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志揚
這也能算是庭院嗎?J臨街平屋后面接起的樓房,兩層,呈L形狀,攬著個小小天井,二十幾平米。那空缺一角是城建局辦公樓,高墻遮擋住陽光,小天井終年陰暗潮濕。簡直就是一口黑咕隆咚的井!
這不成樣的樓房,這巴掌大的庭院,淘米巷八號才落成就引來眾人的譏嘲:“樓不像樓,園不像園。這種房子只有瘋子才會造。”“放著陽關道不走,這種人不是瘋子也是傻子,”瘋子傻子無疑是樓房主人卞漢葆,上世紀50年代的建筑工人,因為創(chuàng)造了砌磚雙手擠漿法。事跡和照片上了頭版頭條,老建筑公司一面紅旗。偏偏,卞漢葆放著現(xiàn)成的勞模不當,卻一味癡迷于自己的夢想:給自己蓋一棟樓,帶庭院的小樓。為這夢想,他偷著去地下包工隊掙黑錢,后來又和一個破落營造廠商的女兒結婚,就這樣拼死拼活才置下淘米巷8號這份房產(chǎn)。地皮本是城建局廢棄球場,局領導念他曾為城建系統(tǒng)做過貢獻,特予以批準,這也就成了文革中走資派的罪行一條。那時候,卞漢葆作為準階級異己分子,被造反派拉去陪斗。和掛黑牌的城建局長一起低頭彎腰,一起聆聽山呼口號。
盡管讓淘米巷8號壓得喘不過氣。可卞漢葆照樣死乞白賴地活著,照樣做他的苦工,喝他的小酒。照樣生他的孩子。出身營造廠商家庭的漢葆女人,不像有些人想的那種嬌小姐,這都虧了她那獨具惹眼的父親預測未來自家的命運,鼓勵女兒早早走向社會,去當一名自食其力的紡織女工。好在她性格爽朗,又有一副赤熱心腸,她和卞漢葆的結合是因為他的苦干好強,更喜歡他那一身蠻牛力氣。婚后兩人心投意合,如燕子銜泥般一點點壘著,這才有了今天的淘米巷8號。其實,漢葆女人最大的成就卻還是一口氣給他生下三個兒子。許是有人見老卞家品種不全,一日,淘米巷8號門口階沿上有個“蠟燭包”,一紙留條說此女家貧難養(yǎng),今送與卞家為女云云?!跋灎T包”打開,一張嫩紅小臉朝漢葆女人咧嘴笑,旋又哇哇哭了。漢葆女人心里一酸。忙把孩子捂在自己懷里?!跋灎T包”是一條絨被子,百蝶紛飛的美麗圖案,這就引出巷子里一個文化人的靈感,當場給女嬰取名卞蝶衣。不過十余年光景,那女嬰果然化作一只美麗蝴蝶,翩翩舞在淘米巷8號,舞在這繽紛世界。
卞漢葆總說他有五個孩子。那第五個其實是棵樹,一棵柿樹。文革年代里。卞漢葆無事逛街時,拾到一棵樹苗,就手種在小天井,圍上籬芭。不許孩子們碰它。樹苗竟然成活了,茂綠枝葉一年年伸向藍天,越過高高的墻頭,火紅肥大的柿子點綴著舊樓秋色,這當口卞漢葆心花開放,常常繞著柿樹走動,抬頭看了又看,覺得它確實也是自己孩子,一個腳踏實地只知奉獻卻不會開口的孩子。
正當城市改造中。有一日,老二卞更生騎著電動車,急火火趕回家來,這時卞漢葆剛泡了杯雨花茶,端坐在臨街平屋的客堂里,見到神色驚慌的老二,不由吃驚道:“是不是你哥出了什么事?”
父親一直看重老大網(wǎng)生,視老大為老卞家的驕傲。對此卞更生并不嫉妒,只是父親那種神經(jīng)過度緊張讓他覺得好笑,便說:“大哥連家都不回,人家現(xiàn)在是堂堂金鼎的大老板,工商界的大紅人,你這棟破樓早就不在他心里了?!?/p>
40多年風霜磨掉卞漢葆一身力氣,卻不曾磨掉他的倔犟,聽老二這么說,卞漢葆反倒氣往上沖道:“管他回來不回來,人家卞網(wǎng)生就是比你們都強。”
原來的漢葆女人如今的卞奶奶,聞聲走出廂房來:“別理他,更生你快說,外面到底出了什么事?”
