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 潮
甘州是這樣的一座城——在綿長的河西走廊,能夠具有既依山又傍水特點的城市,實在是唯其莫屬了。城南依祁連,北靠合黎,兩山相夾處,被甘州老百姓尊稱為母親河的黑河自城西逶迤而過。城東,走不到三十里,是茫茫戈壁;城西,走不到百余里,亦是茫茫戈壁。夾嵌在茫茫戈壁中的甘州,卻是一片難得的綠洲。
城是古城,有了歷史的。史書上說是起自西漢,漢武帝征伐匈奴后設郡。時至今日,因了不斷的發(fā)展和建設,充滿現(xiàn)代氣息的建筑布滿城市的里外角落,從外表已經(jīng)看不出太多的歷史舊痕,但有數(shù)百年來就屹立于城中的木塔、鐘鼓樓以及馳名中外的大佛寺,古城之“古”,便是名副其實的了。
最負盛名者,當屬大佛寺。大佛寺之名,源于寺內有一尊據(jù)稱亞洲最大的室內木胎泥塑臥佛。論起來,大佛寺要比鐘鼓樓和木塔早。大佛寺建立的時間盡管有多種說法,但古城以及古城以外的史學專家無數(shù)次的論證后,老百姓比較認同其實也是政府統(tǒng)一口徑認定了的修建年代是西夏崇宗乾順時期,具實的說法是永安元年,即公元1098年。政府為此還專門在1998年舉辦了一次規(guī)模宏大、氣勢不凡的大佛寺建寺900周年紀念活動。
而木塔和鐘鼓樓則是到了明代才有的。與大佛寺論起來,三百多年的距離,那是孫子的孫子的孫子輩了。就這一說法,我和左天誠不僅有絕對的共識,而且是在同一天說出的。
說這話時,是個秋天的下午。
九月的甘州城,太陽依然是個火球,而且,這時候的火球與夏日里的火球是不同。夏日里的太陽噴吐的是燥熱,很多時候是渾身似乎來不及出汗的那種熱,而這時節(jié)的太陽,射出的是灼熱,每一縷陽光都是一根直接刺進肌膚里的銀針。
上午編發(fā)完了一條前一天市上領導調研的新聞稿后,整個下午就像一條碩大的布口袋一樣空蕩蕩的罩來,心境便寂寥起來。其實,就是一種無聊。許多時候,我都被這種感覺深深地包裹著。這樣的時候,我一定會想到左天誠。
左天誠是一家省級媒體駐甘州的記者,上班在市委大院。原本,他是縣上的一名中學老師,因為喜歡寫作,就有了一點名聲,后被領導慧眼識中,調到縣委宣傳部。再后來,在不長的時間里經(jīng)過了一系列的曲折又很必然的折騰,又調到市上。到市上后,先是在機關做干事、小秘書之類的事兒。他本干得好好的,卻又因為許許多多說不清也道不明的原因,三轉兩轉,干起了跟我一樣的差使。所不同的是,我是個電視記者,而他,是個電臺記者,且是電臺駐地記者。有這層業(yè)務上的關系,我們又是同歲,又都喜歡寫寫東西,被身邊人戲謔地稱為騷客,自然有許多脾性相似,很是臭味相投,走到一起,正是那種“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必然。
坐在辦公室,喝杯水,翻翻報紙,抽根煙。百無聊賴得幾近渾身無力。一只蒼蠅圍著我,嗡,飛過來,嗡,又飛過去。想找個啥東西拍死它,四下望望,竟找不到個合適的器物。嗡,它又飛過來。隨手抓起桌上幾張紙,折一下,叭,死在墻上。打開紙張,卻是政府辦公室關于機關作風建設的一份文件。忙摸平,還放在桌上。墻上蒼蠅的尸體無聲落地。很多時候,我都是這樣百無聊賴。這時,手機響了。一看,是這小子。嘿嘿,能想得到他一定和我一樣無聊。
“干啥呢?”聽到他懶懶的那個“呢”字,不像甘州人念“尼”而是地道的濃重的家鄉(xiāng)那兒的“喏”音,我心里就有一種暖暖的癢癢的感覺,像是心掉在溫水里,又像是雞毛撣了臉頰。我知道,每當這樣的時候,我們一定會擁有一下午相對美好的時光。
“吃屁呢?!蔽覍W他,把“呢”讀“喏”。
“嘿嘿嘿嘿。這么個家伙唦!”他的話音柔膩,我恨不得從電話那頭扯過他,咬一口的感覺太強烈了。
