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桃
車咣當咣當?shù)叵蚯白摺?/p>
張全有蹲在過道里,盯著自個兒的鋪位發(fā)呆。12廂6號下,兩數(shù)加起來18,他養(yǎng)的羊數(shù)兒。想到羊,張全有嘴角扯出一絲笑來。
兒子說,一路,鋪位就是您的,想咋躺咋躺,想咋坐咋坐,像咱家的炕,上鋪的人是戚兒。得讓座,招待人家。您累了,想瞇瞪了,不用說話,只要往那兒一仰,人家就會走開。兒子是用家鄉(xiāng)話說的,很親切。
可是,盯著那窄窄的一長溜,張全有咋也跟自家的炕放不到一塊?!翱荒芑?炕上能再架炕?”張全有對自個兒默叨,“這么坐火車,好是好,可是,睡不著,還真浪費。”盯著鋪,像一個消化不良的人對著八大碗的酒席,沒著沒落的。
在張全有的記憶里,坐火車就是擠,擠著上車,沒座號,還得擠著搶座。有座了,兩個人、三個人擠在一塊兒,打個盹兒、聊聊天,一路就過來了。沒座,就搶著站在門口,只要不到站,那地方?jīng)]人打擾。張全有愛蹲,一般情況他就蹲在門口,蹲累了就地一坐,抽一鍋煙,昕著火車的咣當聲兒,打個盹兒。那才是坐火車!那坐法兒,村里人都曉得,可是,在火車上躺著,一個人占那么長一溜地兒,頭一遭。不是對張全有,對整個齊村人,也是頭一遭?;厝?,跟劉清爹、許犟頭幾個老哥兒們叨嘮,他們一準眼紅!
車里很暗,張全有像落在過道里的包裹,給黑暗多加了一層黑。
起初,張全有也學(xué)著別人,坐在過道的椅子上。他把椅子放下來,人還沒坐上去,手一松,彈回去了。再扶下來,手再一松,又彈回去了。幾番折騰,張全有琢磨出了道兒:得用手壓著!他扶下椅子,人攆似的,慌忙坐下去。坐在自個兒手上,張全有犯了難,“一抽手,一欠屁股。這椅子會不會再彈回去?”張全有悄悄的、慢慢的往出抽,手抽出來后,一頭汗。琢磨出了坐法兒,他歡喜了一陣兒:回了村,跟那幫老哥兒們可有嚼頭了!
坐炕坐慣了,呆了一陣兒,張全有想把腿盤起來。剛一站,咣當,椅子又立墻上了,好在張全有跑得快,要不,非得彈了褲襠。張全有摸著褲襠,哧地笑了,邊笑邊默叨:差點毀了我的子孫!幾個老哥兒們在一塊,就把褲襠那塊兒稱為子孫。老哥兒們說,追尋咱子孫的來路,擱在咱這輩兒,褲襠就是源頭。
呼嚕聲四起,沒人注意他。“不得勁兒。稍不留心,就會被它彈出去,費神兒!”這以后,張全有就蹲在了地上。
想著人們的怨言,張全有心里又疙疙瘩瘩,滿當當?shù)模桨l(fā)不想睡了。
在家時,這個點兒,他總要給馬添料。馬無夜草不肥。那小黑駒養(yǎng)得,油亮油亮的,身上的肉一疙瘩,誰見了不夸?想起小黑,他摸出了煙。月明星稀的晚上,張全有就蹲在馬槽邊抽一鍋煙,等小黑駒把料吃完,再添一次草,才回屋睡覺?;氐轿荩桶涯_伸進老伴兒被窩,在她大腿上鉤一下,再勾一下。在老伴兒“腳涼、老沒正經(jīng)”的嘟嚷聲里,他轉(zhuǎn)頭就能睡著。老伴兒就像小黑駒,等不著他那一勾,睡夢地里好像缺了點啥。這話是老伴兒說的。
