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芳梅
陸葉想想還是撥打了林九九的手機。
一陣“老婆,老婆我愛你……”彩鈴聲后,林九九接了,嘻嘻哈哈地說:“怎么,想我啦?”
陸葉肚里正鼓脹著氣,便脫口而出:“想你的頭!”
“就是要你想我的頭呀”。林九九來了勁,順桿往上爬,壞笑的差點岔氣。
陸葉咬牙切齒,想罵流氓。罵不出。想摔電話,想想是求人的,便按下火氣,耐了性。林九九是天目城的三流畫家,要自由、要鈔票,幾年前自砸了中學美術老師的飯碗,開了家廣告公司。自由有了,鈔票有了,林九九的嘴也油了,林九九是陸葉兒子毛毛的美術啟蒙老師,一只碗、一只茶杯、一只蘋果、一只橘子……教毛毛畫了一年零八個月。林九九自砸飯碗,自斷后路,不做美術老師,不帶學生,賺大錢了。被林九九引到藝術路上,半路上又被甩了的毛毛沒了退路,畫碗、畫杯、畫蘋果、橘子,一坐一天,不會不分心。毛毛文化課落下了,只得逼上梁山,擠藝考生這條獨木橋。
陸葉打電話給林九九,是毛毛昨晚放學回來說,他們班的老師在課堂上暗示,想考藝校的話,最好走走捷徑,家長花點本錢,找找門路,考前到藝校去上上輔導班。
毛毛這一說,陸葉的心和臉都一緊。毛毛捧著碗,往嘴里扒拉著面條,眼角余光捉到媽媽變了的神情,便放下碗,懂事地安慰:“我只是說說,媽媽別煩。我是班里畫得最好的?!?/p>
陸葉臉色松了。笑笑。朝兒子面碗里加了點肉末熬的醬說:“快吃吧,媽不煩?!睂鹤幼煺f不煩的陸葉。一夜沒睡好。早上起來,陸葉眼泡虛了。嘴里起了泡。毛毛一早去上學。一夜睡得像死豬、鼾打得震天響的老公王小西,覺睡得好,精神養(yǎng)得很足,臉色油光水滑的。王小西占著洗手間,心情很好地哼著小調,先是刮胡子,刮好了胡子,頭發(fā)又上了摩絲,然后用小梳子慢慢地梳,梳得絲絲不亂。
陸葉到洗手間去了兩次,王小西對著鏡中的自己定定心心地梳著頭發(fā)。沒有讓陸葉的意思。陸葉擠了牙膏,抓了毛巾,準備到陽臺的水池上梳洗時。淡淡說了句:“早飯沒做,自己解決。”
王小西哼著的小調自動掐斷,小梳子被他撒氣地摜在洗臉臺板上。王小西板下臉從洗手間出來。蹬上皮鞋,走到門邊。嘭!一下摔門走了。
陸葉心一顫,鼻子有些酸。眼里蒙了層霧。
陸葉提前到了辦公室,主任尤建平還是比她早到,和她同屬招聘人員的花蕾,竟也太陽從西邊出地提前到了班。
主任尤建平正進入患者角色,面前攤一張剛出的報紙,上面有半版醫(yī)療部門登的廣告。尤建平鎖眉、苦臉、有氣無力,捏著嗓子。撇著蘇北調扮著患者。正打著廣告主的咨詢電話。尤建平這個廣告部主任做得很敬業(yè),也很辛苦,為體現(xiàn)廣告刊登的效果,他不僅自己常常扮演患者角色,打咨詢電話,連七大媽、八大姨都被他帶人了角色。
陸葉想為痛苦地進入患者狀態(tài)的尤建平泡杯茶,她起身拎了拎熱水壺,是空的。陸葉這才意識到,剛招聘進來,同她搶著泡水的花蕾,隨著她廣告業(yè)績的一月月增長、膨大,她的嬌小姐花架子也漸漸搭起了,上班遲到早退不說,抹桌子,泡水的事已早不沾手。陸葉有點氣,目光有意地看了看花蕾?;ɡ滋谷唤恿岁懭~的目光,下巴抬了抬,頭一偏,目光投向了窗外。陸葉輕嘆一聲,拎起兩把空水壺,下樓泡水了。
陸葉泡了水上來,見尤建平又撇了湖南腔,換了手機卡,扮了湖南患者,撥打著廣告主的咨詢電話,便自覺自愿地開了自己的一罐新茶。給尤建平泡了茶。陸葉見花蕾伸著細長的脖子,干干地啃面包。陸葉想她比自己小了十來歲,是個小妹妹,沒必要和她計較。便也拿了花蕾面前的空杯,幫花蕾泡了杯茶。讓她享受了和尤建平主任相同的待遇。
“陸姐。謝謝?!被ɡ俾兑稽c笑,道了聲謝,端起陸葉幫泡的茶。起身走到大門邊。一彎腰將剛泡的茶倒進了痰盂里。
陸葉一愣,嘴唇動了動。氣得說不出話。
花蕾不看陸葉。臉上仍然帶一點笑說:“我不喝茶葉茶?!闭f了這話的花蕾,拎出自己的花茶,翹著蘭花指,一朵朵往透明的玻璃杯里放玫瑰。
陸葉氣得脹鼓鼓的,只怪自己賤!尤建平南腔北調地扮演了患者,粗聲大氣地對進來取報的送報員吆喝了一陣,對陸葉泡的茶,連聲謝謝也沒說,舒舒服服地喝了幾口,從文件夾里拿出一張報表,手招招讓陸葉過去。尤建平手指擊打著報表,板板正正地說:“陸葉,這個月剛出來的報表,你自己看看!花雷是多少,你是多少,小馬小張又是多少,你們是一批招聘的,兩年的合同,眨眼要到了。花雷這個人精。是做廣告的料子,捉鬼都能賣錢。陸葉,你再不出奇跡,聘期滿了就走人的。下過崗,再下崗,我同情你,但幫不了你。實績論英雄?!?/p>
陸葉腦袋里飛進了一群黃蜂,尤建平嘴一張一合,后面說了些什么,她已聽不進,她只看到花蕾挺著細長的頸,端端坐著,一小口一小口悠悠地喝著花茶,不時地瞟她一眼的目光,帶了得意、同情和可憐。陸葉受不了花蕾這種目光,她感到花蕾的這種目光,刺痛了她的雙眼,一下痛到了心里。心的疼痛,讓陸葉自然地想到了兒子,想到了兒子昨晚說的話。她的兒子如果考不上一所好好的學校,不能接受好好的教育,今后活著和生存,就要在人面前可憐地掙扎著、茍活著,就要承受花蕾這種能刺痛和燒灼到心的目光,陸葉現(xiàn)在承受這種尖刀一樣扎入和火燒一樣灼人的目光,就是為了她的兒子毛毛將來不要活得像條狗,不要領受這樣的目光!