卞更生這才把墻上的拆遷通告淘米巷8號正在范圍內(nèi)的事說了一遍。卞漢葆聽得心頭火起,罵道:“狗日的,當真看中我卞漢葆的房子,哪天來我哪天跟他們拼命?!?/p>
卞奶奶道:“這種事靠拼命管用嗎?現(xiàn)在又不是日本鬼子的三光政策。依我看,更生你去找網(wǎng)生,他是老卞家長子,見的世面多眼界寬,還有老三和小四,這事也有他們的份?!?/p>
卞更生把電動車推出小天井,然后蹬蹬蹬上樓來了。照卞奶奶當初謀劃,L形樓南底樓給了老大一家,西邊樓上樓下由老二和老三分住,小四的房間則在東邊樓上,和卞漢葆夫婦只隔一層樓板。只是,卞蝶衣經(jīng)常演出在外,老大一家又搬出去另住,理由是為了照顧孩子上學方便。其實是卞網(wǎng)生自己買了新房子。至于老三卞宛生,到現(xiàn)在仍是光棍,這個龍風閣的大堂經(jīng)理。忙得平時照面都很難。這樣一來,老卞家不免有些寂寥。唯獨卞漢葆成天守在客堂里,把關門神似的,吃茶抽煙喝小酒。前兩年,老大為表孝心送回家一臺彩電,大屏幕,長虹牌,于是看電視便成了卞漢葆又一樣愛好,客堂間從此回響著戲曲頻道的京劇鑼鼓,淘米巷8號平添幾分熱鬧。
最人氣的是老二家。卞更生結婚三年了,女人田玉紋愛說愛笑愛謀算,甚至有些狡獪。當卞更生走進房間時,同樣廠休在家的田玉紋剛剛拖完地板,她昕罷男人關于拆遷的一番話后,一言不發(fā)自顧去水龍頭沖洗拖把,絞干晾好,這才轉過身來,冷冷道:“這是你們老卞家的事,我不便多嘴,況且你母親已經(jīng)讓你去找老大他們了?!弊约号艘恢睂媳寮倚拇娓糸u,起因在卞奶奶身上。那是婚禮前夜,卞奶奶悄然闖入新房,把新娘子的新嫁衣挪到底下。上面平放著卞更生的穿戴,這樣婚后的男人據(jù)說能管住女人。這事卻讓田玉紋一眼看破,加上卞奶奶怪媳婦婚后好幾年屁都不曾放一個,日長時久兩代人便有了嫌隙。
卞更生沒再多話,趁田玉紋下樓他忙佝下身撅著屁股去床底下掏摸著。剛拖過的地板光亮可鑒,床頭床尾都找過,卻并元他要找的東西。這時候,有人在他屁股上輕輕踢一腳,卞更生忙起身回頭,見是田玉紋又回來了,他不由囁嚅道:“那雙舊皮鞋呢?萬一天落雨我還能穿?!碧镉窦y說:“讓我給扔了?!北甯パ揭宦?,又馬上就不介意道:“扔了就扔了,我也該買雙新的了。”
“算你錢多!”田玉紋笑罵他一句。
不知怎的一天都不順。
卞蝶衣去外地演出,歌舞團傳達室老頭稀里糊涂,卞更生費盡口舌連個聯(lián)系電話都沒弄到手。
古怪的還是卞網(wǎng)生。好幾天沒去金鼎,裝飾公司不知道卞總人在哪里,就像人間蒸發(fā)了似的。老大這個人從不和家里聯(lián)系,盡管同在一個城市。兄弟間卻少有往來。極其難得的一次是,大約前年某日。卞網(wǎng)生突然自己開車來了。一路按響喇叭,一條不大的淘米巷為之轟動。從車上走下來的卞網(wǎng)生顯然發(fā)福了。嘴里叼支雪茄,一副驕橫氣派,只說是偶然想起家里兩老,并隨車帶來一臺大彩電,又送給老二一件皮夾克,棕色。真羊皮的。卞更生正想和大哥寒暄一番,還讓田玉紋格外置辦幾色酒菜。只是卞網(wǎng)生一直沒完沒了地接電話,末了聲稱自己事務應酬實在多,一時脫不開身,說罷起身上車,小車又一溜煙駛出淘米巷。來去何其匆匆,難怪田玉紋很不高興,把酒菜折進泔水桶,還把男人狠狠數(shù)落了一頓,說卞更生牽線給老大介紹那么大項目,回扣少說也得幾萬,可如今區(qū)區(qū)一件皮夾克就打發(fā)了,要是換了她田玉紋,非得把皮夾克摔到卞老大臉上不可……公司開在鬧市。樓頂上金鼎裝飾四個金字,在陽光里氣派非凡。在公司盡管逗留的時間不長,可卞更生卻感覺到了緊張不安,一伙人吵吵嚷嚷,為首的是個中年漢子,情緒更是激動,非要卞總出