走時,兒子給他兜里揣了盒紅塔山,讓上車抽。兒子說,別摸出你那煙鍋吧嗒,臥鋪像咱炕,但也不像咱炕,你能四平八穩(wěn)往炕沿兒上磕煙灰,臥鋪可不能,那要遭人笑話……兒子的話還沒說完,張全有的火騰一下就上來了。他兇巴巴地沖兒子吼:笑話啥?笑我買不起盒紅塔山?咱現(xiàn)在……瞅兒媳盯著兒子擠眉弄眼地笑,他噤了聲兒,不好意思地笑笑,摸把臉,低頭收拾蛇皮袋。見他發(fā)火,兒子沒敢再提讓他用提包裝東西。兒子是鐵路上的領(lǐng)導(dǎo),客運段段長,村里人說是大領(lǐng)導(dǎo)。可在他眼里,兒子永遠是兒子,他想喝喊就喝喊。他兇,兒子不惱,媳婦也不惱。飯桌上,他跟媳婦說,棍棒之下出孝子,我這兒子,是讓我笤帚疙瘩攆大的,要不能出息?他這一說,12歲的孫子不愛聽了,孫子說,爺,您的意思是我爸該打我?不打,我今年就考不住初中?孫子一問。兒子和媳婦就瞅著他笑,張全有臉一拉,沖著孫子說,他敢,你學(xué)習(xí)第一,他再打,爺就揍他。兒子一家人大笑。住了半月,他跟兒子沒少晃拳頭。有一次,兒子沖電話那頭的人大發(fā)脾氣,說那車出了問題,我逃不脫,你們一個個都別想跑。這話他不愛聽,他覺得兒子不講理。那頭不知說了啥,兒子皺著的眉一點點拉展了,臉也變回了原來的色兒。兒子的氣兒消了,張全有來氣兒了。他跟兒子說,剛才的話爹不愛聽,出了問題你還把人家一個個都拉上?臨死找個墊背的?你是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就是家長,出了事兒,是你管教有問題,拿孩子問事?讓孩子頂事?你那次……他的話沒說完,兒子就擋了回去。兒子說,一碼是一碼!這一擋,他來火了,張羅著舉拳頭,扭頭一看,兒媳跟兒子擠眉弄眼兒。唉,在兒媳跟前,管教兒子還真是個問題。張全有把紅塔山放回去。聽了聽滿車廂的鼾聲,悄悄掏出了煙鍋。
兒子都39歲了,還是領(lǐng)導(dǎo),哪能真打,只是借故耍耍老子威風(fēng)罷了。他一虛晃拳頭,兒子就露出了孩子相,臉上不那么死板了,好像挺開心。他知道,兒子看穿了他的心思,故意給他做老子的尊嚴。兒子管著三、四千號人。他呢,就管著兒子一人,誰有本事?一管兒子,他心里特得勁兒。往往是,他還沒挨住兒子呢,媳婦、孫子就笑了,他呢,舉著拳頭也笑,這一來,兒子就哆開雪白的一嘴牙跟著樂,這么一折騰,父子的關(guān)系一下回到了從前。
多好的兒子啊,咋就管不好鐵路呢?想起車上人的埋怨,張全有的老臉就掛不住,好像地沒鋤、荒了,羊沒放、瘦了,小黑駒沒添夜草,膘掉了一樣,他走到哪兒,齊村人譏笑到哪兒。上次,許犟頭在車廂抽煙,讓乘警批了一頓。回來后非讓他給兒子打電話,出出惡氣。幾個老哥兒們明理兒,說又不是管理有差錯,也不是乘警的錯,憑啥背后告狀?今天這事兒要讓老哥兒們知道,不得受譏笑?能替兒子說情?“利利索索一輩子,多會兒讓人譏笑過?”吧嗒著煙鍋,張全有替兒子發(fā)起愁來:兒子要是種地就好了,他忙不過來,咱起午更睡半夜也得幫他整利索了,可他偏偏當了干部,咱是有勁兒沒處使啊!兒子是出息了,可人多受熬煎呢,半個月,沒安靜一天,白天回不了家,晚上該消停了,可半夜電話還催。兒子忙成這,他心里咋能受用?疼兒子啊,哪有老子不疼兒的?可是,兒子不愁吃不愁穿,從哪兒疼起呢?上學(xué)那陣兒吧,兒子住校,老伴兒說,窮工人、餓學(xué)生,你得給兒子送干糧。借老伴兒的名兒,他每周三騎30里地自行車給兒子送白面烙餅。以前,兒子遇事了,還跟他討主意,按他教的套路,兒子總能把事兒辦妥。那陣兒,兒子直夸他有計謀??涩F(xiàn)在,眼瞅兒子犯難,一點轍兒也沒有。工作上的事兒,兒子一句也不跟他提,只跟兒媳婦嘮,兒子和媳婦、孫子說話用的是普通話,這讓他覺得見外,也沒法兒插話,有時插一嘴,兒子呢,瞅著他就那么可親地笑,像盯著一個說了淘氣話的孩子。笑完了,就說,爹,這跟您那一套方法不合卯?!斑@老子當?shù)模瑤筒簧蟽鹤拥拿?,能有威?再個說,在咱跟前兒,兒子再大也是孩子,咱喝的水也比他趟的河多,好多理兒都能