心里有了這些想法和活動的陸葉,臉上一點點浮上笑,她什么都沒說。轉過身,將一個背對了嘴一張一合的尤建平。對了目光恣意蹂躪她的花蕾。
陸葉覺得,她當下最要緊做的事,是按兒子老師的暗示,從她少得可憐的枝枝蔓蔓的人脈關系中。找一個救星,幫她將毛毛送進藝術學校去培訓。
陸葉僅能找的也只有林九九,林九九在藝術的圈子里混。多多少少會有點人脈資源。
林九九接陸葉的電話,聽了陸葉找他的目的,不再嘻嘻哈哈,突患了牙疼般地吸了吸氣,然后吱吱唔唔地說:“陸葉,不是我不幫毛毛,我、我真的沒有什么關系。”
“你在A城讀的那藝校。難道沒有一點關系?”陸葉和林九九說話的語氣,有了乞求。
“呃,有是有一個同學在那藝校,不過這鳥人辦了次把畫展,得了個把獎,眼睛就長到頭頂了。我有這鳥人的電話號碼,但從來沒打過?!?/p>
“你能將他的電話號碼給我嗎?”陸葉小小心心地問。
“電話嘛??梢越o你。但不要抱多大希望。那鳥人有個小日本的藝名,叫木子。陸葉。他很可能不接你電話,就是接了。十有八九會拒絕你。”
“試試吧?!标懭~掛電話前。對林九九真心實意地說了聲謝謝。
陸葉沒想到,被林九九稱作鳥人的木子,接了陸葉的電話,非但沒拒絕,而且爽爽氣氣地讓陸葉到A城藝校找他。
陸葉火燒屁股地趕到毛毛學校,幫毛毛辦好了去A城藝校培訓的相關手續(xù),余下的時間,陸葉就開始盤算和準備送木子先生的見面札和毛毛的培訓費。
陸葉就一張工資卡,沒存款。老公王小西的工資不主動交她,王小西高興或主動想起了給,陸葉就接,不給,陸葉一分一厘地掰著自己的工資用,也不開口。下崗那段日子,陸葉沒進賬,工資卡上的數(shù)字越縮越小,陸葉看著缺少營養(yǎng)、
臉上白皮淡水的兒子,幾次張了張嘴,想向王小西要錢,但看了看王小西結了一層冰的臉,也就咽了咽唾沫,閉住了嘴。自陸葉下崗,王小西的臉色就沒晴過。老婆下崗。也許讓王小西想到了自己的能力和面子,這樣也就加劇了王小西要進步和升職的念頭,碰巧單位搞職位競聘,王小西上躥下跳急于求成,然而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王小西因人緣太差落選了。王小西不順心,不遂意,陰著的臉上也就凍了冰。陸葉要護衛(wèi)家庭的和諧穩(wěn)定,極起碼在兒子毛毛考大學的這一關鍵時期,家庭和婚姻不能有任何的風吹草動。王小西因為不高興,臉色結了冰,連工資卡上的錢也凍結著不給陸葉了。陸葉隱忍著,眼淚往肚里咽,實在承受不住時,她想到了偉人的一句話:世上沒有救世主,只有自己救自己。陸葉四處出擊,開始尋找拯救自己的出路。
看到報社招聘廣告業(yè)務員的啟事,已像蒼蠅掐了頭,四處亂撞,撞得鼻青臉腫,均以失敗告終的陸葉。捏著救命草一樣的啟事,發(fā)呆、發(fā)癡想了半天??偨Y了失敗的原因和教訓后,陸葉決定洗心革面,徹底包裝。以全新的面貌去撞開報社廣告部的大門。
應聘那天,天不聲不響落了一場大雪。廣告部主任尤建平緊裹大衣,圍著圍巾,看著雪景,想著部門就要招兵買馬,心情很好地踏雪到報社上班。進了報社大門,走路看景的尤建平,眼球被閃身從傳達室出來,尤物一樣走在他面前的女人吸引。
透著徹骨寒意的冰天雪地里,女人穿一件俏俏短短的玫紅小襖,一條黑色薄呢小短裙,腳蹬一雙玫紅蝴蝶結的黑色高幫靴。女人修長的腿上緊繃的是雙黑色網(wǎng)眼長絲襪,絲襪網(wǎng)眼里,女人雪白的肉,圈圈點點地透露著。尤建平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女人,最后強力膠一樣粘在了女人的大腿上,尤建平看得投入和專注。沒提防腳底一滑,尤建平本能地“哎呀”一聲,在女人回望的目光里,出洋相地摔了個仰八叉。惹尤建平摔跤的女人是陸葉。
陸葉應聘成功。面試考場上,尤建平的話一錘定音,尤建平說:“6號雖然年齡偏大了點,但看得出有閱歷有經(jīng)歷,而且很時尚和前衛(wèi),這是廣告業(yè)務員很重要的素質!”