我壓住笑,“該就在吃屁么。我又不哄著吃你的白面饃?!?/p>
“該就”也是他的家鄉(xiāng)話,大致有“確實,真的”等類似或接近的意思。
“嘿嘿嘿嘿。這么個家伙。走,轉轉走。”
“到哪兒?”我問。
“隨便。你出門??h府街路口見面?!闭f完,他就掛了電話。
我一下來了精神。說實在的,這樣的時候,我像個被幽閉在深閨大院的小媳婦,心底里除了無聊、孤怨或者略略的期待,沖出幽閉是最迫切的愿望。工作忙時,倒也罷了,若是沒有啥事兒千的時候,真的很是無聊且無奈。
起身出門就往外走。下樓梯時,碰到了局長兼臺長。他推推啤酒瓶底樣的眼鏡,順手捋捋日漸稀少如秋后莊稼地般的頭發(fā),抹一把闊大光潔如打麥場樣的額頭,很客氣地對我說:“忙呢。忙啥?”我未加思索張口就說:“到市委辦,找份材料?!薄昂?,好,好!”他很滿意地笑了。拍拍我的肩膀,繼續(xù)陷入慣常的思考模樣,緩緩地上樓去了。我看見,一只蒼蠅跟著他,好像是他養(yǎng)的寵物,又像個要賬的。我偷著笑了,當然是為我成功的謊言,像這樣的扯謊,對于我,太小菜一碟了,比打死只蒼蠅還簡單。
走出門,見太陽斜掛在天空,真的就像個火球,噴吐著萬千條針樣的火苗苗,刺人眼目,灼人皮膚。鼻子一陣刺癢,一縮身、一皺臉,“阿嚏”,一聲響亮的噴嚏就響徹在單位大院里。人說打噴嚏是“一想二罵三感冒”,我不知道這一聲響亮的噴嚏又是誰在想我。但愿還有人想我,但愿想我的人是那人。偏就有一只蜜蜂嗡嗡嗡的懸在頭頂,九月天氣了,還有蜜蜂,難道真有靈性?莫不是我的癡情感動了哪方神圣,派只蜜蜂安慰我。若真是的,不如就把我的心思傳給那人么。
我心里想著這些很空幻甚至有些無聊的事,眼前似乎真出現(xiàn)了那人想我的神情。明知這是宛然,卻禁不住自己的思緒。作為一個記者,年復一年總是似這樣做著千篇一律的事情——春種秋收、暑來寒往;年初是開會安排工作,年中領導下鄉(xiāng)檢查進度,年末再開會總結工作;其間,夾雜些上級領導來這兒檢查,哪一次也少不了我們這些記者,領導活動很重要,得報道的。我們的工作無非是跟著領導下去,四下里溜一圈,聽領導說些有用或無用、應該或不應該的話;回來先是寫稿,寫一篇沒有任何新意也毫無一點激情的很官樣的、有用或無用的新聞稿,然后是交給美麗或不太美麗的播音員念稿;再后,就是照著稿子趴在電腦上對鏡頭,對好了,交制作人員,在當日新聞中串起來,就算完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十多年下來,就是塊方形鐵,也早磨成圓鐵球了,年少時火山般噴涌的激情,也早熄滅冷卻了。這樣的境況中,心有所愿地產(chǎn)生一段意外的情感故事,遭遇一場不期而遇的激情碰撞,不僅是渴望,就我的性情而言,也實在是必然啊!只是,經(jīng)過一番“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樣的尋尋覓覓,一廂情愿地在自個兒心中謀定一個可心的人兒,獨自日日自我陶醉其中,卻壓根兒就不知道人家心中是否也會有我。便把所有的念想寄希望于噴嚏的喻示,甚至寄希望于一只蜜蜂的信息傳遞,從我眼下的心理上講,太正常了。
不只是我,左天誠更是這樣。前些日子,這家伙居然瞅中我們臺上的一位主持人,說啥也要讓我介紹牽線,說什么能做個紅顏知己,他就不虛此生了。當時我就一頓狠批。他說的那位主持人,那可是電
視臺的門面,甚至是這座城市的門面,他也要想人非非,豈不是癡人說夢?再說了,電視臺的女人,多少人盯著,稍有不慎,都緋聞不斷,若是真有個什么動靜,他小子豈不是飛蛾撲火、自取滅亡么?當然,更深層次的原因是我真怕這小子一不小心取得成功,對我豈不是一種打擊。那樣的人間珍品,是個男人若不有些念想,不是弱智那一定心理變態(tài)。因此,我一番苦心細語,好歹勸說著他收了心??蓵r間不長,這家伙居然又讓我談談對市政府某部門一位絕色少婦的看法。那哪是讓我談談看法啊,根本就是讓我參謀么!我罵他重色輕友,他根本就不在乎。要不是我在一番偵察后告之以那美婦的深厚背景,小子怕是已然深陷其中了,若那樣,天知道會是什么結果。
