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瑞
一
李大量處處都能顯出別致來,他往人群里一站,讓人覺出是馬群中踱進了一頭駱駝。李大量天生有一種與眾不同的能力,他喝水都能長肉,和常人相比,他侵占視野的體積一般要大上三分之二還要略強。大量,可能就由此而來??梢娫谒苡仔〉臅r候,在他取名字的時候,他有先見之明的父母已經(jīng)預(yù)料到自己的兒子日后要較常人胖大得多。
大量第一次引人注目并不是因為他的大量,而是他就勢把大量的身體一屁股蹲坐在了地板上。也難怪,當(dāng)時天氣太熱,一般小量的身體也有點消受不起滾燙的空氣,有女生用小手靠近臉頰不停舞動,試圖生出清風(fēng)扇走暑熱——當(dāng)然,效果可疑,她們?nèi)匀粷M面通紅,仍然香衫溻汗,而我們的大量并不善于吸收大量的熱量,能被熱到哪種程度可想而知。
當(dāng)時我們剛剛邁出大學(xué)校門,一腳還留在那些各地的地方大學(xué)的校門里邊,一腳猛不丁就踏進了軍營。我們身上還留守著大學(xué)生們所特有的渙散自由作風(fēng),與以嚴(yán)謹(jǐn)著稱的軍營有點格格不入。就像剛剛發(fā)芽的樹突然挪了窩,我們的葉片得耷拉幾天,得蔫巴一陣子,接著才又能郁郁蔥蔥。
我們最初的集訓(xùn)地是空曠的原野上的一個大大的院落,那個地方叫康莊,所有在那個院落里待過的人都稱那里為“康大”。那天上午滾燙的空氣游離在康大的院子里,學(xué)員宿舍區(qū)中間的那排平房前,擠了長長的一隊人,一個一個輪番進入靠近大院門口的那個房間。房間里并排站立的兩張椅子上搭放著各種型號大大小小的男女軍裝,軍裝的領(lǐng)口和肩頭處沒有領(lǐng)花和肩章。大家在排隊試穿申領(lǐng)軍裝。人人試穿得都很認(rèn)真,選好尺碼,興奮地穿在身上,摸摸這兒,拍拍那兒,舍不得脫掉,似乎沒有覺出在這種炎熱的天氣里穿著這么齊整的服裝有點不合時宜,有點引逗汗水簇集。落地扇忽忽地轉(zhuǎn)著風(fēng)葉,但扇出的那點涼風(fēng)實在是少得可憐,只那么涼快一瞬間,涼意還沒有進入皮膚,馬上又挪走了,要停上似乎好幾個鐘頭才能再度回頭,再度搖來那可以忽略不計的涼意。負(fù)責(zé)分發(fā)服裝的李立額頭上沁出細(xì)密的汗珠子,他不住用手去抹,以致花名冊的底頁黏在了指頭上。他認(rèn)真核對每一個進來的人,再認(rèn)真記下他們試穿的尺碼。李立頗為得意,為他臨時從事的這個差事無比自豪。
營院被熱氣充斥著,李大量和張宇耐心站在隊伍里,看著前面的七八個人,開始不耐煩起來。李大量覺得要是還這樣站在大太陽底下,大量的排汗馬上就要讓他脫水休克,他有可能就地暈倒。他嘴里嘟囔著“怎么這么慢呢怎么這么慢呢”,屁股已經(jīng)開始傾坍。就像我們預(yù)料的那樣,大量不管不顧,將大量的身體一下子就超低限度地堆放在了磚墁地面上。大量神態(tài)安閑,壓根兒沒有意識到他的行為不適于這處嚴(yán)肅的營院。大量直立的根根寸發(fā)亮晶晶的,耳朵也已經(jīng)熱得通紅,連帶耳邊的臉頰也染了酒色。磚地還沒有被初午的陽光曬燙,磚縫兒里滋生的青苔涼幽幽的,他感覺絲絲涼意正從屁股那兒緩緩升起,沁遍全身,暑熱蒸出的紅正在一點點褪去。此時,彼此還在陌生的戰(zhàn)友有點茫然地看著席地而坐的大量,已開始相互小聲搭訕。
“站這么會子就累了?你們后天開訓(xùn),可怎么辦哩?”一個老兵模樣的人走過來,看見地上的大量,蹙了眉頭,“真替你們發(fā)愁!”老兵說。隊伍里的幾個女生偷偷笑了,李大量的臉紅了,打算站起來,卻似乎沒感受足清涼的地磚的愜意,屁股挪了一下,接著又磁在了地上。老兵又看了看他,想再說什么,終究沒再說什么,嘴角笑了一下,走開了。老兵的笑有一番深意,李大量被這笑弄得有些尷尬,他想著那個笑,心里忽就進出兩個字——“詭秘”。一旁的女生哧哧小聲笑著、說著。他卻覺著她們此刻是在笑他,甚至感覺她們在用眼睛瞟他,議論他,又覺著整隊的人都在心里笑他了。張宇是他在最近30幾個小時里最談得來的朋友了。此時,張宇朝他擠擠眼睛,指指里面:“快,馬上挨到你了?!崩畲罅烤推孪麦H,正要站起來,耳邊突就響了炸雷一樣:“起來!你們踏進這個院子,就是一個兵了!哪能沒一點兒兵的樣子!”是一個姑娘的聲音。甚是嚴(yán)厲。
“我們不是來當(dāng)兵的,我們是直接當(dāng)干部的?!庇腥笋R上嘀咕回應(yīng)。聲音極小,話像哼出來的。
“連兵都當(dāng)不好,還當(dāng)啥子干部哩!”女兵陡然色變。
李大量這會兒機靈起來,翻身從地上蹶起,站回到隊伍里,肥胖的牛仔褲上暈染了青苔的綠色。張宇在他身后偷笑,他端正著身子,手伸向后邊去捅張宇。張宇用手邊擋邊幸災(zāi)樂禍:“這小姑娘是女兵班長,這樣兇,女兵班可慘了。”“女兵班長?”李大量回頭端詳那個嬌小的背影,猛然又從她聲音里品出點辣味兒,就想起剛才老兵的那個詭秘的笑。李大量知道她的話是沖自己來的,就轉(zhuǎn)頭對身后的一個男生嘀咕:“聽口音好像是四川人:聽說那兒女的都厲害?!崩畲罅繛樽约旱膶擂握伊藗€合適的理由。
“李大量——”李立的聲音從屋里傳出來,“哥們兒,進來好好看看,大號的要是窄巴,就讓隊長給你再專門定做一套!”李立的話引發(fā)一陣哄笑。
“他媽的?!崩畲罅吭谛睦锖拗s緊鉆進屋子里試軍裝,已經(jīng)顧不得計較。
隊伍越縮越短,太陽越來越熱??焐挝缌耍爸酥恕钡南s叫聲此起彼伏,和大家肚子的“咕咕”聲遙相呼應(yīng)。蟬知道大家的肚子餓了,但班長不一定知道啊。
李大量和張宇能在這么短的時間熟絡(luò)成哥兒們,是因為他們住在同一個宿舍,而且住同一張床,一個上鋪,—個下鋪。他們房間的門楣上有一塊小小的標(biāo)志牌,牌上趴著三個紅色的阿拉伯?dāng)?shù)字:206。
