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蓬樺
1、何菊花
何菊花望著腳下滾滾的流水,感覺有點眼暈。纖瘦的她置身于一片深深的峽谷之中,耳邊響著陣陣嗡嗡的聲音,似乎是大涼河的水聲與峽谷內(nèi)各種聲音的混合。今天,她奇怪地發(fā)現(xiàn)腳下的水流似乎比往常張狂了許多,水的力量明顯增強,好像水中隱藏著一頭怪獸。但她并沒有格外在意,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身后的學(xué)生身上。此刻,懸崖學(xué)校的六十三名學(xué)生正列隊成行,唧唧喳喳地準備攀越高高的懸崖。“靜一靜,靜一靜,排好隊,一個個來?!焙尉栈ù舐暼陆?,擺著手勢。盡管春天到來很久了,峽谷的風(fēng)仍然有點刺骨,吹得她的嘴唇發(fā)紫。她的學(xué)生們似乎沒有聽見她的話,仍然沒有停止喧嘩,一個個抓過從懸崖上垂吊下來的竹梯,動作嫻熟地攀上了懸崖,如果換個角度遠觀,會覺得是一群猴子在半山腰上嬉鬧。經(jīng)過三年多的訓(xùn)練,孩子們已經(jīng)將這段路吃得很透,可謂駕輕就熟,在外人看來,他們像是長了翅膀的蝙蝠。
每一次,何菊花都走在隊伍的最后頭,目不斜視地盯著一排毛毛蟲似的在懸崖上蠕動的形體,當最后一名學(xué)生爬完了這段“天梯”,安全地行走在懸崖之上的甬道,她才會松一口氣。然后,她習(xí)慣性地望一眼湍急的大涼河,把牛仔褲腳向上挽挽,將肩膀上的背包向屁股方向推推,開始每天必須的攀爬——這種攀爬一天兩次,早上一次,晚上一次。今天,她的動作很慢,至少比往常慢十拍,根本原因是她起床后就開始肚子疼。昨天天擦黑時,她來例假了,來例假本身不是問題,每個適齡的女子都來,如果該來時不來還挺麻煩,何菊花的例假向來很正常也很準時,這不是問題。但是,問題在于,昨天黃昏,她的未婚夫李大芒從大涼縣城趕來了,他是先乘坐中巴車,又搭了老鄉(xiāng)的一段毛驢車,最后又步行近三十華里,才見到何菊花的。他費盡周折,來找何菊花的目的不言而喻,這兩個正處于熱戀中的年輕人,一般相隔一個月左右要見一次面,趁機親熱一番。為防遭遇曾有過的不測,李大芒行前,還特意很機智地給何菊花打過一次電話,在談了幾句無關(guān)痛癢的話之后,直奔要害:“你的老朋友沒得來吧?”何菊花輕笑:“哼,還早呢?!崩畲竺⒄f:“那好,我掛了?!崩畲竺⒑仙鲜謾C的蓋子,放心地吹起口哨,換上一件干凈的襯衣,在鏡子前照了照。他打定主意,今晚要把積攢了一個月的子彈一梭子打出去。李大芒到達未婚妻何菊花的山寨小屋時天色已經(jīng)灰暗,幽靜的寨子里有幾戶人家的窗戶已經(jīng)亮起了燈光,牲口棚里響起了貪吃的聲音。何菊花在燈光下給李大芒煮了一碗面,觀察了一會兒李大芒,挨著李大芒坐下來,用筷子挑起面喂到他的嘴里,她說李大芒瘦了,下巴的胡子粗了,李大芒說最近店里的生意不是太好,已經(jīng)打出廣告把手里這個經(jīng)營衛(wèi)生紙和婦女用品的小店以低廉的價格盤出去,然后,他將與他一位當了老板的同學(xué)在佛山會合,那位同學(xué)許諾給他一個部門經(jīng)理的職位,已經(jīng)恭候多日。李大芒說:“何菊花,這一次你必須跟我走了?!?/p>
