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不語
楔子:
告訴我,阿慧,前方是什么?
“芳遠啊,做個智慧而平淡的孩子吧,我們都是?!?/p>
“假如我還不甚糊涂,我應該挪動自己的腳,讓自己甘心情愿地,離開這條路,讓我來默默關注你們吧。哦,明天,假如還有明天!”
——摘自阿慧 《 2008年冬日隨筆》
一、 借題“鏡與燈”
我常常會有這樣的感覺:阿慧,你是我的一個遠游的兄長,偶爾會寄回幾封家書,告訴我你漫游途中的見聞。
我腦海中并沒有多少你的印象,因為你總是捎回一些令人驚訝的東西,而且,你總是說,芳遠,不用著急,你才二十歲呢!路還很長,很長的……你說著這樣的話時,我那顆心,便真的不再亂撲亂撞了,我是很容易忘掉不快的一個生命,只要我知道,前面有一個人在,他會不時掉頭陪我走一段,笑著讓我慢慢走別摔跤,然后又掏出一些沿途收集來的古怪而特別的玩意兒,招呼我別耽誤在一處風景,否則會錯過這些價值不菲的珍寶。
我便鄭重其事地把你遞給我的、沉甸甸、輕飄飄的幾張紙,擱在我已經快要擠爆掉的書櫥頂端……等待它們落上一些灰塵。
大多數(shù)時間,我什么也不想,我忙著扮演很多別人給我的角色:女兒、女學生、朋友、情人、XX協(xié)會XX……小吃攤主顧、擁有18位數(shù)字ID的中國公民以及擁有n個名字的虛擬世界過客。沒有人看得見,密密麻麻的文字在這個瘦削的身體內部,如河流般暗涌。這些文字沉睡如冬天里的野草根,對它們生存的意義毫不知情。
總會有一些時刻,年輕的女孩突然厭倦了“美的牢籠”、“愛的牢籠”、熱鬧的人群和時代——然而離開寂寞太久的她,卻又陷入四顧茫然的無助,whereis my way?
理性!清醒!那種站在大地仰望蒼穹的詩意,那種身若浮云俯瞰人間的輕盈……竟像是一個世紀前發(fā)生的事!
下意識。
摸到那些白紙黑字,干凈清爽,于是視線安定下來,對一切炫目的誘人的,說,滾開!
讓我照鏡子,我需要鏡子!
我強迫自己慢慢讀,一個字一個字咂摸,這雙眼睛已經被華麗所寵壞了,它們發(fā)著疲倦的高燒,渾渾噩噩。
我需要清涼如水的月色,把眼眶和胸腔洗得清清爽爽空空蕩蕩,我還要樸素的輕風,還要指尖細膩的觸覺。
那種被野草般自動生長的文字所折磨的心腔隱隱作痛的感覺回來了!
于是欣喜到想哭。為什么芳遠沒有早一些看懂這些方方的、筆畫持重如你憨厚笑容的文字啊!
時間啊,能不能慢些走!
我們都還是些,愛唱歌的孩子……
二、 沒有人聆聽,我依然歌唱
當你不再寫詩,當我得知你把那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的——我暫且把它們稱作“靈魂的影子”——你的詩,你把它們扔了!我愣了大概半秒鐘,還是接受了這意料中的突然。
扔掉嗎?
還是——放在那里,放在抽屜里——
等著某一日,一個清揚婉兮的女子,或者一位耄耋老者,一個稚童,一個疲倦的中年人,于偶然間翻開,于是啊,一頁耀目的神采,一頁詩神的蒞臨,一頁最虔誠的心跳與脈搏——對這個世界的渴盼與拒斥、矛盾與掙脫、對美和真的執(zhí)著,以及善的救贖……
太多太多…… 我默默地祈禱著,她們也會因為那一疊寫滿植物、陽光、季節(jié)、男孩子女孩子、各種鳥兒和它們的聲音、一位逝去的老人嚴厲的慈祥……寫滿對我們生存的這一塊堆滿時間碎片的荒原,最狂妄的荒原……流下喜悅的淚水。
原諒我已無法用一種文字去描述另一種文字!我所希望的,僅僅是,當另一個生命讀到這些詩,哪怕是一首,能夠暫停下他或她的絕對速度,只是靜靜地靜靜地把視線投向遠方,他能感受到,那個躲在詩里面的凄惶又倔強的北方孩子,也在靜靜地凝望著什么吧!