套用,可兒子昨就說一碼是一碼呢?萬事兒還能離開個‘理字?”幫不了兒子,他倒成了兒子的累贅,兒子經(jīng)由他吃,經(jīng)由他喝,倒把他這老子當孩子疼,不僅他疼,他單位的人也疼,想吃啥,當人面一露口風(fēng),兒媳還沒張羅呢,早有人送上門來了。出外溜達,沒一會兒,車滋溜就停到了眼前兒,非得載他一程。那么多人認得他,想走走也沒機會。半個月,他好像兩腳懸空,掛起來似的。后來,想吃啥也不敢言語,想出外溜達也不敢動彈。憋屈啊!他早想回齊村了,他想齊村的黃土地了??爝^年了,這個季節(jié),齊村四野蒼茫,只剩下黃燦燦的地,看著那黃,心里踏實。他跟兒子說,你娘讓我送了羊就回,這倒好,羊肉你不稀罕,倒想把你娘也接來住,我們那能過慣這日子?你聽我勸,趁早在齊村張羅房子吧,等你們退休了,回咱村住著,廣州這地方,四下望不著一塊黃土,常年綠油油的,不看日歷,啥節(jié)氣也分不清,心里沒底兒。這一說,兒子不再挽留,給他買了臥鋪,打發(fā)回來了。
兒子非得讓他坐臥鋪,這下好,打了個盹兒,再也睡不著了。張全有從沒戀過炕,一睜眼兒就穿衣服,他很看不起戀被窩的男人,小時候,兒子睜眼在被窩躺著,沒少挨他揍。這習(xí)慣是好,可眼下,卻嘗到了苦頭。躺在臥鋪上,張全有渾身難受,坐起來吧,1米75的大個子,身子曲成了蝦米,頭還咚咚地碰上鋪。來的時候,他買了張票,沒座號。,車上人挨人,人擠人。上了車,他沒搶門口,搶了個洗臉池,到廁所都費勁兒,誰還洗?他把裝肉的蛇皮袋往旁邊一杵,盤腿坐上去,低頭看過道里坐著的人,心里特牛。他就是這性子,凡事都愛走在人前頭,從不愿落人后。就說一兒一女吧,兩個寶貝疙瘩是老伴兒的心頭肉,兒子因貪玩,沒少挨他揍,他面上兇,可心里比老伴兒更疼。他想讓他們成氣候。兩個孩子也爭氣,一個考住了鐵道學(xué)院,一個考住了醫(yī)學(xué)院。
可是,兒子這么優(yōu)秀,咋就不會當官呢,咋就遭人罵了呢?聽那罵的,好像兒子做了天大的錯事,也怨不著人罵,兒子管客車,咋能讓車晚點呢?晚就晚吧,咋能晚一小時四十分呢?來的時候,車也晚點,可只晚了半小時,他問兒子原因。兒子說,車晚點也不是他個人的事。這話,他不信,馬車跑得慢,不怨拉車的馬?你就是拉車的馬,你不使勁兒,這么一車人,不得都誤事兒?那些接站的,等得多心焦!那些半路倒車的,能趕上點兒?你不好好管,還怨人罵?白天,車廂里人埋怨,張全有羞得頭也不敢抬。賣飯的過來了,人們都買了吃,他卻一口也吃不下。人們邊吃邊議論,說這慢車給動車讓道呢?張全有不懂動車,可他懂得讓,他想,讓也行,咋能一讓就讓一個多小時呢?這列車讓讓,那列車也讓讓,不會盤算好?咋能盡著一列車讓呢?就像割地,東頭麥子熟了,還硬要割西頭的?事兒從緊上來,勻著干嘛,咋就不懂這理兒呢?還說服我那套理兒不合卯,還不信服我!唉,怪就怪自個兒,咋就沒再點撥兒子一下呢?這一想,張全有覺得不是馬沒使勁兒,是他這趕車的沒調(diào)教好。唉,兒子對不住大伙,我也有錯啊。張全有一屁股坐在地毯上,心里很不是滋昧。