“一到佛山,我們就舉辦婚禮,要辦得熱熱鬧鬧?!彼麖娬{(diào)說。
何菊花下意識地向上推了推近視眼鏡,略顯嬌嗔地歪倒在李大芒的胸上,李大芒就把碗一放,趁機撫摸何菊花的乳房,何菊花的乳房很小,這是李大芒一直不滿意的地方,他的如意算盤是:到了佛山,第一件大事當然是結(jié)婚,第二件事就是要給何菊花做個隆乳手術(shù),把老婆的奶子搞大些。何菊花聽了,卻態(tài)度堅決地搖頭:“我不做?!薄盀槭裁?為什么?”李大芒停下動作,把手從何菊花的衣服里抽了出來。何菊花說:“不為什么,那種手術(shù)保險系數(shù)很低,有許多做壞的。做得一大一小不對稱,很難看的?!泵鎸尉栈ǖ姆磻?yīng),李大芒本來想發(fā)一下脾氣嚇唬嚇唬她,他知道何菊花是好對付的,無論什么事情只要他一動怒,何菊花就會妥協(xié)。但這一次,李大芒似乎錯了。
“我不做那種手術(shù)。打死也不做?!焙尉栈ㄕf。
“唉,那以后再說吧?!贝丝痰睦畲竺⒅缓棉D(zhuǎn)變策略,把隆乳的事情暫放到一邊,連推帶搡地把何菊花擁到竹床上,動作熟練地為何菊花脫掉了上衣,在她微微泛黃的胸脯上親了一百,這一親,親得何菊花的皮膚上起了一層微小的顆粒。他感覺何菊花的背部出奇的光滑,手指像在冰面上打滑,一直滑向何菊花的小腹。就在緊要關(guān)頭,何菊花卻觸電般地打了個寒戰(zhàn),感到身下有一股熱流涌動,她迅速坐起,飛快地跑到廁所里,還沒等李大芒醒過神來,就傳出了何菊花嗓音尖細的叫聲:“大芒大芒,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我、我來那個了!”
李大芒從床上跳起來,跑到廁所里。很快,這個不幸的消息,通過何菊花手上軟軟的碎紙片上跳躍的一抹鮮紅獲得了確認。
他咧咧嘴:“真倒霉。今天是怎么了?”
他暗暗叫苦,覺得這一趟算是白來了。在這一瞬間,一路跋山涉水的畫面在他腦海里一一掠過,這讓李大芒將自己虛構(gòu)成了天下最不幸的男人。
2、背景
三年前,李大芒送何菊花來懸崖學(xué)校報到,何菊花手持一紙應(yīng)聘書,上面蓋著一個大紅公章。那時候的何菊花比現(xiàn)在更顯單薄嬌小,看上去像個中學(xué)生,而事實上她已經(jīng)從大涼縣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兩年了,因為沒有門路,她一直沒有找到工作。在這期間,她認識了現(xiàn)在的未婚夫李大芒,兩人很快同居。她先后干過保險公司的推銷員和家政公司的鐘點工。她還和李大芒一起,開過一個洗車店。適逢懸崖學(xué)校在全縣范圍內(nèi)打出招聘廣告,何菊花就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報了名,交上畢業(yè)文憑和一堆資料,結(jié)果很快,她出乎意料地被錄用了,這讓何菊花幸福得失眠了好幾個夜晚。
來到懸崖學(xué)校之后,她才聽說懸崖學(xué)校的招聘廣告登出整一個月,報名應(yīng)聘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她本人,另一個是位殘疾先生。殘疾先生靠自學(xué)拿下了??莆膽{,一心想實現(xiàn)教書育人的人生價值。這不是問題,主要問題在于他至少無法面對攀越懸崖的難度。