面不可。聽口氣是為了工資的事,像金鼎這樣知名大公司居然也有這種事情。一時間卞更生又覺得有些匪夷所思。
說來也巧,金鼎和龍鳳閣在同一條街上,相距不過三四百米,在家不照面的老三和老大常常在這里碰頭。龍鳳閣是市里大飯店之一,終日高朋滿座燈紅酒綠,也不知赤手空拳的老三怎會混到這里來的,還當上了大堂經(jīng)理。難道真像母親說的那樣:懷著老三待產(chǎn)時,做夢失手打碎一只金邊飯碗,這才取名碗生,后來老三自己將碗字的偏傍搬掉,改名卞宛生。改名也罷,不改名也罷,長大后的卞宛生相貌英俊。是老卞家的帥哥,幾乎是法國影星阿蘭,德龍的中國版。為這,卞宛生把《佐羅》一口氣看了七八遍,又找劇團朋友借來面具牛仔帽和黑披風,裝模作樣拍了好些照片,掛在房間里天天欣賞著。只不過,卞宛生現(xiàn)在也不在龍鳳閣,也無人知道他的去向,這就正應了無獨有偶那句話。卞更生摸著腦袋神色沮喪時,一個小保安忽露了點口風,和卞宛生一起開車出去的,還有一個人,白煤。關于龍鳳閣女老板白嫌。卞更生多少知道一點,丈夫死后留下一大筆遺產(chǎn),加上這座豪華富麗的大飯店,市里頗為兜得轉的人物。只是她怎會和老三有瓜葛,她究竟看中老三哪一點?盡管外面流言,卞更生不信,也不敢信,以后電視里凡有她的鏡頭,他便如避開女鬼似的,馬上伸手切換頻道。
難道就這樣一事無成空手而歸?卞更生自然不甘心,不知怎的他想到了床底下舊鞋肚里的錢,本來打算給父母買一臺錄放像機?,F(xiàn)在落入田玉紋手里,明擺著的肉包子打狗,再說一個男人的自尊心又何止這幾百元錢呢。忽然,他有了個異想天開的主意,停下電動車,就近走進一家小額典當鋪,把自己身上那件皮夾克脫下來。放到估價臺上。皮夾克是老大送的,特等超薄,手感好極了,做工也不錯,典當鋪自然識貨,張口就給了個好價……
黃昏時分,卞更生回家,把一臺簇新錄放像機重重地放在桌上。還有兩盒帶子,《射雕英雄傳》,1983年香港版,黃日華的靖哥哥和翁美玲的黃蓉,卞漢葆想看了很久的,他走了好幾家音像店才淘到手。不過,卞漢葆并元半點高興,臉色始終難看,一個勁地抽煙,弄得客堂里煙霧騰騰。卞更生咳了兩聲。不由問道:“爸,怎么回事,家里出了什么事?”
卞奶奶這才告訴他,下午拆遷辦上門來動遷,來人講了一通拆遷政策,動員老卞家?guī)ь^,這樣還可以得一筆數(shù)目不大不小的獎金。在卞奶奶目光告誡下,卞漢葆以沉默和蔑視對付,由著來人口若懸河。也許來人以為馬到成功,又起身去小天井轉轉,仰望那棵枝干如鐵的柿樹,口氣輕慢地說它將來只能鋸倒,分幾段當柴火了事。這下,卞漢葆爆發(fā)了,瞪圓眼睛,大罵道:“滾,都給我滾!這房子有我卞漢葆的血汗,輪不到你們來指手劃腳。什么狗屁拆遷辦,老子就是不搬,看你們啃老子的雞巴卵蛋!”來人指責他不該出口傷人,一切行為要負法律責任,卞漢葆不買賬,又罵:“老子不殺人不放火,老子沒犯國法,有種叫人來抓我,姓卞的馬上跟你們走,樂得省了家里開銷?!眮砣丝扌Σ坏茫僖洲q時,卞漢葆順手抄起墻角落里的竹掃帚,連打帶罵硬是把來人趕出門去。
卞漢葆終于回嗔作喜,把新錄放像機摸了個遍,也不問老二花多少錢買的,非得立時就看,但卞更生還得有事回廠,于是卞漢葆讓老二這就教會他怎樣操作,好在放錄像帶并不費事,無非開機關機倒帶子這一套,不消片刻全學會了,這樣一來,卞漢葆又變了個人,好像孩子見到眼紅很久的玩物,心里生出滿滿的喜悅,嘴里哼著從戲曲頻道學來的京??;“楊延輝坐宮院自思自嘆,想起了當年事好不慘然……”卞奶奶說他這是返老還童。卞漢葆哈哈大笑,說自己就是個老頑。氣氛變了,卞奶奶看他難得的高興,從柜里拿出一瓶五糧液,是老大那回回家?guī)淼?,一直舍不得喝。瓶子打開,一縷醇香。卞漢葆一個勁吸著鼻子,又裝模作樣學《霸王別姬》的花臉。聲腔蒼涼地念道:“如此有勞妃子,嗆嗆嗆得兒嗆,酒來!”