夜因燈光熱鬧起來,每一個有著亮光的房間都有著不安分的因子。206宿舍里,不知誰放在寫字桌上的隨身聽正播放著一首叫《傷心太平洋》的歌曲。聊天聲、接打電話聲混在音樂里,讓屋里的氣氛隨和又熱鬧,浸泡在這種氛圍里的人不知不覺都很興奮。這時班長推門進來了,后面還跟著一個人。房間聊天的人停住說話,都看著剛剛熟悉的班長?!秱奶窖蟆芬训搅宋猜暎朴崎L長的調(diào)子卻沒停下來。張宇和另一個男生抱著手機在打電話,見班長進來,沖他們擺了下手,算是打過招呼,仍自顧自地煲電話粥。班長身后的人蹙起了眉,顯得十分不滿。那個人和班長肩膀上的杠杠一樣多,一看就知道是一樣的軍銜。李大量已經(jīng)知道這種標(biāo)志就是士官,只是還不清楚具體該如何區(qū)分。他看著那個人,有一種來者不善的感覺。他手里翻著自己帶來的雜志,沖班長笑了一下,靠在了桌邊。他沒有和那個人打招呼。班長很沉得住氣,靜靜地站在那兒。一分鐘過去了,班長沒有說話;兩分鐘過去了,班長還是沒有說話。班長身后的那個人緊皺著眉,兩只胳膊抱在胸前,一直在看著什么,卻也看不出來他究竟在看什么。班長雖然沒有說話,但眼睛沒有使閑,不停地在幾個人身上來回流轉(zhuǎn),盯盯這個,又盯盯那個,仿佛每個人身上都有看不完的景致。初開始幾個人沒覺出異常,但待了一會兒之后,每個人都開始不自在起來。打電話的人把聲音降低下來了,幾乎變成了耳語。張宇每晚都要和女朋友聊很久,他覺出了氣氛不對,小聲急急地說
掛了,掛了。女朋友在電話里一個勁兒地問怎么了,怎么了。電話剛掛,那頭就又撥過來了。張宇看也沒看,直接摁掉了。但接著電話又不依不饒地響了,他又摁掉了。房間里的人都看著班長,音樂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被人關(guān)停了,大家就那么站著,目光聚集在一處。
“現(xiàn)在有幾件事情給大家講一下,”班長終于開口講話了,臉上的黑皮膚襯在燈下更顯黑亮,“我原單位那邊有事情,我必須回去了,我走以后,由田非班長陪同你們度過這三個月。祝愿大家在這里生活愉快!”班長說話干脆利落,沒有一點泥水,大家杵在那兒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yīng)好了。“現(xiàn)在由田非班長和你們認(rèn)識一下,我還有些事情,先走了?!焙谀槹嚅L露出一個微笑,拍了下田非,轉(zhuǎn)身就出去了。
按說這種臨時換崗也是常事,因為帶兵訓(xùn)練的班長都是從各部隊抽調(diào)過來的,訓(xùn)練結(jié)束也就各自歸隊。他們和這些接受訓(xùn)練的新兵其實是一樣的,康大也是他們的驛站,不是長待之地。
屋內(nèi)沒有一個人吱聲兒。新班長倒大方,拉了把椅子坐下:“大家都隨便坐吧,我叫田非,田野的田,非常的非。”沒有人隨便坐,每個人都洗耳恭聽,“后天就開訓(xùn)了,有幾件事需要跟大家叮囑一下,第一呢,還有差不多一小時熄燈,明天你們的軍裝就發(fā)了,除洗漱用品之外,把其他東西歸整一下,明天中午兩點前,全部放到儲藏室去,沒有特殊情況,不得隨意打開。需歸整的東西呢,當(dāng)然也還包括手機。這是規(guī)定。第二呢……”
“那也太不人道了吧?整個兒一與世隔絕嘛?!焙团笥褵峋€不斷者開始急了。
“第二呢——晚上10點半必須熄燈。好了,目前先講這兩點吧。以后我說事情的時候呢,請大家不要打斷我?!琰c休息!”田非起身往門口走,頭也沒回,但接下去的話句句擲地有聲:“明早起床號響過,你們再自我介紹給我認(rèn)識。”
。
田非有一句是一句,不說一個多余的字,但每一個字都讓人覺著有千鈞重量,壓得有點喘不過氣來。
第三天的晚上全體學(xué)員開會,在這個選舉會上,各班的副班長就像水中的葫蘆自然而然冒了出來。但李大量想疼腦袋,也沒有想到他會成為這種幸運葫蘆中的一個。
這天午飯過后,恰巧輪到張宇和李大量做值日。值日的活兒不累,要洗干凈包括班長在內(nèi)的11雙碗筷碟子,還有另外的六七個盛菜的盤子。班里其他人陸續(xù)離開了,李大量已經(jīng)做過一次值日,他例行上次的那套程序,掂起兩個盤子就朝豬舍那邊走。張宇也掂起兩個盤子跟在他身后,“大量,大量,我和你一起去?!睆堄罱械馈?/p>
“你不是說你胃不好,見了豬圈就想吐嗎?還是我去得了?!?/p>
“沒事兒,老讓你一個人去,多不好啊?!?/p>
兩人說著話,一起到了豬舍。那兒倒也有一些人氣,其他幾個班值日的男女兵一邊說笑,一邊胡亂地倒著碗碟里的殘羹剩湯。李大量迅速把殘湯倒入豬食盆,張宇緊跟著也將小半盆剩湯倒入。動作倒是標(biāo)準(zhǔn),只是一個潑灑出去,方才濺的湯漬還未干掉,又被他灑得更讓人生厭了。李大量皺起眉,卻也無奈,返回飯?zhí)美^續(xù)收拾。張宇這會兒倒積極,搶著去洗盤子洗碗。等往宿舍走時,炊事班的老兵已經(jīng)在外面開罵了:“你們有沒有公德?誰把這里灑成這樣的?改天讓你們一個一個刷豬圈!”老兵說的“這里”當(dāng)然是豬欄。張宇大大方方、若無其事地跟著戰(zhàn)友從老兵旁邊走過,還居然對老兵說,班長好!一絲慌亂的聲音都沒有。李大量倒替他臉紅上了,臉紅的直接效應(yīng)便是成了嫌犯。老兵立馬盯住他:“中午值日,有沒有把剩東西潑在豬欄上,弄得滿地都是?”
“沒有,我們沒倒灑。去的時候,那上面已經(jīng)有了?!崩畲罅坷碇睔鈮选?/p>
張宇在一邊偷笑了,李大量白了他一眼??斓剿奚?,張宇拉住李大量:“大量,晚上要開會選副班長了?!?/p>
“怎么了?”李大量等著他說下文。
“我聽說當(dāng)副班長的人在結(jié)業(yè)時很可能就是優(yōu)秀學(xué)員,對以后的提升有好處。這么著吧,如果各班選各班,到咱班相互推薦時,我推薦你,你也推薦我,咱倆入選的幾率就大了?!睆堄詈苷J(rèn)真地看著李大量。
李大量意外地看看對方,他沒料到張宇會打這主意呢。張宇那副走向世故的神情讓他在心里發(fā)笑,他故意逗他:“聽說,一個班只產(chǎn)生一個副班長,那樣咱倆不成競爭對手了?”
