗎。女人可不比男人,女人嫁了人,生了孩子,就好比那花朵開敗了,大樹干枯了,沒人要了。這事讓全村人在背后指你脊梁骨,人家都會說王春來有本事,你香香沒出息,有誰會站到你這一邊兒?唉,過了這個村可沒有這個店了?!?/p>

        香香望著遠方,迷茫地說:“好日子,苦日子,都是像莊稼地里的莊稼一樣經風經雨地慢慢熬出來的?,F在春來不回來,老了他也會回來的,俺就這樣等著吧。”

        二嫂子嘆口氣說:“城里的野鴿子可比家養(yǎng)的鴿子好,春來的心是收不回來了?!?/p>

        香香心里一酸,說:“唉,春來一個人在城里也不容易,有個人替俺疼他,也讓俺放心?!?/p>

        二嫂子搖搖頭走了。

        村里的二綿羊不知什么時候開始總是在香香的身邊打轉悠。香香正拉車,忽然感覺車輕了,回頭一看,是二綿羊在后面推著。香香去麥地里鋤草,他也去麥地里鋤草,鋤著鋤著就鋤到香香家地里來了,還一邊鋤一邊對香香傻乎乎地笑。香香瞅他一眼,他的心就像那堤壩上泛青的枯草在風里一搖一搖的,說話也禁不住一搖一搖的:“嗯,香香,咱兩家的地挨在一起,干脆合在一起算了,地合在一起,人不也就合在一起了嗎?”

        啪,一個大坷垃砸在他的大腦袋殼上,緊接著掉在他那新買的西服上,渾身是土。待他抬頭時,香香又拾起一個大坷垃向他投來。嚇得他拉著鋤頭轉身就跑,一邊跑一邊叫:“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心人,俺是看你一個女人家怪可憐的……”

        晚上哄毛豆睡著后,香香坐在百合花的床幃里哭了一場。流了一夜的眼淚,到凌晨雞叫時她終于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她要去省城找春來。

        等春來爹娘打開風門準備做飯時,香香已經把行李都收拾好了。她主意既定,公婆自然也不好阻攔,春來爹還把春來半年前寄錢的地址翻了出來給香香。香香兜里裝上賣廢品的二百元錢,背上毛豆,拿上行李就到大馬路上等公共汽車了。她年年送春來坐這公共汽車,從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坐上了它,任它駛向遙不可知的遠方。

        香香看著兩邊的白楊林刷刷地退向后方,樹上的枯葉眼睛似的盯著她,車就這樣越走越遠。她的心不知為什么就懸起來了,她以為是車開得太快了,就用力扶著前面的車座,可是心還是懸著,沒有一點底氣,到最后她的眼淚就掉下來了。

        她要去省城,可找到了春來,春來就能跟她回來么?更確切地說,她是要去看一看,城市到底是什么模樣,這么輕而易舉地就把她丈夫的心給勾走了,她還要去看一看那只城里的野鴿子。她會告訴春來,你可以永遠不回家,但是村里還有你的地,你總歸還要回到這片土地上來。你可以不要你媳婦,但是兒子總歸是你的,爹娘也總歸是你的吧。想到這些,她的心里膨脹得就像爆米花機里鼓起的大口袋,說不定什么時候,啪的一聲心就會爆成滿地的玉米花。

        她看著汽車駛過了鄉(xiāng)村馬路,駛過了黃河大橋,穿過了高樓大廈,最后停在了鬧哄哄的汽車站。她背著毛豆四處張望,抬頭望天,天灰蒙蒙的,一絲云彩都看不到;低頭看地,柏油路上全是亂七八糟的黃線白線,稍不留神,就有汽車在后面對著她摁喇叭。馬路上汽車川流不息,在這些螞蟻一樣多的汽車間,香香有些驚慌,在車群里穿來穿去,好不容易到了馬路邊正要穿過馬路,一個揮著黃旗的警察對著她嘟嘟吹哨子,不住地朝她揮旗子。她不明白啥意思,只顧朝前走,警察生氣了,哨子響得更厲害了。哧——一輛車停在了她面前,司機探出頭嘰哩咕嚕地罵。警察跑過來,沖她喊:“同志,請走左面的地下通道?!毕阆闩み^頭慌張地朝左走,走著走著看到一個大陷阱一般的口子,還有樓梯,背著毛豆走下去,下面黑乎乎陰涼涼的,可以聽到上面有汽車嗚嗚叫著奔馳,這時候黑陷阱就一動一搖的,香香嚇得面如土色,萬一這陷阱塌下來,豈不是完了。香香背著毛豆一路小跑,連氣都喘不上來。等她從陷阱里爬出來,卻看到了那個揮著小旗的警察就在身邊。香香拿出那個地址問路,警察指了指遠處的一個大公共汽車,說:“坐上那輛車,終點站就到了?!?/p>

        費了一番周折,等香香下車時,已經是黃昏了。這若在鄉(xiāng)下,早應該是關雞窩睡覺的時間了,可此時的城市里處處都是燈。馬路旁的樹上開著燈,像春天里開放的桃花,一閃一閃的;熱鬧的街店頂著五顏六色的霓虹燈,有長有短,有粗有細,還有的是一串串的花燈,在音樂聲里閃閃發(fā)亮像在跳舞一般;更有趣的是高樓大廈里射出一根根長長的五彩光柱,像披著長發(fā)的妖怪,在空氣中伸來縮去。毛豆高興得呼來叫去,香香也忍不住邊走邊看,就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眼都不夠用了。她邊走邊看邊想,難怪春來到了城市就不回家了,肯定是被這燈給收走了魂。

        等她七拐八彎,問來問去來到春來住的樓前時,已經是氣定神閑,內心的驚恐和焦慮還有積蓄的憤怒已經消了一半了。城里人真好,她問路每個人都熱情地告訴她,特別是那個揮黃旗的警察同志,要不然就找不到春來了。可是城里的人再好,還是城里的女人拉走了她丈夫的心,對此她心里仍然是憤憤不平的。

        她來到那打聽了無數次的房門前,手心里的那張寫有地址的紙片已被汗水浸濕了。她舉起手,猶豫了一下,還是敲了門。

        門開了,一個臉上貼著白布的女人探出頭:“春來,今天回來這么早啊?!?/p>

        香香嚇了一跳,這不是鬼么,在家里二嫂子常描述鬼的臉是白色的,在田野里游來蕩去,風一般。此時毛豆早嚇得嗚嗚哭起來了。

        但是,從這個女人的聲音里,香香已經明確地判定,這里就是春來的家,這個女人就是她天天在夜里恨得咬牙切齒的野鴿子。

        不由分說,她就鉆進了屋子里。女人一愣,看到一個女人背著一個孩子進了她的房間,在后面喊:“你找誰?”

        香香看著她:“俺找王春來,俺要讓他回家?!?/p>

        女人揭了臉上的白布,香香嗅到了一股清香的氣味,再看那女人的臉蛋,白生生的,像自家堂屋里的白菜心,難怪春來過年回家也要讓她的臉變成白菜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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