年紀一把,做著廣告,閱人無數(shù)的尤建平這次看女人大腿看走了眼,教陸葉的臨時包裝蒙蔽和忽悠了。陸葉接了通知,第一天來上班,尤建平恨不得甩自己兩個嘴巴子,站在他面前的女人和那天應聘的女人,判若兩人。陸葉沒用脂粉遮蓋的臉,黃僵僵地干巴著,高束了放下的頭發(fā),清湯掛面,替代紅襖短裙的是老氣橫秋的套裝。尤其是看他尤建平的目光,雖然是笑笑的,但那骨子里透出的眼風,有一種掩不住的冷硬。
“這女人,這女人怎么這么會做?”尤建平心里狠狠罵著的同時,冒出了個念頭,他要廢掉這個女人眼風中的冷硬,將她打造成廣告人,不落看女人大腿看花眼的笑柄給人!
陸葉上班沒幾天。尤建平指派陸葉去花溪鎮(zhèn)找茶葉大王李小牛談廣告。尤建平說李小牛到報社來過。拍了胸脯說,他想和媒體搭臺唱戲,投個百來萬的廣告,搞一個茶葉專版,一年四季炒作他的茶葉,讓他的茶葉不僅國內有名,還要漂洋過海。占領洋鬼子的市場。
尤建平很起勁地說著,陸葉臉帶疑惑,打斷尤建平的話說:“主任,這么大的業(yè)務你自己怎么不做?”“我是鍛煉你,也是挑挑你。”尤建平笑得有些暖昧。陸葉不想看尤建平的笑,頭偏了偏,發(fā)著愣,像是想尤建平怎么待她這樣好。
尤建平邊翻報紙邊說:“你能釣到李小牛這條大魚,搞定百來萬的廣告,也就成功了。不光拿十多萬的提成,而且聘期一滿轉成正式工篤篤定定?!?/p>
尤建平話說得這么直白,陸葉有些激動了,臉熱了、發(fā)著紅、心跳跳的。金錢和轉成正式工,這兩者對于陸葉來說,都需要、都渴望,這不僅是生存的需要,也是尊嚴的需要。讀過一些書的陸葉知道,女人說到底,最可依賴的是自己!
陸葉的臉上浮上笑,幫尤建平杯中續(xù)了點水,算是對尤建平的感激。在陸葉素面朝天地拎了包出門時,尤建平將陸葉叫回。尤建平摸著剛刮過胡子的下巴,眼睛斜斜地看著陸葉說:“臉上撲點粉,化化妝?!?/p>
陸葉覺得尤建平為她好,便聽話地拐進洗手間,從包里掏出那天為應試備的化妝品。陸葉對著鏡子朝臉上撲了點粉,唇上抹了點口紅,想起包里還有條紫色絲巾,掏出來系到了頸上。陸葉看看鏡子里的自己,一下好看和亮堂了。陸葉邊朝外走邊嘆氣:女人像花草,需要養(yǎng),需要打理,只是生活將她揉搓得沒了打扮的心情,
花溪鎮(zhèn)很安詳?shù)囟阍诨ㄏ胶突ㄏ拥臏羡掷铮懭~從車上下來,在花溪鎮(zhèn)走著,見沿街都是擺著茶攤做茶葉生意的。一個頭上包塊花絲巾的女人湊上來,熱心地向陸葉兜售茶葉。陸葉擺擺手說,不買茶葉,找種茶、制茶的李小牛。女人有些失望,看看陸葉,手往花溪山上指指:沿溪河走,李老板在花溪山上,
陸葉說聲謝謝,朝前走時,聽到身后一陣嘰喳和嘎嘎的浪笑。有話穿過浪笑,傳人陸葉耳內:“又是一個賤貨,看上去清清爽爽漂漂亮亮的,不值錢,送貨上門了。”
陸葉像腦后被扔了顆石子,懵了,身子僵著,想轉身,想想還是朝前走了。
爬上花溪山,陸葉立馬就被綠色浸染了,一波波,一浪浪,都是逼進人眼里的綠色茶葉。茶葉包圍的山頭,有一塊平地,豎著幾幢房子。陸葉隨便向一個從身邊走過的紅衣綠褲采茶女打聽李老板。采茶女答:“老板在辦公室?!?/p>
辦公室門開著,陸葉遲遲疑疑進去時,有股茶香撲出來,直往她鼻孔里鉆。辦公室里就一個老男人半倚半躺在沙發(fā)里,一只腳蹺凳上,舉著一個玻璃杯,對著亮光,看冒著熱氣的杯里,一根根眉毛一樣豎著的茶葉。
陸葉猜他就是李小牛,堆上一臉的笑,輕輕的湊近、輕輕地說:“李老板,我是報社尤建平主任介紹來的,來和李老板談茶葉專版的事。”
臉上癩蛤蟆一樣皺著的李小牛,捧著茶杯,蹺著腳,窩在肉里的小眼睛朝陸葉看著,像是沒聽清陸葉說的話。
陸葉又輕輕重復了遍說的話。
李小牛有了反應,蹺著的腳晃了晃,目光又從陸葉身上過了一遍,但很快收回。繼續(xù)看杯里豎著的茶葉。
陸葉感到了氣悶,她沒想到面前這個有張癩蛤蟆皮的男人會這樣漠視她。陸葉氣悶著的心里有火星冒了,她開始默默數(shù)數(shù),她想如果數(shù)到十,這個男人仍不抬眼看她,她將立馬走人!
