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承強
“喂,大明馬上要到站了,你來不來呀?”
大余好不容易才打通小虹的手機,便心急火燎地對著手機叫了起來。
“我昨晚不是和你說過了嗎,今天忙得轉(zhuǎn)不過神來,中午要陪客戶吃飯,過不來的,到時我跟大明通通話吧。”
得到小虹肯定的回答,大余忍不住吼著說:“那你干脆別和他通話了,大經(jīng)理啊,你忙你的吧?!彼麣獾绵枧疽幌聮炝藱C,人像泄氣的皮球,趴在火車站邊的欄桿上。對面洋樓上的大鐘不知趣地敲了一下,像霜打在心坎上。
街邊花壇的紅花嬌艷欲滴,惹人喜愛。他想從前的小虹多溫順啊,從前和虹在一起多甜蜜啊,形影不離的樣兒讓人眼饞??墒钦f不清從什么時候起,兩個輪子就轉(zhuǎn)得不那么囫圇了,雖然也能擺在一塊,但似乎各扭各的方向,東西南北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兒了。
這時大片浮塵飄起來,在空中轉(zhuǎn)著似有若無的圈兒,一個穿藍制服的清潔工動作夸張地掃過來了。大余這才回過神來。大鐘又不自覺地敲了一下,車站的廣播也跟著響了起來。大余仔細一聽,正是要接的車次到站了,急忙跑到出站口,在一大片攢動的人流中搜尋著。
沒一會兒,西裝革履的大明就疾步走過來了,拖著—個大大的旅行箱,尖腦殼晃溜溜地左右轉(zhuǎn)動。他們夸張地在出站口擁抱了一下,大明就迫不及待地問:“小虹呢,忙什么去了?”“哦,她出差了,走時反復(fù)叮囑我要向你問好!”大余說完這話,就有些不自然地笑了起來,順手接過大明的棕色旅行箱。大明也跟著傻笑起來,手臂神經(jīng)質(zhì)地在空中劃了一下,好像很驚訝地感嘆:“上海真美啊,瞧那些形形色色的樓頂,多像無邊無際的浪花,真是一眼望不到盡頭啊?!薄班耍憔蛣e抒情了,也不都像你想的那么美好!”大余騰出右手拍了大明一下,“吃點什么呀?前面有個家鄉(xiāng)風味餐廳。”大明一邊看著遠處的歐式樓頂,一邊搖頭說:“不吃家鄉(xiāng)味,要吃就吃本地特色菜?!薄疤焐铰返故怯袀€本地特色店,可惜離車站太遠了,會耽誤你轉(zhuǎn)車的,你又總是這么著急?!贝竺鳠o奈地說:“不是著急,是中午兩點必須轉(zhuǎn)車,規(guī)定要今天下午報到的,那就在附近將就一下吧。”大明是家鄉(xiāng)機械廠的總工程師,到南京的東南大學(xué)去參加短期培訓(xùn)。他之所以選擇在上海轉(zhuǎn)車,就是因為大余和小虹在這座城市。掐指算來,三位老同學(xué)已一別四年,不知不覺中彼此都有一些牽掛。感情真是個怪東西,隔一段時間就出來拉扯一回。
大余和大明散散地沿街走了幾分鐘,就不約而同地邁進了一家西餐廳,這是小虹愛去的地方。兩個人點了牛排和水果沙拉,不一會兒就狼吞虎咽起來。時針指向中午十二點半,顧客慢慢多起來了。有個迎面走來的老外在鼻子上貼了個小紙片,真是怪好玩的。大明說要是小虹在,肯定會笑出眼淚來?!笆前。^去的感覺就是好!”大余說著就停住了刀叉,怔怔地瞧了一下店里的塑料花籃說:“你瞧,那花多好看啊!可惜不是真的。”大明半天才反過神來:“那是當然,要用真花可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啊!”說完便站起來走了幾步,贊嘆這餐廳比老家的大多了,人坐在里面就是舒服氣派!小虹就喜歡這種感覺,一邊聽音樂,一邊吃水果沙拉,不時說些不著邊際的笑話。
一說起小虹,大余和大明的話兒就沒個完。他們?nèi)耸菑男W(xué)到高中都同班的老同學(xué),大余和小虹還算得上是大學(xué)同學(xué),不同的是大余學(xué)的是中文,小虹學(xué)的是新聞。雖然不同班,但在同一個學(xué)院里,低頭不見抬頭見,一有時間就扎堆在一塊。更重要的是大余和小虹還是從高中就有朦朧感覺的戀人,那份情調(diào)自然其樂融融,非同一般。
更深的背景是小虹是大明高中肘的夢中情人,可是小虹一點也看不上大明,嫌他小資味太重。小虹就是喜歡大余這種憨厚勁兒,而大余也喜歡小虹的陽光心態(tài),一個女孩子總是那么健康向上也確實難得。
“小虹胖了沒有?”大明冷不丁插問了一句,弄得大余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芭值故菦]胖,倒是比以前苗條多了。”說起這些大余也不由得有些自豪:小虹的長相身材是典型的江南美女,怎么看都甜潤得叫人羨慕!