綜上所述,何菊花與懸崖學(xué)校的緣分似乎是前世注定。
被錄用之后,她才聽說原來在懸崖學(xué)校教書的傅選友老師從懸崖上跌下來摔死了,落入萬丈深谷,融入大涼河波濤滾滾的急流之中,最終連尸首都沒能打撈上來。傅老師時年四十九歲,干到年底就不能再上懸崖了。村寨東頭,有一幢小得像雞窩一樣的房子,那里是懸崖學(xué)校的校長辦公室,屋頂上還飄著一面紅旗。學(xué)校規(guī)定,懸崖學(xué)校的教師年齡一到五十歲,就會自動轉(zhuǎn)到學(xué)校后勤打雜,不上懸崖。這當然是出于安全的考慮,但一場大風(fēng)沒有放過他。直到今天,人們都無法清楚地了解他墜落懸崖的詳細過程和準確時間。事后,只能從傅老師長年臥病在床的老婆嘴里獲知一點信息:那天晚上,傅老師在外打工的兒子回來了,因事與傅老師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傅老師當晚喝了點悶酒,披了件衣服出了門。
人們沒想到的是,他居然是去攀越懸崖。
“傅老師的身體硬朗嗎?”每每聽到這些,何菊花總是感到不寒而栗,心里敲擊著急促的鼓點兒。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
“身子骨好著呢,攀崖比學(xué)生娃還麻溜?!比藗冋f。
“他是喝酒喝得暈,腳下發(fā)飄不聽使喚了?!?/p>
當然,在人們的各種議論中,還有一種很另類的說法,大意是傅老師有自殺傾向,說他性格內(nèi)向,平日里言語不多,遇事自己一人在心里苦,極少與人打交道。傅老師死前,把一件藏藍色中山裝留在了懸崖下,衣袋里還插著一支鋼筆,這似乎給自殺的說法提供了一些證據(jù)。不管怎樣,一個不爭的事實是,傅老師確系墜崖而死的,懸崖天梯上甚至掛著他的一只鞋子。懸崖學(xué)校為他開了個隆重的追悼會,并且在校門口不遠處為他建了一個衣冠冢。
對于懸崖學(xué)校,何菊花做好了充分的精神準備,但當她單薄的身影佇立在懸崖下面,在她仰臉的剎那,還是被出現(xiàn)在視線中的險峻畫面嚇得驚呆了。她在心里嘀咕:
“是誰出了這個餿主意,在懸崖上建了這么個學(xué)校?”
3、李大芒
天剛剛放亮,李大芒就動身返城了。事實上,經(jīng)過何菊花一個夜晚的安撫,他的壞情緒已有所扭轉(zhuǎn)。盡管,精心準備的一梭子子彈沒能如愿擊中目標,讓他感覺懊喪,但聰明的何菊花最終采取另外的方式幫他開了槍。
令他頗感欣慰的是,他終于用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讓何菊花動了心思:下一步。兩個人要一起到佛山開始新生活。因此,他必須盡快回城處理完手里的一些事情,把店盤出去,再把一些客戶的欠款要到手里,這樣,他就可以到佛山租一幢房子,這幢房子會成為他們的喜房。而這一決定對何菊花來說似乎是艱難了一些,三年過去,何菊花對懸崖學(xué)校的感情已經(jīng)很深。他聽到何菊花說:“讓我怎么向校長開口?學(xué)校里最近出了一件棘手的事情,我還沒處理完。”
李大芒不負責(zé)任地說:“有什么事讓校長來處理。傻子,你管這么多做啥子?”