就在我毫無防備且自我陶醉地陷入情感的漩渦后,很是痛苦了一陣子。一天,我想到左天誠在這方面的所作所為,突然就明白,如我和左天誠這樣的人,就因為多讀了幾本書,自恃有些才氣,偏又不能與現(xiàn)實相容,而對于未來,卻又是蒼蠅趴在玻璃上,眼前光明燦爛,腳下前途阻擋,心意寥落中生出些如此這般的念想,實在是古往今來的騷客們做俗且被世人說俗了的故事。當然,我絕對敢肯定,我們不似當今那些有錢或有權的人物,把與女人的交往直接指向上床。至少我是這樣的,對于我心中的那人,我也僅僅就是一種精神上的寄托,幻想世界里的一份安慰罷了,完全可算作是無聊生活的一種點綴或調劑。我想,左天誠也大概如此吧。唉,這不還是俗極了的故事么!
胡亂想著,晃蕩著身子,到縣府街路口時,左天誠已經(jīng)等在那兒了。
家伙今天的模樣,一個字:“俊”;兩個字:“精神”。深藍色西服,白襯衣加淡藍底白花領帶,梳理得一絲不亂的頭發(fā),刷整得油光锃亮的皮鞋,其精神頭兒,同市政府大院里的那班尕科長、小秘書、碎干事一球樣。那幫人我太清楚了,一年四季都收拾得規(guī)規(guī)整整的,什么時候都裝得像個領導似的,要么就是一副自認為遲早會成為領導的躊躇滿志模樣。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又因為什么原因,我漸漸就反感起他們那種做派,總覺得他們像是在固定形狀的模具里成長的植物,完全被擠壓成失去本真的模樣,甚至頭腦或者說思想,也都被固化成死板板的,沒有靈性也沒有自由的放飛。很多時候,我都自以為是地為他們感到悲哀。此刻,我知道,與那些人以及跟前的左天誠相比,我是顯得邋遢了。電視臺工作,著裝隨便是正常的?,F(xiàn)在搞電視的,如果不留長發(fā)蓄長須那就說明不是在新聞部搞時政就只能是地方小臺的電視人。
“乖乖,你就不怕捂出痱子淹死虱子?看你這樣子,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剛剛從常委會議室里表決完重大決策出來的呢?!蔽肄揶硭?。
“嘿嘿嘿嘿。這么個家伙吵。”他笑得很純,一臉的惹人喜愛。
“到哪兒去?有目的么?”我問。
“俗不俗唦。啥目的?抱著目的轉悠,還有個啥意思。率意而為才是真性情呢?!彼€是把“呢”讀“喏”,聽覺上就是一種說不出來的舒坦。
“那就先走,到哪兒說哪兒?!蔽业贡沉穗p手徑直往廣場方向走。他挺著本不堅直的腰板跟在我后面。我們倆就構成一個特殊的組合體,成一種風景,在九月的陽光里,在甘州城的街道上,牽引著無數(shù)流動的目光。
才到中心廣場,腳下就亂了方寸。沒有方向的步伐,邁得再大,也是茫然而無主的。甚至,邁得越大,越顯得失措。
廣場上寂寥空曠,灰色的石板地面反射著劍似的陽光,少而小得可憐的幾塊草地,因了草們的無精打采,像是擰干了水份的抹布,被隨意丟棄在石板的縫隙間。似無序又有序的廣場電燈桿,傻傻地立在各自的位置,個個都是一副呆頭呆腦的模樣。若不是那個被甘州人稱為“風箏王”的老頭用一根數(shù)百米長的風箏裝點幽藍透明的天空,和幾個跟著“風箏王”學習的老頭也放飛著別樣的各式風箏,這時節(jié)的廣場,幾如荒原。
木塔就矗立在廣場西邊,守著千百年來固定的姿勢,看著小城的云起風落、鶯飛草枯,以及人來車往、時光流變。
看到木塔,我突然生出上去看看的念頭。轉身問左天誠:“哥們,我們到木塔頂上看看怎么樣?”
