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　進

祖父許德珩是九三學社首任主席,生于1890年,屬虎。九三學社第二任主席周培源,生于1902年,也屬虎,我稱呼他周公公。1989年10月17日,九三學社中央委員會在北京醫(yī)院北樓病房舉行活動,慶賀我的祖父步入百歲之年。早晨,我給祖父穿上了紅色的壽袍。不久,九三學社中央委員會周培源主席和嚴濟慈名譽主席陪同萬里委員長和習仲勛副委員長來到病房。萬里委員長代表全國人大常委會向我祖父祝賀生日。他對我祖父說,許老,您對中國革命作出了很大貢獻。習仲勛副委員長祝我祖父健康長壽。我祖父十分高興地與他們握手致謝。當周培源主席走到我祖父的身邊時,我祖父伸出雙手緊握住這位繼任者的手,久久沒有放開,囑托與希望,盡在不言中。此情此景令我十分感動。隨后,國務(wù)院李鵬總理代表黨中央、國務(wù)院和江澤民總書記,全國政協(xié)王任重副主席代表全國政協(xié)和病中的李先念主席向我祖父祝賀生日。李鵬總理問周培源主席:“周老,您高壽啦?”周公公回答說:“我也是屬虎的,比許老小一輪,許老是大老虎,我是小老虎?！彼哪脑捳Z把大家全逗笑了。

周老夫婦是我們家座上的鴻儒之一。我的祖父、祖母命我稱呼他們周公公、周奶奶。童年的我,對于周公公與眾不同的幾個特點印象深刻。其一,周公公滿頭鶴發(fā),雪白的頭發(fā)梳理得非常整齊。其二,周公公戴助聽器。50年前,助聽器是稀罕之物。我隨同祖父見過的知名人物當中,記得只有周公公、郭沫若郭老和吳有訓吳老戴助聽器。其三,周公公戴無框的金絲眼鏡。對于喜愛汽車的我,尤其感興趣的是周公公坐的是一輛美國雪佛蘭牌轎車。從新中國成立后到改革開放之前,中國的轎車都是國有的,由國家統(tǒng)一購置,根據(jù)需要和級別配備給干部使用。到了20世紀60年代,街上跑的轎車幾乎都是蘇聯(lián)制造的,比如吉斯牌、吉姆牌、伏爾加牌和勝利牌等,相當于今天的國產(chǎn)車。來我家的客人中,坐美制轎車的周公公和坐英制轎車的水產(chǎn)部楊扶清副部長令我特別感興趣。在我的童心中,周公公是大科學家、九三學社中央委員會的副主席和北京大學的副校長。至于他來我家時與我祖父談話的內(nèi)容,我就不關(guān)心了。

“文化大革命”開始后不久,九三學社被紅衛(wèi)兵勒令取消,機關(guān)被紅衛(wèi)兵占據(jù)了。祖父親自寫了一張大字報貼在九三學社機關(guān)的門口,聲明九三學社從即日起取消。在此17年之前,九三學社內(nèi)部曾經(jīng)商議過解散的事情。那時新中國已經(jīng)成立,九三學社以《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共同綱領(lǐng)》為其政治綱領(lǐng),其成員在各自的教學和科研崗位上積極參加新中國的建設(shè)。一部分社員認為,九三學社已經(jīng)完成其歷史使命,可以解散了。此動議被中共中央和毛澤東、周恩來勸止了。他們認為,九三學社不僅不能解散,還要繼續(xù)發(fā)展。誰知,17年后,九三學社就這樣被取消了。不久,水產(chǎn)部的工作也停止了。祖父天天關(guān)在家中,因為擔心給對方造成不必要的麻煩,朋友之間的來往全部中斷了。祖父偶爾出門,上天安門城樓陪毛澤東接見紅衛(wèi)兵。平時,他在家里通過閱讀紅衛(wèi)兵出版的各種小報了解運動的情況。那時,我的父親和姑姑都被扣上了“走資派”的帽子,沒有行動自由。祖父命我的母親把街上賣的各種小報買回來給他看。通過這些報紙,祖父不僅可以了解到運動的動向,還可以間接地了解到一些老朋友的處境。

1967年底的一天,祖父看罷小報十分氣憤地說,北大的紅衛(wèi)兵到周培源家抄家,還用木棒打他,幸虧周培源的女兒力氣大,用胳臂擋住了木棒,真是豈有此理!他又讀了一會兒,很少罵人的祖父說了一句:“混賬!”后來才知道,小報報道的內(nèi)容不準確。當時周公公已經(jīng)被支持他的學生保護起來了,周奶奶和他們的女兒被來抄家的學生和工人打傷了。過了一段時間,在得知北大成立了革命委員會,周公公擔任了革委會的副主任以后,祖父對周公公的安全比較放心了。