何菊花沒答理他。
告別的時候李大芒記住了何菊花的話:“寶貝兒,不要在乎這一晚了,我會給你一輩子,一直到死。”李大芒聽了這樣的話,內(nèi)心的色調(diào)已經(jīng)完全由冷變暖。
出了山寨,上了蛇一樣蜿蜒的盤山公路,李大芒沒有選擇立即乘車,而是有意識地選擇步行,看看四周的風(fēng)景。公路兩邊霧蒙蒙的、濕漉漉的,遠處有山雀子在叫,他肩膀上的背包里,還裝著何菊花給他裝上的五個肉粽子,粽葉散發(fā)出淡淡的清香氣息,在他鼻孔間繚繞。肉粽子是某個學(xué)生家長送給何菊花的,何菊花只吃掉了一個,剩下的全部給了李大芒。
李大芒沿公路緩緩而行,遠遠看上去像個流浪少年,風(fēng)吹動著他的一頭亂發(fā)。隨著太陽冉冉上升,我們可以把李大芒的面部看得更清晰一點了:他長著兩道粗黑的眉毛,臉上的皮膚略顯不平,甚至還有早年的青春痘留下的痕跡,像無數(shù)密密麻麻的針孔。最有特點的是嘴唇,總是高高地翹起,有鮮明的棱角和唇線。據(jù)說,這樣的嘴唇在女孩子面前是具有殺傷力的,她們看了,會忍不住產(chǎn)生與之親吻的欲望。
一路上風(fēng)光無限,這讓他不由得想起了三年前,他拉著何菊花的手,第一次輾轉(zhuǎn)百余里公路來懸崖學(xué)校的情景。令他驚訝的是,其實攀上崖頂后,便是一片開闊的空地,大得可以當足球場。懸崖上的風(fēng)景簡直令人驚嘆,仿佛仙境一般。四周云霧繚繞,野花和雜樹遍地開放和生長著。三間校舍是就地取材蓋起的,清新的空氣順著窗戶爬進來,把人的心里抓撓得很舒服。
李大芒不由得感嘆,竟然把如此絕美的風(fēng)景施舍給了崖頂。
懸崖學(xué)校的學(xué)生們,用特別的方式迎接新老師的到來:他們帶著鮮紅的紅領(lǐng)巾,列隊舉手行禮。升國旗,奏國歌。天上是朵朵或安靜或飄逸的白云,讓人看得心醉神迷。在這一瞬間,李大芒瞟了一眼何菊花,看到何菊花的眼神很是興奮,跳躍著星星般的光點。他的心里呼嗒響了一下,馬上就明白了:何菊花愛上了懸崖學(xué)校。
此后,何菊花開始用手機短信向李大芒傳遞各種令人喜悅的信息,諸如“今天克服了膽怯心理,來回爬了五趟”,“學(xué)生們快要離不開我了”,云云。剩下的日子,何菊花慢慢地適應(yīng)了,除了每天要面對兩次高高的懸崖,在本質(zhì)上她和眾人的生活沒有太大的區(qū)別。升旗、上課,上午十點是課間操時間。先做眼保健操,后做體操。何菊花總是利用課間操的間隙給李大芒發(fā)幾條短信。
故事寫到這里,我們會看到李大芒仍然慢悠悠地在盤山公路上行走,他不時地給遠在廣東佛山的同學(xué)打電話報告這邊事情的進展情況。像往常一樣,公路上車輛穿梭不停,有幾輛載客車向他招手,被他拒絕。有兩輛車甚至停在了他的面前,車輪胎下發(fā)出一聲急剎車的怪響,然后是熱情地招呼:“上車走吧?!钡恢鲇谑裁葱膽B(tài),他都沒有上車,擺擺手謝絕了對方。他心想,如果按照這個速度,到達大涼縣城的時間應(yīng)該是第二天中午,一種很悲壯的情緒在他心頭油然而生,他嘿嘿地笑了起來。暮春的陽光漸漸強烈,說話間眼看就到中午了,李大芒的額頭上開始出熱汗,他回頭望望,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取得了不小的成績:至少有近百里路敗在了他腳下。此刻的李大芒,終于感覺到疲勞了,就索性坐下來,坐在公路旁邊的甬道坎上,把雙腿伸放到公路下,事后得知,這個舉動十分危險——只要他一伸腦袋,就能看到萬丈峽谷的局部和側(cè)面。一朵清香誘人的野花挑逗著他仰躺下身來,他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一陣巨響把李大芒從睡夢中驚醒。轟隆隆,轟隆隆。當他清醒時災(zāi)難已經(jīng)發(fā)生了,地動山搖,公路上的車輛紛紛落崖,一幕幕恐怖的景象出現(xiàn)在他放大的瞳孔里。
驚慌失措的李大芒急忙按動打給何菊花的手機鍵,聽到的是一串縹緲悠遠的雜音,仿佛來自遠古的墳塋。他慌了。