“不管咱倆是誰,總比那幾個家伙撈了去好!”張宇的神情更顯認(rèn)真了。
晌午時分,依舊滿樹滿院的蟬知了知了地叫,似乎是為了給人們催眠,也成了營院里午睡的號音。李大量有些犯困,閉上眼睛,腦子卻不肯休息,一直想著些亂七八糟。李大量想的是那個豬舍,那只臟兮兮的令人在夏日格外發(fā)嘔的豬食盆子,他覺得那個盆子那么臟,讓人不敢靠近,殘羹剩湯就難免不潑在豬盆外。李大量想讓盆子干凈,想著只要盆子干凈了,豬欄就不再會成為綠頭蒼蠅們的玩鬧場所,于是每個人就能更近距離地傾倒湯汁,于是豬欄就回歸了清潔。
想著想著,李大量就沒有了睡意。他輕手輕腳地從房間走出去,拉上門,徑直小跑去了軍人服務(wù)社。李大量買了一把鞋刷子,一瓶洗潔精,還有一雙橡膠手套,又一溜兒小跑到了豬舍。連豬也找了個蔭涼的地兒斜倚入睡了,太陽烤得豬食盆子里的內(nèi)容發(fā)酵,隔老遠就能聞到一股怪味。他把鞋刷子和洗潔精放成一小堆兒,戴上橡膠手套,移開豬舍的欄門兒,熱乎乎的酸臭讓他不由屏住呼吸。他端起那個盆子往垃圾池那邊快速走去,眼睛一直朝著前邊兒看,自個兒把自個兒憋慌了。他的臉漲麻了,感到嚴(yán)重缺氧,最后沒忍住,猛猛地吸了口氣,哇的一聲吐了一地。
李大量在離豬舍邊不遠的水池子旁邊刷著那個盆子。洗潔精用了好幾道,刷子的毛都快掉光了……厚厚的醬色的大塑料盆終于清爽了些。他將盆子沖了又沖,唯恐洗潔精殘留會讓豬中毒。
“你這是干嗎呀?一個豬食盆子還要這么費勁嗎?”一個脆脆的女聲鉆進了耳朵,李大量猛一激靈,抬起頭來。
李大量打量著面前的女兵,他認(rèn)識她的,畢竟在一起訓(xùn)練幾天了。每個新訓(xùn)群體可能都這樣吧,別說幾天了,三個月過去,每個男兵都知道寥寥無幾的幾個女兵,每個女兵就不見得能記住每個男兵了。李大量記起在開訓(xùn)典禮的大會上,因為天氣炎熱,有一個女生突然中暑暈倒,就是面前的這個小女生忙前忙后地去扶著到樹蔭里的。她眼睛不大,笑起來盈盈閃亮。她理的是寸發(fā),猛一看是個典型的眉清目秀的男孩子。他還記得別人叫她的名字:麥麗麗。
“太臟了,刷刷好些,算是美化環(huán)境了?!崩畲罅繑[過頭繼續(xù)刷。
“喂,快別刷了,用這只新的吧?!丙滬慃愓f著,一只紅色的大塑料盆就晃在李大量眼前了,一看就知道是在軍人服務(wù)社買的。
“這都刷好了?!崩畲罅开q豫著,看著麥麗麗。麥麗麗想了一下說,“那就把兩個盆子都擱這兒吧?!闭f著,便走到豬欄前,隔著木欄將盆子撂了進去,然后就笑了一下走了。盆子咣當(dāng)一聲落地,聲音不大,兩頭豬卻被驚醒了,驚慌地站起哼哼著。看著那個干凈的新盆子,再看看舊盆子上怎么刷洗都頑固不化地貼在上面的污
漬,李大量有點泄氣了,沖凈泡沫后索性把它放回了原地。
做完這一切,回到洗漱室,李大量至少用香皂把手洗了四五遍,又找出偷偷使用的自己的花毛巾,使勁地把頭、臉、脖子也洗了四五遍,才算完事。
選舉會是在禮堂開的,大家坐得端端正正,整個空間只有隊長和指導(dǎo)員的聲音輪番擴散。隊長說:“大家在幾天時間里,對其他同志還不能做出一個公正的評估。我們根據(jù)所掌握的情況,先暫定了一批學(xué)員骨干?!贝嗽捯怀?,無異于一石激起千層浪,一波波浪花兒就在端坐在禮堂的這些人心里開始流竄、跳躍……
“一區(qū)隊副區(qū)隊長——李立!”指導(dǎo)員滿面笑容地開始任命。被點到的每個人都自行起立再坐下。李大量盯著起立的第一人,這不是那天在隊部分發(fā)軍裝時幫忙量尺碼的那個嗎?他還調(diào)侃過自己呢。
“二區(qū)隊二班副班長——李大量!”任命程序仍在繼續(xù)。李大量頓時蒙了,感覺很不真實。他不知道自己的目光一直落在哪個角落,在虛幻中感覺四周刺人的目光準(zhǔn)確無誤地直射在自己身上。
中隊長和指導(dǎo)員被包圍在熱烈的掌聲里語重心長地環(huán)視著所有的人。李大量不知道這是不是幸運。此刻,他感覺自己胖出的那些肉將自己贅在了椅子上,不得動彈。
“接下來,我還要給大家講一件事情?!敝嘘犻L的目光仍來回擺動:“大家來了好幾天了,每天吃過飯后,都有人做值日,都有人收拾那些殘羹剩湯,都有人將殘羹剩湯倒進豬圈的豬食盆子里。當(dāng)然,那個盆子也不干凈,漚了很多的污垢在上面。總有人會盡量避得遠遠的,把那些湯湯水水灑得到處都是。為了大家方便。我們中有同志利用午睡時間,清洗了那個盆子。”
開始有人交頭接耳了,開始有人竊竊私語了,都疑惑著同一個問題——這個中午不睡覺去刷盆子者究竟何許人?
“大家可能猜不到,如果不是有一個班長無意中看到了,我們可能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碧炷模嘘犻L居然還在故弄玄虛。有人已經(jīng)坐不住了,彼此東張西望。麥麗麗側(cè)扭著頭看向李大量,他似乎感應(yīng)到了,接應(yīng)了她的目光。麥麗麗向他眨眨眼睛,迅即又轉(zhuǎn)過頭去。
“這個人就是二排二班的李大量。”中隊長看著李大量,大家也都看著李大量。還有一些對不上名字的人在輕問:“誰是李大量?哪個是李大量?”