“前方有七彩的崖頭/下面是無底的天/超脫了時間和空間/稍一縱身/深遠于宇宙的明處/曼歌/游弋/萬世萬年/” ,這是寫在你那本優(yōu)雅淡綠色的詩集封底的一段詩句。多么好啊,多么安詳多么悸動,一個穿行在天國與塵芥的吟游詩人的靈魂。
你說這詩是矛盾的,卻不知道當時是如何寫下來的。
當然,我聽你談到這話的時候,已經是很久以后了。
而這一天,你告訴我那些詩稿都不存在了,那語氣,似乎一點都不心疼。
“我真正要去的是那個無限光明的世界,我知道我離那個世界還很遠。可能永遠也無法抵達?!焙髞淼暮髞?我在你的隨筆里,找到這樣的句子。
阿慧呀阿慧!世人如能從你的眸子中,掬起一捧溫涼的泉,洗凈他們塵垢的顏面!
“一切智慧都是一種執(zhí)著?!比缒愕拿?“世界上沒有最高的智慧,也沒有最高的執(zhí)著,所以,不用害怕你會走到路的盡頭,不要怕末日。你的執(zhí)著是無邊無際的,對絕望、悲觀厭世、末日別有用心地抵制,并用執(zhí)著融化它們?!?/p>
于是我又想起那天,你令人鼓舞的表情。你說:“當一個人心中裝著一件事情的時候,他走在路上也會覺得特別的踏實。” 然后你抬頭望望藍天,瞇起了眼睛。
“我很卑微,可我卻在做世界上最美麗的夢。”你說你喜歡一切善的東西,喜歡風的聲音,喜歡別人什么事也不做,喜歡老是看著一樣東西,看著空無一物的藍天,用很長的時間。
不,你并沒有對塵世的苦難閉上眼! 你和我們一樣,活著,感受著,痛苦著也歡欣著。你親近土地親近日光親近河流與生命,你告訴我們,不再躲開人群,而只是將自己融化在他們中間。
——把人群穩(wěn)定……這是世界的命令,于是所有的人都有了命運。
把命運還給命運,讓安息得到安息。
——我喜歡每時每刻行進中的世界,為了表示我真實的喜歡,我的心臟每時每刻都在跳躍。
世界,每時每刻中的世界——
你將為他們訴說他們不知道的,一切秘密;或者默然不語。
三、 狂野的夜
“文學是一扇門,一扇水晶的門。我總是覺得,我們都還太小太小,知道的東西太少太少,或者借由著稍稍的聚首,相近心魂的親熱,能使我們的腳步更執(zhí)著些,使我們的思想更豐富些?!绞恰诺囊馑?我的意思是,我們可以用執(zhí)筆的手,包藏珍貴的心,輕輕開啟這扇‘文學之門,進去了,真正進入一個個嶄新的天地,門第紛然洞開,我們才會發(fā)現(xiàn),路其實很遠很遠,天空其實很高很高?!?/p>
這是姜祝為我們的雜志《方遠》寫的發(fā)刊詞里的一段,至今我以為沒有更好的……
姜祝25歲了吧……在離開校園之前,他說:
“真正的人生不是輕快的,也不是全然沉重的,哪怕在自然的力與美的關照中,我們依然要經受心與身的磨礪,之后,繼續(xù)前行。痛苦,是向著我們的,如果我們愛文學;喜樂,是向著我們的,如果我們愛文學?!?/p>
也是這樣的一個初春的午后,天微寒,靜日朗照。我們幾個孩子圍坐在灰黃的草地上,那待復蘇的大地,與待復蘇的小小的心相觸著,面前是一片荒蕪的新土。
我們在商量著,一起給即將孕生的雜志起個好的名字。
阿慧說叫“遠方”,肖漩說叫“清露”,芳遠說叫“垂虹”,蔚云說叫“囈”,朱磊說叫“署夢”,我聽著,心里像水紋輕漾似的感動——他們都是很干凈的孩子。
我一時想不出來,見芳遠坐在我對面,我便提議就叫“方遠”吧!”
多好的時光!多好的時光!