而李大芒本人,卻因上述環(huán)節(jié)的因果關(guān)系,奇跡般地躲過了一場劫難。更讓他意想不到的是,他要去的大涼縣城已經(jīng)變成了廢墟。他經(jīng)營多年的店鋪在廢墟底部,變成了一塊壓縮餅干的形狀。
4、孟嬌嬌
整整一周過去了,何菊花都在著手處理一起突發(fā)事件,自從此事件一出,她的眉頭就沒有開過鎖。她固執(zhí)地認為,這一事件促成了她例假的提前來臨,因為此前,她的生理周期可以精確到分秒不差。
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在上個星期一懶洋洋的午后,初三學(xué)生劉光族,趁同學(xué)們都在教室里打瞌睡的時候偷偷地跟蹤了女生孟嬌嬌。他先是跑到了男廁所,熟練地打開墻壁上用石子塞著的一個洞眼,把隔壁孟嬌嬌如廁的全過程盡收眼底。他用貪婪的目光,真切地看到了一個女孩子的身體構(gòu)造,孟嬌嬌潔白的肌膚閃電般進入一個少年的記憶中。
如果事情到此為止也就罷了,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偷窺行為,據(jù)說,偷窺欲是人類的正常欲望之一,也許平時不會顯山露水,但一有機會就會跳出來發(fā)作,把一個好端端的形象打人猥瑣的死牢。
孟嬌嬌是懸崖學(xué)校公認的一朵?;ǎ⌒〉哪昙o卻已經(jīng)初具美人模樣。她長著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嘴唇鮮艷如兩粒春天的櫻桃;她朗誦課文的神態(tài)稚氣而認真,聲音像山泉水一樣悅耳動聽。孟嬌嬌的父親在鎮(zhèn)上當治安員,母親一個人在家操持著一個養(yǎng)豬場。由于家境不錯,孟嬌嬌穿的衣服在整個懸崖學(xué)校的學(xué)生中是最時髦的,這讓全班男生感覺更是眼花繚亂。
綜上所述,都足以讓一個躲藏在廁所里的
青春期少年方寸大亂,難以自持,血液像泛漲的河水一樣沖破腦殼,沖出理智的柵欄。透過神秘的洞眼,當劉光族在完成了他的窺視后并沒有就此罷休,而是在孟嬌嬌從女廁所出來之后很及時地抱住了她的腰。然后,劉光族把孟嬌嬌摔倒在草地上,失控地撲了上去。
廁所的大致位置,在懸崖邊上,離教室不過幾十米,何菊花最先聽到一聲嘹亮的尖叫,起初她還以為是有人落崖了,嚷了一聲“不好”,就跑步?jīng)_了出來。接著,身后有十幾個學(xué)生也沖了出來。
依照聲音響起的方向很好做出判斷,現(xiàn)場就在屋后不遠的地方。幾秒鐘內(nèi),一個出乎意料的畫面皇現(xiàn)在眾人面前:兩個人在草地上扭成一團,孟嬌嬌衣衫凌亂,身上光潔耀眼的皮膚刺閃著眾人的眼睛。
幾個女生害羞地背轉(zhuǎn)身去。
5、家訪
中午發(fā)生的事件,讓何菊花氣得晚飯都沒有吃下。她當即用電話向懸崖下的校長做了匯報,校長明確指示:一定要嚴肅處理,否則校風(fēng)會混亂不堪。至于這件事最終如何了結(jié),校長建議她進行一次家訪活動,征求一下孟嬌嬌家長的意見?!耙欢ㄒ尲议L滿意啊。這影響到我們整個學(xué)校的聲譽。”校長在電話里說。
天近傍黑時分,何菊花就開始了這次尷尬的家訪。孟嬌嬌的家住在寨子的最西頭,她必須穿越整個村寨才能到達。一路上,何菊花反復(fù)猜測著孟嬌嬌父母對此事的態(tài)度,隱隱地擔(dān)心著各種棘手情況的出現(xiàn),比如孟嬌嬌的父母會不會朝著她大發(fā)雷霆,責(zé)怪懸崖學(xué)校的管理漏洞百出?再比如孟嬌嬌的父母會不會向劉光族提出精神索賠?如是,事情就相當麻煩,因為劉光族的父親很早就去世了,現(xiàn)在他和智障的母親生活在一起。他們的生活吃了上頓沒下頓,鍋灶里時常沒有熱氣,連劉光族的學(xué)費,也全是依靠村寨的補助,以及族人和鄉(xiāng)親們的接濟。但是,誰也不會想到,這個平日里膽小如鼠、一開口臉先紅的劉光族會做出如此不光彩的沖動事情。要知道,劉光族的族人還一心巴望著這個孩子有出息,將來能為他們的家族光宗耀祖呢!
