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雁
窗外那棵香椿樹逃過了院子里那些打著懷舊、健康旗號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浩劫,奇跡般一如既往地保持著悠悠然的生長態(tài)勢,毫發(fā)無損地挺立著。說奇跡也許并不準確,因為它長得太過難看,可憐兮兮的,稀稀疏疏的一些嫩葉,只在樹尖上才集中點染出一塊綠色來證明它并沒有枯萎。
母親告訴尹頓,是那些摘香椿的人太急功近利,總奔著旺盛的綠色去,而被他們忽略的,低調爬伏在樹干上的嫩芽,才是香椿的上品。母親笑瞇瞇的,有些得意。她安靜地望著窗外,蒼老的身體里藏著孩子般熱鬧的心事。
尹頓卻在琢磨,許是樓下的那個離婚女人太厲害了,讓這些人放棄了打她園子里樹的主意,就給母親留下了窗前的風景。尹頓經常在想,到底是離婚讓女人變得厲害了,還是因為女人太厲害了才離婚?
尹頓的生活概念中,沒有離婚。
谷雨之后,窗外的香椿樹一天一個模樣,很快泛起了繁榮的綠色,像性急的孩子,急吼吼地冒出一瓣瓣新葉,原先丑陋的禿鷲模樣瞬間婷婷婉婉。
春天踏實地來了。
尹頓的春天卻是別人的。她的夜依舊清冽,手腳在被子里半宿都是冰涼的。
尹頓的孤單只能展現(xiàn)給自己。雖說有那張紙證明她并不孤單。
尹頓與紙上那個最親密人的聯(lián)系,是每晚一個例行的電話,一般不會超過三分鐘。她總在盼望,也恨電話的短暫。于是,放電話前,她會說,等著呢!于是電話那端會傳來幾聲嘴唇嘬起發(fā)出的爆破音。盡管里面有多少全心全意,尹頓不愿多想,但也證明了形式上的親密。
尹頓一輩子都活在形式里,苦不苦的,是習慣。
偶爾,她也會表示出不滿,強行拖延??梢矊嵲跊]有能讓兩人都興奮起來的搭子,話題就得絞盡腦汁去想。三言兩語就成了對方一日生活情況的匯報。而這讓對方極是厭惡,渾厚高亢的男中音就會張牙舞爪地飛出話筒,逼尹頓繳械。他的私人空間是密實包裹著的,即便沒有秘密可言,他也不容許外面的主動窺探。哪怕這個“外面”是妻子,也不行。其實,在夫妻間平凡的日子里,這樣的交流太正常了。尹頓慚愧地覺得,作為妻子,自己可能是太無趣了。
幾次三番的不愉快后,尹頓就接受了三分鐘內解決通話的事實。周末,她依舊會如約花兩個鐘頭坐公共汽車前往城市另一端,到他的家過周末。打掃衛(wèi)生,洗衣服,買菜做飯,在攤子上挑挑揀揀,和小販們侃侃價,在超市里大包小包采購些生活用品,只有這時,她才覺得自己還活在婚姻里,有點主婦的樣子。當然在這個名目里,也藏著尹頓小小的私心,回家也是接接人氣。否則,她都已經不能確認自己還生活在城市里,是個人群中的人。她的家就在單位院子里,這個被戲為“天上人間”的地方,實在離群索居,沒有車去哪里都困難。尹頓總是自嘲自己在這個院子里過的是老干部的修心養(yǎng)性的日子,與周遭的熱氣暄騰的生活根本不搭界。平素,尹頓的生活就是單位和家的兩點一線,幾乎不出門。漸漸地熬成了“孤家寡人”,與外界的交往少得可憐。
周末的晚上,兩個人是一定要同床而眠的,這也是形式的需要,卻是沒有纏綿的夜晚。尹頓就像對方的催眠物,只要在一起,他一定早早呼呼睡去,想盡各種法子也是驚擾不了的??善綍r尹頓在他的博客上,總能看到對方在凌晨貼的博文。