就在陸葉數(shù)到八時,蹺著腳的李小牛身子動了,眼珠動了,小眼睛里的光聚焦到陸葉身上,開了金口說:“怠慢了,廣告會做的,炮彈會轟的,舍不得孩子,套不來狼?!?/p>
李小牛說著,腳從凳上放下,癩蛤蟆皮的臉上浮起一層笑,站起時,肩一高一低,是個瘸腳。
陸葉臉上沒動聲色,她覺得她的臉上和目光里不能流露出東西,一個長相丑陋和瘸腳的男人,換了別人的話都是個問題,不要說做事和將事做大了。陸葉也就不氣李小牛對她的漠視了。
李小牛肩一高一低,瘸著腳給陸葉泡了杯香氣四溢的茶。陸葉雙手接了,被茶香包圍。陸葉不開口提廣告的事了,等李小牛自己開口。陸葉想,李小牛要投個百來萬,陸葉會勸他少投點。她覺得李小牛賺錢不易。
等陸葉喝了二開茶,李小牛拎起一個包,對陸葉笑笑,說是到花溪鎮(zhèn)上走一趟。李小牛說花溪鎮(zhèn)上擺茶攤的,賣的
都是他的茶,他要做一個市場調研,看看吞吐量,再商量廣告的首期投放量。李小牛說得很在理,陸葉沒有多想,倒覺得李小牛做事很上路。陸葉放下茶杯,心情爽爽地陪李小牛上花溪鎮(zhèn)。
陸葉陪著身子搖船一樣上下?lián)u擺的李小牛,從花溪河畔走來。兩邊是綠意盈盈的樹木,身上披撒著金子一樣的陽光,身邊有一個清爽、洋氣的城里女人走著,李小牛興沖沖老遠就朝花溪鎮(zhèn)上擺茶攤的人打招呼。
沿街一溜兒擺茶攤的人聽見李小牛的聲音,齊刷刷地扭過臉,舉了目光,看西洋鏡一樣朝著陸葉和李小牛這邊看。齜牙笑著的生意人,有人興奮得拍手打掌“嗷嗷”直叫,有人促狹地隨著李小牛腳步的起落:“一二一、一二一……”喊起口令。
陸葉頭偏了。不看起哄的生意人。陸葉腳步慢下來想與李小牛拉開距離時,沒想到李小牛一手拽住她,一手操進她的臂彎,直截了當?shù)卣f:“挎著我,往前走!你只要陪我在他們面前走一個來回,我李小牛先擲一個小炸彈,投30萬?!?/p>
陸葉身子僵了,僵成一個鐵制的道具。李小牛真的當陸葉是個道具了,他挎著陸葉。興奮得癩蛤蟆皮的臉上發(fā)出紅光,一搖一擺往前走時,唾沫星子直飛地說:“發(fā)財,發(fā)財,大家發(fā)財!”
有人興風作浪地說:“李老板,手臂上吊的女人又換了'”
“換了。新鮮的、城里的、報社的,我李小牛吃辛吃苦賺錢,就這點花頭?;顐€高興,圖個快活?!?/p>
面前金子般的陽光,變成沉沉的鋼板。“哐”地砸下來。陸葉懵了。懵了的陸葉睜大眼看著李小牛,看著面前圍著她齜牙咧嘴笑得一臉猙獰的人,她從懵懂中慢慢清醒,臉色霎時難看得像個女鬼。
“放開!”陸葉一聲尖厲的叫。拼命掙脫李小牛鐵箍一樣緊箍著她的手臂,掉了魂一樣跌跌撞撞地往前跑,身后李小牛的話難聽地傳來:“貨色,要正經(jīng)。由男人供著。別出門!哼,什么朝代了,還扮石女。我李小牛有的是錢還怕沒女人。貨色,不著調,不識抬舉!”
李小牛的話像刀片一樣刮著陸葉的心肺,跌跌撞撞跑到花溪河邊的陸葉。想到那張癩蛤蟆皮一樣皺著的嘴臉,惡心得胃泛上來,陸葉吐了。胃里吐完了,耳邊也靜了,倒映著兩岸樹木的花溪河水綠綠的、靜靜的,金子一樣的陽光從枝葉縫隙里透過來,華麗地斑斕地鋪灑在花溪河面上。
陸葉癡呆地看著花溪河水。癡呆地想:睡到綠色的、安靜的、華麗的花溪河水里,也許不會難過,也許不會做惡夢。也許會變成一條美人魚……
就在陸葉癡呆地坐在花溪河邊,癡呆地想著時,她的身后跑來了一個滿頭插著野花,身上披掛著柳枝條的瘋女人。瘋女人對著花溪河又蹦又跳,又哭又嚎。瘋女人在嚎喪和喊魂,喊她溺死花溪河里兒子的亡靈。
陸葉嚇出了一身冷汗,恐懼地想,我陸葉怎能死?怎有資格死?一個母親冒出死的念頭都是種罪過!我是毛毛的母親,一個母親為了孩子,即使活得再難。也要活著!回城的路上,陸葉就想這點……
送毛毛到A城培訓的時間定了。
陸葉咬咬牙,將銀行卡上的錢都取了出來,一共也只有7000多元,花2000元買了送木子先生的禮物,余下的也就是毛毛的培訓費了,
陸葉沒能做成李小牛的廣告,日子也就開始難過了。尤建平陽一時、陰一時,像月經(jīng)失調的女人。動不動就給她臉色看?;ɡ贊u漸修煉成精,紅香溫軟、華麗出擊、所向披靡,廣告業(yè)績呼呼上升。陸葉在陰晴不定、四面擠壓的環(huán)境里生存。極像一條河灘上擱淺的魚,四處掙扎和蹦達,拉來的廣告大多是小魚小蝦。按勞取酬。陸葉的報酬始終癟芝麻一粒。
