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過馬路時看見一條大狗

伏在交通燈柱下，像累了，

又像在欣賞街景。

它看了我一眼，

像母親那樣含著慈愛，

像戀人那樣深情款款，

像朋友那樣充滿理解。

那一刻我身心都融化了，

產(chǎn)生了把它帶回家養(yǎng)起來

給它溫暖給它保護的沖動，

但這念頭立即就消失：因為

我突然明白是它首先把我，

而不是我把它，看作兄弟。

寶麗

仿佛還要使她清純謙遜的質(zhì)地細柔如絲，

使別人唇上話語的輕顫也振蕩她的身體。

太陽在西貢的海灘照著，秋風(fēng)擾亂她粗黑的頭發(fā)

——散亂是她更合適的發(fā)式。

她不用更清純謙遜細柔了，

就像至善者可以不分善惡。

她已經(jīng)是小孩：散亂而且容易被擾亂。

像來往的船，從原野那邊撩開蒿草而來的陽光。

她的舌。她的大吻。她的

連同海灘、陽光、西貢和晚風(fēng)的存在。

傾聽

我常常坐在街邊對著和跟著

山邊搖晃的樹葉哭泣，常常

在人群中感到人群深處的絕望，

無論他們是在笑著，或緊鎖著

憂郁的眉頭，我都聽到一陣陣呼聲

向我涌來；常常，我看見的

不是年輕母親拉著回頭顧盼的小孩，

而是清澈的小河被拖入灰暗的大海。

有一天地震了，土崩瓦解，

一陣陣呼聲也像決了堤，突破

人們堅固的身體，緊鎖的喉嚨，

泛濫在廣大的國土上，而我的哭泣

止住了，我內(nèi)心的呼聲也消失了，

當我又坐在街邊對著山邊

明亮的樹葉，它們也跟我一樣

終于安靜下來，豎起耳朵傾聽。

黃燦然，現(xiàn)居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