尹頓漸漸淡了欲念,甚至拒絕反感。拒絕丈夫在東方剛泛起魚肚白時漲潮般的熱情,沉重的、毫無樂趣的親近。
過往的夢境卻不能欺騙她。夢中越來越多的情色,讓她面紅耳赤,卻也流連回味。夢中親近的人從來不是她法定的丈夫,她常為此自責。
尹頓從沒有想過和丈夫分開。三十多歲的尹頓從前不信命,不知疲倦地做著太多改變命運的決定,最后終是徒勞。這還不是最傷害她的。而抗來抗去的結果比當初接受還差很多,這讓她絕望,她徹底在生活面前畏懼了。
尹頓也任性地和丈夫吵過鬧過,以各種形式各種理由,甚至沒有理由。步步升級,針鋒相對,互不相讓。然而最終選擇了放棄。因為丈夫眸子里孩子般的純凈無辜。純凈刺痛著尹頓的心,她像豪邁的劍客一般,只想保護這樣的純凈不受傷害。
丈夫是個簡單的人,簡單得和社會不相融。他總說自己是火星來客。尹頓也過得很“獨”。兩個不容易相處的人在一起,即便分開,也似橡皮筋,分開的彈力會讓他們更緊地復合在一起,仿佛從未分開過,繼續(xù)惺惺相惜地生活。
他們更像親密的伙伴。周末的清晨醒來,她的床頭一定有他準備的略嫌油膩的早餐,他喜歡用油炸一切可以炸的東西。所謂健康食品的概念,在他眼里都是一派胡言,我行我素是他一貫的作風。此時他一定在電腦上鼓搗一些無關痛癢卻讓他津津樂道的照片和文字??芍灰犚娝鸫驳膭屿o,他會馬上跑過來,抱抱她,親親她的面頰,像對待一個寵愛的孩子。他覺得這樣的表達就是愛,就這么簡單。前提是你不能干擾他的生活狀態(tài)。如果你不在他愛的狀態(tài)里,那你就算是杵在他的眼球底下,也必須遵守隱形規(guī)則,當不存在。否則,當你的聲音、影像干擾了他的時候,他就會暴烈地厭惡,你就是他最大的麻煩。
他要“愛”你的時候,你就得像聽見集合哨音的戰(zhàn)士,馬上調度出渾身上下情欲的細胞,迅速進入一個流情溢蜜,呢喃著渴望與火熱,誘惑與癡迷,如一具程序設計精良的機器,只等他來按下打著愛的名義的電門。你必須像一個折服的臣子百倍逢迎,他不能恩賜你甜言蜜語,溫暖的撫摸,就那么直截了當,就那么一覽無余,他不會關注你今天的內衣有什么不同,你的腰身在掌上指尖的翻飛中是豐盈膩滑還是瓷實彈性,他沉睡的嗅覺對你特意抹上的夏奈爾無知無覺。他讓你如同偉大演員般頃刻間進入既定角色,不需要優(yōu)雅不需要羞澀,只有燃燒,你為他全情投入地燃燒。否則,他會說,瞧瞧你,這可是你不配合的,可別怨我。仿佛“愛”全在于他的恩賜,你的不合作就是不知好歹,毫不領情。激情過后,他總是迅即穿衣離去,留下尹頓好似床上一件揉搓得七零八落的衣服,可憐巴巴地鋪展開,卻與他無關。
尹頓總是領情的,她配合地將此作為評判夫妻感情深淺的標準。因此她覺得自己很賤。領情,并不說明情愿。她總是在丈夫馳騁在他的領地里,信馬由韁時,冷靜地看著他閉著眼的樣子,聽著他發(fā)出的不具備優(yōu)雅潛質的聲音,靠走神熬過這段時光。有時她也會配合地從嗓子眼里擠出些有點技術含量,類似陶醉的聲音,只是希望能幫助他快些結束。當他墻一樣的身軀排壓而來,她似乎能聽見五臟六腑的爆破聲和骨頭壓抑的嘶鳴,她情愿幫助他分擔一些。這樣的時光在尹頓的概念里漫長得沒有邊際,她總要乘此偷偷想想心事,默數(shù)著墻上壁紙的花朵,數(shù)著數(shù)著就眼花了,又繼續(xù)重新開始。結束了,終于結束了,尹頓首先想到的就是迅速站在浴室的蓮蓬頭下,他從不在之前洗澡,說洗了會破壞感覺。尹頓還討厭他腥味濃厚的口水沾在皮膚上,總是對他的親吻左躲右閃。這些都讓他不滿意。