盡管兒女們不在家,田玉紋又不下樓,老倆口還是按時吃他們的晚飯。只是卞漢葆今晚興致高,不讓卞奶奶飯后就回廂房休息,拽著她仍留在客堂里陪自己喝小酒,一邊看錄像。和卞漢葆戲迷不一樣,卞奶奶卻是連續(xù)劇迷,家庭戲公案戲愛情戲,不知看過多少,這回的《射雕英雄傳》,情節(jié)格外生動,演員討人喜歡,香港出品到底不同凡響,看著看著便忘記了倦怠。卞漢葆中意的,是來去無蹤的矯健俠影,是刀光劍影的絕地廝殺,一招一式都令他沉迷其中。夜深了,關掉電燈的客堂里只有廝殺聲、對白聲、兵刃聲,構成一個神秘又刺激的小世界。也不知過多久,氣氛突然一變,陰風四起,飛砂走石,一個形同鬼魅的女魔頭出現(xiàn)了。梅超風長發(fā)披散,像一口撒開的網(wǎng)。周身繚繞妖氣寒光,面目猙獰可怖,-活脫脫的午夜兇靈!那長長利爪猛伸向觀眾,卞漢葆不由得激靈一下,心跳加速著。更嚇人的場面接連而來。女魔頭周邊驀地竄出來黑黢黢的東西,八九十來口—自材!它們伴同梅超風上下狂舞,一起飛行疾馳,閃爍不定,忽明忽暗,一時間濃濃黑暗中生出無數(shù)小兇靈。無數(shù)小利爪,撞擊和撕裂人的神經(jīng),說真的,連卞漢葆自己都有點看不下去……
一聲令人心悸的驚叫!
卞漢葆拉亮電燈,見卞奶奶已經(jīng)半躺半坐在椅子上,臉色蒼白,嘴唇發(fā)紫,雙手捂胸,昏迷不醒。這情景,卞漢葆自然嚇得不輕,他扯著喉嚨喊道:“來人,來人啊!你媽她犯病了!”
叫聲在空蕩蕩的樓房里回響著。
卞奶奶走了。
卞奶奶年輕時過度操勞,體質本就不好,白天的疲累和煩惱,加上錄像的極度恐怖,引起她心臟病突發(fā),送醫(yī)院搶救又不夠及時,終于不治。一盤錄像帶,一個女魔頭幻像,竟成了殺人元兇,這簡直是禍起蕭墻!更令人不安的是。老大和老三至今一直聯(lián)系不上,倒是小四接到歌舞團傳達老頭的電話,連夜趕回來,一進門就跪倒地上,哭暈過去了。
和小四同來的,還有一個警察。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警察。說熟悉,他是巷子里老鄰居聶耶的兒子,卞漢葆親眼看他長大的:說陌生,現(xiàn)在的聶海豹已是個結實小伙子,一身整潔警服,見面就給卞漢葆行了個軍禮。只是,卞漢葆心里總有一個解不開的結——給小四取過名字的聶耶,卞漢葆一直疑心他曾向小四透露那身世之謎。只是如今當著小四的面,卻什么都不便多說。“我說海豹,過一會你回局里值你的班去,這里有老二和小四,千萬別耽誤了你的公務?!北鍧h葆信口應付著。
聶海豹說:“不要緊,我向領導請了假的,何況我還是個人民警察,幫助群眾是我的職責。”
卞漢葆這下無話可說,只得由著聶海豹忙前忙后打點一切,看他儼然就是老卞家的人。這樣一來,卞漢葆越發(fā)焦躁不安,當?shù)仫L俗死者火化不出三天。但老大老三人影不見,難道他們不是卞奶奶的親生?卞更生電動車一再出發(fā)打探,金鼎回說卞總的行蹤從來就深藏不露,連網(wǎng)生女人也一問三不知。至于卞宛生,龍風閣說他和白嫌雙雙外出度假,大飯店有事也在尋找。
不能再等了。一片舉哀聲中,卞漢葆忽暈倒在老二懷里,小四成了淚人兒,火化場卻通知必須有一家屬親臨爐前,以便監(jiān)看火化經(jīng)過,一時間竟然無人可去。
一人挺身而出,神色肅然:“讓我去行嗎?”
又是聶海豹。事情有點出人意料,還在猶豫間,剛醒過來的卞漢葆看看聶海豹,又看了看小四。點點頭。
于是聶海豹以一絲不茍的準軍人姿式,皮鞋在大理石地上踏得脆響,他正步走過長長的回廊,走過火化房那道門,走向那火光隱隱的爐子。立正,向后轉,再立正。然后他右手舉齊帽檐,行軍禮,自始至終的軍禮。就在這時候,眼淚悄悄自他的赭色面頰滾落,滾落。一個用一生輔佐丈夫養(yǎng)育兒女的女性走了,平常無奇樸實無華,卻有一個人民警察為她莊敬守衛(wèi)到最后,好人卞奶奶該暝目了吧,
白事過后兩天,老大老三仍未露面。
白事過后三天,被哀痛籠罩的淘米巷8號走進一個人來。一片薄暗中,卞宛生帽檐遮臉,踏著滿階落葉,吃力地走進門,低低叫一聲:“爸,我回來了?!?/p>
卞漢葆正在亡妻靈前上香。聞聲回頭,他終于看清楚燈影里的老三,他一言不發(fā)自顧去門角落里抄起那柄大竹帚,吼著朝向老三使勁抽打,連珠炮似的罵:“畜牲畜牲,你還算是個人嗎?!親娘死了不回來奔喪。你這個只認榮華不認人的畜牲!”
