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倡文
1936年,當20歲的武懷諤得知參加革命的二哥武懷讓在莫斯科失蹤的消息后,就開始不顧一切地尋找二哥的下落。2008年,已經92歲的他,終于收到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寄來的關于武懷讓被確定為我國土地革命時期中央軍事領導人的公函。捧著這份公函,滿頭白發(fā)的武懷諤落淚了。
在河南省沁陽市市區(qū)一所貼著大紅喜字的普通民宅里,筆者見到了歷經70年、艱難尋找二哥武懷讓下落的武懷諤老人。
二哥失蹤
1936年,20歲的武懷諤在河南駐馬店的一家油坊當學徒。一天,正在勞作的武懷諤接到一封由山東轉來的信,他打開一看驚呆了——寫信人是從未謀面的二嫂侯玉蘭的弟弟侯孝昌。信中說,他二哥武懷讓在莫斯科失蹤了,問他知不知道二哥的下落。武懷諤腿一軟坐在了凳子上。
武懷諤最后一次見到二哥已經是12年前的事了。那年6月份,二哥從唐山回家告別,說要和同學一起到德國留學。那晚,年僅8歲的武懷諤非要和二哥一塊兒睡。第二天武懷諤醒來時,二哥已經做好了出發(fā)的準備。武懷諤真沒想到,這一別竟再沒見過二哥的面。
武懷諤沒少聽說共產黨被砍頭的事,他感到二哥說的“CP”就是共產黨,難道二哥也遇害了?他不相信。因為在他的心中,二哥太偉大了,無所不能。在他們弟兄三人中,大哥武懷謙和自己都老實本分,唯有二哥武懷讓思想活躍,最得父親的鐘愛。二哥是他心中的偶像,這么有能耐的二哥怎么會遇害呢?他想,二哥肯定還活著,一定要找到二哥。
下定決心后,武懷諤一邊做工掙錢,一邊留意打聽二哥的下落。雖說二哥從沒對武懷諤說過自己是共產黨員,不過武懷諤暗中認定二哥就是干革命的共產黨。只要聽說啥地方要槍斃共產黨,他就想辦法去看;只要聽到有人談鬧學潮的事,他就側耳細聽。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終于打聽到了二哥的一些行蹤。他聽說泌陽的縣長曾和二哥相熟,就只身前往,沒想到縣長一聽說是找武懷讓的,連面都沒讓見,因為他早已叛黨。后來,他又聽說二哥在過漢口,就又趕到漢口。找到熟人一問,說武懷讓不在漢口,應該在山東的淄博,他就又反身往淄博趕。當他趕到徐州時,身上僅有的那一點錢被盜了,武懷諤便賣血籌路費。他趕到淄博一打聽,礦山工人說,武懷讓確實在淄博領導過礦山工會運動,但時間很短,早就離開了……
從1936年到1949年,武懷諤輾轉河北、山東、江蘇、黑龍江、浙江等地尋找二哥,可始終沒有二哥的確切消息。
忠烈的二哥
全國解放后,武懷諤成了國家干部。1952年年初,他的表侄、時任吉林省委書記的劉錫五回老家辦事,對他說:“1930年,我在上海做地下工作時,你二哥在江蘇省委工作。1935年,他去蘇聯(lián)工作后,我就與他失去了聯(lián)系。聽說他和胡志明的關系特好,估計他在越南工作吧!”劉錫五的話讓武懷諤又驚又喜。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長期在白區(qū)從事地下工作的二哥武懷讓早已在蘇聯(lián)遇害——
武懷讓1899年出生于河南孟縣,也就是現(xiàn)在的孟州市,字邁五,早在1921年就成為中國共產黨黨員。為了適應白區(qū)工作需要,武懷讓的曾用名與化名多達十余個,分別是:武胡景、武湖景、武和勁、武和景、吳福敬、羅玉堂、李士安、吳克敬、吳客敬、吳夫敬、吳福晉、林大生、林達生,在蘇聯(lián)用名安德列耶夫。
1924年7月,黨根據(jù)形勢發(fā)展的需要,派遣武懷讓帶領曾涌泉等13人到莫斯科東方勞動大學學習。在蘇聯(lián),他先后擔任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中國共產黨旅莫支部書記,與劉伯堅等人負責中共旅莫黨團支部工作。
在任中共旅莫黨團支部書記期間,武懷讓和曾涌泉等人創(chuàng)辦《前進報》,武懷讓任社長兼主筆。1926年,他擔任了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