“……向著我們自己的內心。用文字折射年幼的心破土蛻殼的歡樂與陣痛,……我們在這條小徑上靜靜踱步,將心事與冥思沉淀,或者十數(shù)年后,我們各自有了自己的另樣生活,但希望仍然記得,記得那些沒有喧嘩與浮躁的時光,以及用我們的心編撰的這本小書,和它淡淡的名字。”
又一個夜幕降臨,無窮個夜幕等候在窗外。
拉扯,撕裂——他在黑夜里咆哮,在夜里舔舐自己的創(chuàng)口。
因為我們被一種固有的認識遮蔽著,被兩種甚至更多的觀念所拉扯著——就像姜祝,他身上兼有尼采的末日激情與基督徒的柔順純潔。
“他的詩永遠是一種神圣的抗拒、一種少年情懷?!?/p>
我們很容易依賴于天真和某種哲學意境,阿慧說,他也不能幫姜祝,得靠姜祝他自己。
當我們在一種困惑的處境中,不知該往那一個方向行走時,千萬不能停下腳步,要繼續(xù)走,哪怕是迷路,因為停止就意味著失去機會和選擇死亡。
我們的成長史就是這樣的。成長往往是從困惑和迷茫開始的。但少年的自尊心和自我確認又會給自己增添一些蒙蔽,使他們停留在少年,停留在天真和純潔。
四、 那是愛的另一個名字
阿慧記得你說,調侃是一種智慧,也是種回歸。
那回歸呢?這個泛濫的詞,我警惕打量它。
——我的回歸并不是懷有一種退避的情緒,回歸是主動尋找,尋找屬于更高境地的信仰。
——整日進行徹頭徹尾反思的那些人也是可怕的,他們說要尋找自己腳下的土地和頭頂?shù)男强?卻只把自己拋入到精神的荒原之上……他們看不見事物原來的樣子,因為他們不肯睜開眼。
反思是可貴的,它讓人變得遼闊,而有節(jié)制的反思尤其可貴,它能阻止反思陷入枯井。
因為過去我們一直以為文學是那么神圣那么高不可攀的一座圣壇……我們都把自己打扮得很嚴肅。
我們跋涉在路上,膝蓋緊貼著大地行走,仰望星空的雙目虔誠而謙卑。
我們的目的地是一致的,盡管所走的路曲折交叉。
為了奔赴那個不存在的世界,我們被閱讀綁架,被文字綁架,被一切晦澀難懂的圣人賢人哲人語錄所綁架——我們被自己綁架。
嚴肅通常是不可愛的,但能喚起人們的同情心。
可愛的嚴肅也有,它是調侃;真正的嚴肅,卻又十足的調侃。
調侃從不回避苦難,它正視苦難,無視苦難——它當它,當所謂的命運是一個瞎子,或者,什么也不是。
在苦難面前,能夠無比安詳,有什么比這更珍貴的!
他是感覺不到苦難的存在嗎?不!他比誰都知道,然而他卻一片安詳。
既不敬畏,也不詛咒,而是凌駕于他頭上,俯視他的來龍去脈,再反躬自問。
如塞萬提斯,他超越苦難的結果是創(chuàng)造出一個淚與笑的堂吉訶德。
看得人發(fā)笑,也想哭。
猛一看上面這些文字,在電腦屏幕上齊齊地碼成隊列,我忽然走神了——恍惚中,我看見午夜降臨,疲倦的我爬上床輾轉入睡,關掉的計算機突然發(fā)光,數(shù)以千計的word文檔浩浩蕩蕩從各個磁盤里走出來,互相問候與致意,它們很快自動分出了一個個的小圈子,埋頭交談。
我看見一個個漢字和符號從word文檔的身體里流出,床上的我在翻來覆去忍受夢魘——如觀看著劇目上演般的另一個“我”,失聲喊道:“喂——別讓它們跑了!”
這一喊,所有的文字和符號開始加速潰散,亂作一團,它們爭先恐后地從編號命名好的word 文檔里叛逃,拉幫結派同仇敵愾……我無法阻止,我眼看失去文字如同失血過多般的word 文檔,一個個倒地身亡……
戰(zhàn)場一片死寂。
尾聲
我們的生活也許該是這樣的——
“白天陽光燦爛,或者下點兒小雨/或者風暴驟起/仿佛世界到了末日/夜晚充滿溫情,人群走過/好奇地從窗口張望/最后友善地一瞥頭像寂靜的樹木/然后關窗,點燈/什么也不讀什么也不想,也不睡/只是感受生命溢過我恰如小溪漫過河床/而外面,巨大的寂靜就像一個熟睡的神”
——費爾南多·佩索阿《牧羊人》選章
我對于文學的前途是有信心的,因為我知道世界上存在著只有文學才能以其特殊的手段給予我們的感受。
——卡爾維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