張全有愛爭,可他不做對不住人的事兒。前年雇拖拉機種地,司機多犁了劉清家三壟地,等他發(fā)現(xiàn),種子已經(jīng)撒下去,掏不出來了。咋辦?劉清看著了,沒言聲兒,可他心里過意不去,他把那三壟地當自家的一樣,鋤頭,割了,然后,打了麥子給劉清送到了家。兒子做了對不住大伙兒的事,咋補呢?張全有抬起腳,把煙鍋在鞋底上磕,火星四處飛濺,他伸出手在地毯上拍了半天。這時,他想起了那些暖壺。一白天了,乘務(wù)員打的水差不多喝光了,得給它續(xù)滿!想到這兒,張全有一下來了精神,心里裝著的不自在也少了點。他站起來,一個鋪位一個鋪位地走,一手提兩個壺,一趟打四壺水。他還把桌上放著的杯都倒?jié)M水。12號車廂打滿,車到了鄭州站,乘務(wù)員出來開門,看他提著四個壺站在那兒,姑娘不解地問:大爺,咋打這么多水?他想,這姑娘在客車上,就是兒子的兵。想到兒子,張全有覺得小姑娘那么親,跟自家人似的。他笑著跟姑娘說,睡不著,出來打點兒水,省得他們一睜眼兒想喝水還得往下爬。
姑娘不解地搖搖頭,然后開門下了車。在鄭州,沒人上這節(jié)車廂,也沒人下。沒一會兒,姑娘上來了。她又看一眼張全有,說,大爺,您睡吧,這事兒我來干。張全有說,你干我干都一樣,咱們是一家。他想跟姑娘說,你想把這攤活兒干漂亮,我也一樣,咱都在幫襯我兒子。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可不能讓姑娘知道兒子是她們領(lǐng)導(dǎo),要知道,指不定咋待他呢,受人捧,不好過,不受用。
張全有提著水進了另一節(jié)車廂,姑娘張著嘴望著他。
給大伙兒找到了賠罪的地兒,張全有渾身的筋脈通了,心情也舒暢了。他順起嘴,想吹一聲兒口哨,聽著此起彼伏的呼嚕聲兒,便是把吹到嘴邊兒的快樂咽了回去。白天接水時,一個后生跟張全有說,紅燈亮著,水不開。得等綠燈亮。盯著亮晶晶的紅燈,張全有有種見了世面的自豪感。他站在窗口,對著外面黑漆漆的夜,像對著圍著他的一群黑壓壓的老哥兒們,他悄聲默叨:老哥們,坐臥鋪好啊,睡不著,站著也舒坦,可不比硬座,瞅瞅,這地毯,比咱老家炕還綿乎,走上去一點聲兒沒有。這樣想著,張全有又來回踱了幾步。邊踱邊低頭聽動靜。他穿的是布鞋,兒媳給買的,120塊錢。當時,兒媳一說價格,唬他一跳。這貴?他覺得兒媳比不過老伴兒,老伴兒是過日子的人,兒媳可不是,一雙布鞋120,那不是孝敬,是敗家呢。他不敢跟兒媳發(fā)火,孫子攆著讓他試試,他沖著孫子來了一句:爺?shù)哪_沒那么尊貴。現(xiàn)在想想,多不值當,兒媳給他花了錢,還遭了他個黑臉。走的時候,他把鞋穿上了,沒想到,這鞋還真舒服,跟坐臥鋪似的。
他給第三個車廂打水時,三個姑娘聚在一起,邊瞅他邊悄聲嘀咕。一晚上,這幾個姑娘走過來走過去,一會兒掃地收拾桌子,一會拉窗簾。唉,這些娃才是真心幫襯兒子呢,擱在村里,他非得給她們搬八大碗感謝。他又養(yǎng)羊又養(yǎng)馬,跟老伴兒忙不過來,劉清爹幫、許犟頭幾個老哥兒們也幫,一有閑功夫,他就把大伙兒招到家里,坐在暖炕上,喝酒,嘮磕,這就是交情。欠債還錢,欠情還情,這就是個理兒。在這兒,咋招呼這些女娃?得,等回了家,給兒子打電話,安頓他甭跟下面的人發(fā)火,她們干活多實誠!旅客睡覺,她們站崗。對,是站崗。剛才,他在地上坐著,那個圓臉姑娘還跟他說,大爺,睡床上,咋坐地下?多涼!說著,還過去攙他起來。那話多暖心!