聲響驚動了全家,卞更生和田玉紋。還有卞蝶衣都下樓來了。卞漢葆氣怒交加,手里的竹掃帚讓老二搶走,他又端起一盆水要潑老三,卻被卞蝶衣?lián)踝。瑒竦溃骸鞍?,你就不怕鄰居出來看熱鬧?讓三哥先回家來,關上門說話不行嗎々”
卞漢葆總算聽勸,喝令卞宛生跪倒在卞奶奶靈前。他點燃香燭,一邊嗚咽著:“好好看看你的三兒吧,你心里的金邊碗,現(xiàn)在可成了人家手里的玩物,一個沒皮沒臉的東西,靠著女人身體吃軟飯……”
卞宛生大聲分辯:“沒有的事,我根本沒要白媾的錢,我卞宛生不是那種人!況且現(xiàn)在我和她已經(jīng)一刀兩斷……”
卞漢葆給兒子一個嘴巴子:“你還敢嘴硬?”什么白娥黑娥,專揀嫩的吃,和梅超風一樣的老妖精,我和你媽耳朵里早就有風了,
客堂里正熱鬧時,古怪事忽出現(xiàn)了,幾乎失蹤的卞網(wǎng)生跟屁蟲似的也回來了,不過他選擇黃昏過后,巷子里夜深入已靜,還由著他女人和孩子伴送,這就顯得老大比老三有心計。小車停在巷口,三人悄立在淘米巷8號門前,開門的卞蝶衣不知怎的嚇一跳,結巴道:“你真的是大哥嗎?這些天你像人間蒸發(fā)了似的,我們都不知道你在哪里?!?/p>
女孩子說:“媽媽知道一點,可她死活不肯說。”
“人死了說了也沒用,誰叫他是我老卞家的金菩薩,”卞漢葆舉著竹掃帚沖過來,“現(xiàn)在我就是要親手打倒這尊金菩薩!”
也許還是頭一回見到父親這般暴怒吧,卞漢葆簡直成了個失去理智的瘋子,白發(fā)紛披,口沫飛濺,很可怕的樣子。
一時間大家驚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卞網(wǎng)生索性垂下胳膊,直挺挺跪在地上,由著竹掃帚和叱罵雨點似的落在自己身上,絲毫不躲閃,更不敢有半點抗拒。眼鏡跌落了,衣服撕破了,臉劃出血痕了,依然不躲不閃,好像只有這樣才能消解他內(nèi)心無窮的悔恨和愧疚……倒是女孩子,一個初中學生,她實在看不過去,冒著“牽連”的風險,噗的跪倒在氣吼如牛的卞漢葆眼前,使勁攀住竹掃帚。求告道:“別打了,別打了,這樣會把我爸打死的,爺爺你也會讓他氣壞身子的?!?/p>
網(wǎng)生女人也跟著求情:“爸,你就歇手吧,網(wǎng)生其實不是有意這樣的。再說生米已經(jīng)煮成熟飯,現(xiàn)在一家人該一起商量正事才是?!?/p>
卞漢葆這才罷手,氣咻咻坐下來,接過小四遞過來的茶。這時候,卞更生伸手去攙扶老大起身,趁勢在老大耳邊悄聲道:“今天爸饒了你,以后就看你怎樣將功贖罪。”
卞網(wǎng)生好不容易才起身。眼前金星亂舞著,他就找把椅子坐下,喘了口大氣說:“相信我,我心里還是有這個家的。”
卞漢葆放下茶杯:“卞網(wǎng)生,親娘死了不回家,究竟怎么回事,你說。”
卞網(wǎng)生還沒作答應,女孩子卻搶著回答:“公司虧了一大筆錢,周轉不過來,人家逼債逼得兇,我爸他只得去上海躲避,借住在一家小旅館里。和誰也不聯(lián)系……”
網(wǎng)生女人擰女孩子一把:“算你嘴快,爺爺明天賞你吃麥當勞?!?/p>
卞漢葆又問:“我說老大,實情是這樣嗎?”
卞網(wǎng)生點了點頭。
卞漢葆說:“如果真是這樣,這臺大彩電你拿回去,好賴也能抵點債?!闭f完從椅子上起身,吃力地獨自走進廂房去。
一天星斗就這樣散了。說真的。不僅老大,就連老二老三他們都不敢相信,可他們卻明明白白看到了父親的心,客堂里一時寂靜無聲,只有大家聽到彼此的心跳。
這以后,再無人敢提拆遷的事,拆遷二字似乎成了禁忌。日子一天天過去,無形中淘米巷8號被視作釘子戶,卞漢葆也就變作了一個又冷又硬的孤老頭。成天把自己鎖閉在家,給亡妻靈前焚香、插花、換供果。一邊喃喃自語著。仍然收看戲曲頻道,但多半是青衣戲,《荒山淚》《春閨夢》《鎖麟囊》,程派,凄惋幽咽。如泣如訴。
那年的冬天漫長,寒冷而多雪。卞漢葆總是半夜就醒了,在枕上聽風聲,聽樹枝抽打窗戶聲,聽運河里夜航船聲。再有,因為無人采摘的柿子,由著它們在枝頭熟透,自行掉落下來,噗塔噗塔,清晰可聞。到次日清早那小天井苔痕深淺的青磚地上,開出了一朵朵紅花,碗口大小。紅得耀眼,一種血肉狼藉的感覺。
僵局卻在第二年的春深不期而破。有一天,也許受天氣感染,卞漢葆難得去公園轉轉,周一公園里人不多,那邊傳來京胡清唱聲。他正要走過去時,不料和一個人迎面相遇,不由得相互叫出聲來。那人臉色紅潤精神矍爍,抓著他手不放道:“卞漢葆,這些年你躲哪去了?”