尹頓總是驚奇那些不管一流還是不入流的小說家,在性愛描寫中總能寫得酣暢淋漓,生機勃發(fā),美不勝收。那樣的感覺在現(xiàn)實中她從未體會過,小說的描寫卻讓她呼吸急促,目光游移。她似乎才想起自己正處在女人怒放的年華。
尹頓偷偷落淚。她走神更多了,甚至也有了不識好歹地拒絕領情。終于她發(fā)現(xiàn)丈夫的床頭柜中有了A片的痕跡。她沒有探問,以后,他們在相聚周末的床上也成了親密的朋友。夜深人靜時,尹頓撫摸著起伏的身體,漸漸聽到了花謝的聲音,眸子里有了閃爍的幽怨。
生活似乎已經不能再給尹頓重新開始的機會了。
尹頓的孤單不會因為感動憐憫而缺失。尹頓還是不由自主地發(fā)生了變化。
她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慢慢失去了回家的向往。從前,一到周五下午,除了被回家的念頭鼓舞,什么事也進不到心里。絞盡腦汁想提前下班。如果碰上周末加班,尹頓的心情似落到谷底,不情不愿。丈夫也很配合,尹頓總會在路途中不斷地收到他詢問到哪里的電話和短信,她知道丈夫又在大規(guī)模采買,做共進晚餐的準備。之前的幾天,她就開始收拾準備帶回家的東西,尹頓就像一只將草銜來含去不知疲倦的鳥兒,有無窮力氣,樂此不疲。今天帶回家一個熨斗,明天搬幾斤天價大米,給丈夫嘗鮮。雖說丈夫總心疼地規(guī)勸,甚至發(fā)火,尹頓卻為此極富成就感,覺得這就是踏實的婚姻和愛情,就是當老婆的感覺。
可現(xiàn)在,尹頓漸漸把回家視作畏途,內心還是想回家,卻沒有動力。常常下了班,還是要找避開公交高峰的理由,待到眼看末班車都要錯過了,才遲遲疑疑地上路?;氐郊?也就到了睡覺的時間,兩人匆匆說不到幾句話。周末,尹頓也能看著這個整整一周由男人統(tǒng)領的家,雜亂不堪而毫不在意地熟視無睹,不想掃除,不想做飯,也能容忍他換下的襯衣襪子東一件西一只地丟在那里,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常常要等到兩天的團聚即將結束,再也拖不過去了,才不得不清理打掃,完成任務一般。對于生活的變化,她想來想去得不到結果,就把它歸結為抑郁癥的光顧。
北京的春天依舊短暫,尹頓對春天也少了前些年的期待。
接受是她的宿命吧!
春天也是個讓人浮想聯(lián)翩的季節(jié),這個春天對尹頓來說不太一樣。
不一樣的起因是為一個男人。
認識男人很偶然,一次去探訪丈夫的熟人,尹頓和丈夫一起認識的。臨分手的時候,尹頓都沒有仔細注意過這個男人的模樣,她向來不熱衷認識什么人,對應酬更是不感興趣。然而,這個還遠談不上認識的男人居然當著她丈夫的面向她要手機號,她不得不去注意他了。她看看丈夫,居然表情依舊,丈夫就是這么簡單,從不過多揣測。男人接住她的眼風,也留下丈夫的號碼。然后,自然地提議為大家的結識在一起吃個飯。
尹頓是不愿意的,之前,她好容易說服丈夫一起去看電影。為了營造些家庭的感覺,讓自己依然相信還算個婚姻中的女人。她努力地找一些和兩個人都能發(fā)生關系的節(jié)目,而不僅僅是圍著灶臺做功課。她不想成天憋在家中,讓兩個人彼此麻木厭倦,電影好像是唯一能讓兩個人都認可的活動。尹頓說,等過兩天我們做東請大家吧!