陸葉拎著大包小包,兒子毛毛背著畫夾,拎著顏料桶準備從家里出發(fā),到車站乘車時,毛毛懂事地朝對著穿衣鏡系領帶的爸爸打了聲招呼。王小西轉頭看了眼兒子,手伸進袋里摸皮夾,掏出800元遞給兒子時,他的手機響了。王小西接了手機,臉色收緊,沒名沒姓、沒頭沒腦地從喉嚨里咕出三個字:“好,就來!”王小西慌里慌張地穿了外套,將手里的錢數(shù)了500元給毛毛。另300揣進袋。說了聲:“去了。好好畫?!本突爬锘艔埖叵聵橇恕?/p>
陸葉冷冷地看著王小西蹬蹬地下樓,鬼拽著投胎一樣的急相,腦子一閃。王小西接打電話時的沒名沒姓、沒頭沒腦的現(xiàn)象已有多次,只是陸葉沒往心里去,沒往深里想。這次陸葉腦子里一閃后。她隱隱感到,有個風絮刮到了她心里。
陸葉和兒子毛毛一到車站門口,陸葉遠遠就見毛毛的同學錢豆豆背著畫夾和顏料桶。向他們局促地走來,跟在錢豆豆后面,有個拎著大包小包的女人,像是他的媽媽。
陸葉看看兒子,想問,錢豆豆上哪培訓?沒等陸葉開口,毛毛一把抓住陸葉的手,指甲在媽媽掌心輕刮著,目光懇求地小聲說:“媽媽,帶上錢豆豆。別的同學都找到培訓的地方了,就剩了他,讓他和我一同去,他挺可憐的。”
兒子先斬后奏了,陸葉哭笑不得。陸葉知道錢豆豆可憐。他開出租車的爸爸去年出車禍送了命,錢豆豆的媽媽為了讓自己和兒子活下去,在浴室門口給人擦皮鞋。
錢豆豆一臉通紅。緊張不安地看著陸葉,他的媽媽縮在兒子身后。陸葉拒絕不了錢豆豆的目光。也就笑著含含糊糊地說:“去吧。一起去吧?!?/p>
陸葉知道,話出了口,她也就給自己下了套子。她沒見過木子,木子先生會答應?錢豆豆的媽媽,自我介紹叫劉小妹的,聽陸葉答應帶錢豆豆去了,倒是放松了??s著的身子和緊張的神情舒展開。堆上一臉笑。她搶著幫陸葉拎著包上了車。毛毛和錢豆豆坐,劉小妹也就挨了陸葉坐。坐近了,劉小妹身上抹的劣質香水,像剝了皮的洋蔥,味很沖地直往陸葉鼻孔里鉆。陸葉皺了皺眉,悄悄打量劉小妹。
劉小妹是個很小巧的女人,臉上擦著粉,頭發(fā)染成酒紅,穿著領口開得很低的杏黃羊毛衫,一條包緊了臀部的鉛筆褲,時不時翹起的小手指甲涂成血色蔻丹。陸葉收回目光,有些感慨:劉小妹一點都看不出是死了男人,替人擦皮鞋的女人??磥砼硕际歉魃?,從悲情中掙脫破蛹成蝶,也是一種生存能力。
劉小妹也許出于感激,一臉堆笑,找著話和陸葉說?!懊珛?,說你聽吧,豆豆的爸爸死了,我也想死呀,可我死了,豆豆就是孤兒了,是吧。不死吧,一個女人拖一個孩子,活得比死還難,是吧。嫁人吧,拖個半大孩子,只能嫁老頭子的,是吧。這世風有人笑貧不笑娼,是吧……”劉小妹說話的聲音很尖細,聽起來有點像鋼絲在玻璃上劃,陸葉不好意思打斷劉小妹,只能耐心聽著。陸葉的手機響了。劉小妹翹著血色蔻丹小指的手拍拍陸葉說:“手機。手機,你的手機叫了?!?/p>
陸葉看看號碼,是林九九的,早一天陸葉跟林九九說過,她要送毛毛到木子先生處培訓了。陸葉接聽,林九九先是嘿嘿地笑,笑過之后便說:“陸葉。昨天忘了說了,到了木子那兒,鳥人要是問我們什么關系,你就告訴他,情人關系?!?/p>
陸葉一愣,覺得油嘴葫蘆的林九九玩笑開過了,怕林九九的油嘴葫蘆里再倒出什么心驚肉跳的東西,陸葉愣了會,便關了手機。陸葉的臉上雖然波瀾不驚,但林九九的話還是如電石擊出的一道光,穿越了陸葉的心臟。陸葉沒了聽劉小妹說話的興致,轉臉看車窗外。沿途綠化帶里一株株站著的月季燦爛地開著,也許夜里刮過風。樹下是一地繽紛的花
瓣。
看著繽紛一地的花瓣,陸葉臉色漸漸黯然,她知道花開和花落,燦爛和凋零。世界無常,人生無常,男人無常。男人的無情、背棄、決絕,如冰似火,如刀似劍,能讓女人生,也能讓女人死!不是九頭鳥的女人,不要做人的情人!
A城就要到了,陸葉神經(jīng)和身子一緊,她覺得自己很無聊,林九九的一句神經(jīng)話,她竟想遠了。她陸葉哪有心思和精力去煩這些風花雪月,春夢無痕的事?見了木子,自己帶著兒子又拖來一個錢豆豆,那口還不知怎么開呢?