卞漢葆道:“我還住老地方,老樣子。那老局長你呢?”
老局長道:“兒女在國外,我去加拿大住了兩年多,總覺得不習慣。又回來了?!?/p>
老局長姓石。城建局離休干部,曾經(jīng)是卞漢葆的頂頭上司,L形樓地皮批準者,難怪卞漢葆對他一直心存感激。兩人在公園茶室坐了半天,談異國。談兒女,談京劇,雜七雜八,率性而言,分手時由卞漢葆買單?;氐郊?。卞漢葆心里暖流不斷,讓田玉紋炒兩個菜,獨自嚼了點小酒,然后收看空中劇院的新版《紅樓夢》,越劇,這是卞奶奶生前最喜歡可他卻從來就不看的。
過幾天。有人上門來,是老局長。
老局長向卞奶奶遺像拈香,畢恭畢敬三鞠躬,又獻上一捧黃白菊花。再次見面,越發(fā)不拘形跡,卞漢葆把老二叫下樓來,見過老局長,又讓老二和田玉紋打點酒菜,留老局長吃便飯。老局長一再辭謝。說家里有事等自己回去,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不過卞更生并朱撒手,他總覺得來人氣度不凡,似乎不像是純屬“隨便走走”,便拿了本小說,躲在半樓梯上,支起耳朵充當起監(jiān)聽人來了。
那老局長果然有些坐不住。呷兩口茶。起身轉了兩圈,又去小天井看看,見柿樹已經(jīng)滿枝新綠,不由感慨道:“見到它,我就想起文革當中我打成走資派的事。我被拉去工地上游斗,掛黑牌,挨拳腳,半人半鬼地回到城建局大樓。仍舊關在辦公室,心里只想一死了之??僧敃r連自殺都無門。褲帶鞋帶都沒收掉。想跳樓窗戶也釘?shù)盟浪赖?,只能從玻璃后面看這小天井。看這棵小柿樹竟然一年年長高,追著陽光長高。也真怪,我心里又不想死了,我不信我石某人連一棵小
樹都不如!”
盡管那年代漸行漸遠,可卞漢葆這代人卻記憶猶新,尤其那回掛黑牌陪斗,他和老局長肩并肩,眼對眼,呼吸連著呼吸。于是他同樣生出一點感慨來:“當時說我不是工人階級,是什么階級異己分子,我不懂我卞漢葆砌了半輩子磚,到頭來會異在哪里,他們說異就異在這棟不像樣子的樓房上?!?/p>
老局長說:“還說它是我的一大罪狀。其實,我是看你和別的建筑工人有些不一樣,你比他們多了點夢想,也就是野心。加上你幾次三番死乞白賴的申請,我這才把地皮批給了你。沒想到后來競引出一場大禍來。只不過,你不該在批斗會上倒打一耙,說是我的批條才讓你決心蓋樓的,好像你卞漢葆反倒成了我石某人的受害者,這簡直是胡說八道造謠可恥!”
卞漢葆笑道:“別生氣,別生氣。那年月誰沒說過幾句違心話?其實你心里比我還清楚,不這樣他們就會把我一家子趕出去,當其時我女人正懷著大孩子,總不能讓孩子落生在荒山野廟里吧?”
老局長說:“我可不記得你有幾個孩子。倒是我的辦公室朝這邊的窗子一直不敢開,下面小天井孩子的吵鬧聲讓人吃不消?!?/p>
卞漢葆說:“四個孩子。三男一女?!?/p>
老局長說:“那你怎么對人家說你有五個孩子呢?”
卞漢葆忙道:“那第五個其實不是孩子,是天井里那棵柿樹,它也是我親眼看著長大的?!?/p>
老局長有些恍然:“這就對了,世上哪有父母忍心看自己孩子粉身碎骨的?我不能,諒你也不能?!?/p>
卞漢葆一時聽不明白。猶猶豫豫,看著老局長正要問時,老局長又道:“人挪活,樹挪也能活,我讓他們把你的柿樹挪個地方,比如未來的小區(qū)庭院,或是別的園林……”
卞漢葆腦袋里閃了一下,突然,他幾乎大聲喊道:“你是什么人?你今天到底為什么來的?”
老局長泰然道:“我是石某人,石某人就是我,難道你連這點都并不清楚?”
卞漢葆氣呼呼道:“不對,你剛才的口氣不對,你怎會知道柿樹的事情?”