他停住腳步,扭頭看了看木塔,又轉過臉來看看我,目光里似是探詢又似是在確認我的說法,很有些孩子氣,純純的,惹人愛。見我沒有做出別的表示,確定我是真有上去的意思,他又扭頭看看木塔,這才慢悠悠地說:“就是不知道門開沒開著。大多時候都是鎖著的。”
“那還用說,肯定鎖著的?!蔽也患铀伎嫉卣f。
“嘿嘿,那你還說啥上去呢?不過,真上去看看倒也是種意趣,我還沒有上去過呢?!彼瓦@脾性。
“算了,我們走大佛寺那條街,若有意,可看看大佛?!蔽蚁氲饺粽娴拈T不開,豈不是白白浪費時間。
“好,好。我正有此意。再說,木塔比之于大佛寺,豈不是孫子的孫子比之于爺爺?shù)臓敔斆?。我們已?jīng)夠孫子了,還要想在孫子處求取真意,不是自甘墮落么?你家伙實是我肚中蛔蟲。此所謂君子不謀而合。嘿嘿嘿?!?/p>
“嘿嘿個屁。你還不如說我是你肚子里的屎呢!就知道個嘿嘿。”我怎么看他怎么讓我覺得可愛。我曾經(jīng)把對他的這種感覺說給我老婆,我老婆聽后說,你們別成了“同志”啊。當時我愣了片刻,待到明白了她的意思后,很迅速也很粗野地扒光了她,果敢而又雄健有力地攻取了陣地完成了一次戰(zhàn)斗后說,讓你見見世面,世上有如此威猛于女人的“同志”么?老婆一邊收拾戰(zhàn)場,一邊乜斜我一眼:神經(jīng)病!語氣里透著幸福!不過,直到今天,對于左天誠,我真的就有這么種感覺。
“不過,你說的木塔是大佛寺的孫子的孫子的孫子,本人還是深為贊同的。此所謂英雄同大略也。”我話剛說完,倆人便哈哈大笑!