1928年6月,中共“六大”在莫斯科塞列布耶別墅召開。會議安排武懷讓回山東工作,由瞿秋白接任武懷讓的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武懷讓毅然將親生骨肉南昌(生于1927年8月1日南昌起義爆發(fā)日,取名南昌)送進了孤兒院,攜妻侯玉蘭回國,直奔白區(qū)工作。
1929年夏,中央軍委秘書白鑫叛變,彭拜、楊殷等5人犧牲,任弼時被捕。1931年1月,唐禹投敵,林育南、何孟雄等60人被抓,惲代英就義。4月,政治局委員、中共特科負責人顧順章被捕叛變,蔡和森慘死。6月,中共總書記向忠發(fā)被捕叛變。
向忠發(fā)投敵后,王明當上了總書記。僅當了兩個多月總書記的王明,感到上海環(huán)境日趨險惡,革命形勢嚴峻,就于1931年9月急忙將總書記職務轉交給博古,匆匆攜夫人去了莫斯科。1931年12月,中央政治局召開會議,研究何人有能力擔任中央軍事部部長這一要職。會議選出兩人:張國燾和武懷讓。當時在蘇區(qū)的張國燾推諉不赴任,中央決定任命武懷讓為中央軍事部部長。
1931年底,中共滿洲省委書記羅登賢持伍豪、陳云寫給武懷讓的信,來到哈爾濱傳達了中央的任命通知。武懷讓看到形勢如此嚴峻,于1932年1月中旬,踏著沒膝大雪,頂著寒風,帶著不滿1歲的女兒,在楊靖宇、趙尚志的護送下,告別哈爾濱,赴上海任中央軍事部部長之職。當時氣溫達零下30多攝氏度,上了輪船后,武懷讓以為女兒已凍死,打開毛毯后看到還會蠕動。這個女兒就是解放后在北京航天學院工作的武華。
武懷讓任中央軍事部部長期間,有力地抵制了王明、博古的教條主義,忍辱負重,大力支持蘇區(qū)領導毛澤東、朱德、周恩來等同志的軍事工作。
1932年8月,中央來電,改任武懷讓為中央保衛(wèi)部(亦稱中央特委和特科)部長。
1935年春,遵義會議后,陳云到上海傳達中央指示,命武懷讓赴莫斯科傳達遵義會議精神,并出席共產國際第七次代表大會,實際上是監(jiān)視王明、康生在共產國際的活動。武懷讓和陳云分別后,又向宋慶齡、路易艾黎等朋友辭別,乘火車赴莫斯科。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團團長王明攜夫人孟慶樹前來迎接。
在共產國際第七次代表會議上,武懷讓帶病寫了發(fā)言稿,對王明左傾冒險主義給中國革命造成的損失進行了深刻的揭露,使王明繼續(xù)掌握中央大權的美夢徹底破滅。在此次會議上,武懷讓被選為共產國際監(jiān)察委員會委員。
1936年8月,蘇聯(lián)掀起“揭發(fā)和鏟除敵人”運動,不少官員和將帥受到株連。王明、康生認為在異地他鄉(xiāng),神不知鬼不覺,殘害革命同志的時機到了。于是,在莫斯科的中共黨員有的失蹤、有的被流放、有的被勞改、有的被捕或被處死。
面對險惡的環(huán)境,武懷讓的妻子侯玉蘭終日坐臥不安,哭著勸武懷讓說:“王、康二人在共產國際還有地位。懷讓,我擔心兩個奸惡會把我們陷害死在蘇聯(lián),我們必須馬上回國才行?!蔽鋺炎屨f:“黨中央派我來蘇聯(lián)就是監(jiān)督王明在共產國際的活動,以防他再次掌握中央大權。他在這兒一天,我就不能回國,這是黨中央給我的重任。我們?yōu)榱烁锩膭倮畴y于國外又有何妨。”8月的一天,武懷讓從外面回家時敲了門,可侯玉蘭開門后,卻不見武懷讓的身影,他從此失蹤。
為尋兄一波三折終無悔
武懷讓失蹤后,他的妻子侯玉蘭焦急萬分,四處尋找,并讓在國內的胞弟侯孝昌到武懷讓的老家打探消息,但數(shù)年努力毫無音訊。
1945年8月,侯玉蘭隨蘇聯(lián)紅軍進入中國東北,在尋夫仍無結果的情況下,寫信給毛澤東,反映王明、康生在蘇聯(lián)的罪行,并懇請中央查尋武懷讓的下落。但仍無音信。之后,侯玉蘭改名侯志,下決心尋找丈夫。
1954年底,周恩來聽了侯志的陳述后,馬上讓秘書通知我駐蘇聯(lián)大使館,設法尋找武懷讓的下落。1957年,冶金部部長孫冶方上書中央:“武懷讓于1936年已經死于莫斯科?!痹瓉?武懷讓到莫斯科后,不顧王明、康生的阻攔,宣布遵義會議情況,王明、康生懷恨在心,誣陷他為“托派”叛逆,將其殺害。
1957年,經毛澤東主席簽發(fā),中央人民政府追認武懷讓同志為革命烈士。
可這一切武懷諤都不知道,他仍在無怨無悔地尋找著二哥的下落。
1957年6月份,全國反右運動開始后,身為孟縣縣委工作隊隊員的武懷諤因為反對浮夸風,說了實話,被打成右派。