到了A城,七問八問,等陸葉帶著劉小妹、兒子、錢豆豆摸到木子的“青藤”畫室,太陽已西斜了。“青藤”畫室就開在A城藝校邊緣的居民區(qū)里,蒼白著一張臉的太陽。發(fā)著慘淡的光籠著“青藤”畫室小樓。指點的人說。木子先生在二樓,正帶著學生畫畫。
陸葉上樓時,看看劉小妹,見她臉上抹的粉脫落、斑駁得像個花臉,兒子和錢豆豆因不知木子會不會一下接受兩個人,一副神色惶惶的樣子。陸葉不耐煩了,拎起禮品,朝劉小妹揮揮手說:“你們在這等,我上去。”
劉小妹絞絞手,訕訕地說:“不好意思。拖累你了,我沒帶禮品。”
陸葉爬上二樓,心撲撲跳著,敲敲掛了“青藤”畫室木牌的門,一位穿著格子衫的女孩開了門。陸葉站門口,身子滯了,神色也滯了,陸葉沒想到一個二間小屋里競一排排坐滿了和毛毛、錢豆豆一樣大的男孩女孩。瓶瓶罐罐里的顏料味,混合著男孩女孩的氣息味,使屋里的味道濃重難聞。畫畫的男孩女孩看起來像擠在悶罐里的魚。
格子衫女孩喊了聲:“木子先生,有人找?!鄙碜雍蜕裆珳年懭~,想動動身子,但她看看坐滿了人的屋里,插不進腳,也磨不轉身,陸葉只好滯滯地笑著,仍舊站在門口。被格子衫女孩喊過的木子先生從洗手間里出來了,木子是個瘦小的男人,穿著休閑的黑衣褲。頭發(fā)在腦后束成一把刷子,眼里布滿血絲,臉色自得沒血色。木子側著身從學生身邊過來時,面無表情地抬眼朝陸葉看看,到了陸葉面前,齜齜被煙熏黑的牙。算是笑了。
陸葉看看一身黑,身子瘦小,腦后又翹著個尾巴的木子,暗自一笑:真像林九九說的是個鳥人。陸葉暗自這一樂,神色也就放松了,她自然地站著,自然地笑著看木子。沒等木子開口,陸葉先說了:“木子先生,我將兒子帶來了,”陸葉說了,將手里拎的禮品放在腳邊:“你名氣真大,投來的門生真多。”
“小有名氣,小有名氣?!蹦咀拥难烙铸b了齜。
“我有點不知趣了,不僅兒子來了,還帶來了兒子的一個同學。木子先生,你看……”
“來了,就來了吧?!蹦咀雍芩臁?/p>
“你這地方……”陸葉目光瞟瞟排排擠滿了屋的男孩女孩。
“擠擠。擠塊空檔?!蹦咀友烙铸b齜。
“現(xiàn)在考藝校的孩子真多呀。”陸葉說。
“到了我這里,藝術過關,把握性很大?!蹦咀诱f。
“那,木子先生拜托了?!?/p>
“兩個孩子呢?”
“我這就去叫。那木子先生。培訓費先交了吧?”陸葉一手拎起禮品。一手掏口袋。
“培訓費,每月5000元。”木子話說得輕飄,目光也輕飄著瞥了眼陸葉拎手上的禮品。
陸葉的頭一下脹得很大,背上沁出汗來,她沒想到培訓費這么貴,離藝考將近4個月……
陸葉的神色霎時也像劉小妹一樣訕訕的了,她將500C元摸出來,臉上泛著紅對木子說:“木子先生,這是禮品,我,我先交一個月的培訓費?!?/p>
木子沒看禮品,嘴朝旁邊一張凳努努說:“錢擱凳上吧,別人都是一起交齊的,你么,奧,是林九九的什么人?同學?朋友?還是……”
“熟人,一個熟人。”陸葉避了木子的目光回答。
“那給點面子林九九。你就一月一交吧?!?/p>
“這是5000元,木子先生你點點?!标懭~將錢擱凳上。木子沒點錢,齜牙笑笑,一把抓起錢,塞進了上衣口袋。
陸葉臉上的紅色仍然泛著。頭重腳輕一步步下樓時,看到劉小妹、毛毛和錢豆豆趴在樓梯口,神色緊張目光巴巴地看她。陸葉便蹲下,悄悄松了鞋帶,又慢慢系上。等臉上紅色褪去,情緒調整好了,陸葉一臉笑著下樓,摟了兒子說:“行了。兒子,上去好好畫吧。”陸葉摟了兒子,轉身又摟錢豆豆說:“行了,錢豆豆。和毛毛好好做伴,好好畫?!?/p>
毛毛、錢豆豆和媽媽們道了別,開開心心地拎著畫板。蹦跳著上樓了。劉小妹也要跟上時,被陸葉一把拽了??纯疵湾X豆豆已上二樓,已進門,陸葉這才悄悄對劉小妹說:“你錢帶得夠嗎?每月5000元。”
劉小妹臉色一變。漲紅了臉,死勁絞著手,絞得手指紅了,這才摸口袋,左一摸,右一摸,摸出一攤錢,帶些哭腔說:“乖乖,這么貴呀。這么貴!5000元也許有吧,我以為可以交清全部培訓費的。這。只夠交一個月的,要我的小命了……”
劉小妹苦著臉,手指撥著錢,祥林嫂一樣地說著。陸葉看劉小妹手指撥的錢大多是10元、20元、50元的。陸葉疑惑,擦皮鞋收費也就1元、2元,怎么不零換成整?這10元、20元、50元……陸葉看看劉小妹臉上殘剩的一點粉,和撥著錢習慣翹著的蔻丹小手指,多想了,想到了肉體。陸葉這一想,馬上罵自己想偏了,不厚道、罪過。陸葉碰碰劉小妹,讓她上去交錢,并悄悄囑咐她。交錢時,別作難給孩子們看。
劉小妹交了錢下來,有些虛脫地喘著氣,對陸葉說:“那個鬼一樣的老師。帶了這么多學生,這么貴收費,錢當草紙了,是吧。我交錢給他,點都不點,就塞袋里了??磥?,我難死,也要把兒子拖出頭。是吧?!?/p>
陸葉和劉小妹翻口袋,袋角的硬幣都翻出了,七湊八湊,剛好湊了兩張回天目小城的車票錢。沒有多余的錢,到車站有三站路,兩人只好走了。來時坐著車,只顧了尋A城的藝校,回去沿街走時,陸葉忽然發(fā)現(xiàn)。A城藝校四周街頭巷尾,墻壁上、電線桿上花花綠綠、大大小小的廣告畫、廣告牌,都做著藝術培訓招生的廣告?!扒嗵佟碑嬍业男V告牌鬼頭鬼腦地縮在藝校本院培訓中心廣告的后面,
陸葉想到木子齜著黑牙。一把抓過錢的樣子,心里像吞了無數(shù)只蒼蠅,
劉小妹突然抓了陸葉的手,抬著頭、瞇著眼,看定著一塊廣告牌,尖細著嗓子叫道:“毛毛媽,毛毛媽,你看,你看。這里到處都開藝考培訓班。你看看,是吧?是吧?”