兩個人在西餐廳里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不知不覺就到了大明的轉(zhuǎn)車時間,兩人急忙趕到候車室,旅客已經(jīng)開始進站了,空出一大片座位,又被新來的旅客搶占。大余覺得這光景很好玩。他一直看到大明的尖腦殼從人流中消失,才轉(zhuǎn)過頭來,奇怪的是竟然就有了一種全身被掏空的感覺。
大余走進鴻泰小區(qū)時,順手在旁邊的鴻享百貨店買了兩瓶勁酒。鄰居王阿婆正帶著小孫子在院內(nèi)玩耍,顯得其樂融融的。大余回到與小虹的合租房時才感到渾身骨頭像散了架。奇怪的是,小虹與大明這么好的同學(xué)關(guān)系,居然經(jīng)他一吼就沒再打電話過來了,女人啊有時真是個老實坨。
回到家里感覺真好,大余喜歡這種居家寫作的生活,到處是靜靜的美感。下午本來要給《××晚報》寫篇時評雜文,賺個牛排錢,可是經(jīng)大明一番折騰,大余就沒那份心情了。酒癮倒是一直往上涌,他索性揣過來一瓶勁酒,就著一袋剩花生自得其樂地飲起來,不一會兒就有些頭暈?zāi)垦A恕K屏坎淮?,但好喝的勁頭總是小不下來。連打開的電視都沒顧上看一眼,就靠在沙發(fā)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嗨,你怎么又喝酒了?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啊?!毙『缬执蛴趾鹊負u醒了大余,大余煩躁地扭了下腰身,正要發(fā)作時看到寫字臺上的禁酒牌,不由得氣消了一半。那是他去年自立的戒規(guī),卻禁不住一再觸犯,反倒成了兩人的笑料。
桌上的鬧鐘“吧嗒”敲了一下,正是晚上九點。大余伸手摟住小虹的腰,正要往臉上親一口時,聞到一股淡淡的酒味,頓然就有些不舒服的感覺了?!敖袆e人不能喝酒,你干嗎喝得有滋有味啊?”“我這是為了工作,你呢?純粹的瞎胡鬧。”“誰鬧了?干嗎你喝了就是為工作,我喝了就不算嗎?喝了酒不是寫東西更快嗎?”“你寫的東西呢?一個中篇寫了年把時間還收不了尾,指望你這樣能當大作家,黃浦江都會倒流哩?!?/p>
一提起那個惱人的中篇,大余就氣餒了。本來兩個人設(shè)計好了個中情節(jié),一對戀人到大都市闖世界的故事,結(jié)果是越寫越亂,越寫越不像那回事了,一直讓小虹譏笑不已。自從兩年前居家做了自由撰稿人,他還是頭一次有這種江郎才盡的感覺。盡管寫時評擬雜文,每月總有個六七千元的稿酬收入,但自己的大目標一直是純文學(xué)的桂冠,寫這些雜耍呀,真的只是為了糊口而已。
