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金聚

C君說，對于像我們這樣從農(nóng)村走出來的現(xiàn)代人來說，今生最可安慰的恐怕就是自己的少年時光了。這話一下子勾起了我的記憶。印象中，放羊是我小時候最愛干的事。

娘常說，承兒啊，好好放羊，到秋給你置件新衣裳!娘的話讓我很受鼓舞。家里人口多，連吃飯都成問題，哪里還敢指望穿新衣裳?我又是老小，該著拾破爛兒。拾完這個的拾那個的。一件衣裳補(bǔ)了又補(bǔ)，改了又改，到了我這里實(shí)在是物盡其用了。記得有一回天冷了，我因為沒有衣裳穿，賭氣不去上學(xué)。娘翻空了箱底，最后，竟然把我姐的一件花褂子套在了我身上，害得我被同學(xué)們追著喊打“假丫頭”、“花姑娘”，心里甭提多憋屈了。那時的我，多么渴望能像別人家的孩子一樣有一件屬于自己的衣裳啊!所以，我總是很用心地去放羊：只要一放學(xué)，別人還在校園里打鬧，我就一溜煙兒地往家跑；羊兒愛吃什么草，哪些地方的草多草好，我都知道；趕上天下雨，沒法把羊往外趕，我就頂著雨踩著泥到湖里(濉溪方言，田野里)捋來樹葉喂它們……

當(dāng)然，小孩子的天性是多變的，為了某個長遠(yuǎn)的目標(biāo)去努力的念頭，可能不幾天也就淡忘了。真正使我喜歡上放羊的原因，現(xiàn)在想來，還是那時從中獲得了很多樂趣。比如，春天里，陽光綻開了娘溫煦的笑臉，風(fēng)兒像姐姐的長發(fā)那樣柔和；羊兒們被關(guān)在圈里一冬天，一放出來全都蹦跳著撒歡，我們也可以在大人們的恩準(zhǔn)下褪掉討厭的棉衣，在松軟的土地上肆意玩耍；小河里的水天空一般澄澈，成陣的蝌蚪像云；還可以拔茅根，做柳笛……比如，夏天里，青草茂盛得像趕集一樣熱鬧，羊兒們臥在涼陰地里放心地咀嚼，我們就跳進(jìn)齊腰的河水里盡情地嬉戲；或者去捉知了，掏螃蟹，挖田鼠，找尋躲藏在鄉(xiāng)村田野每一個角落里的秘密……比如，秋天里——說到秋天，我倒想起了一件事來——

記得那是個起紅芋的時節(jié)，學(xué)校放了秋忙假，娘就叫我把羊趕到自家地里去放。羊兒在成團(tuán)的紅芋秧里，隨意地啃食，我就幫著把起出來的紅芋往一堆聚。中午，爹命我留下看紅芋。因為離家遠(yuǎn)，羊兒也就留在了地里，省得來回地趕。跟我同病相憐的，還有好幾個小伙伴。肚子餓了，我們就一起動手烤紅芋來吃。就著坡挖個灶坑，橫架上幾根樹枝。排滿紅芋，再往上面蓋一團(tuán)紅芋秧，就可以慢火烤了……我紅芋吃得正香，誰嚷了一聲——“阿承!你家的羊丟了!”那一陣子，有些壞人專干下鄉(xiāng)偷羊的勾當(dāng)。他們往往開著三輪車到湖里轉(zhuǎn)悠，趁人不備，把羊扔上車掉頭就跑。那時候，農(nóng)村機(jī)動車輛少，丟了羊的即使發(fā)現(xiàn)了也追不上他們。想到這，我嚇懵了——那可是大大小小13只羊啊!我的羊兒呀，你們到底在哪里?我找遍了所有的土丘、溝壑，沒有；找遍了所有的樹林、草窠，還是沒有!我提著心，吊著膽，呆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下午，家人來到另一片地里干活，我還瞞著不敢說。直到夜幕降臨，該回家了，我才偷偷地把找不著羊的事告訴了娘。娘吃了一驚，叫我先回家。迷迷糊糊中，聽三哥四哥說，羊找到了。說是原來羊跑到別人家地里吃豆苗，被鄰莊的人趕回了家——哥哥的手電筒晃著光，真的。我這輩子第一次真切看到所謂“希望”就是這個樣子。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在那個家伙的嘲弄聲中，我和我的羊兒倉皇逃回。直到現(xiàn)在我還很奇怪：我犯了這樣大的過失，一向嚴(yán)厲的父親對我怎么連一句斥責(zé)的話都沒說?但我卻自責(zé)了好一陣子，從那以后更加用心地去放羊。

秋盡羊肥，下鄉(xiāng)收羊的人絡(luò)繹不絕。一番討價還價后，我的羊兒大多被扔進(jìn)了買羊人的條籃(綁在自行車后座兩邊的藤筐)，四個蹄子被死死綁在了一起，俘虜一般，動彈不得，只能瞪著眼撕心裂肺地叫。大家都有說有笑的，只有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此后的某一天中午，我放學(xué)回家，無事可干，就到村東口的河溝邊看人獲魚(把水舀干，下河逮魚)。突然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扭頭一看，是爹。他推著自行車，眼里放著光，很興奮的樣子。我正莫名的有些不安。爹說，來，承兒，試試新衣裳。那是一件淺紫色的夾克衫，新的，穿在我身上正好?；氐郊遥锖透绺缃憬銈兌伎渲f好看。后來我才知道，那是爹特地進(jìn)城給我買來的。時光荏苒，父親去世也已經(jīng)十年了，但那些溫暖的記憶在我腦海中卻越發(fā)的清晰起來，時時慰藉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