誰是李大量?李大量是誰?李大量在心里想著。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散了會回到宿舍,李大量仍然有點恍惚。燈光很亮,不時有人進進出出。從門隙里閃進的幾只蚊蟲伏在燈管上,像熒光筆畫出的幾粒黑芝麻。“走,洗漱?!崩畲罅慷酥樑柰庾撸瑥堄钐稍诖采戏?dāng)天的報紙,聽到有人叫自己,伸一只手出來,很有節(jié)奏地,來回擺動了一下,仍沉悶在報紙下?!拔埂崩畲罅克餍宰诖策?,一只手端著臉盆,一只手狠狠地拍在他的腿上。張宇被重重的巴掌弄痛了,他拾手移開報紙,眉頭緊皺,眼睛藏火。張宇張嘴想說什么,卻也只是動了下嘴角,嵌了強烈不滿的眼睛又盯在報紙上了,只平平吐出兩個字:“不去?!?/p>
李大量怨恨爹媽給自己的這些胖出的肉,總讓他覺得自己在同等溫度下一定比別人熱。他在洗漱室不住地鞠起水蓋在臉上,水又一遍遍從掌縫兒、指縫兒里滑出。在李大量洗漱著的時候,班長過來了。李大量三下并作兩下收拾完畢,跟著班長走進宿舍。
206宿舍里此刻很安靜,安靜得沉悶。李大量怎么也沒想到會是這樣。一進房間,班長徑直走向張宇,張宇本能地從床上坐起來,還打了招呼:“喲,班長來了?!卑嚅L一改往日的冷酷,在張宇的床邊坐下,應(yīng)聲:“嗯。”后又慢悠悠地說:“同志們,我們今天從班至排配備了學(xué)員骨干,大家都要好好配合副班長工作,副班長主要負(fù)責(zé)班里的內(nèi)務(wù)衛(wèi)生,但其他工作也需適時同班長一起分擔(dān)。明白嗎?”大家異口同聲地答:“明白!”
“那好,明天八一建軍節(jié),隊里決定會餐后辦晚會,時間雖然緊點兒,節(jié)目還是要準(zhǔn)備好。你們都是大學(xué)生,在學(xué)校里肯定也經(jīng)常搞這樣的活動,把你們以前的節(jié)目再熱一熱,練一練,啊?”田非班長目光轉(zhuǎn)向床頭方方正正的被子,把棱角又捏了捏,點著頭:“不錯不錯,張宇的被子吧?繼續(xù)保持,換到上鋪后,不能低于這個標(biāo)準(zhǔn)?!?/p>
換什么上鋪?張宇愣了,轉(zhuǎn)即看向李大量,李大量迎視他的眼神,骨子里都是虛的,好像偷了張宇的東西,接受審視一樣?!霸趺?,副班長,你沒和張宇說嗎?”田非也看向他。班里的人都看向他了?!巴苏f了?!崩畲罅咳鲋e話,在心里嘀咕著,這個班長安的什么心啊?“那我一塊兒說了算了。為方便副班長工作,張宇同志犧牲一下,和李大量換下鋪位?!碧锓钦酒鹕?,拍拍張宇肩頭。
副班長享受住下鋪的優(yōu)待,是軍營里不成文的規(guī)矩。房間里空氣似乎凝滯了,大家安靜地出來進去忙著自己的事情。只有拖鞋的嗒嗒聲和門輕微的吱呀聲。張宇愣神兒緩過勁來,走到床邊,拿過擺在床邊沿的外腰帶放在被子上,把褥子的一邊折在上面,轉(zhuǎn)過身看李大量:“換吧?!崩畲罅繘]有說話,也愣了一下,機械地踩上通往上鋪的腳凳,也把鋪蓋一卷,挪到床邊,跳下來,再抱下鋪蓋放在下鋪的空床板那頭。張宇迅即也抱起鋪蓋放在上鋪,隨即拿了臉盆出去了。李大量格外認(rèn)真地鋪著卷下的鋪蓋。
二
麥麗麗滿腹的郁悶,剛被宣布任命的女兵班副班長梁雨馨就和她鋪位相接,她曾經(jīng)中暑暈倒在開訓(xùn)典禮上,當(dāng)時是麥麗麗把她扶走的,可現(xiàn)在人家因為暈倒成為了副班長。暖,麥麗麗在心里感嘆著:真是有人歡喜有人愁啊。想起李大量,更是感嘆。噯,早知道如此,何必去買盆子呢?李大量刷了個盆子被誰看到了呢?難道偏巧就沒看到自己?噯……嘆聲連連在心里晃蕩,晃得人心癢癢的。
太陽依舊赤誠的火熱。也許是因為八一這個特殊的獨屬軍人的節(jié)日,火熱也成了幸福的熱量。站著軍姿,不能眼觀六路,卻可在一定范圍內(nèi)耳聽八方。看起來大致方正的水泥訓(xùn)練場貪婪地吸收著熱量,又不停地大口吐出熱量。訓(xùn)練場邊沿高高低低的樹木和小灌木叢有序地依次排開。學(xué)員們在場地上列隊成一排排,骨干們就聚集在一邊的樹蔭下不知在商量討論什么??克麄冏罱膸讉€人耳朵仄棱全身心地搜集著信息,聽到的隱約的詞句在腦子里一加工,消息便如擒敵拳隊形準(zhǔn)備一樣有次序地散開了,隨之而來的愉悅也如此散開。
10分鐘以后,收操了。緊張的慶祝八一建軍節(jié)晚會節(jié)目的彩排也開始了。
206宿舍的人都在房間指導(dǎo)著準(zhǔn)備在晚會上吹笛子的張宇。這個說,張宇,吹得再好,也得感情飽滿啊;那個說,張宇,吹笛子的時候再加些動作吧;另一個再說,張宇晚上穿軍裝還是便裝吹笛子呢?張宇把笛子從唇邊拿開說,你們還讓不讓人吹?
“吹,當(dāng)然要吹——噓,現(xiàn)在都不許亂講話,認(rèn)真聽?!崩畲罅柯男兄卑嚅L職責(zé)。
“行了,行了,不說了,張宇你快吹吧?!币粋€叫大俠的學(xué)員大聲嚷。大俠是某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有點沒心沒肺的。張宇又瞪起眼睛?!昂昧?,好了,不說了?!贝髠b見狀,趕忙表態(tài)。
張宇又將笛子輕輕放到唇邊,一曲《牧羊
曲》悠悠揚揚地飄出來了。這次他吹得很投入,甚至瞇起了眼睛。聽的人也很投入,沒有人再講話。
麥麗麗此刻也在帶著班里的幾個女兵排練現(xiàn)代舞。被放進豬圈里盛放豬食的那個透明的紅色塑料盆子已經(jīng)被拋到腦后了。生性好動的麥麗麗教給戰(zhàn)友們幾個簡單的動作,其他的動作造型自己就全包攬了。她們練得不知疲憊。麥麗麗在心里還琢磨了一個壓軸動作,她要保密。只有保密,才有震撼力。想一想都覺著得意。班長時不時地看一會兒就走開了。窗外的爬墻虎努力生長著,試圖扒牢了窗戶,看看里面這群可愛的姑娘。
所有的樹,所有的樹葉子在那一刻都隨著風(fēng)聲簌簌響起來了……
彩排的時候,骨干們帶著其他一些不參加排練的學(xué)員把場地布置好了。很簡單,主席臺用來當(dāng)舞臺,舞臺上方靠前的位置拉了條“慶祝八一建軍節(jié)”的橫幅。舞臺兩端綁了幾串五顏六色的氣球。舞臺的一側(cè)放著準(zhǔn)備好的道具。桌椅擺放也作了些調(diào)整,簡單卻也很有晚會那種熱情快樂洋溢的氛圍了。
麥麗麗感覺整個舞臺簡直就是為自己布置的。站在臺前領(lǐng)跳時,她滿腦子都是那個壓軸動作,一走神兒便出了差錯。指導(dǎo)員在一邊嚷起來,麥麗麗,想什么呢?!重來,重來!
