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 瓢
二十年前,一個二十二歲的小青年借了幾萬塊錢,在長沙市熱鬧非凡的發(fā)廊一條街上開了間港式發(fā)廊。他請了個正宗的廣州師傅,店里的裝修、所有的設(shè)備、洗發(fā)液、燙發(fā)藥水,以及整個的操作工藝流程全部是廣州師傅帶來的。甚至連店里日常交流都不講長沙話,而是學著講粵語,盡管生硬,但還是把那些進來洗發(fā)燙發(fā)的帥哥靚女們唬得大氣都不敢出。因此生意火暴、財源滾滾,因此他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老板,因此他成了帥哥靚女們爭相討好的對象,因此他是同學朋友眼中的成功者。
他每天摸著口袋里一沓沓的鈔票,心里覺得這錢就像秋風吹落的樹葉那樣,很容易地就都飛進他口袋里來了。他穿起了名牌衣服:每晚必去茶樓喝晚茶。他的粵語進步得相當快,在茶樓里和廣州師傅用粵語交談,引來鄰座羨慕的眼光,他非常舒服滿足?!悄暝?,來自廣東的一切都是不得了的。
而只有幾個月的時間,這一切就都沒有了。那年,我們的國家得了場感冒,他也重病了一場。病愈后,發(fā)廊里有些地方已經(jīng)開始長霉了,而他的債還沒開始還,那時他知道了天文數(shù)字就是一長串排著隊豎起的零。
他只能回家。閉門不出。他還不會思過,他覺得自己就像被猛地灌進了一大杯白酒,沒分清東西南北就醉了。蘇醒的過程是漫長的,以后三年他都是坐在家里,看書成了他的唯一選擇。他從一個讀漢語言文學專業(yè)的朋友那兒借了整套十六門課程的大學教材,從書店買從圖書館借來美學、道德倫理學、哲學方面的書,筆記寫了一尺多厚。外國文學名著和國內(nèi)名家們的小說,出一本他買一本。他把唐詩抄在一張張兩寸見方的小紙上,貼在床邊的墻上,睜開眼就能看見,背熟了就換一批。他從沒想過他要提筆寫字,更不是在為日后的創(chuàng)作做準備。他還沒有創(chuàng)作這個概念。他只是想打發(fā)眼下的時光,還有就是,從初中時候起,他就是個文學愛好者,他的作文寫得好,經(jīng)常被校長在全校的學生大會上朗讀。
三年里沒有收入,都是媽媽供養(yǎng)著他。給錢買書,給錢零用。那時市面上有種煙比現(xiàn)在的過濾嘴煙還長,三毛一分錢一包。他把三支煙接在一起,用煙灰缸架起來抽。架在左手邊,抄幾個字扭頭抽一口,扭頭抽一口又抄幾個字。這樣,三個煙頭就只會丟掉一個了。
他睡著一個高低單人床,為了方便躺著看書,他把床掉了個頭,因為低的那頭正好可以讓腦袋掛住。久而久之,他的頸椎就被拉直了,沒有正常人的生理曲度了。二十多歲的他就患上了頸椎病,到現(xiàn)在,一變天,脖子就痛,頭就暈,長了個骨刺。
后來他媽媽對他說,她生怕他那段時間會出去瞎搞,學壞,每天提心吊膽的,每天求菩薩保佑他。媽媽成了他的菩薩,對他有求必應(yīng)。
二十年過去了。他又一次安靜地坐到了書桌前。在過去的二十年里,他工作、生活、結(jié)婚、生子、掙錢、開公司,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經(jīng)歷了國企、合企、私企和失業(yè),聲色犬馬、紙醉金迷,一敗涂地、身陷牢籠,輸贏舍得,都嘗了一點。盡管這樣,他也沒停下閱讀。閱讀似乎成了他的一種習慣,不論是出差旅游,還是應(yīng)酬大醉而歸,他的枕邊都有一本書或是一本文學雜志。他囫圇吞棗地只看故事情節(jié),他喜歡看。
這次與上次有著驚人的相似。他又面臨著打發(fā)時光的問題。好在時代進步了,選擇多了。上網(wǎng)是最好的方法。他開始瀏覽新聞,后來沉迷游戲,與人聊天。虛幻的網(wǎng)絡(luò)成了他精神的寄托。有一次,他偶然進入到一個詩歌論壇,讀到了虛擬世界里真實的詩歌。他開始有點不知所措,因為在他的生活圈子里從沒遇到過一個愛詩寫詩的人,他認識的人三教九流非官即商。甚至曾經(jīng)有人對他說:你這樣喜歡看書,又有看見你寫一樣出來哩。
他打開書柜,看著這些年陸續(xù)買的看過的書,他沉思了,并生出了一股沖動,嘗試著寫下了第一首詩。他覺得寂寞,沒什么能進入他的內(nèi)心,而詩進入了。他拼命地寫,找文友們交流,買別人推薦的書看,像個進了玩具店的孩子,對文學創(chuàng)作充滿了好奇、憧憬和熱情。
慢慢地他冷了下來。大開眼界的閱讀、豐富的社會經(jīng)驗和生活閱歷已教會他該怎樣來對待創(chuàng)作。他突然發(fā)現(xiàn),文學是他這么多年來一個不敢奢望、無法企及的夢想。他變得謹小慎微、小心翼翼。文學在他的心中也變得至高至潔。他開始像保護自己的隱私一樣保護著自己的這個夢想。
他開始寫。一首詩一篇小說。在朋友們的鼓勵與指導(dǎo)下,緩緩地前進著。他也許已經(jīng)觸摸到了那個釀醞多年的夢,但他的內(nèi)心卻不敢懈怠。他知道任何夢想在生活面前都是那么的脆弱,但他不會放棄,因為他也知道一個人一輩子能做成一個夢,那就非常幸福了。
他曾在一首詩中寫道:“隨手關(guān)上的門/縫合了光線的傷口/隨即會產(chǎn)生一些暗淡/或腐爛或重生?!痹摳癄€的都腐爛了,該重生的卻沒重生。而文學,確切講是文字,卻讓他認為該重生的重生了。過去歲月中的人、事、物,像一壺開水在他的心里沸騰起來。他一筆一筆地記錄著,像在沙灘上撿貝殼的孩子一樣,歡呼雀躍,心滿意足。
他知道開始了,僅僅只是開了個頭,后面的路將會很長,但到底有多長,他卻不知道,他也不想去知道。他只想做個像在積攢著金錢的富翁一樣積攢著文字的人。
他說他想借這篇短文祭奠在今年1月16日病逝的母親。
他今天還說:我不認為我是一個作家,我只是一個正在學習寫作,并試圖發(fā)現(xiàn)寫作奧秘、結(jié)構(gòu)以及如何使語言發(fā)揮效用的文學愛好者。
責任編輯陳東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