才走幾步,“撲”一聲,緊接著,他又“哎喲”一聲,就見一只鸚鵡形狀的風箏落在他的身上,驚得他叫出聲來?;厣砜匆姡贿h處風箏拉線的那一頭,笑瞇瞇立著個老頭,慈眉善眼又憨態(tài)可掬。他望望我,我們笑了。取下纏繞在身上的風箏絲線,輕手放下風箏,向老頭擺擺手,繼續(xù)走我們的路。
從廣場東口往南,行不遠,就走進大佛寺步行街。
步行街有百余米長,是近幾年才修建的。原來這就是一條小巷,很有古意,只是有些破敗。前幾年,甘州申請加入全國優(yōu)秀旅游城市,不僅對古建筑重新修葺,建筑物周邊的街衢也進行了一定規(guī)模的改建或重建,大佛寺步行街便因此而成。
步行街兩側,是兩排很有些年成的垂柳。進入深秋的垂柳,一棵棵都像垂垂老矣的老嫗,佝僂著贏弱的身軀,頂著滿頭焦黃的枯葉,在烈日的烘烤下,幾近滄桑。由不得讓人充滿著憐惜和同情。一根不銹鋼的鐵索繩子,在街口擋住了駛人大佛寺步行街的車輛,也像鎖鏈,鎖住了這條街道的活力,包括那些樹們的生機。
這是一條新改建的街。據(jù)說,建設這條街就是為了給馳名中外的大佛寺營造一種與之相輔相成的古典或是文化的氛圍。還據(jù)說,修建這條街時,僅街道兩旁墻壁的色調,因為領導的干涉或者說不同層次領導意見的不同,先后換了好幾次,直到最后一位最大的領導定奪后,才被刷成如今的焦黃色,
放何處。
很大片刻的發(fā)愣后,我本能地掐掐自己的大腿,喚回了飄蕩的魂靈,捅捅他。他如夢方醒,一時間臉如施朱。
女孩邁出珠簾,端詳了我們一會兒,燦然間就綻開笑顏:“先生看點什么?我們這兒可有上品的。”一口很地道的普通話,聲音脆而柔,如風撫柳,漫向我們的四肢百骸,直至滲透到心肺骨髓。一時間,我有些發(fā)軟,不知道眼睛該瞅哪兒。左天誠搓著雙手,眼睛像被絲線牽著要么是被釘子釘著般系在女孩臉上。
“看看,我們看看?!睅缀跏峭瑫r,我們同聲說了這句話。話說完后,我們都愣住了。俄而,女孩笑了,清脆悅耳的笑聲如流淌的山泉,幾欲淌酥了我們的心臟。笑畢,她又說:“你們這兩個人,咯咯,你們兩個人真好!”我聽出來了,她是說我們兩個人真好玩。她這一笑一說,我們倒輕松了,好像縛在身上的繩索突然就不翼而飛了。
“真的,我們真是看看。”我們又是同聲同話說?!翱┛?,咯咯,咯咯咯,咯咯略咯?!迸⒈鲆贿B串脆生生的笑,忍不住彎了腰,直起來后,還忍不住,伸出右手捂住嘴,左手順勢捋捋額前發(fā)絲。終于,我們也忍不住了,一起笑了,笑得很有分寸也很純,這是一種如酩甘醇的笑。我是這樣認為的。
“那你們就看看吧?!迸⒆叩接疫叢┕偶芘c玻璃柜臺間的空檔處,邊說邊伸出手指指指架子上和柜臺里的物件。那是一只多好的手啊!簡直可以用精美絕倫來形容。露出蓮花瓣裙袖口的手腕,白玉般牽動著一只蔥嫩的手,巧秀畢致,晶瑩剔透。五指纖纖如筍,舉動間,銀光浮動,玉色耀目,儼然天造神設,人間尤物。我的呼吸開始急促,心跳也愈加速。整個心神,被那只手拽著,揪著,揉捏著。我恨不得一把搶來,一口吞咽下去,化成我的心肺肝腸。
我如被電擊一般,身體發(fā)軟,四肢無力,口語呢喃,幾乎不知所云。“多好啊,多么好啊,真的太好了啊!”我聲音發(fā)顫,目光迷亂。
“是好,真是好,確實好啊!”左天誠也喃喃著說。我不知道我們說的是不是同樣的意思,可我們的語氣是一樣的。
“我說了么,我們這兒有上品的??纯矗兄幸獾?,我可以最低價給你們?!迸⑻鹛鸬卣f。她的話應該是沒錯的,可也許是因為她理解錯了我的意思,也許是因為說到了價格,沾上了錢的緣故吧,一絲難以言表的不舒服的感覺剎那間從心底生出,心里憋憋的。唉,這世間,任何事物,大凡與錢沾染上,多半就都變味了。轉而又想,不是可笑么,人家本就是做生意的,即便是何樣的人間珍寶,擺在這兒,不也是商品么。在商言錢,天經(jīng)地義的哩,我這不是傻么。心里想著,可就是無法釋懷。