但事情既然出了,就要面對,就要解決。
何菊花忐忑不安地敲響了孟嬌嬌的家門,開門的人是孟嬌嬌的母親吳二翠,吳二翠似乎早就預(yù)料到何菊花的到來,表情淡然把她引到屋子里,說:“何老師,坐。”把一頂竹椅子搬過來讓給何菊花,給何菊花泡了一杯磚茶。何菊花客氣了一句就坐下來,習(xí)慣性地把眼鏡向鼻梁骨上推了推,她感到很不自在,鼻尖上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子。為了緩解拘謹和尷尬的氣氛,何菊花問:“大嫂子,嬌嬌……她沒啥子事吧?”
吳二翠說:“唉,哭了半天了,勸都勸不住。傍黑吃過一碗面,剛剛睡下了?!?/p>
說著,示意何菊花隨她到了里屋,兩個人都輕手輕腳的。何菊花看到里屋的床上早早支起了蚊帳,一個她熟悉的身影正躺在帳子里。其實孟嬌嬌根本沒有睡著,中午的噩夢還像毒蛇一樣纏繞著她。聽到何菊花來到了床前,孟嬌嬌睜開了眼睛,沙啞著嗓子叫了聲:“老師……”她伸長胳膊,撲到了何菊花懷里委屈地哭了起來。
何菊花也哭了,只是沒有哭出聲音。
這時,院子里響起了動靜,吳二翠說:“不礙事兒的。不礙事兒。”
她說:“是她爹從鎮(zhèn)上回來了。”
說話間,何菊花聽到一聲男人的咳嗽聲。
此次家訪讓何菊花大為感動,她覺得孟嬌嬌的父母都是很通情達理的人,很善良也很講道理,這讓她先前的所有擔(dān)心都化為了泡影。面對孟嬌嬌的父母,她不停地流淚,不停地點頭,仿佛中午的錯事是她干的。
經(jīng)過一番協(xié)商,最后達成如下協(xié)議:一、讓劉光族做出保證,今后不再欺負孟嬌嬌和懸崖學(xué)校的所有女生;二、召開一個班會,讓劉光族寫出深刻檢討書,在全班宣讀;三、念其年幼無知一時沖動,其他事宜不予追究;四、劉光族要悔過自新,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
6、劉光族
從孟嬌嬌家出來時天已經(jīng)黑透,夜空布滿了詭秘的繁星。何菊花卻是一身輕松,與來時的感覺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此時的她,心里涌蕩著一股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和幸福感,這種感覺是善良的村寨帶給她的。
她仰頭看了一會兒夜空,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息,像一塊巨石從心頭移走了。
剩下的事情似乎好辦多了,她從書包里掏出手電筒,擰亮,沿著一溜微黃的光線,朝劉光族家走去。
劉光族的家住在寨子北的老河崖頭,緊挨著日夜流淌的大涼河,他的家離懸崖學(xué)校很近。
今年十四歲的劉光族與智障母親住在一幢破舊的老房子里,屋頂上長滿了荒草,也沒有院墻;屋門前是一株粗壯的大榕樹,榕樹上有好幾個鳥窩。何菊花遠遠地看到一個撅著屁股的人影在土灶前吹火,被煙嗆得直抹眼睛。她走近了才看清此人是劉光族,原來劉光族正在大榕樹下燒飯,他的智障母親站在一旁傻笑著,手里端著一碗涼水。
見何菊花走來,劉光族微微一驚,停下了忙碌,卻沒有站起身,而是索性蹲坐到地上,雙手抱起了頭。何菊花輕輕地走過去,蹲在劉光族的身邊,輕輕地撫摸他的頭,一句話也沒說。過了好一陣子,何菊花聽到劉光族從喉嚨里發(fā)出聲音,聲音里帶著哽咽:
“老師,我錯了?!?/p>
“嗯,知錯就好?!焙尉栈ㄕf。
“老師,我再也不了?!眲⒐庾逦宋亲樱袄蠋?,我恨死自己了,人學(xué)壞很容易,我是從電視上學(xué)的……嗚嗚?!?/p>
說著,劉光族很真誠地哭了起來。
“電視?什么電視?”