不能說尹頓在推諉,畢竟,丈夫的熟人是第一次來北京見面。
然而,男人的熱情卻不容置疑,推辭間,他已安排好飯店。丈夫欣然赴約,尹頓只好夫唱婦隨。
那頓飯,尹頓吃得心不在焉。
席畢,在一個其他人都沒有在意的間隙,男人走到尹頓的身邊,說認識你真的很高興!有空一定打電話聯(lián)系!請再給機會請你出來,我去接你到我的地盤轉轉。
說話的速度很快,尹頓只有微笑的份。此后,她才想起,吃飯時,男人說起自己的工作。優(yōu)越感很強,尹頓也隨口附和,那地方不錯。
三十多歲的尹頓雖沒有飽經風月,但對男女交往的心思還是懂一些的。只是這個男人的直白,不技巧,太急功近利,而尹頓是和大多數(shù)女人一樣喜歡帶些婉轉的。但尹頓依舊享受這個過程,因為她的心里隱隱躍出一些快感,丈夫的麻木意味著自己根本不在他眼里,明擺著傾向霸道的婚姻生活,雖然讓她不敢逃離,可期望能撥開深不見底的帷幔透口氣,開個小差!
是的,太久了?;楹蟮囊D覺得自己已經索然無味,在廳堂上她的羞怯與惴惴,令她無法成為給人充分想象,優(yōu)越無比的貴婦。在床上,還是因為她的羞怯與古板,也讓她無法成為激起男人熱望的欲女。她在想也許就是自己的索然,讓夫妻倆很快步入左手摸右手的境地。她更不敢想象還有丈夫以外的男人會對自己有哪怕一絲的興趣。在尹頓未婚的時候,對自己寄予的希望還很多,不可知的未來還很廣闊,她一定會對這樣赤裸裸的直白嗤之以鼻的。可現(xiàn)在她的身份不一樣了,年齡也不同了。基本到了不會有故事的區(qū)域。她甚至悲哀地想,自己已不會讓男人想入非非。
還記得,一個多年的男性友人離婚后對她大倒苦水:中年女人瘋狂起來比小姑娘更可怕。他老婆在受了丈夫多年冷遇后,居然和一個混在北京,沒錢沒根基,年齡近六十的外地男人玩上了網戀,像被熱戀沖昏頭腦的小姑娘,沒日沒夜泡在網上,進而不管不顧的同居,心甘情愿貼上錢,供老男人吃住。盡管這位朋友多年前就不忠在先,可當他處心積慮將老婆的奸情抓了現(xiàn)行后,還是感覺很受傷。他恨恨地說,那個男人有什么啊?倒貼著想結婚人家還不愿意,就是玩她!
尹頓從男人眼里看到了深深的妒忌。當時,尹頓對朋友的占有欲很不屑,既然早早不愛,就趁此放手,做法不地道就算了,何至生氣?但她沒有明白,一旦無花無色,被日常所累的中年女人能瘋狂到哪里去?
現(xiàn)在,尹頓有些懂了!
她再次打量了眼前的男人,四十多歲已不可遏制發(fā)福的身材,眉宇間依稀透出年輕時的俊氣,都被歲月?lián)踝?只剩下高干子弟,曾經的首長秘書和現(xiàn)在的身份帶來的自得。臉色過于紅潤,尹頓猜想一定是養(yǎng)尊處優(yōu)吃太多補藥的緣故。
尹頓矜持地笑笑,沒有具體表達一個什么意見。這種應酬的場合不都是這樣嗎?誰會當真!