被小虹戳中軟肋的大余像漏氣的公仔,趴在小虹身上點頭示好。小虹推了一把沒推開,感到大余像一大坨糍耙沾貼過來,越沾越緊。兩人趁著酒興鉆進了被窩。大余感到小虹的全身泥鰍一樣潤滑,不覺得渾身發(fā)熱,兩人愈扭愈緊,不一會兒就氣喘吁吁起來。
夜里,小虹柔聲地說:“咱們該買個房子了,老租別人的,一個月差不多要三千元哩,多浪費啊。”“能買得起嗎?興凱里那塊的房子兩萬多一平方米呢?!薄跋冉粋€首付吧,剩下的咱們慢慢攢。只要有決心,總會有活路的?!贝笥嗑o貼了一下小虹感慨:“你總這么信心十足,讓人一想到明天就不由得不激動!可是首期少說也得四五十萬吧?”小虹把頭埋進
大余的胸脯回答:“咱倆攢的那筆錢差不多吧。再不買說不定房價就漲成氫氣球了,多長的手也夠不著了?!毙『缡掷锏降子卸嗌馘X呢,大余還真是沒底數(shù),自從四年前兩人結(jié)伴來闖上海,大余就沒管過錢,攢一分上繳一分,典型的“持家漢”作風。
第二天一大早,兩個人就興沖沖跑到興凱里花園來選房子了。售房小姐嘴甜得像抹了蜜,熱情洋溢地講解小區(qū)的優(yōu)點,不厭其煩地開著一套套房子,橫豎都讓人感覺舒服。小虹說:“A棟那套三房一廳西曬重,B棟這套靠近小區(qū)花壇空氣挺好!”大余說:“就是要A棟這種好啊,冬天在當街的陽臺上寫東西多暖和呀!反正白天你又不在家,夏天裝個空調(diào)不就得了?!毙『缱I笑:“就你自私,懂不懂讓女人找點感覺啊?”“嗨,常年累月都是你找感覺,這次開恩讓我找一次吧?!毙『缤拼皠偤每吹竭h處的江面船來船往的,好一派熱鬧景象!不由得長吸了一口氣,感覺喝蜜一樣舒服,就沒再堅持反對。
購房的過程真是出奇的快,一個上午兩人就拿定了主意。臨簽購房合同時,大余才感覺麻煩,自己是個沒單位的主兒,只能以小虹的名義購買,才能順順當當從銀行申請按揭貸款。小虹在一家報社廣告部上班,開個房貸證明沒問題。售房小姐在一旁不失時機地討好:“你們一定是上海本地人吧,要是外省來的下決心就沒有這么快!”小虹加重語氣回答:“我們就是外省來的呀!”“那先生小姐家里一定很富裕,在上海買房各方面生活指標都是最佳的!”大余沒好氣地插嘴:“我連工作都沒有呢,哪里談得上什么富裕啊?”售房小姐張大嘴巴感慨:“先生真會開玩笑!大老板過來都是這副口氣!真的很感謝您們賞光!您瞧!我們這個花園的規(guī)劃是這一片最好的,不信你們可以四處瞧瞧?!眱扇藳]再跟售房小姐磨嘴皮,就徑直來到售房部簽合同。小虹簽字又自信又瀟灑,讓大余打心里滿意,找這樣的女孩子做老婆,不管怎么倒霉,都不會對生活失去信心。
晚上大余把購房的消息告訴了老家的大哥。大哥驚訝地提醒:你們還沒結(jié)婚呢,以小虹的名義購買。萬一分手了,算誰的財產(chǎn)呢?大余不以為然地反駁大哥:“大哥,咱倆好得像一個人似的,你就別操這份心了,結(jié)婚證不就一張紙嗎,還不是遲早的事,你看這些年有我們沒辦成的事嗎?”