麥麗麗回過神兒,看著有點急火攻心的指導(dǎo)員,又回頭去看幾個女伴,女伴兒早停止動作,幾個人看著她笑問,麗麗,你在想啥呢?
是啊,想啥呢?麥麗麗不好意思起來。指導(dǎo)員看了看腕上的時間,一只手拿著卷在一起的節(jié)目單決節(jié)奏地敲著另一只手心,喊,快重來一遍!等待彩排的男兵們哄笑起來。指導(dǎo)員循笑聲望去,那些笑聲頓時變含蓄了。
重來就重來嘛,這么大聲兒,忒不紳士了。麥麗麗這樣想,卻沒敢這么說。只是讓人不易察覺地往笑的人群里給了李立一個厲害的眼神。
那天的晚會果然效果不凡,燈火輝煌,樂聲喧天,無論演員還是觀眾,都沉浸在歡樂里,直到節(jié)目終場仍然意猶未盡。麥麗麗的壓軸動作確實在一定程度上震撼了在場的人:一個利落的前倒下去,把大家嚇了一跳。她直挺挺地看上去是緩緩地傾斜倒地,像一棵鋸倒的樹。幾個女伴在她后面驚得發(fā)出尖叫聲。在一片目瞪口呆中,麥麗麗若無其事地站起來,拍了拍手,沖隊長指導(dǎo)員那邊鬼笑了一下,拉了女伴急跑下臺去。李大量也被麥麗麗嚇了一跳,晚會結(jié)束前,他的視線再沒脫離過坐在前面的這個女兵,也沒注意到張宇的笛子吹得如何。
隊長被麥麗麗的動作吸引,問女兵班長劉芳芳,“這個姑娘挺有膽量,買新盆子盛豬食的就是她吧?”劉芳芳點點頭,笑了,隊長也笑了。
集合站隊的時候,很多同年男兵的目光都落在麥麗麗身上了。麥麗麗的第六感很強,驕傲地感受著?!胞慃悾粔蛞馑剂?,至少給我們幾個先透露一下吧,都被你嚇?biāo)懒??!睅讉€女伴不滿了,一致譴責(zé)她。麥麗麗眼睛笑得彎彎的,卻不作答。倒是一邊的班副說了話:“你們沒完沒了地說這個,有點過分了,麗麗還不是為了給大家一個驚喜。”話平平的,卻讓幾個嘮叨埋怨的姑娘在不約而同的欷歔聲后安靜下來了,而麥麗麗心里卻不平靜起來,一絲不快隱隱上升,像一場小雨一樣澆熄了她剛剛?cè)计鸬目鞓坊鹈纭?/p>
骨干們隨時隨地都會跟學(xué)員們不厭其煩地重復(fù):“你們是大學(xué)生,有很強的專業(yè)知識,也見多識廣,但你們離一個真正的軍人標(biāo)準(zhǔn)還很有差距!你們現(xiàn)在還在起跑線上,能不能合格,就看這三個月了!”學(xué)員們都在努力完成向一名合格軍人的轉(zhuǎn)變,麥麗麗同志也很努力,但很快就冒泡泡了,還連累了其他同志,真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那天晚上熄燈號吹過,宿舍區(qū)一個方框一個方框的光亮閃爍間全消失了,只有女兵宿舍,只有麥麗麗住的那個宿舍(女兵宿舍共兩間)的燈還亮著。班長劉芳芳也在這個房間,當(dāng)號音消失兩三分鐘的時候,麥麗麗依然沒有關(guān)燈的意思,沉浸在方才電影帶來的興奮里高談闊論,還優(yōu)哉游哉地剪著指甲,每剪一個,磨一磨,再吹吹指甲,吹吹指甲刀。燈繩就在她床鋪邊上,一向都是她負(fù)責(zé)開關(guān)的。劉芳芳鋪著被子,問:“麥麗麗,聽到熄燈號了嗎?”麥麗麗回答:“聽到了?!被卮鹎宕囗懥粒廊欢⒅约旱闹讣?,試圖把它的形狀磨得更好看些。又一個兩分鐘過去,劉芳芳停住換睡衣,看著眉飛色舞的麥麗麗,忍不住問:“你在干什么呀?”麥麗麗的大腦思維在那一刻似乎短路了,嘿嘿一笑,說:“班長,我再休閑娛樂一會兒?!眲⒎挤加謸Q下睡衣,平和地說:“哦”,便出去了。麥麗麗似乎很欠缺憂患意識。況且班長在夜里常去隔壁那個房間查鋪,沒有人會因班長突然停止換衣外出產(chǎn)生質(zhì)疑。
相信在這個時候,很多人還在很多地方熱鬧著。但這個營院此刻只有靜謐,只有大片的空曠的訓(xùn)練場亮著幾處夜燈,與樹木錯落地輝映在一起,又聚出一圈的影子,四周的院墻矮矮的,房屋也大都只有一層,夏夜里陣陣的風(fēng)從院墻上方飄過,又撫摸了片片簇簇的葉子,這些葉子隨帶跳出婀娜,那些影子也興奮了。麥麗麗的興奮已經(jīng)疲乏了,拉了燈繩睡去。
風(fēng)鳴院更靜。急促的哨音驟然地打破安靜,蓋越風(fēng)鳴。哨音繼續(xù)著。睡在班長上鋪的陳晨被驚醒,把自己緊緊裹在被子里,警醒地小聲問:“外邊兒怎么了?”屋里的人都醒了,小心翼翼地呼吸著,麥麗麗的眼睛睜得溜兒圓,盯著上方的床板。不適時的哨音把大家從沉睡中拉出,讓人有些恐慌。陳晨說:“媽呀,人都要得心臟病了?!丙滬慃愑行┓磻?yīng)過來了,忙去摸手表,對著手電光一看,也才熄燈一小時,她忙去看班長的鋪,小聲叫著:“班長,班長。”沒人答應(yīng)。班長對鋪的人仔細(xì)看了,說:“班長不在啊。不會緊急集合吧?”劉芳芳推開門,站在門口,說:“一點緊張意識都沒有!女兵班馬上集合,帶上自己的小板凳。”
哨音回響在二區(qū)隊和三區(qū)隊住的兩排房子之間。難道是提前收到了按兵不動的命令?三區(qū)隊的男兵們的睡眠沒因此受到一絲影響。二區(qū)隊的部分同志聽到從后窗透過來的聲音,也和女兵作了一樣的推測。206宿舍的其他人睡著,李大量快快穿上衣褲,趿拉著拖鞋跑到隔壁敲門,班長田非住在這屋。門開了,是睡在靠門處的叫大俠的男生,他極其不耐煩地看著班副問:“怎么了?”李大量顧不上跟他說話,徑直闖進去,說:“班長,緊急集合了!”田非安穩(wěn)地躺在床上,眼睛都沒睜,說:“沒有。”李大量著急,說:“真的是,都吹哨了?!狈块g里的幾個人幾乎同時發(fā)出了不耐煩的嘆息聲,田非睜開眼睛看了他,又說:“女兵的哨?!甭牥嚅L這樣說了,李大量疑惑地又趿拉著拖鞋回去了。田非轉(zhuǎn)了個身兒,仍閉著眼,說,這小子還挺知道操心。
李大量一進屋,耳朵里就灌進了異口同聲地問話:“是集合嗎?”李大量不置可否,輕輕關(guān)上門,撥開一點窗簾,眼睛順著窗簾縫兒看著外面的動靜。
一溜兒排開的女兵右胳膊挎著小板凳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著。劉芳芳和她們對站著,目光在她們的臉上掃來掃去,問:“大家還困著吧?知道咱們班為啥子在這會兒緊急集合嗎?”大家齊聲回答:“不知道!”麥麗麗在心里嘀咕著,能不
困嗎?