事情好像就那么過去了,在誰心里也沒有留下特別的痕跡。
一天,尹頓在家中一邊疊衣服,一邊有一搭無一搭地瞄兩眼電視。此時,電視上閃爍的畫面吸住了尹頓的目光。那是尹頓最愛看的《海納講壇》。是一檔收視率頗高的節(jié)目,多少名家打破頭想站上這個講臺,它意味著你蟄伏鉆研N多年也不能企及的知名度,你的著作在上了《海納講壇》的第二天,就會占據圖書大廈排行榜的前位,讀者們會為排隊等上你的親筆簽名感到幸運和自豪。總之,你被仰視了。多年一直苦于沒有更多機會繼續(xù)在院校深造的尹頓是把《海納講壇》當成了課堂的。尹頓覺得當學生很幸福,很享受。因為老師具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奇妙力量,點撥她的未知和人生。但是,今天牽動她眼球的不是因為講壇,而是講壇上出現(xiàn)的那個人。
那個人就是敢當著尹頓的丈夫索要電話的男人。
憑著屏幕上的字幕介紹,男人的身份才真正往尹頓心里去了。男人叫蘇文裕。
對這個名字,尹頓簡直太熟悉了。他既是個作家,還是當代哲學領域著名的學者。許多政策的制定,都有他的參與,在國際上也頗有影響力。
尹頓從未把她認識的男人和這個響當當?shù)拿謷焐香^。前次男人給她的印象影響著她的思維。尹頓甚至想,男人的這副樣子真的愧對他的學識。然而,六十分鐘的講壇卻把尹頓俘虜了。講壇上的蘇文裕雖然只是簡單的襯衫夾克,氣勢卻與從前判若兩人。語氣淡定,目光卻炯炯發(fā)光。一個個觀點被他信手拈來,無需碰撞卻個個嶄新,迅速瓦解了尹頓從前固有的理論認識,論點論據論證清晰無誤地證明著他的權威。一堂高水平的授課,是被尹頓當做珍饈佳肴來品味的。無數(shù)枯燥的理論術語,在男人如庖丁解牛般一一解構下變成最淺顯的觀點,最直白的語言,再返回你的腦海卻變得不一般,如同吹進一股清新的風,開啟了通向更廣闊世界的窗,讓你陶醉其中,施了法術一般久久不愿醒來。男人的形象被一層淡淡的光暈染,美好并不清晰,卻散發(fā)著如蘭的魅力。仰視成為尹頓對這個男人唯一的視角。她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認識過這個男人。
六十分鐘不知不覺過去了,尹頓卻感覺并不解渴。
僅僅兩天后,一個雨后散發(fā)著青草香味的下午。尹頓收到男人的短信。
尹頓的心居然有點慌。回信的時候猶豫了一下,還是發(fā)出了!
能抽出時間晚上一起吃個飯嗎?我知道一個環(huán)境品質都不錯的地方,你應該會喜歡。
抱歉!我今天還想整理些資料??峙虏荒苒`行。改日吧!
換個時間整理吧!今天對我來說是個特別的日子,你要幫我祝賀一下!再說我已經訂了位。
尹頓當然不愿如此就范。然而,她耳朵眼里突然癢癢得讓人躁動,接著嗡的一聲,直從頭顱垂墜到腳底,異樣不可控制的戰(zhàn)栗不易覺察地一下?lián)糁兴?雖只短短的一瞬間,但她已經知道答案了。通常,當身體有這樣反應時,尹頓會無條件地順從內心的召喚。
你就那么肯定我一定會去?有這樣值得慶賀的事,自然首先要和家人一起的。
道理上應該這樣,可也不盡然。她出國了,我的喜悅總要和朋友一道分享嘛!今天,我最希望和你一起慶祝!那里的位子很難訂到的。你就答應吧!
話說到這個程度,再拒絕下去,恐怕就變成了矯情。不就一頓飯嘛,又能怎樣?再說,被一個男人,一個不熟悉的男人這樣懇求,尹頓還是喜歡的。
告訴我路線,下班準時接你!