1960年,武懷諤終于被摘掉右派帽子,重新安排到當時的孟縣城關公社搞林業(yè)工作。他抽時間到開封、鄭州等地調查,得知了二哥曾任哈爾濱市委書記的消息。正當他準備到哈爾濱市調查時,十年浩劫來了。由于他曾被打為右派,誰也不敢給他開介紹信。一天下午,他聽說河南的濟源有個老人是二哥讀書時的同窗,便想偷偷去了解情況,誰知剛跑出十里地就被抓了回來。在批斗會上,他哭著說:“我一不殺人、二不放火,只想找到俺二哥。他失蹤30多年了,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是死是活呀!”看著他的樣子,連批斗他的人都流淚了。
1972年,退休后的武懷諤把所有精力都用在了尋兄路上。他先后發(fā)出2000多封信件,有發(fā)給濟南、哈爾濱、上海等地的,有寄給中組部等中央單位的,還有寄給薄一波、李維漢、馮文彬等領導人的,也有寄給胡華、路海江等黨史專家的。
1983年1月5日,來自著名黨史專家胡華的一封有價值的回函引起了他的注意。胡華稱:“武胡景是由黨的特科機關派往莫斯科學習的,此事陳養(yǎng)山同志大概記得?!苯又謱懶沤o時任最高人民檢察院副檢察長的陳養(yǎng)山,陳養(yǎng)山說:“我沒有同武胡景同志見過面,他可能是1933年春或初夏,調任中央特科負責人的。”時任中顧委副主任的薄一波說:“吳夫敬(即武懷讓)是五四運動的積極參加者,早年入黨?!?/p>
黨的高級領導人的評價,為武懷諤尋兄增添了力量。為了尋兄,他購買了數(shù)千冊書刊;為了尋兄,他花光了所有積蓄,賤賣了自己珍藏多年的300多塊銀元;為了尋兄,他外出走訪行程超過1萬公里;為了尋兄,他撰寫的文稿摞起來有2米多高……
2006年6月5日,武懷諤終于得到了一條殘忍但卻真實的消息:二哥早在1936年就被誣陷死在了當時的蘇聯(lián)。
那日,他在書攤上買了本殘缺的《今古傳奇》雜志,該雜志刊載了我國黨史專家葉健君撰寫的《李立三受審莫斯科》一文,文中披露:1936年,國際工人出版社中文部主任李立山主編《救國時報》,翻譯出版有關公審季諾維也夫、布哈林的資料,李立三負責編審,林達生(即武懷讓)任責任編輯。譯稿中有“黨徒”一詞引起異議,王明、康生提出是“政治錯誤”。蘇聯(lián)內務部借此事指控李立三等把托洛斯基、季諾維也夫匪幫說成是“黨”,把匪徒說成是“黨徒”,“陰謀將反革命黑貨塞進政治出版物”,將責任編輯林達生逮捕處決。
70年了,這是武懷諤得到的關于二哥最確切的消息。看到這則消息,70年的辛酸一下子涌上心頭,他真不知道自己是該笑還是該哭。他笑蒼天有眼,終于讓他看到了真相。他哭蒼天不公,讓二哥走得如此匆忙。
隨后,中共中央宣傳部主辦的專題欄目《永遠的豐碑》以“天地能知忠烈心”為題,向全國鄭重介紹了武懷讓的革命業(yè)績。當?shù)卣€根據(jù)武懷諤提供的資料出版了《武懷讓傳略》,并投資數(shù)十萬元建造了武懷讓紀念館。解放軍總政治部主要領導得知這一消息后,高度重視,責成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進一步查證。該館編輯研究處在認真查證后給烈士之弟武懷諤發(fā)來公函:“根據(jù)上述依據(jù),我們在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的《土地革命戰(zhàn)爭館》的‘中央軍事領導機構沿革表中增加了武胡景任臨時中央軍事部長的內容,任職時間為1931年冬。”這意味著,我黨1927年至1936年土地革命戰(zhàn)爭時期的中央軍委領導人由6人增加為7人,依照當時的排名順序依次為:周恩來、楊殷、關向應、項英、朱德、武胡景、毛澤東。
講到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給自己發(fā)來公函,武懷諤老人長長出了一口氣,用手使勁搓了搓臉,挺了挺腰說:“二哥的名字能進入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我心滿意足了,二哥也能含笑九泉了。”
聽著老人的言語,看著老人的表情,我能感受到老人身上兄弟間血濃于水的無疆大愛,不由更加敬佩他的毅力與他的執(zhí)著。 (責編 劉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