老局長說:“好吧,既然你問,我也就實話實說。今天我確實是受人之托而來,他們不知怎的知道了這棟樓房的來歷,知道了我和你的這層關系,轉彎抹角把我約來請你考慮一下拆遷問題?,F(xiàn)在,你用不著馬上去拿竹掃帚。等把話說完了再趕我也不遲……大道理小道理你都聽過,現(xiàn)在我只能告訴你,解鈴也許還須系鈴人,既然當年我不該親手批了這塊地,造了這棟樓,害你吃了許多苦頭,那么我今天就更加有責任不讓你固守在這空巷絕谷里。你知道嗎?堂堂的城建局辦公樓照樣拆,何況你這個小小L形樓,城市改造大勢所趨,聰明人應當順著潮流走。如今周邊環(huán)境寬松,一切都可以商量,一次不行兩次,兩次不行三次,對于你只求別把大門關死,至于對他們的要求那就不同了?!?/p>
卞漢葆頭不抬問:“你快說說有什么不同?”
老局長不緊不慢道:“你想想,一個人的青春、熱血、夢想、磨難和歡樂,既然統(tǒng)統(tǒng)澆注在這里,那這棟樓就不再是冷冰冰無血肉的混凝土,這里的一磚一石一草一木,便有著太多的留戀和回憶。如今。哪怕一點不當都會引起對主人的挫傷和損害,于是作為擔當具體任務的他們。必須要十分細心加耐心,盡力去幫助主人從那種心理和感情的壓力下走出來。就拿小天井里的柿樹來說吧,它也是你自己的孩子,和你一直痛癢相關,那怎么能隨心所欲輕率地鋸掉?依我看,園林工人完全有能耐把它移栽挪到小區(qū)庭院,你曾夢想過的那種寬大漂亮的庭院,這件事我是可以向你保證做到的?!?/p>
再次停頓,還是呷茶。卞漢葆這回并無什么反應,只是抬頭看一眼墻上的全家福照片。老局長便馬上開口:“請你記住,兒女自有兒女福,自有他們自己飛翔的天空,你卞漢葆其實早就應當在乎你自己,應當去找回你自己生活的陽光。完了,我要說的都說完了?,F(xiàn)在你可以去拿竹掃帚了,我正在這里等著你趕呢?!?/p>
樓梯上,卞更生聽得心驚肉跳,他真擔心堂屋里馬上響起全武行的鑼鼓。一分鐘兩分鐘過去……五分鐘過去,卞漢葆并無一點動靜,竹掃帚仍靜立在墻角落里。
那老局長忽揚起頭叫一聲:“卞老二你出來吧!我現(xiàn)在改變主意,留下來陪你爸吃過飯再走,你這就給我們張羅去?!?/p>
說完,變魔術似的從隨身的黑皮包里拿出來一瓶茅臺酒。
人的事說不清,誰會想得到,拆遷辦茫然無緒的難題,卻在一夕之間迎刃而解了。解決得那么舉重若輕,難怪有人說是“四兩拔千斤”,“一把鑰匙開一把鎖”,有人甚至提高到“人性拆遷”來看,說老局長是這方面的一個范例云云??傊?,后來的事情順當?shù)枚?,老卞家派出卞更生為代表,加以老大從旁指點,幾次來回磋商,終于達成協(xié)議,并簽字生效。關于柿樹,正如老局長所說。由遷方無償贈與,拆方確保穩(wěn)妥移栽,并一一寫人協(xié)議中,以示鄭重其事。
按照協(xié)議,過了立夏就搬家,于是“五一”午宴便成了老卞家在淘米巷8號的最后聚會。到了那一天,盡管卞更生和田玉紋連日來出入超市,卞蝶衣有空也來幫忙,菜肴酒水一應俱全,可誰也沒有了往常那種好心情。
卞網(wǎng)生一家早早來了,女孩子進門就把一條大紅綢巾給柿樹系上。柿樹上已經(jīng)有了好幾條,紅的,黃的,藍的,紗的,綢的,在風中飄飄揚揚。也不知誰系的,互相不問,只當不曾看見。
卞蝶衣也回來了,帶著她的人民警察。不過今天的聶海豹換了便衣。英俊挺拔。和小四越發(fā)顯得般配。
老三卞宛生最后才來到。
飯桌上氣氛并不好,不知誰提及卞奶奶的死,網(wǎng)生女人便放下碗筷。手指卞更生道:“你們問他,這是他做的好事?!?/p>
大家不由得看著卞更生,不清楚究竟怎么回事。這引起了田玉紋的不滿,她眉毛掀動。冷冷道:“卞更生怎么了,他偷你搶你卞老板家的金銀財寶了?”
網(wǎng)生女人說:“比偷搶更加糟糕,老卞家的晦氣哪來的?喏,就是他帶來的!明明有了大彩電,偏又去買什么錄放像機,半夜三更看女鬼。把好端端的媽嚇了個靈魂出竅,你們說他該不該?”