幾個男兵聽到院子里女兵班的動靜,馬上清醒過來,幾個腦袋就重疊在窗前了。似乎是感應(yīng)到了那些目光,劉芳芳的聲音壓得很低,說:“你們每天都告訴我,你們?nèi)绾蔚乃卟蛔?,可就在今晚熄燈號響過近10分鐘了,居然有人不肯關(guān)燈,告訴我她要休閑娛樂。今晚月亮不錯,大家就一起出來休閑一下吧?!绷硪粋€房間的女兵不明就里,幾乎同時開始極小的抱怨聲:“誰呀?真是的?!丙滬慃悓μ柸胱?,心里一陣陣發(fā)緊。
劉芳芳不再說話,不緊不慢地來回踱著步子。蟋蟀在一邊的樹下幸災(zāi)樂禍,彈著清歌。偷看的幾個男兵聽劉芳芳的話有一句沒一句的。張宇聽到“月亮”什么的詞兒,隔著窗戶向天上望去,樂了,說:“女兵班夠浪漫的,大半夜的還帶了椅子集體出來看月亮……”李大量拍了他兩下,他就住了嘴。大俠不耐煩了,走回床鋪躺下:“你們先看著,弄清楚怎么回事,明兒再告訴我?!逼渌麕讉€人也去睡了,只有李大量和張宇還盯在窗邊。
20分鐘過去了,劉芳芳沒有再說話,女兵們也不說話,就那樣站著,胳膊上還挎著小板凳。麥麗麗受不了了,大聲報告了一聲,劉芳芳沒有理睬。麥麗麗提高分貝,又一聲“報告”。劉芳芳問:“怎么了?”麥麗麗說:“報告班長,今晚的緊急集合是我引起的,請班長讓其他戰(zhàn)友先回屋睡覺?!眲⒎挤键c點頭,微笑了一下,說:“麥麗麗同志還是很勇于承擔(dān)責(zé)任的,大家現(xiàn)在可以回房間睡覺了,只是每個人回去前,必須把自己的小板凳給麥麗麗拿著?!贝蠹毅读耍瑳]有人說話。劉芳芳問:“怎么?你們不愿意嗎?那就一直站著吧?!备卑嚅L梁雨馨說:“我們陪麥麗麗一起站?!逼渌它c頭表示同意。麥麗麗情急之下喊出的話還帶了大義凜然的味兒出來:“親愛的戰(zhàn)友們,你們快進去吧,不然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了,就請把你們的椅子放過來吧,我可以承受的!”劉芳芳和其他女兵忍不住笑了,麥麗麗一本正經(jīng)地說:“快啊,快啊?!眲⒎挤颊镜揭粋?cè),不容置疑地說:“麥麗麗出列,其他人從右至左回房間!”
李大量和張宇看傻了,這個劉芳芳!8個小板凳在麥麗麗的懷里摞得高出她一頭還多。每個人將小板凳遞過去,進屋的剎那,都要再回頭看一眼麥麗麗,狠狠心,終于把她拋至腦后,一腳踏進屋里。
梁雨馨說:“班長,我陪麥麗麗一起站吧?!眲⒎挤家稽c表情沒有,說:“不可以。”麥麗麗從板凳的隙縫里沖副班長眨眨眼睛:“快進去吧。”8個摞在一起的板凳擋住了麥麗麗的表情,看不到她的神情了。
張宇說,麥麗麗這回糗大了,這會兒咱這排房子肯定不止咱倆這兩雙眼睛。李大量有點生氣地說:“這個劉芳芳!”張宇看著李大量,李大量自顧去睡了。
三
秋天里,在訓(xùn)練場上的日子感覺舒服了許多。之前是日曬,現(xiàn)在是風(fēng)吹,空曠的原野上空肆意掠過的風(fēng)沙常會越過矮矮的院墻把里面的脆弱吹得片片散亂。
軍事訓(xùn)練開始了打靶、瞄靶的科目,體能訓(xùn)練也五花八門地加量了,這些沖淡了最初的枯燥。無論男兵李立、李大量之流,還是女兵梁雨馨、麥麗麗之類,都愛上了這些科目,愛上了這些五花八門,偶有眼淚的陪伴,也是哭中帶笑。
有些人在出生前,或許就被注定要在生活中比旁人多出許多的不同凡響,麥麗麗就是這樣一個女孩子,她不帶絲毫故意的成分,卻總會在順其自然里發(fā)生一些特別的事。
進行瞄靶練習(xí)的時候,麥麗麗早忘了一周前肩槍訓(xùn)練的痛苦,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并且已能熟練地拆槍、組槍了。學(xué)員們是分三批輪流趴消防沙練習(xí)瞄準(zhǔn)的。隊長從男兵里挑了兩個軍事科目表現(xiàn)突出的,讓他們幫忙女兵練習(xí)。于是,在女兵班練習(xí)的時候,李立和李大量就也出現(xiàn)在那池消防沙里了。梁雨馨和麥麗麗挨在一起,李立就常去指導(dǎo)麥麗麗,和麥麗麗偶爾小聲斗斗嘴,聲音很小,只有梁雨馨可以聽到,聽到了,也只是微微笑著,并不搭腔,好像在看一個小型的專場話劇。劉芳芳在這時遠遠看到,就很急,就想去阻止,田非和其他幾個男班長就會阻止劉芳芳。田非說:“芳芳,你放心吧,他們不會有什么問題的?!眲⒎挤嫉善鹧劬Γ圆僦强谒拇ㄆ胀ㄔ捳f:“當(dāng)然不會有問題,會有什么問題?”田非就說:“你就放心吧,咱倆以前一個新兵連的,不也好得挺純粹嘛?!眲⒎挤级⒅@位同年兵:“他們是地方大學(xué)生,知不知道?戀愛對他們是再平常不過的,知道嗎?”田非聳聳肩,一臉無辜地說:“芳芳,我們都沒上過大學(xué)?!逼渌麕讉€人笑起來。劉芳芳不再理睬他們,仍看著消防沙那邊,卻也不再有阻止的意思。李大量是從不敢離麥麗麗很近的,他總在另一端晃悠。有一天劉芳芳終于忍無可忍,她叫住他們兩個說:“你倆換換位置,促進指導(dǎo)?!眲⒎挤荚谡f這句話的時候,是瞄靶訓(xùn)練的最后一天。前一天下了整晚的大雨,晌午的秋日暖暖地烘烤著地面,火力卻小了很多,池里的沙子浸泡在雨水里,男兵和女兵們就趴在這些沙子上。李大量站在麥麗麗這頭兒的后面,一群人冷得直吸溜氣兒。