那餐廳果真是有情致的?,F(xiàn)代LOFT風格的建筑模式,每套包間都是帶旋梯的上下兩層,裝修是尹頓喜歡的美式田園風格。細細密密的碎花布包裹著胖墩墩闊大的沙發(fā),簡約卻并不簡單的銅扣屜柜,充滿居家歷史氣息的相框,垂著厚密流蘇的桌布,質感樸素低調的大臺燈,聞著讓你陶醉的咖啡,每一件家具,每一處裝飾都貼合著你的心意,時時找到家中溫暖的感覺,處處聞到自然的芳香。不像尹頓去過的一家著名的私家菜餐廳,雖是彰顯格調的大氣,委婉的紗幔,著漢服的琴師撥弄著古琴,發(fā)出若有若無流轉心間的空靈,那里的香茗美食,在尹頓覺得,美雖美,卻是做給人看的,于己無干,如同中國人的排場,始終讓人覺得冷冷的,有距離感。所以,尹頓更愿意用情致來說明這里給她的感覺。
看起來男人很花心思經營這頓晚餐,在這里就餐的氛圍,私密的環(huán)境,讓他們很容易放棄戒備,回歸自然,比來時感覺親密許多。那天晚上,他們點了一支巴伐利亞的紅酒,在柔和的燈光下,在微醺的酒意映襯下,尹頓的臉上流轉出嫣粉的水嫩,眉眼里也有了一許生動的顧盼流連,漆黑晶亮的眼仁似汪著的一潭秋水,膩著的酒液更顯出唇色豐潤,雕塑般的立體。此時,唇角微揚,笑意閃爍,卻適可而止。
男人今晚的話一直不多,是將他的鋒芒極力克制的。其實他剛剛有了一個新的頭銜,帶上了“國家級”的光暈,自然是提拔了的。但是在今天這個氛圍,面對這樣的談話對象,他的克制是加分了的。兩人說得零零散散,說的都是些不著痛癢的家常,兩個談不上熟悉的男女,瑣碎的家常是決然不會多的。于是更多的時間是沉默,而沉默在這樣的男女間是有些危險試探意味的。為了掩飾,尹頓頻頻端起酒杯,不時淺淺抿上兩下,可臉還是不爭氣地紅了。在尹頓的理解里,她這樣的表現(xiàn)應該不單是羞澀,一個三十多歲有過經歷的女人又能做出怎樣的羞澀,反倒更多的是慚愧。此時她人在此,腦海的天幕中卻不時閃現(xiàn)出丈夫的身影,他無辜的睫毛在她心間眨動,扎扎的,掃著她疼。
尹頓沒有后悔來到這里,雖然有些猶豫。決定來這里,她有和自己賭氣的成分,更多是對似乎照得見的未來的幾許改變的期待。
又能通過一次赴約改變什么呢?可能更多的就是一種情緒的需要吧!
男人在精心營造這頓精致的晚餐時,也在營造著他的情緒功課。他展現(xiàn)在尹頓面前的樣子,與之前截然不同。他始終帶著欣賞,像在舞臺上,努力把身上的光暈拋開,讓尹頓成為絕對的主角。他總在恰到好處的時候,為尹頓投遞去關切和憐惜,哪怕是夾一筷菜,遞上一根湯匙,飄來的一個眼風,尹頓一一起獲,細細感受著,心里在回憶她那紙上的愛人曾在何時有過這樣的關照。當初她迷戀過他什么?
是為他用穿透內心的男中音大段吟誦《生死戀》的對白向自己示愛時的那道光亮嗎?是為他只為和自己共度一個情人節(jié)的夜晚,為了短短五個小時的相守,不遠千里趕到另一座城市找自己,手里握著一包已被旅途折磨得七零八落的玫瑰,憨憨地望著自己笑時的感動嗎?是為看到他怕吵醒自己,而光著腳在廚房準備早餐的溫情嗎?是怕看到兩人每次激烈吵架后,他著急無助地在原地轉圈時的心疼嗎?