“《偷窺》?!眲⒐庾逭f,“在鎮(zhèn)上的錄像店看的?!?/p>
何菊花恍惚記得,《偷窺》是一部美國電影,主演是莎朗·斯通,她看過的。影片講述的是發(fā)生在一幢居民樓里的故事:一個人給所有的房間都安裝了監(jiān)控設(shè)備,當居民入住以后,他就有機會窺破一些人性的真相,可謂丑陋得鮮血淋漓。那個人犯下了一個錯誤,因為人性的真相其實無所謂好壞,存在就是合理的,沒必要追究,追究的結(jié)果只能是讓自己發(fā)瘋。何菊花想:“劉光族的心智還很不健全,看這樣的片子,是太早了點兒了。唉。”
何菊花幫他擦干眼淚,說:“好了,光族。莫要哭了,你差點犯下大錯知道不?那樣就誰也救不了你啦。明天在班上做個檢討,向孟嬌嬌同學(xué)賠禮道歉?!?/p>
“嗯。”
“一定要吸取這個教訓(xùn),以后好好做人。你說人活著容易嗎?要從哪里跌倒再從哪里爬起來?!焙尉栈拥卣f,“要努力改造自己的世界觀和人生觀,將來為懸崖學(xué)校增光添彩?!?/p>
7、檢討書
按理說,這個事件應(yīng)該到此結(jié)束了,這場事件像一塊試金石,讓每個人的靈魂都擦出了火花,獲得了歷練。懸崖學(xué)校本著“懲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針,劉光族將免于被開除的結(jié)局。繼續(xù)和孟嬌嬌同窗共讀,完成他們各自的學(xué)業(yè)——人們都在盼望:把這不愉快的一頁盡快掀過去吧,權(quán)當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從此,懸崖學(xué)校又會恢復(fù)往日的寧靜,藍天白云,日出日落,書聲瑯瑯,學(xué)生發(fā)憤圖強。
當然,批評班會是一定要開的,不但要開,而且要開得嚴肅認真,隆重?zé)崃?,真正起到教育人和凈化靈魂的作用,把新校風(fēng)重新吹動起來。
但一周的時間很快過去了,也就是直到李大芒走的那天,學(xué)校的批評班會還沒能開得成,問題出在劉光族的檢討書上。
劉光族是頭一次寫檢討書,此前從無寫檢討書的經(jīng)驗,因此面對一沓白紙犯了難。何菊花給他布置完任務(wù)后,還無意中揭開劉光族的飯鍋看了看,發(fā)現(xiàn)鍋里只有兩碗黏稠的大米粥,粥上漂著兩片綠葉子菜,這就是劉光族和他母親的晚餐了。何菊花看了,一陣心酸,從衣袋里掏出僅有的二十元錢塞給劉光族,一扭身匆匆地離開了,她是害怕再待下去,自己的眼淚就會讓劉光族看到。
第二天一早,何菊花攀上懸崖學(xué)校后,見到劉光族的第一眼就問:“檢討書寫好了沒?”劉光族頭上戴了一頂白帽子,把帽檐壓得很低,他用眼脧視了一下四周,見沒有同學(xué)跟著,就打開書包,取出課本,從課本里抽出一頁紙,說:“寫好了。”何菊花接過劉光族折疊整齊的檢討書,快速展開,瞄了一眼,見紙片上只有一行字:
我錯了,我的錯誤很嚴重。
何菊花差點沒氣暈過去。有了一遍,有點忍俊不禁。何菊花一臉嚴肅地說:“發(fā)回重寫。至少兩千字?!?/p>
8、班會