水開了,張全有開始接水。他不知道有幾個臥鋪車廂。也是,咋能知道呢?活了60多年了,坐火車沒幾回,送兒子女兒上大學(xué),帶老婆上北京看病,還有一回是給嫁到延慶的姑娘送羊肉,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分到南方,他還沒看過兒子。老伴兒跟他合計,說咱坐車得買票,想兒子一家了,就讓他們回來,他們坐火車不花錢,掏出本本亮一下就能坐。兒子當了領(lǐng)導(dǎo)
后,一年多沒回家,這一下,老伴兒急了,也不計較路費了,巴巴地給他買了票,由頭是南方羊肉缺,非得讓他送一趟。那陣兒,他只知道車上有臥鋪。但不知道是啥樣的,就像看到天上的飛機,不知道飛機是啥樣一樣。前幾次,買上票,急猴猴地按票上的車廂擠。哪留意專門睡覺的地兒。從臥鋪能走到硬座嗎?對,把臥鋪的水打好了,到硬座瞅瞅,車晚點了,那兒的人一準兒更抱怨,得給他們送水去。這樣一想,張全有的步子加快了。送壺時,三個姑娘跟了過來。其中一個瘦些的說,大爺,我負責(zé)這節(jié)車,這事兒您別管了,我來。姑娘說著,接過壺就往外推他。這時,睡在下鋪的人醒了,望一眼,慌亂地從枕頭下摸出黑包,拉開鏈兒,摸摸,仰頭看了眼張全有,把包摟進懷里,轉(zhuǎn)過了身兒。
姑娘笑了笑,沖男人努努嘴,又沖張全有搖搖手,示意他出去。這時,張全有腦子才轉(zhuǎn)過彎:合著大伙防他啊,以為他是賊?
張全有很失落。回到12號車廂,又蹲在地上。
睡起來時,他把被子墊得整整齊齊,還把癟癟的枕頭放在被子上,黑暗中,別人鋪上都鼓鼓的,他的鋪位那么空。要不躺躺?不躺,那么貴的車票,多虧!可是,躺下也睡不著,更難受!扭頭一瞅,那位圓臉姑娘正從小屋探出頭看,見他扭過了頭,忙把頭縮了回去。這姑娘也是防他啊。她為睡覺的旅客擔心呢。不能給姑娘添亂,要不去硬座?那兒人多,蹲在地上也自在。這樣定下來后,張全有站了起來。不知道哪頭是硬座,走到小屋門口,他問姑娘硬座在哪兒。姑娘愣了一下,盯他半天,問,您干嘛?那兒的人很多,沒座了。他答不上話,一下緊張了。能跟姑娘說他想到那兒蹲著?能跟姑娘說不想在這兒給她添亂?不能!支吾半天,竟沒說出一個字。見他這樣,姑娘問:大爺,您身體沒事吧?
沒事兒啊!
那您咋不睡?
睡不著!
覺不好?
不是,心里有事。
家里出事兒了?那也急不得啊!
他說,不是,是車晚點的事兒。
車晚點耽誤您正事兒了?