倒是左天誠,他認真地看著柜臺里的一對玉如意,問:“這是真的還是贗品?什么玉?”女孩彎腰瞅了一眼:“真的,絕對的和田玉?!毕乱庾R地,我問:“多少錢?”女孩幾乎未加思索回口:“一千六,真要還能稍低些?!弊筇煺\抬起頭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知道,他嫌我俗了。忙禁口。
他站起身對女孩說:“能不能冒昧地問你,你叫什么名字么?”我感到很突然,驚疑地看著他。女孩顯然也吃驚了,愣了片刻說:“這對玉如意和我的名字有關系么?嘿嘿,你可真逗。”左天誠說:“不是有關系沒關系的事,我就是想問問么。”女孩怔怔地瞅了左天誠大約一分鐘,又狐疑地看看我,像是要從我這兒得到些明示樣的,見我也是一臉茫然,又笑了笑,這才說:“我叫玉兒?!毖援?,又笑笑說,“你們兩個真怪,真逗,真好啊!”我不知道她說的真好是啥意思,轉頭看左天誠。他盯著女孩也就是那個“玉兒”,好大一會兒,呢喃著說:“玉兒。好。玉兒,玉立玉店玉色天成。絕一個‘好字么?!币桓鄙竦赖赖哪?。
我笑了,接口說:“你這是夸玉兒呢還是抒情呢?別掉進去呀,哥們。”他依然如癡如醉地沉浸在神游之中。女孩聽了我的話,顯然有些摸不著頭腦,不過她還是笑著說:“要是夸我,可就謝謝兩位大哥啦?!笨磥砼硕际墙?jīng)不得夸的,進門時還叫我們先生呢,才夸了一句,就叫上哥了。我說:“我還沒夸你哩,你倒謝我。我也想夸你的,可見你這么美,都不知道怎么夸你了。能問你是甘州人么?”女孩說:“你才更會夸么。我就是本地人。你們兩個啊,嘿嘿,真好?!弊筇煺\似神游才歸,看著我,又看看女孩,再看我時,眼里的內容就豐富起來,讓人無法弄懂。見他這模樣,我無心理他,只是對女孩說:“甘州不虛傳啊,有玉兒這樣的美女,太增色了么?!迸⑧凉值貙ξ艺f:“這位大哥,這樣說人家,人家都不好意思了。你們是取笑我來了嗎?”說話間,臉上故意倒露出些不快來。我忙說:“不是,不是。莫怪的,不該怪的?!闭Z氣有些生硬,倒像是陷入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境地,就又說,“還是我這哥們說得好啊,玉立玉店玉色天成。多好的一副上聯(lián)么?!?/p>
“你們怎么這樣呢!嘿嘿,嘿嘿嘿。想要啥就說么,價錢真的很好說的,我給你們打最低的折,保證是正品?!迸@然是想換個話題。我偏就問:“這店是你開的嗎?”女孩說:“哥你說笑話哩,我咋能開起這樣的店,我是給人打工的。唉,要是我真能開起這樣的一個店,倒好了,我也就……”說著,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神色黯然下來,粉臉上透出淡淡的憂色。見這模樣,我說:“那你們老板可就太有眼光了,挑選你這樣美麗的女孩陪伴這些美玉,生意不火都說不過去?!迸⑦€在憂色覆罩中,說:“咋說呢,哥,再好也是人家的?!标克捳Z,似有萬千愁怨。一時,我無言以對。