李大芒走后,何菊花曾經(jīng)給她的未婚夫打過一個電話,她知道李大芒此時正在公路上奔走,感覺有些匪夷所思。她嬌嗔地罵了李大芒:“傻子,為什么不上車?”李大芒說想自己走一段路,多年來都沒有這樣走路了。然后,兩個人又調(diào)侃了幾句,這時,何菊花見劉光族遠遠地朝她走過來,就對李大芒說了句:“寶貝兒,想著上車,到城后給我報個平安。我掛了啊?!?/p>
說著,就收了線,她要與劉光族說一說下午開批評班會的事兒。她看到劉光族經(jīng)過這一周的折騰,臉上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表情。
只是,無論李大芒還是何菊花,都沒有意識到這一次通話對他們來說何等重要,重要到需要李大芒用余生的時光來回憶和懷念。這成了他們兩個人今生的最后一次通話。
下午兩點,批評班會終于要召開了。全班同學(xué)像麻雀一樣坐在課桌前,臉上洋溢著一種難掩的興奮。年過半百的校長也在幾個學(xué)生的保護下攀上懸崖,出席這次特殊的班會,并準備在最后做一個總結(jié)性講話。至于劉光族,經(jīng)過何菊花的一番耐心指導(dǎo),到今天為止,他的檢討書已經(jīng)幾易其稿,獲得了通過。只見他壓低帽檐,茫然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有一種任人擺布的無奈。時間一秒秒地過去,終于,他聽到何菊花說:“下面讓劉光族同學(xué)上臺來做檢討?!边B續(xù)說了兩遍,劉光族卻沒有如期登場,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他。
何菊花厲聲叫道:“劉光族!”
劉光族把書包里的東西全都倒了出來,橡皮和鉛筆頭擺滿了桌子,他本人急得滿頭大汗,喃喃自語:“老師,我的檢討書……不見了……可能忘家里了?!?/p>
教室里爆發(fā)了一陣訕笑。何菊花氣壞了,心里說:“真不像話!”馬上做出決定:“劉光族,快回家去取檢討書!快去快回?!?/p>
劉光族咧咧嘴,顯得有點犯難,想耍個賴:“老師,能不能讓我鞠個躬……代替檢討。因為,因為我不想跑回家了。”
“不行!”何菊花的話是從牙縫里蹦出來的,說得斬釘截鐵。劉光族摸摸腦袋,悻悻地從教室里出去了。在邁出門檻的一剎那,他瘦骨伶仃的背影,讓坐在講臺上的何菊花頓生幾分憐惜。但他必須回去。是的,必須——沒有絲毫商量余地。
這一步跨越,成了劉光族終生難忘的舉動,而他的老師何菊花,成了他終生膜拜的天使。
剩下的事情是:他獨自一人默默地下了懸崖,跑步回家,翻箱倒柜地尋找昨晚抄寫工整的檢討書,最后在屋外的小板凳上找到了,上面還壓了一團麻線。他看了看蹲在墻角的母親,搖了搖頭,已經(jīng)顧不得再責(zé)備她了。他急急忙忙地把檢討書抓在手里,跑向懸崖學(xué)校。
穿過水聲喧響的大涼河灘,他瘦小的影子在奔跑。遠遠地,他看到了親愛的懸崖學(xué)校的屋頂和白墻正在日光下晃動。突然,他的身后仿佛被一股什么巨大的力量推搡了一下,這讓他重重地跌倒在堅硬的河灘上,門牙被卵石撞碎了,手中的檢討書嗖的一聲飛脫出去。他趴在地上,耳畔有轟隆隆的聲音在響,全身都覆蓋著厚厚的塵土。
在他仰起頭的瞬間,他看到懸崖學(xué)校像一張草席,從崖頂上飄落。
責(zé)任編輯曉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