還真是這樣,這些年大余的夢總是想一個成一個,才短短四年啊,就從一個居無定所的打工仔,混成了這座東方大都市的常住市民。盡管戶口還在老家,可正兒八經(jīng)的新家已經(jīng)建在這兒。再過半年就可以交房了,接著是裝修、結(jié)婚、生孩子——生活會像萬花筒一樣,依次開遍未來時光。
大余想著這些幸福光景就開心,趁著這股勁頭他忽然想起了大蔥——兩三年前大家一起在晚報當合同制記者,因為報道鄰省一起拖欠工資的事兒,被當?shù)卣^起真來,雙雙丟了這份心愛的工作。大蔥當年就失望地回了老家,而自己換了筆名做起了自由撰稿人。上海這座城市就是寬容,讓他活得游刃有余,一天比一天愜意起來。
他順著陽光打開電腦,從網(wǎng)上搜索到一個偏遠省份發(fā)生礦難的事情,氣憤的是當?shù)毓賳T竟然不顧百姓死活地遮掩著,直到鬧得東窗事發(fā)才罷手。他當即想到官員問責制是一個多好的主題啊,便興致勃勃地寫了一篇時評。在這方面他算是個快筆,不到一個小時就寫好了一千五百字,結(jié)構(gòu)嚴謹,說理充分,還引經(jīng)據(jù)典把明朝朱元璋懲貪官的故事翻出來佐證,直到改得自己都感覺很精到了,才點進廣東一家日報的專用電子信箱里。他是這家報社的時評專欄作者,一周一篇,月定稿酬兩千元,能解決不少生活問題。同時稿子還可稍微換一下面孔投給香港一家報紙,弄份雙酬。這活兒真格是一舉多得的美事哩!
“滴零零……”這時手機響起來了,他一看是小虹的,便順手打開話蓋,聽到小虹故作神秘的語調(diào):“唉,跟你商量一件事,有個國營企業(yè)的劉副總,要在我們報上做廣告,要求提取35%的回扣,許諾事成后給我5%的回扣,加上廣告部10%的公開提成,有三四十萬賺頭哩,你說成不成?”“你干嗎要這5%呢,是封你的口嗎?再說你不是有了報社的10%,干嗎還去違規(guī)趟這渾水呢?”“不要白不要啊,他聯(lián)系過幾家媒體,都在回扣上卡了殼,才轉(zhuǎn)到我們這兒,我覺得不能錯過這個好機會哩?!薄皣鵂I企業(yè)的副總?萬一哪天出事了多麻煩?你還是掂量一下,別貪這份便宜的好!”“你啊,真是死腦筋!有那么容易出事嗎?人家公司一年廣告開支上億元,誰在意這點小錢啊!”大余滔滔不絕給她講起法律小典故來,聽得小虹不耐煩地收了線。沒辦法,問歸問,說歸說,最后該怎么做,小虹總是自己拿主意,她天生就是這份要強的性格!