不是,是耽誤這一車人的事兒了。
聽他這么說,姑娘一下站了起來,她睜著一雙好看的杏仁眼兒,愣愣地盯著他。瞅了半天,冒出一句:大爺,您再不睡,我可叫乘警了啊。
為啥?這一下,張全有愣怔了,他不知道,睡不著覺犯了哪條規(guī)定,還動用乘警?一下子,他又想到了兒子,覺得兒子的管理確實有問題。得好好跟兒子探討探討。轉(zhuǎn)念一想,不對,自個兒是有些不正常,一個農(nóng)村老漢,憑啥替一車人擔心?想到這兒,他沒接姑娘的話茬兒,回去,躺在了鋪上。他跟自個兒說,瞇瞪一會兒吧,等大伙起來,咱再蹲著??墒?,聽著火車咣當咣當?shù)穆曇艉蛦鑶璧镍Q笛聲,越來越清醒,他心里跟兒子道歉:兒子,爹無能啊,眼瞅著你遇事兒,卻插不上手,這陣兒,指不定你多著急呢,爹想給你補補人情,可爹……真折磨啊!
他又下了地,悄悄向另一頭走,他還是想到硬座車廂。
走過一節(jié)車廂。又走過一節(jié)車廂,當看到一扇門那邊亮著的燈時,他知道,硬座車廂到了。他的心咚咚咚地跳,好像見著久別的老伴兒似的。這時,他被后面追來的姑娘和兩個乘警喊住了。
一位高個兒乘警看了看他的票。疑惑地問,大爺,您不睡,咋要買臥鋪?
他說。不是我要買,是兒子要買。他要讓我躺著回家,可車晚點這么長時間,那么多人埋怨,我咋能睡得著,唉,我這兒子,小時候多優(yōu)秀。大了,不讓我省心!
乘警看了眼大家,疑惑的目光盯住張全有。愣怔半天,說,大爺,您得跟我走一趟。然后,扭頭跟那姑娘說,你回去吧,把老人東西看好。老人可能腦子有點問題,我看著吧,免得出事兒。
乘警這一說,張全有急了,他硬硬地回了一句:你腦子才有問題呢,你知道不知道我兒子是誰?
誰?
客運段段長張發(fā),專門管客車的。你說,這車晚點了,一車人罵的不是別人,是他這個拉車的,他犯錯兒,我能睡著?你瞅瞅,你們多累,一晚上沒安神兒,我是他爹,看你們這么費心幫他,我心能安?
他這一說,幾個人面面相覷,愣怔片刻,一下子都笑了。姑娘笑得哈哈的。邊笑邊向臥鋪車廂瞅,嘴捂住了,可那笑還是從指縫里溢出來。她笑著彎下了腰,等直起腰時,滿眼淚。
乘警盯著張全有,眼里也窩著淚花。他說,大爺,這客車上,好幾個單位的人呢,有車務(wù)段的、車輛段的、機務(wù)段的。當然,也有客運段的,我們乘警不屬于您兒子管,開火車的也不屬于您兒子管??瓦\段也好多呢,得看你坐哪個局的車。再個說,車晚點跟您兒子無關(guān),是動車試運行,中間一讓車,這列車就趕不上趟了,結(jié)果就晚點了,您可不能有負罪感。然后,乘警摟著張全有的膀子,把他扭過來,說,走,回去好好睡。等動車正式開了,您一天一夜的車,只要5、6個小時就到了;到時,您想睡也沒功夫睡了。
不怨兒子?跟兒子無關(guān)?看來,兒子真沒哄他。這一刻,張全有一下放松了,好像給小黑駒喂了料,添了草似的。
躺在鋪上。他在心里悄悄跟幾個老哥們叨叨:老哥啊。這客車可不像咱們嘮的,屬我兒子自個兒管,管的人多了,稀罕吧?它不像劉清的拖拉機,只他一個人說了算。以后坐火車遇見了事兒,可不準找我叨叨了。哈哈。說到這兒,他的眼皮打開了架。臨閉上眼時,他還跟老哥兒們嘮:咱這想法真是跟不上趟了,剛坐上臥鋪,又出動車了。你們再坐車,聽我的,也躺著走,有錢了,又不是睡不起。等開了動車,想試試這味兒也沒機會了。都一把老骨頭了,還有幾年活頭?還是我孫子說對了,得改變、改變啥來著?對,改變觀念。想起孫子文謅謅的話,張全有嘴角掛上了笑。他眨了眨沉重的眼皮,用腳勾了勾,沒鉤住老伴兒,好像還是聽到了老伴兒的責(zé)罵。老不正經(jīng)。他笑了,沒等笑容下去,鼾聲就響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