陸葉沒說話,悶頭緊走,心隱隱作痛。她覺得有點對不起劉小妹……
陸葉在走廊走著就嗅到了花香味,陸葉越走近辦公室花香味越濃。陸葉到門口,遲疑了一下,她看到花蕾被花包圍了?;ɡ俚霓k公臺上堆滿了紅玫瑰?;ɡ俣硕俗I袂閮叭幌駛€女皇。陸葉也就隨意問了句:“花營,今天你生日?”翻報紙的尤建平白了眼陸葉說:“你過昏頭了,全世界的男女都知道,今天是個讓人心旌搖蕩的日子。情人節(jié)!也就是讓人的心里冒想法,長雜念的日子?!?/p>
陸葉沒答話,干巴巴地笑了笑。她是過昏頭了,頭腦里想的就是兒子的高考。2月一過,到了3月就是白熱化的藝考。至于什么情人節(jié),那是年輕人、有錢人、有權人、有閑人的事,是別人的節(jié)日,別人生活中絢麗、斑斕的東西。與她無關!
尤建平手機有短信提示了,他趕緊看??吹靡荒樖洹S冉ㄆ匠懭~笑笑,陸葉又看到了尤建平笑里的暖昧。尤建
平摜摜手機,苦了臉說:“今天這手機一直聾著、啞著,總算盼來條短信,又是垃圾。唉,作為一個男人。我真失敗,沒一個人想到我,給我一點信心和希望?!?/p>
花營趕緊捧起一捧玫瑰,放到尤建平臺上,花枝亂顫地笑了說:“主任,花蕾愛你,情人節(jié)快樂!”
“別調戲我們老人家了。我要是接受了李小牛送你的花。他會搖起班船,把我扔到大海里喂鯊魚?!?/p>
陸葉一聽,花是李小牛送的,汗毛豎起。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陸葉看花蕾的目光飄了,嘴角浮起輕薄、陰郁的笑。
陸葉飄著的目光,嘴角的笑還沒隱去,一抬頭看到門口東張西望的劉小妹。陸葉喊了聲劉小妹。劉小妹縮頭縮腦進來。劉小妹一進來就扎著手,哭喪著臉,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毛毛媽,接了豆豆的電話,我急得心口痛,一夜沒入睡,火燒屁股來找你?!?/p>
陸葉頭皮一麻,心一拎,慌慌站起,抓了劉小妹的手急切問:“豆豆來了電話?發(fā)生什么事了?”
劉小妹身子一軟。往旁邊的凳上一歪說:“事是沒出,那個鬼一樣的老師說。要想藝考籮里坐笆斗。最好出點血。交個三五萬塊錢,他去通路子。豆豆見有些家長去交錢了,就給我來了電話,你毛毛沒來電話說?”
陸葉聽劉小妹這一說,拎著的心放下了,但心口馬上堵了。毛毛是個懂事的孩子,不會給她打這樣的電話為難她,但看到別的家長去交錢。兒子將獨自承受怎樣的壓力?
陸葉亂麻一樣堵著的心,也像劉小妹說的那樣痛了。
劉小妹絞著手說:“毛毛媽。怎么辦呢?這錢你交嗎?”
陸葉悶悶地說:“聽天由命吧,我家交不起這錢。除非去賣腎?!?/p>
劉小妹嘆著氣,見陸葉悶著,沒心思和她說話,眼睛便看花仙子一樣端坐著的花蕾,見花蕾一眼也不看她,便無趣和識相地從凳上起身。劉小妹走時,眼烏珠鼓鼓的,帶著狠勁對陸葉說:“毛毛媽,難死我也要把豆豆拖出頭?!?/p>
劉小妹走了,花蕾也帶著一襲花香,被一個電話召喚走了。屋里剩了尤建平和陸葉。劉小妹帶來的信息,讓陸葉掉進了煩惱、幽暗的洞穴里。陸葉不信藝考不公,老天不公……陸葉沒了一點做事的心緒。悶著頭想自己的心思。尤建平看了她一眼又一眼。見陸葉沒反應。便踱到陸葉面前說:“兒子高考的事,事關一生一世。不就三五萬塊錢嗎?不管藝考有沒有黑色交易,你交了也就買個心安。你沒錢。開開口就行!”