那天小虹爽歪歪地把一大筆回扣款打進存折,才滿心歡喜地把大余叫來西餐廳,破天荒地要了一瓶人頭馬,自顧自地先飲了起來。而大余有一口沒一口地啃牛排,每一刀都切得似乎很艱難,還不時提醒小虹,往后拿回扣,還是少要客戶那份的好。小虹笑著點了一下他的腦門說:“放心吧,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哪來那么多危險呢?”趁著興頭,小虹跟大余說想買一輛小車,豐田“開門悅”那種款式挺好,這樣以后不但可以少走冤枉路兒,晚上一個人回家也安全。一說到安全問題,大余也覺得在理,本來要反對的話頭就默默吞進了肚里。
兩個人興高采烈地來到汽車銷售公司,沒想到那種豐田款式很走俏,貨缺得緊,要先下定金。兩人只好交了五萬塊定金,排了一下隊才拿到一張定單。銷售員說要耐心等一兩個月,說得大家心里灰灰的,整個好像一下子回到了計劃經(jīng)濟年代,讓人不覺得神經(jīng)緊張了好幾分。
小虹倒是一路歌聲不斷,望著路邊的月季花兒她不停地跟大余感慨:變化真快啊!小時候我跟媽媽要買一輛自行車,結(jié)果是到了讀高中時還是那輛姐姐剩下的“破叫風”,現(xiàn)在好了,咱們可以開著轎車去滿世界兜風了。對生活的變化,大余也是感慨萬千,兩個人都是家鄉(xiāng)縣城邊的菜農(nóng)家庭出身,父母親常年累月挑著菜擔上街,沒有過過節(jié)假日,從小就教育他們要做城里人,這樣就不用風里來雨里去地送菜了。那年大余媽病逝時,對大余的最后囑咐就是要做個城里人。這和小虹爸的心愿一個樣,那年小虹爸從建筑工地上掉下來,臨咽氣時就是這樣跟小虹媽說的:一定要把兩個閨女拉扯成城里人??上『绲慕憬悴惶珷帤猓咧袥]上完就跑到廣東打工去了,最后居然還嫁到廣西去了,腳踏實地地做起了鄉(xiāng)下人。這個城里人的心愿就只能靠小虹來完成了。小虹也一直揣著這股勁,從小學(xué)到大學(xué),成績出奇地好,路兒也出奇地順當。四年前來上海闖世界,第一天就聘上了大酒店的禮儀小姐,沒幾個月又跳槽到現(xiàn)在報社廣告部當廣告助理,直到現(xiàn)在的廣告部副經(jīng)理,一路順風順水的,沒有碰到什么溝溝坎坎。
不像大余,先是在老鄉(xiāng)處吃了兩個月閑飯,才到碼頭干搬運工,接著上酒店當行李服務(wù)生,最后被前去采訪的大蔥挖掘成合同制記者,沒干兩年又成了無業(yè)游民,尋來找去也沒選上好工作,總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最后只好居家做起了自由撰稿人,把一腔怨氣寫成了萬千鉛字,隔三差五換點飯錢。
沒想到這兩年也順起來了,稿酬還日見看漲,算是勉強圓了回做城里人的夢想。
小虹今天一上班就發(fā)現(xiàn),吳副社長眼光怪怪的,有些異樣,好像與平時不一般,但又說不出所以然來。說起這位吳副社長算是她的半個恩人。他和前任郝副社長三年前一起去大通酒店吃飯,就一眼發(fā)現(xiàn)了小虹這棵好苗兒。這樣去得多了,自然一回生二回熟起來,沒多久就把小虹挖掘到了報社廣告部,那時吳副社長就是廣告部的經(jīng)理,說話總是有些挑逗味,但又留有分寸。他抓業(yè)務(wù)是一把好手,有魄力有主見,前兩年報社廣告收入就是在他和郝副社長手上翻兩番的。
自從去年郝副社長車禍去世后,吳副社長接了郝副社長的班,對小虹的關(guān)心就多了起來,隔三差五叫去陪個飯局,喝個閑茶開個玩笑。因是老領(lǐng)導(dǎo),小虹也沒往別處想,一個勁地應(yīng)和著。只是最近吳副社長的眼光,就慢慢有了些異樣。這個禿老頭大小虹二十多歲,沒人時小虹也叫他叔。吳副社長呢好像也樂意接受,總是一副笑瞇瞇模樣,怪親切的。