這期間,左天誠一直在神游中。我同女孩說到這兒,他突然說:“玉兒,要是有人給你這樣一個店,你要么?”女孩一愣,望著他,猜測他的話外之音。我也有些奇怪,小子莫不是對女孩有了意思,想蝕了人家,家伙,黃鼠狼給雞拜年啵。我心里想。好大一會兒,女孩說:“這位哥,你逗我玩吶。你給我個這樣的店么?咯咯,咯咯咯?!薄澳憔驼f,給你個這樣的店你要么?”左天誠居然斬釘截鐵地問了一句。見他一臉認真,我和女孩都不知所措。女孩望望我,我又望望左天誠,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女孩看我們的樣子,笑了:“要啊,當然要啊。只是不知道哥哥有啥要求?”左天誠說:“沒啥要求,只要你要就行了?!迸⒂中α?,說:“沒啥要求,哥哥莫不是說笑話啵,給我過年吶,誰信吶?”左天誠有些動情地說:“真的沒啥要求。我就是覺得像你這樣的女孩,有玉兒這樣美的名字,該有這樣一個店的。”女孩睜大眼睛,幾乎未加考慮就說:“就如今這世道,哪有天上掉餡餅的事兒呀?無功還不受祿呢。憑啥人就給我一個店?這事說破天誰信么?”愣了片刻,女孩又說,“哥哥你不是爽快人,要么就是有心無膽的人。放開了說,你要說給我個店讓我做你的情人或是二奶,倒能讓人相信的。嘿嘿嘿,咯略咯,真逗我玩呢!你們兩個呀?!迸⒃拕傉f完,左天誠的臉唰一下就紅了,他連聲說:“怎么能這樣呢,怎么能這樣呢,不像話,不像話,太不像話了!”我拍拍他的肩膀,說:“哥們,你總好著吧?”倏地,左天誠一把拉著我,橫勢勢說:“走,走,走!”拽著我就出了門。我有些迷糊,不知道他什
么意思,回身看女孩,女孩也發(fā)愣。我們走出門時,她好像才清醒似的說:“大哥,有空常來啊!不買看看也行的。記住啊,我們這兒有上品?!蔽覀円呀?jīng)走到了街面上。
我甩開左天誠說:“你有病啊!什么意思么,神神道道的。哪根筋又不對了,你?”他說:“走吧,走吧,心里憋屈。”我說:“你看你怪不怪,你憋屈個鳥哩。到底昨了么?”他擺擺手說:“沒啥,真沒啥,就是突然心里憋屈。”我再一次如陷云霧里。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我太了解他了,很多時候,書生意氣,而且時不時就進入死胡同,鉆到牛角尖里。要不然,在政府大院工作這么多年,以他的知識和能力,到今天,說啥也不至于才混個科級干部,還干著那樣一份許多人都看不在眼里的事兒。我曾經(jīng)給他說過,在大院工作,政治上的進步才是第一位的。不像我們這些人,看上去風風光光,整天價扛著個炮筒子四處惹眼,干老了,到頭來,還是個記者,大不了混成個“雞頭”。那時他說,混成個處長又能怎么樣呢?做不成幾件事情,再把自己扭曲得變了人性,多大的官都是虛的,毫無價值。他的話我倒有同感,但因為所處環(huán)境不一樣,我是無可奈何地接受命運,我一直不理解他為什么不珍惜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我甚至用李斯當年那句“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來勸慰他,卻依然無果。雖不理解,但我很了解他,他就這么個人,人們常說“性格決定命運”,在他這兒,太正確了。像今天這樣突然的舉動,在他的生活中,絕不是偶然的,許多時候,對待他的領導,他也是這樣的意氣用事。
我們兩個無聲地走了一大截子,就到了大佛寺門口。一對暗灰的石獅子呲牙咧嘴分列山門兩側,那樣子,像是要吃日頭哩。石獅子后面,卻是兩棵柏樹,每棵從根部就有幾株主干,大約是栽樹時就在一個坑里插了幾株苗子的,如今長大了,樣子卻像一棵樹。我們靠前看到這棵樹身上,有好幾處人抹了鼻涕的痕跡。獅子口中含著一個活動的石球,奇怪的是,石球下面,壓著張黃紙,掏出來看,竟是一張符。
他還在剛才的那種莫名其妙的情緒里,低著頭,氣鼓鼓的樣子。我不想壞了今天的心情,就捅捅他的腋窩,說:“行了,行了,別犯病,我什么時候才能養(yǎng)大你呢么!”他突然就笑了,搖搖頭,自嘲地說:“我今天這是咋了么。怪球事?!蔽艺f:“咋了,才子么,因欲摭珍逢佳人,卻因美色惑真情。你這是見色生情,因情失神,神魂顛倒,倒行逆施之果嘛。”我信口胡言,倒把他說愣了。少頃,他笑著指指我的鼻子說:“你呀,絕一個‘俗字。走,到大佛寺里看看?!?/p>