陸葉只當沒聽到,眼皮都沒抬?!敖裉焓枪?jié)日,應當開心!女人其實放開了,不會活得很難?!庇冉ㄆ降脑捳f得貼心入骨,眼里露了本質的東西。就在尤建平伸出手,想捉陸葉的手時,陸葉站起,閃身,拎了包出門。
陸葉悶著頭,跌跌沖沖走到樓下和財務室的周姐撞了個滿懷。周姐一把拉住陸葉笑嘻嘻地說:“陸葉,你真幸福。我剛才到銀行辦事,看到你家王小西買了一大捧紅玫瑰,都老夫老妻了還這么浪漫……”
陸葉頭轟了下,那曾像風絮一樣飄進她心里的東西,刺猬一樣張開了,陸葉感到心肺尖銳的痛。陸葉不想聽周姐說下去,正好她的手機響了。是林九九打來的。說什么花呀花的,頭腦一片混沌的陸葉聽不清,也不想聽,關了手機,攔了一輛出租車,逃命一樣鉆進了車里……
眨眼到了3月底,柳枝喜滋滋地爆出新芽,花兒不知愁地綻放笑臉。一天天像在油鍋里煎著的陸葉,陪毛毛考了幾場藝考,接回兒子,和兒子呼呼疇疇在家門口釘了個郵箱,等藝考的結果。
毛毛一心一意,起早熬夜地惡補起文化。
不管毛毛多晚回來,陸葉都做好夜宵等著。王小西好像也很配合,怕妨礙了兒子看書似的,不是深更半夜回來,就是通宵不歸。陸葉一心顧了兒子高考,別的事都被她撇到一邊,雖然那顆隱在她心底的風絮,會像刺猬一樣時不時地張開來扎她一下,但陸葉對那尖銳的痛,抵抗著、隱忍著、麻木著……
晚上11點,毛毛回了,腳步拖沓,沒有平時的歡快節(jié)奏。側耳聽著動靜的陸葉忙開了門接兒子。毛毛到門口,停頓下來,抓了鑰匙,急急忙忙開郵箱。郵箱開了,空空的,毛毛不相信似的伸手抓了把,失望爬上了兒子的臉。陸葉心一揪,看到進門來站在燈光里的兒子,臉色灰白,像是病了。
陸葉伸手摸兒子的額頭,兒子聲音壓在喉嚨口說:“媽,我沒病,好好的?!?/p>
陸葉端了一碗銀耳紅棗湯上來,毛毛看看說沒胃口,朝一邊推了推。
陸葉想想,摟了兒子的肩說:“兒子,媽媽看出了。你有心思。說給媽媽聽聽?!?/p>
毛毛低下頭,眼圈慢慢發(fā)了紅,聲音哽著說:“錢豆豆通過A城藝??荚嚵耍麐寢屌d興地把通知送到了校長室。木子老師還打來了祝賀電話。班主任不信我沒通過。特地問了木子老師,木子老師說我的命題畫畫偏了題。錢豆豆坐我邊上還是模仿我的呢……噢,媽媽,我一直沒敢告訴你。交錢那會。豆豆的媽媽到過畫室?!泵f得眼淚滴滴的。
陸葉仿佛被點了穴,癡癡呆呆地站著。劉小妹一直避著陸葉,陸葉也不想見她。陸葉曾在浴室門口,看到濃妝艷抹的劉小妹吊著一個老頭的袖子喊:“老東西!腳底抹油想溜?老娘的豆腐讓你白吃?拿來,10塊錢!少一分都不行!”陸葉搖搖頭不再想……陸葉一手摟緊了兒子的肩,一手插進兒子濃密的發(fā)際。陸葉沒嘆氣,沒說話,默默地緊摟著兒子,張開手指一下又一下輕柔地梳理、撫弄著兒子的頭發(fā)。
不知過了多久,毛毛長長舒了口氣,抹去淚說:“媽媽好了。A城的藝校沒通過,還有別的藝校,今年考不上。還有明年。”
毛毛攤開書看,陸葉端起涼了的銀耳湯進了廚房。關了廚房門,陸葉壓抑著的一口氣,深深嘆了出來,眼里含著的淚。陸葉吸了吸氣咽回了肚里。
高考進入倒計時,陸葉廣告業(yè)務員的聘用期也進入了倒計時。尤建平像女人月經(jīng)失調時的狀態(tài),在陸葉面前已成習慣。這天,陸葉進辦公室。看到的又是尤建平一張鐵板的臉。尤建平拎著報表朝陸葉拍拍說:“你是我一眼看中的,明明是塊做廣告的料,怎么偏偏看走了眼?李小牛的茶葉專版明擺著挑你的,你做不到?;ɡ僮隽?,做得紅天紅地。你總拖后腿,眼看聘期到了……”
“尤主任,對不起?!标懭~打斷尤建平的話,慢慢開了自己的茶葉罐,拿起尤建平干著的茶杯。泡了杯香氣裊裊的茶,雙手捧著端到了尤建平面前。
尤建平鐵板著的臉松了松,想說什么,陸葉擺了下手,沒讓尤建平說。陸葉低頭掏自己的包,一掏,掏出了兩個信封。一只信封飄到了地下,陸葉彎腰拾起,像被蛇咬了手指,臉色難看地扭曲了一下。陸葉趕緊將這只信封塞進包里,這是昨晚王小西給她的離婚協(xié)議,
陸葉將另一個信封遞給尤建平時,扭曲了一下的臉已恢復平靜。陸葉平平和和地說:“尤主任,對不起了,這是我的辭職報告?!?/p>
尤建平接了,本能地站起,嘴動著,話還沒說出,陸葉已閃身到了門口。走到門邊的陸葉,回望了一下尤建平,笑笑,走了。
尤建平氣得差點把牙咬碎,因為他又看到了陸葉眼里閃討冷砸的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