但這些都成為曾經了。結婚后,他煞有介事地說,我們都是老夫老妻了,別再做小年輕做的傻事。哦,我們已經走過紙婚了……哦,我們走過棉花婚了……
每當尹頓求著他和自己多說兩句話時,他總作著思考狀說,嗯,嗯,你今天種牛痘了嗎?
對于這樣的話,一次兩次,尹頓是樂不可支。次數(shù)多了,就換來尹頓的抱怨?,F(xiàn)在尹頓已不再抱怨了,甚至不會再纏著他多說話。
可是兩個堪稱伴侶的人,沒有交流,怎么往下走呢?
想到這些,尹頓出神了,目光變得迷離,表情有些含混不清。而與之約會的男人順勢接住了這個表情,他的手自然地覆蓋在尹頓的手上。
想心事呢?
那手掌是干燥溫暖的,尹頓分明看見戴著江詩丹頓手表的手背上茂盛的汗毛,有幾根冒冒失失地鉆出來,傾倒在他熱情的皮膚上。尹頓打了一個機靈,迅速將手抽開。
哦,沒什么!我在想,你推薦的這個地方真不錯,下次也請我家先生來感受感受。
尹頓的眼睛不敢看對方,紅起來的臉已暴露出她說的不是出自真心。
今晚我們在這里,應該有我們的話題。把另外的時間留給別人。
是啊,今天是祝賀的氣氛,主角是你!
她把酒杯舉起,掩飾著不安。暗紅色的液體在燈光的作用下變得撲朔迷離,一如她的未來,一如這個春天的夜晚。
今晚,你就是我的主角。我的快樂來自你。
盡管從一個老男人嘴里甩出這樣的文藝腔,怎么聽都嫌做作和肉麻。但女人那星星點點的虛榮還是如春草,見點潤意就瘋長。尹頓的臉更紅了,她低垂眼眉,細密的睫毛如同絲羽般順滑的扇面滑出一抹溫柔,漾在了男人眼里。
這幾天,我總克制不住地想你,做什么都沒心思。你說你該不該負責?
男人趁著嗔怪的尾音未落,將手自然地扣住尹頓的手,起身站在尹頓身后,將身體俯下,像發(fā)情期的公雞一般把她覆蓋在身下,發(fā)福的肚腩碰到尹頓的腰身,呼出的氣息搔在她的脖頸上,像麻醉針一樣,令她漸漸陷入恍惚,呼吸變得困難起來。
尹頓心里清楚,她需要抵御的只是自己,與眼前這個男人無關。
手機響了,尹頓獲救般地沒等第二聲鈴聲響起,就把手機抓在手里。
你在哪兒呢?家里電話沒人接,和張宇在一起呢?
哦,不,媽啊,我在外面和同事吃飯,一會兒就回。
那你忙吧,早點回去,別讓張宇惦記。我和你爸挺好的,你就放心。
尹頓和父母每天一個電話,雷打不動,尹頓不打過去,他們就打來。
放下電話,尹頓的心里空落落的。她還以為是丈夫的電話。尹頓覺得自己就像貪玩的孩子,因為想嘗試新鮮,總是心有不甘,站在懸崖邊緣,再向前一步就是萬劫不復。她希望今天阻擋自己的手來自丈夫。他卻是一個極力維護雙方個人空間的男人,每天準時打電話到尹頓的住宅,碰上尹頓不在家,他絕對不會馬上將電話打在手機上,他覺得那樣的控制感太強。但超過十一點沒有尹頓的消息,他就會給尹頓發(fā)信息。而他要外出不在家,必要給尹頓電話或信息。所以,老公外遇的概念,是從未出現(xiàn)在尹頓的腦子里的。
丈夫對結婚紀念日總是在記憶里或增或減一天,每次提醒,卻還要強詞奪理,我們天天都在紀念。可對于尹頓的生日,他卻比尹頓自己都記得清楚,尹頓嗔怪他,那是有意提醒自己又老了一歲。他說人要不老,不成妖精了?還是一切照舊。