歷經(jīng)近千年的大佛寺,因為今年剛剛完成的修葺,完全沒有古意或蒼然之貌。新刷的大門油漆似乎都未凝固,山門上的那副今人撰寫的對聯(lián)“睡佛長睡睡千年長睡不醒,問者永問問百世永問難明”赫然入目,倒是很有些韻味,也貼切。 讀著這副聯(lián)語,我突然有些感悟,說:“哥們啊,你看這聯(lián)說得多好。問者永問問百世永問難明,意味深長啊。你不覺得很適合此刻你的心情么?”他看了看我,無聲地點點頭,似是默認。
掏八十二元錢,買兩張票。我們人大門,大佛殿前門聳立眼前。前門兩側立柱上一副對聯(lián):“不生不滅,法雨慈云天外現(xiàn);無塵無垢,十洲三島夢中游。”知是說佛的意思,可心里懵懂著,不明所以。我問他:“你知道這意思么?”他思考了一會兒說:“好像有些意思,可又說不上來。大概是說佛吧。”我只能點點頭。入前門,踏進佛寺大院,空曠的院子被斜入的陽光照射得干燥空靈,一座巨大的香爐孤獨地立在院子中間,有香煙裊裊浮蕩著,巍峨的佛殿矗立在高高的臺階上,似舊又新,有飛鳥“吱”一聲嗚叫,越過佛殿高脊,不見了蹤跡。這就是九百多年的大佛臥身之處么?近千年來就一直這么臥著么?
我們無語前行,至佛殿前,見廊柱有聯(lián),寫著:“創(chuàng)于西夏,建于前明,上下數(shù)百余年,更喜有人修善果;視之若醒,呼之則寐,臥游三千世界,方知此夢是真空。”我知道這副楹聯(lián)是說大佛寺歷史淵源的,前一句大致是說大佛寺最早建于西夏,后逢戰(zhàn)亂,慘遭傾頹,后在前明時節(jié),又有佛徒及各方善人傾力重修;后一句大概是說殿內臥佛似醒又寐,佛即為空的禪意。我想問他,他卻對我說:“你看那幾副,好啊!”就見大佛殿二樓正門上一聯(lián)云:“天地同流,眼底群生皆赤子;古今一夢,人間幾度續(xù)黃粱?!痹偻鶅蓚瓤?,又有一聯(lián):“半睜慧眼,人間善惡盡收眼底;一夢千秋,世上悲歡永駐心頭?!痹倏矗钸吷线€有一聯(lián):“慈容看人間,善善惡惡;慧眼辨天下,是是非非?!?/p>
看著這些或今或古賢人高僧留下的聯(lián)語,一時間我胸中思緒糾繞,愁腸百結,想說些什么,卻生出“欲辯已忘言”的無奈。不是么,人間有善惡,世間多悲歡,可佛真能盡收眼底又永駐心頭么?誰知道有,誰又能說沒有呢?天地本就同流,群生無不為赤子,來來往往,生生死死,可又有幾人明了古今幽夢是一枕黃粱呢?善善惡惡、是是非非,真能明辨看清么?
思謀間,心中倒涌起塊壘。突然就不想進入大殿了。愣神時,左天誠說:“走吧,回吧,喝球酒走?!毙柏?,居然又與我不謀而合。
走出大佛寺,回身看看山門,轉身又看看剛才我們進入的那家古玩店。沒想到,那個叫玉兒的女孩居然站在門前看著我們,一襲荷色衣裙,在風中飄舞;一張粉臉,在遠處更顯眼。只是,那雙尤物般的玉手,卻被她背在身后。好一個玉人啊!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能感覺到她是在笑著。驀地,我想到適才左天誠說的“玉立玉店玉色天成”的聯(lián)語,突然心有所悟,就對他說:“我給你剛才那一句上聯(lián)生出一句下聯(lián),想聽么?”他純凈的眼睛里一縷柔光悠悠漫向我。我有些迷醉也充滿暖意,定定神,很抑揚頓挫地說:“人陷人海人倫無常?!彼犃?,深思片刻,才幽幽地說:“好!也不好!”
我遂無言。秋風起處,身后大佛寺在漸漸西沉的陽光里透著神秘幽深。