麥麗麗低聲對梁雨馨說:“真倒霉,今天是我來情況第一天?!绷河贶翱粗滬慃?,擔(dān)憂地問:“很難受吧?我和班長說一下,你回去休息吧?!丙滬慃悡u搖頭,沉默。梁雨馨說:“我媽說,這樣會落下病的?!丙滬慃惒徽f話,梁雨馨轉(zhuǎn)過臉去感嘆:“麗麗,你真倔。”李大量走過來,問:“麥麗麗,你沒事兒吧?”梁雨馨看了李大量一眼,仍專心瞄靶。麥麗麗懶洋洋地歪過腦袋看著李大量,李大量立馬就不知所措了。麥麗麗說:“我當(dāng)然沒事兒。”就轉(zhuǎn)過頭了。
麥麗麗臉色越來越差,小腹開始僵硬地疼。李大量不知道她怎么了,卻也不好再問。梁雨馨忍不住了,響亮地喊了聲“報告”。
劉芳芳過來了……
看著麥麗麗略蜷著身子往營區(qū)走,李大量蹲在梁雨馨的旁邊問:“她怎么了?”染雨馨說:“麗麗胃疼?!?/p>
晚飯的時候,麥麗麗仍蜷在被子里,沒去吃飯,小腹還在痙攣。梁雨馨打了飯菜給她,最愛吃的燒茄子也沒能激起她的食欲,劉芳芳拿來兩片芬必得,看她吃下去,就走了。梁雨馨再去看她時,帶給她兩盒胃痛沖劑。麥麗麗說:“神經(jīng),我又不胃痛?!绷河贶澳盟幵谒矍盎瘟嘶?,把藥放進她的柜子,說;“我不是傻子,是李大量那個傻子給你買的胃藥……”
聽說,指揮部的首長要來考核學(xué)員體能。不斷有學(xué)員好奇地問班長,怎么個考法?一時間,有關(guān)考核方式的多種版本在這個營院里涌起。
比較準(zhǔn)確的版本是在考核正式來臨的前一天傍晚在女兵班傳開的。劉芳芳說:“有可能還會變動,但大家一定要有心理準(zhǔn)備,多練習(xí)一下背包打法?!?/p>
之前有過兩次小型拉練,大家并不太緊張,聽說前來檢查考核的是一位將軍,都興奮不已。張宇對李大量說:“我的目標(biāo)就是當(dāng)將軍,拿破侖說,不想當(dāng)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p>
前夜,兩個房間的女兵將鬧鈴檢查了又檢查,重復(fù)調(diào)試幾次,早早睡下。男兵206宿舍里,連同副班長李大量在內(nèi),都是和衣而睡。班長田非的洞察力似乎超強地敏銳,查鋪時,從進
門的第一張床鋪開始依次掀了貌似熟睡的人的被子。大家忽地坐起來,尷尬卻又不敢出聲兒。田非依舊低沉著聲音,說:“全部脫掉睡覺?!本脱谏祥T走了。
“啥?全部?”大俠不自覺地感嘆著,脫口而發(fā)。
凌晨4點10分,鬧鈴響了,女兵們就著窗外那點微弱的光飛速地穿衣,打背包。空間有限,又不能發(fā)出過分的動靜,每個人在擁擠中彼此謙讓,好容易將背包打好,衣服也穿戴齊整,連外腰帶都扎好,兩兩在下鋪坐著等那一聲哨響。
柔弱的光亮在一點點強起來,幾個女兵相互倚著直打盹兒,卻也不能踏實睡著。麥麗麗第七次仔細(xì)地看了鬧鐘,6點23分。劉芳芳說:“看了也白看,以哨音為準(zhǔn)。”一個叫陳晨的女兵拿過背包丟在地上開始拆背包,一邊拆一邊自言自語:“天都亮了,我要睡一會兒了,肯定是走漏了緊急集合的消息,改時間了?!彼脑挍]說完,背包就被她拆零散了,綁在上面的鞋子、臉盆也給歸置回原位了。劉芳芳和其他幾個女兵看著她,還沒反應(yīng)過來,她就爬上自己的床鋪躺下了,反正是周末,還可再睡半小時。陳晨連枕頭也沒取,舒坦地平躺下了。麥麗麗心里想,如果再過5分鐘沒有動靜,自己也要睡下了。
一聲聲短而急促的哨音在營院里響起來了。麥麗麗心里一陣慶幸,多虧不是5分鐘后吹的。陳晨忽地從床上坐起來,哇的一聲就哭了。麥麗麗才想起房間里還有一個非幸運者。劉芳芳說:“別哭了,這會兒打背包還來得及,還有幾分鐘才可以出去?!标惓靠拗卮蛑嘲?,其他人也快快地幫她整理。
男兵們是聽到哨音才起床的。平日里喜歡磨嘰的那個發(fā)感嘆的大俠第一個沖了出去。張宇說:“今兒個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李大量手里忙乎著,也不應(yīng)聲。田非推門進來,說:“不要老眼光看人嘛。”張宇就不做聲了。門隨著急促的吱呀聲又被推開了,大俠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沖回來,把背包往地上一撂,說:“我忘了穿襯衣?!惫?,春秋常服的外套下面就只有一件背心。張宇樂了,用眼睛瞟著班長:“我說呢。”其他幾個人也笑起來。
真正的野外拉練。女兵班由班長、排長親自帶隊跑在最后,前面的隊伍競從一座破舊的橋下的垃圾堆上踏過去了,麥麗麗問:“報告班長!我們也要走垃圾堆嗎?”排長在一邊接了話茬,說:“跟著前面隊伍跑!”踩過那一片垃圾,一股股酸臭襲來,麥麗麗想起以前的那個盛豬食的盆子,哇地又吐了,有兩個女兵也受感染似的吐起來。劉芳芳帶其他女兵隨隊先跑了,排長留下看著她們吐,在垃圾堆上進行這樣的行為造成了她們嘔吐的惡性循環(huán)。排長吼起來:“快跑!掉隊了!”幾個女兵強忍這種惡性循環(huán),去趕隊伍。秋日的涼風(fēng)吹來,麥麗麗感覺眼睛四周皮膚有些疼,都是嘔吐帶出的眼淚惹的禍。
天氣早已入秋了,此刻站在訓(xùn)練場上的人都淌著汗珠子,麥麗麗的頭發(fā)濕了,汗流如水一樣順臉頰滑落,原來自己臉上也是可以出這么多汗的。麥麗麗摸著背包被背上的汗浸濕的那面,很有成就感。在這個時候,田非班長別出心裁地要檢查全班的軍容風(fēng)紀(jì),在全班男兵拉起褲腳的剎那,所有人的目光都隨班長的目光落在大俠的腳上。大俠沒有穿襪子,見大家盯著自己,臉紅了,用極低的聲音說:“我著急忘了?!卑嚅L田非沒有說話,副班長李大量也沒有說話。張宇得意地說:“我說呢?!?/p>