卞更生愣住了,他從未想到網(wǎng)生女人如此消息靈通,簡直就是竊取淘米巷8號情報的女間諜。更沒想到的卻還是田玉紋。這個平時有點傲氣,從舊皮鞋里找錢的女人,馬上披掛上陣為自己男人而戰(zhàn)。不過田玉紋不像網(wǎng)生女人那樣風風火火,她憑著自己那點小聰明,先講了個迷信害人的小故事,然后不動聲色說卞更生如何孝順,盡管父親一直偏向老大??杀甯匀幌敕皆O法讓父親高興,貼時間貼力氣還貼錢財,這臺錄放像機就是他對父親承諾的兌現(xiàn),把自己身上的皮夾克當?shù)舨庞绣X去買來的。說到這。田玉紋看出她的話已起到作用。這才故作委屈嘆道:“我不懂他錯在哪里。兄弟姐妹都不在家,我看只有他總是把父親裝在心里,像他這樣的傻兒子天底下有幾個?”
網(wǎng)生女人還想再辯時,讓卞網(wǎng)生夾一塊雞肉塞住嘴,一時說不出話來,卻仍不甘心地嘟囔:“什么兄弟姐妹,反正這淘米巷8號馬上改樣,樹倒猢猻散。各走各的路,以后想嘔氣斗嘴還湊不到一塊呢?!?/p>
小四和聶海豹同敬卞漢葆一杯,卞漢葆一口氣干了,還向聶海豹照了照杯底。卞漢葆臉紅紅,有點微醺的樣子。卻推開別人扶他的手。站起身來,正色道:“你們大家聽我一
句,從今天起老卞家要散了,現(xiàn)在,這賣房子的錢已經(jīng)到手,我把它平分作五份,三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和我這個孤老頭,各得一份,這樣誰也不吃虧。從今往后就照老大家里說的。各走各的路,要想嘔氣斗嘴還得約時間才行。”
女孩子接口:“爺爺。我爸買了新房子,我們家的一份就不要了吧,”
網(wǎng)生女人忙道:“小孩子懂個屁!小有小的難處。大有大的難處,卞網(wǎng)生如今一屁股債,日子比誰都難過。我說網(wǎng)生你怎么不開口?”
卞網(wǎng)生只顧給自己斟酒。裝作沒聽見。別人一時難插話,一片難堪的靜默中。有卞宛生的自語:“看來他比我卞老三還不如,老卞家今天出了天大新聞。”
無人接應。
卞漢葆繼續(xù)說道:“樓房拆了,柿樹挪了,你們各奔前程了。那我的去處又在哪里?我倒有個想法。我就帶著我那一份去……”
又是網(wǎng)生女人搶話:“我們那里不行。房子小。孩子吵,爸你會住不慣的。依我看還是另外租房子?!?/p>
田玉紋也不甘落后:“我這里也不行,我得先找地方過渡。再說,我媽早就講好和我們住一起。我在家是個獨女。我不答應能行嗎?”
卞更生張了張口,卻被桌子底下的腳狠踩一下,他分明看到了田玉紋臉上有一雙“白果”。
卞宛生低頭不語,一個勁吃他的雞腿。
卞漢葆心里一酸,養(yǎng)老院三個字已經(jīng)到了他嘴邊,卻不料卞蝶衣猛地站了起來,清明溫婉的目光投向卞漢葆。朗聲道:“爸,你跟我去過。這里我宣布一下,我和聶海豹今年國慶結婚,我們已經(jīng)買了房子。爸你就和我們一起住,我和海豹會照顧你這輩子的,你放心?!?/p>
卞漢葆有些結巴道:“我不跟你們?nèi)ァ?/p>
卞蝶衣侃侃道:“我知道你對聶家有些看法。其實那全是誤會,聶老師什么都沒對我說過。一個人對自己的出生是沒有記憶的,我的身世之謎是我媽告訴我的。盡管之前有人在我耳朵里吹過風,我總是不信,二哥結婚那年。也許媽看出我有些情緒,便把我叫進她房間里,翻箱倒柜找出那條百蝶紛飛圖案的絨被子。還有那個舊信封……不說了,不說了,不管事情怎么樣。我記憶里的父母只有你們,我卞蝶衣永永遠遠是你們的女兒小四!
卞漢葆不由得老淚縱橫。
一兩年過去,那移栽后的柿樹長勢很不錯,一年年的綠,一年年的紅,成了小區(qū)庭院里最美麗的一棵樹。樹底下。常常有人喝茶、下棋,玩脾,偶而也有京胡和鑼鼓,好賴作為票房一員的白發(fā)老人卞漢葆,每回唱的幾乎都是他終身一貫制的《四郎探母,坐宮》:楊延輝坐宮院自思自嘆,想起了當年事好不慘然……
當年事中多少人和事都過去了,老局長卻一直沒有再出現(xiàn)。有人說他又出國了。也有人說他遠去四川為人調(diào)停糾紛,像老局長這樣的人是不會清閑的。只是,卞漢葆仍然銘記他,仍留著那半瓶茅臺,等著他回來一起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