一上午沒什么事,臨吃午飯時吳副社長打過電話來,叫小虹上他辦公室一下?!M門吳副社長就破天荒地給小虹倒了一杯茶,叫她在門邊的沙發(fā)上坐下來。吳副社長先是問了一下廣告部的業(yè)務(wù)情況,最后才說起要害話題?!澳銈儚V告部的楊經(jīng)理想去辦公室。這兩個季度報社的廣告收入有所下降,社里的主要領(lǐng)導(dǎo)也有調(diào)整的意思。你也當了一年多副經(jīng)理了,在這種關(guān)鍵時刻可千萬別出事呀。我聽有些客戶反映,你可能有偷拿客戶回扣的現(xiàn)象,這事兒今后一定要注意啊,弄不好會栽大跟斗的?!?/p>
說得小虹頭嗡地暈了一下,盡管嘴巴里反復(fù)申辯沒那回事,但話兒說起來有氣無力的,顯得有些底氣不足。接著吳副社長在小虹肩上拍了一下,親切地說:“有個老朋友來了,中午一起吃個飯吧?!毙『绫緛硐刖芙^,話到嘴邊又收回去了。她被動地跟著吳副社長來到大通酒店華盛頓豪華包廂,一進門就見上次那個給過回扣的劉副總笑哈哈地迎過來,說:“請坐,請坐!都是老朋友了?!毙『缧睦矬@了一下,又故作平靜地坐到右邊一位女士的座位邊上。午宴特別豐盛,有魚翅鮑魚燕窩等等,店里拿手的名菜都上齊了。吳副社長和劉副總經(jīng)理頻頻舉杯,顯得格外親熱,看得出關(guān)系不一般。吳副社長喝完一大杯后,又吆喝著小虹跟劉副總喝了一大杯,弄得小虹頭暈暈的,直想吐。好歹硬撐到飯局結(jié)束,心里卻一點輕松不起來。一下午坐在辦公室里,小虹腦子一片空白,想到劉副總那次給自己回扣的事兒就有些后悔,這里面會不會有什么圈套呢?真是像上海的星空一樣,光怪陸離的,讓人莫衷一是。
大余這段時間的時評寫得很受歡迎。幾家報社收了一大堆讀者來信,報社領(lǐng)導(dǎo)表揚不斷,專欄編輯時不時給發(fā)個短信,通報些好消息。深圳的一家報社還約他新開了一個時評專欄,看來每月稿酬會水漲船高起來。
美中不足的是小虹最近老是很晚才回來。先是說陪報社吳副社長吃飯,后來就不太說具體情況了,只說是陪領(lǐng)導(dǎo),有應(yīng)酬,最近廣告部的領(lǐng)導(dǎo)崗位要調(diào)整,必要的應(yīng)付還是少不得的。說得大余也不好反駁她太多。
今天是大余的生日,他一大早就訂了一個生日蛋糕,想晚上與小虹去西餐廳吃過晚餐后,作為夜宵兩人一起享用,美美地過一個幸福的燭光之夜。更重要的是他想和小虹談一件重要的事情,那就是三個月前小虹過生日時,他們商定今年春節(jié)要一起回老家過,順便把結(jié)婚證給領(lǐng)了,也算是圓一下兩邊老人的心愿。記得當時小虹甜蜜得美美地親了他一口。兩人還商定先回小虹家,再去大余家。還有到老家中學(xué)那片綠草坪上轉(zhuǎn)轉(zhuǎn),回味一下遠去的中學(xué)時光。這不!春節(jié)快要臨近了,該做一些訂票購物的準備了。
大余到午飯后才發(fā)了一個信息給小虹,告訴她自己的決定。他有些失望,從前都是小虹先給他祝賀生日的,可是今天一大早從出門到現(xiàn)在,小虹都沒一點反應(yīng),好像全然忘記他的生日了。他知道小虹最近很忙,可是也忙得有些離譜兒。
小虹半個小時后才回了一個信息:生日快樂,很忙,晚飯吃不上了,晚上回來吃蛋糕。大余反復(fù)看了三四遍信息,感到一股生硬氣息從字里行間流出來,沒有了從前的那份親熱,好像十里洋場一樣,無情多于緊張。晚餐他隨便炒了點冷飯充數(shù),早早地坐在臥室里等小虹。直到十一點,仍然不見小虹的影兒。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緒,順手拿過桌邊的一瓶勁酒。他知道今年生日注定要在寂寞中度過了,便索性把屋里的燈全部關(guān)了。只剩下鄰居家的散光一溜溜灑進來,好像老家天井的月光,冰冷刺骨。他一口一口喝著勁酒,不一會兒頭就暈起來,到處是一種模糊的感覺。好像回到了老家的山坡,青青的樹林,藍藍的天空,白云朵朵像花開,人躺在綠草坪上,比躺在毛毯上舒服。小兔子在身邊跳來蹦去的,特別可愛。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多夢的季節(jié)。