每次生日,他總有笨拙的禮物給尹頓:一條滿是風情的紅色情趣內褲,開玩笑地穿在灰狼公仔身上;一張尹頓的星座音樂碟片被他貼上了一張流著口水的狗嘴貼紙,他說那是他獻上的熱吻;一個碩大的紙盒上,標著“危險品易碎”的字樣,打開來是一個一個套在一起大大小小的錢包,拿出最里面的小如拇指的那一個,里面放著一枚一分硬幣,加一張小紙條,寫著:請交給警察叔叔。他解釋這是送給家中財政重臣——“小財迷”的禮物??稍诩抑?他們的經濟是獨立的,尹頓從未搞清楚過丈夫的紅色和灰色收入到底是多少。
生日宴上,香檳酒是丈夫的必選,然而每每尹頓剛被丈夫的精心準備感動得發(fā)誓重新做回好老婆,撩撥得春心萌動,剛想有所表示時,不勝酒力的他只靠一杯酒的摧殘,就閉著眼,邊往臥室移步,邊脫衣服,邊嘟囔著,你先讓我睡會兒,就一小會兒。不到三分鐘,尹頓就能看見丈夫將身體蜷若嬰兒狀,發(fā)散出重重的鼻息聲??吹靡D好心情頓消,恨不得將剛才一露崢嶸的嬌媚貼在頭頂?shù)奶旎ò迳稀R院?尹頓有了經驗,從丈夫仰脖喝下一杯香檳開始,她就冷冷地在邊上報數(shù),總也超不過五百,他準定沉入夢鄉(xiāng),屢試不爽……
當被細碎的時光忽略過去的生動被一幅幅檢視時,尹頓重新翻檢體會著那點隱藏的動心,臉上有了笑容。她看見剛才被打斷的男人訕訕地坐在那里,正醞釀著又一波次的肉麻攻勢。她努力不讓自己笑出來。
她在想他那位目前身在國外的太太,如果看到自己法定的丈夫和另一個女人在這么手段低劣地調情,不知會做如何感想,還會不會優(yōu)越感十足以某某夫人的身份自足。他們人后的夫妻生活是否也是寡淡無味?七年之癢算什么,想來他們的婚姻生活起碼也有三個七年之癢了。天下夫妻的婚姻生活不過如此,自己的不應該是最糟糕的!
十點四十二分,尹頓迫不及待地撥出丈夫的號碼,她知道丈夫應該已知道她不在家。聲音里涌起一股久違的甜蜜。
老公,我在外面參加個應酬剛剛結束,這就回家。
怎么回?打車告訴我車號,我半小時后往家打電話,到了和我說一聲。
她的電話,令這場精心刻意的約會戛然而止。好像片場中,兩個醞釀好情緒的男女主角剛開口說一句臺詞,就被導演不滿意地喊停的那份不自在。
待她收線,男人已恢復了一個官員一名學者般的正襟危坐,但他的聲音有了暮氣。
真羨慕你家先生!看來你們的生活很富有煙火氣嘛。這樣,我開車送你。
此時的尹頓一掃從前的消沉,甚至陰沉,更沒有在這個男人面前的拘謹,變得明亮活潑,而這樣的變化只在一頓飯之間,實在不可思議。
羨慕?羨慕他允許太太和別的男人約會?
尹頓揶揄的話一時讓男人猝不及防,正要開口說什么。
今天,我應該感謝你!
尹頓是真心的。確切地說,她感謝的是這場約會!
那過幾天,我再約你?
男人顯然會錯了意。不會有什么以后了,起碼和這個體面的男人。尹頓含義豐富地笑了,再沒有多余的話。
她要向丈夫坦白這個春天的故事,告訴他自己想要的。她還在計劃,以后和丈夫共度周末,都要懷著和情人約會般的心情,不能像從前,好像老媽子上工……她還在不停地計劃,她要投入地重新開始自己的婚姻。
在這個春天的晚上,尹頓似乎明白了,改變別人不如改變自己靠得住。至于結果,至于還會不會有類似的約會,尹頓不去想。
她沒有讓男人送。當她走上夜幕下的街頭,她覺得自己的步子有了小女孩般的輕快。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