野外拉練只是考核的一部分,其他考核以各種形式相繼開始了。骨干們尤其喜歡在軍姿訓(xùn)練時進行提問,回答錯得離譜,便會被罰。田非班長似乎為了襪子事件要懲罰大俠,最喜歡提問他。大俠在第一次被提問時就成了全班的千古罪人。班長問他:“軍姿的動作要領(lǐng)是什么?”大俠在前面答的還是很順溜兒的,就是在兩臂擺放位置問題上出了岔子。他說:“……兩臂自然伸直……”
班長皺起了眉,說:“兩臂自然伸直的是長臂猿吧?”那次全班都被罰50米往返鴨子步,張字走得腿上的肌肉又酸又癢,恨得總?cè)タ创髠b,咬牙切齒的樣子讓大俠格外虔誠地走著鴨子步。大俠在第一次被罰后,每天的軍姿都心有余悸,甚至在一天晚上,宿舍的人都聽到了他在熟睡狀態(tài)里還呢喃著條令條例。
葉子一層一層地落在一起,枯黃地蜷在一起像一堆要進入冬眠的三葉蟲。炊事班有很多的面袋子,每個班都有人去向老兵討要幾個袋子,在深秋的早晨用枯葉塞得滿滿的、瓷瓷的,把袋子拖到垃圾池邊,拎起袋子的一角,枯葉們嘩啦啦撒出來,爾后在燃燒中開始新生,每個班在每個早上都讓很多的葉子回歸了這樣的宿命。女兵班的清潔區(qū)里還有一小片灌木叢,片兒不大,矮小密集,躬身進去也不能展開清掃,小葉子還很多,女兵們綁長掃帚一點一點把小枯葉劃拉出來,費勁費時。女兵班為此在早飯時遲到挨了幾次批,副班長梁雨馨很著急,終日的清掃卻讓人看不到成果,葉子依然那么多。麥麗麗的足智多謀在這個時候發(fā)揮了關(guān)鍵性作用。
周末半天休息時,采納麥麗麗建議的副班長帶著班里的女兵悄悄鉆進了那片灌木叢。每個女兵一手拿一個大大的黑塑料袋,一手忙不迭地捋叢木上的葉子。大家說:“麗麗,你太有創(chuàng)意了?!鼻锶盏年柟庖裁髅钠饋砹耍鴤冊趨材玖值纳碛霸絹碓较癫缮E?。
下午,全體骨干并學(xué)員瞠目結(jié)舌地看著那片基本上已經(jīng)禿了的灌木叢,與另一邊劃在男兵清潔區(qū)的灌木叢成了鮮明對比。其他骨干看著劉芳芳,劉芳芳看著梁雨馨,很快又看向麥麗麗,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女兵班。
宿舍區(qū)每排房子前的那些樹木幾乎禿掉了,知了可能挖了洞將自己埋起來也不問世事了,螞蟻再不沿著磚鋪路上的隙縫匆忙行走了。進進出出時再看那些枯光的枝杈讓大家在那些天總回想起骨干們在剛開訓(xùn)時說過的話一等這個院子里的樹葉基本落光了,你們就可以離開這里了。
麥麗麗曾盼星星盼月亮般地數(shù)著日子算時間,不知從什么時候又忘掉了數(shù)日子的事情。不經(jīng)意地,到了快要離開的時候,禿禿的枝干及熱被窩對她誘惑的增強都令她傷感,她和梁雨馨再在搭班夜間巡邏的時候,總在緊裹一下棉大衣后走到那些樹跟前說:“我想去西藏,聽說有一個支隊在阿里。”梁雨馨在這時總會說:“聽說那里很缺氧,皮膚得曬出斑來,頭發(fā)也會變少,不過,我也想去?!丙滬慃愑终f:“聽說那里不讓去女兵?!绷河贶暗芍劬枺骸笆菃?那我們?nèi)チ瞬痪陀辛恕?/p>
麥麗麗想去新疆,想看看她早就聽說過的天山深處的獨庫公路,為了修筑那條天塹之路,基建工程兵部隊的100多名戰(zhàn)士獻出了年輕的生命。她要是去新疆,就會被分配到武警交通部隊,那支英雄部隊就是交通部隊的前身,她對那兒無比向往。
深秋的最后一場雨,從前夜陸續(xù)下著,中午時,也沒有停的意思。這幾天訓(xùn)練課時明顯減少了,訓(xùn)練強度也降低很多。隊長挨個兒給各個班通知,晚上會餐。給女兵班通知完,麥麗麗說:“隊長,我們再集體去訓(xùn)練場打一次擒敵拳吧?”其他女兵也說:“隊長,我們再集體打一次擒敵拳吧。”
雷聲也轟鳴起來,雨滴似乎更大一些,更密集了。全部的學(xué)員集中在訓(xùn)練場上,隊長的口令混在雨和雷的聲音里格外有力,一排排迷彩色節(jié)奏有力地舞動,麥麗麗相信這是自己打擒敵拳最到位的一次。
收隊了,雨漸小了,頭發(fā)濕了,雨水很涼地敷貼在臉上,麥麗麗鼻子酸酸的,她吸吸鼻子,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哭,也分不清臉上的雨水和淚水了。沒有人回宿舍,大家站在宿舍區(qū)邊上望著漸小的雨,雨戛然而止,過渡得突然,天空很干凈。梁雨馨說:“西藏的天空是最干凈的,一定比任何地方的天空都好看?!丙滬慃愓f:“那當(dāng)然,雨馨,我是真的嫉妒你。”好多人突然喊起來:“快看,快看,彩虹!”麥麗麗仰頭望去,果然,有兩道艷麗明亮的彩虹橫亙長空!居然是雙彩虹。在麥麗麗的人生中,如此氣勢恢弘的長虹她是第一次見到。
這道彩虹像一道長橋,將我們從生活了三個月的康大接引走。一周之后康大的院子已經(jīng)人去樓空。梁雨馨去了西藏,李大量、李立去了新疆,張宇去了湖北……一群人從此各奔東西。沒有了汗水和淚水,歡笑和哭泣也了無影蹤。
康大是一座分水嶺,將各路閃光的溪流送往不同的方向。
不,康大是一株花樹,它要等上一年才能再度開放,再度熱鬧起來。
責(zé)任編輯趙蘭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