大余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中午,陽光刺得兩眼發(fā)花。他看到自己不脫衣服地半躺在被中的情形就覺得好笑,可還沒一秒鐘就笑不出來了,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小虹居然整晚沒有回來,屋里的所有擺設(shè)與昨天一?!獦樱釔鄣幕瘖y品成堆地擺在梳妝臺上,沒有一絲變化。
他急忙撥通了小虹的手機:“你沒事吧?”“沒什么事呀,昨晚陪客戶喝多了,怕驚憂你,就在辦公室躺了會?!甭牭叫『巛p描淡寫的回答,大余氣不打一處來:“我的生日你不回來沒關(guān)系,可是春節(jié)快到了,回家的事總該擺上議事日程了吧?!薄敖Y(jié)婚呀,別那么急,咱們還年輕。我想好了,今年還是不回家的好?!?/p>
“什么?你居然是這個態(tài)度,上次不是說得好好的嗎?”
“你別這么沖動好不好,說好的事就不能變化一下嗎?”
大余氣得掛了手機。他悵惘了老半天,發(fā)現(xiàn)日子悄悄地變了,也許不是自己,也不是小虹,那是誰呢?
晚上這對很少吵架的戀人吵得不可開交。大余把小虹的公仔摔出老遠,而小虹也扔了小余的寶貝稿箋,客廳里一片狼籍。隨著小虹的關(guān)門聲,一切似乎變得不可思議起來。
小虹居然這么沖動地走了,這是大余始料不及的。他想叫住她,但礙于情面,沒有追出門去。一連三天他都沒有打電話給小虹,小虹也沒有露面。兩個人似乎為什么僵持著,不約而同地較起了狠勁。
第四天他一起床,就跑去菜市場買了一堆菜回來,想主動和解一下與小虹的關(guān)系。他提著菜袋剛進家門,就發(fā)現(xiàn)屋里竟然變了樣,小虹的衣服、化妝品等等都離奇地不見了。看得出她已來過。大余追到樓下,一樓的王阿婆告訴他:你老婆拿著一大包東西剛走,來接她的司機好像是一個光頭的中年人。聽到這話他一下子愣住了,感到一條巨大的鴻溝突然擺在他和小虹中間,腦子頓然一片空白。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才回過神來,趕緊撥打小虹的手機,居然已經(jīng)停機,再撥她辦公室的電話卻無人接聽。好不容易打通她同事小王的電話,小王告訴他李經(jīng)理出差了。李是小虹的姓兒。他頭一次對這個當年極其清純的女孩子感覺茫然起來,才四年啊,變化是不是太大了?那么多山盟海誓,那么多喁喁私語,難道一夜間就煙消云散了?
吃飯時,大余一個人炒了八個菜,破天荒地喝干了兩瓶勁酒。他感到腦子有些沉,通過陽臺看到興凱里的房子,在燦爛星光中辨不清具體方位,像遙遠的流星不知所終。他摸索著鉆進被子。幾天前這兒還有小虹的體溫,可是現(xiàn)在人去樓空,那個清純的鄉(xiāng)下小女孩,變得越來越像城里人了,變得面孔模糊起來。冥冥中他想告訴早逝的母親,做城里人有什么好呢?下輩子別叫兒子做城里人啊!這時仿佛有人在梆梆地敲門。大余感到腦子沉得抬不起來,他不屑于去開門了。小虹是有鑰匙的,用不著他開門??墒乔瞄T的會是小虹嗎?別人來又有何用呢?
冥冥中他仿佛看到了家鄉(xiāng)的綠草坪,天多藍啊,云兒多自由啊,還有泉水規(guī)律地嘀嗒著,一群白兔在陽光下越蹦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