1969年夏末,祖父在北京大學的老同學范文瀾去世了。當祖父得知這一消息以后,傷感地賦《憶友》詩一首:

留滯京華又見秋,暮年身世轉(zhuǎn)悠悠。

舊交零落新知少,怕向人前說舊游。

1972年1月,毛澤東參加陳毅追悼會以后,國內(nèi)的政治氣氛有所緩和。2月,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訪華以后,周公公多次陪同周總理接待來訪的美籍科學家,祖父也參加了一些社會活動。祖父認為,他現(xiàn)在出門看朋友,已經(jīng)不會給他們帶來麻煩了,遂恢復(fù)了到北大看望老朋友的習慣。我曾經(jīng)多次陪祖父到燕南園看望周公公、周奶奶、魏建功先生和住在周公公家對門的湯用彤的夫人;到燕東園看望游國恩、趙廼摶先生。后來,周公公、周奶奶也像往常一樣到我家做客了。一次,在我家,周奶奶給大家講了一個笑話。她說:“許老,你知道北大外語系怎么‘開門辦學嗎?他們到農(nóng)村去,用英語斗地主。久經(jīng)運動的地主竟被他們嚇得夠嗆。因為地主們聽不懂學生說的話,看到學生們憤怒地呱啦呱啦地叫喊,不知道學生要如何處置他們,所以嚇得發(fā)抖?！甭犃酥苣棠讨v的故事,祖父和祖母不禁哈哈大笑起來。笑過之后,他們又為北大的教育淪落到如此地步感到十分悲哀。

1978年,周公公出任北京大學校長。次年4月,周公公率北京大學代表團到美國、加拿大和歐洲訪問、考察,先后參觀訪問了21所高等院校,歷時五個月。當他了解到西方高等教育和科學研究的水平,再看看因十年內(nèi)亂造成我國高等教育和科學研究十分落后的狀況,非常著急。經(jīng)過幾個月的深思熟慮,周公公將他的感受寫成《訪美有感——關(guān)于高等教育改革》一文,并在《人民日報》上發(fā)表。不料,周公公推動我國高等教育改革的一番熱情和建議卻被教育部門的負責人斥為“不要黨的領(lǐng)導”。

一天,周公公和周奶奶來到我家,向我祖父訴苦。周公公說:“許老,我看到中國大學落后的現(xiàn)狀十分著急,才寫了這篇東西。粉碎‘四人幫已經(jīng)三年多了,十一屆三中全會也開了一年多了,沒想到極左的人還大有人在。他們批判我是‘專家治校,‘反對黨的領(lǐng)導,還要在報紙上發(fā)表文章批判我,我拭目以待。”周奶奶說:“許老,培源已經(jīng)這么大年紀了,他當不了這個校長了,跟他們著不了這個急了。你跟中央說說,給他換個地方工作吧。”對于老朋友的處境,祖父十分同情。關(guān)于專家治校的問題,祖父在1957年時就曾經(jīng)提過并險些因此被劃為“右派分子”。祖父壓住內(nèi)心的不平,對周公公周奶奶勸慰了一番。后來,祖父多次向中共中央反映周公公的工作問題。在1980年9月閉幕的全國政協(xié)五屆三次會議上,周公公被增選為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此前,周公公辭去了北京大學校長的職務(wù)。為了方便參加全國政協(xié)和九三學社的工作,周公公從北大的燕南園搬到了北太平莊4號院。當時,民主黨派的工作剛剛恢復(fù),百廢待興,周公公協(xié)助祖父做了大量的工作,他對九三學社工作的恢復(fù)和發(fā)展作出了重要貢獻。

1986年1月,祖父長期住院治療后,周公公主持九三學社的工作。祖父向中共中央提出了辭去九三學社中央委員會主席,由周培源擔任主席的申請。在1989年1月閉幕的九三學社第五次全國代表大會上,周公公當選為九三學社第八屆中央委員會主席,祖父當選為名譽主席。

此后,周公公主持了金沙江、雅礱江和大渡河三江水電資源的論證,以及大西南資源開發(fā)和生態(tài)保護的研究論證,提交了《關(guān)于建立長江上游生態(tài)保護和資源開發(fā)區(qū)的建議》等一系列具有重要意義的建議,使九三學社的參政議政工作取得了顯著的成果。不幸的是,周公公在1993年去世了。

祖父和周公公這兩只“老虎”早已離我而去,但我所親歷的他們交往的故事恍如昨日,難以忘記。

(責任編輯李樹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